雙面翻譯:亞當配夏娃

《雙面翻譯》的片名到底譯得對不對?譯得好不好?見仁見智,難有定論,但是猜猜看到底誰是殺手?男女主角到底會不會有事?正是驚悚片(Thrillers)必玩的技倆,一路餵養線索,一路勾引你猜下去,最後再來個大逆轉,不到最後不見分曉的情緒掌控,卻是《雙面翻譯》最成功的地方所在。

 

提起導演薛尼.波拉克(Sydney Pollack)幾乎所有人都會推崇他的《遠離非洲》,(Out of Africa)、《往日情懷(The Way We Were)》等情愛經典,但是我其實喜歡他在驚悚鬥爭電影《英雄不流淚/禿鷹七十二小時(Three Days of the Condor)》和《黑色豪門企業(The Firm)》等片中的情緒掌控功力,把凡夫俗子面對黑暗勢力的才情智慧做了吊盡觀眾胃口的精彩展示,然而他在處理《疑雲密佈(Random Hearts)》時卻顯得有氣無力,故弄玄虛的結果只讓觀眾覺得2005年時已經七十高齡的他是否江郎才盡?

 

答案是政治批判或許不如《英雄不流淚》銳利,劇情環扣不如《黑色豪門企業》嚴謹,而且《雙面翻譯》故布疑陣的情節安排儘管太過巧合,又破綻百出,「放下才能超脫」的說教意圖更太過張揚,全片卻依然有個可以讓人一路緊緊相隨的磁性魅力,關鍵就在於男女主角的「雙面」性格和「雙向」體恤。

 

清瘦又美麗的女主角妮可.基嫚在電影中被刻畫成「雙面夏娃」:心性上,因為她背負著雙親被非洲獨裁者殺害的血海深仇,一度做了激進暴民,卻因受不了血腥殺戮的無情人生,放棄流血革命,轉而投身聯合國,不時喃喃唸著她想藉著和平手段改變局勢(事實上她只能餬口,人微言輕的翻譯根本無助於和平理念的推行);嘴吧上,高唱「唯有饒恕才能自由解脫」的是她,事到臨頭,做不到的也是她;實質上,她是政治謀殺案的舉報線民,卻被人懷疑是圖謀不軌,別有居心的共犯,甚至還真的拿起了槍。

 

一而再,再而三的雙重矛盾論述法,讓觀眾清楚感應到這位外貌清純的天使,內心卻裹著厚厚一層的神秘面紗,西恩.潘能不能拆穿她?形成一場大家來解構的趣味猜謎。

 

問題是,從《神秘河流》到《靈魂的重量》,西恩.潘的角色和戲路都是內心「千瘡百孔」的失意男人,眼神都是絕望與憔悴,電影開始時,他還陷在喪妻的痛苦折磨中,他會拔掉點唱機的電源,只為了選一首自己愛聽的歌;他會在酩酊狼狽中打電話回家聽亡妻的歡樂留言,只為了追悼一份名存實亡的破碎婚姻……這樣脆弱的男人如何擔任捍衛美國名譽的密勤局幹員?如何來偵測及保護妮可.基嫚呢?如果說妮可是「雙面夏娃」,他就是「雙面亞當」,夏娃配亞當,正是絕配。

 

喪親喪妻的相似際遇,讓他們有了「相逢何必曾相識,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共鳴,也讓他們差點走進了好萊塢的俗爛迷宮:因為在短短的七十二小時中,他們竟然能夠從敵對而掏心掏肺的知己,這樣的劇情發展的確是好萊塢最愛的一廂情願送做堆公式,還好他們僅管惺惺相惜,甚至還能在驚恐中相擁相抱,然而只是相知相慰藉而不及於亂,甚至我們也看到了西恩潘從眼中流瀉出那種我見猶憐的情意眼神,就在天雷即將鉤動地火的剎那,咫尺天涯的肌膚鴻溝就是不曾逾越,這個分寸,就是波拉克的功力所在,這個分寸也讓這兩位明顯欠缺化學磁吸效應的奧斯卡帝后不必靦腆地放電做戲。

 

說一套做一套,以人民為芻狗的獨裁領袖自然是法網難逃;聯合國的神話也繼續在哈德遜河畔上演著。面對這一齣敘事明快的商業電影,我們來不及計較聯合國何以不曾清查妮可的暴力前科就讓她任職?來不及盤算何以小小譯員的証照等級卻能夠進入最高層級的元首密室?也搞不清楚,何以不怕死的安全主任一定就要是愛滋病患?更不能理解何以兇手可以殺掉攝影記者,卻不會順手毀掉他拍的照片和筆記?更猜不透兇手何以,又何必在半夜時分潛進警衛森嚴的聯合國會議廳中密商暗殺陰謀?

 

答案啊答案就在茫茫的風中,然而,妮可就有讓人疼憐的狐惑魅力,西恩就有望斷天涯路的雄性落寞,走出電影院,或許你願意就像我一樣吧,歎歎氣,把謎團拋到腦後,慶幸導演至少沒把他們送上床!阿彌陀佛!

坎城追思錄:聲音(下)

 

三、人的聲音

 

1988年,大陸人很風光,張藝謀帶著鞏俐帶著柏林金熊的餘溫,結伴在坎城亮相。那時還沒有幾個中國人認識鞏俐,更別提法國人了,布衣素面的鞏俐可以輕鬆地遊逛弄巷名店,沒有人驚豔,沒有人叫得出她的名字,沒有人來爭著要她簽名,邀她合照。初開眼界的她,什麼事都要張藝謀出面,她只要悄悄跟在大山的身後。

 

坎城的街店都是名品店,從NIKEPAOLO,從阿曼尼到凡賽斯,這兒都有店,只是價格多了好幾碼,而且少了巴黎、紐約的櫥窗巧思,唯一的特色是,幾乎每家櫥窗都有影展海報,連銀行的外匯價牌旁都會貼上一張應景。一九五四年坎城市政會議上肯定影展帶來的觀光旅遊商務消費人潮,正式決議全體市民共襄盛舉,以鐵道為界,從濱海的十字大道往內鎮沿伸的五條平行車道的商街,全都裝點成為影展的附庸商店,再從這個點子類推,二月的音樂唱片節,四月的電視節,九月的帆船節全都成了一隻隻下金蛋的雞,為什麼,我們只記得五月的電影節?

 

其實,我們最喜歡踏著月色逛坎城,那些毫無坎城性格的店家都關了門,除了吃食店,就剩電影海報和書店守著知音伯樂。費里尼的《甜蜜生活》,荷索的《吸血鬼》,黑澤明的《亂》,只要你叫得出名字的經典名片,不管是全開海報,還是小小的首映明信片,老闆都可以從倉庫中掉出貨來,就看你捨不捨得一張海報四五百法郎地買回家?

 

捨不得,沒關係,我們釘緊目標,每天巡訪,熬到最後一天,大家忙著狂歡暢飲的告別時刻,就是你動手拆拿的最佳時機。被撞見了怎麼辦?沒關係,大聲說你是楚浮的徒弟,這裡的人都看過《日以作夜》,知道羞澀的人會在四顧無人時,動手撕海報的,楚浮尚且無罪,何況影迷。

 

我們總是累痠到雙腳乏力,才肯走回山腰上的公寓。打開門,俠女靜靜地睡著,反而是YVEVONNE在房間裡啜泣抽搐著。

 

YVEVONNE唏嗦著鼻子,上氣不接下氣地拼湊著醫院驚魂記。大清早,我們剛出門趕早上八點的首映場電影,俠女就嚷著胸口不舒服,呼吸困難,白蒼蒼的臉色透露著說不出的驚恐。YVEVONNE趕忙請房東叫救護車送醫院。一路上,救護車的高分貝警報器刺耳地叫著,聽不清俠女嘴上叨叨念著什麼。

 

可是俠女怎麼也不肯住院。坎城是法國老人的遊憩安養中心,街頭老人多,醫院更多,病房左側是個全身黑丫丫,兩隻腿已經浮腫得像蘿蔔的腎臟病患,右邊則是掛著氧氣皮管,乾乾扁扁,眼睛直釘著天花板看的老太婆,「只要我離開醫院,一切都會好的。」

 

一個下午,帶著鎮靜劑回到公寓的俠女就緊緊握著YVEVONNE的手,訴說她被人當養女賣來賣去的童年故事。坎城是她頭一回走上國際舞台,當時,她就矢志要拿回坎城的最高榮譽金棕櫚獎,可是拍來拍去,二十多部電影,叫座的不多,叫好的更少,坎城的夢好像越來越遠。

 

天亮後,俠女突然就神清氣爽起來,刻意洗了頭,整理得容光煥發,穿上二十年前同一款式,同一花色的新製旗袍,「走,我們去參加首映禮。」一路上,我們慢步走著,俠女指著地標,逐一追述著當年種種。那一年的首映在略嫌狹窄的舊節慶宮舉行,紅地毯的迎賓禮也沒有今天的開放盛大,只是影迷夾道歡呼的熱情一點沒有遜色,那個年頭,電視還很少做現場實況轉播,要看明星,一定要到現場,也唯有在那個場合,你才知道明星的滋味。

 

盛裝的俠女一路引來很多讚賞的目光,穿旗袍的中國女人吶。可是沒有人記得她,沒有人叫喚她,她只是一個美麗的中國女人。五六分鐘的路程我們慢步走了半小時才到,觀眾早已進場了。俠女站在空無一人的入口處拍照,影展之後,舊節慶宮就要拆除重建,歷史的一切連回味的遺址都沒有了,鎂光燈閃亮的時候,我發現她的眼眸中有光一閃,是淚,也是笑吧。

 

第二次再見鞏俐,她已經以有情有欲的《菊豆》、《大紅燈籠高高掛》和《秋菊打官司》征服了歐陸,但也同時再不能像以往一樣,隨意套件牛仔褲就在巷弄中穿梭來去,再也不能脂粉未施地悠閒逛街。我們不再併肩上街,只能在夜深後,到安靜的小酒館裡,天南地北地聊她的電影、她的家人,還有可以略談,無法細述的張藝謀。偶而聽著她在入睡前,打通電話給困在北京的張藝謀,說著坎城大勢,說著影評的好與不好。她不避嫌,深情厚誼,表白在講電話的自然腔調中。

 

第二年,沒進門的夫人卻成了黃夫人;就像1965年,碧姬.芭杜告訴媒體不是《上帝創造女人》,而是羅傑.華汀創造了她;就像1987年的查理與黛安娜、九三年的艾瑪.湯普遜與肯尼斯.布瑞納、1995年的布魯斯威利和黛咪摩兒……神仙美眷都在坎城別後,蛻化成陌路怨偶。

 

每回,我們總愛依在鞏俐身後走上紅地毯。坎城五十年,中國明星大牌小牌,來來往往不知凡幾,法國影迷卻只叫得出她的名字,「Gong Li」和「Ang Lee!」都是外國人不需要捲舌頭,就能夠叫喚出名字的漢語發音,法國媒體爭先恐後拍著鞏俐的照片,走在她的身後,我們才聽得清楚華人電影在歐洲大眾的音階高度。


四、風的聲音。


第一眼看到杉山義彥,你就知道他一定是日本人,怎麼也剃不乾淨的絡腮鬍,規矩的領帶,筆挺的西裝。然而,頭一回聽到杉山開口講法語,我們就決定閉嘴,不再賣弄洋涇濱的法語。

 

杉山曾經連續三十年,從不間斷出席坎城影展,東映公司把他從畢恭畢敬的小職員,培養成獨當一面的國際部總裁,東方人沒有人比他更熟坎城。星期天下午,他開著賓士,沿著蔚藍海岸的羊腸公路,帶我們追訪黑澤明下榻的黃土紅瓦鄉間別墅;告訴我們還沒有養成啤酒肚的青年柯波拉曾在那個葡萄棚下,向歐美買主說明《教父》的歷史重建和募股計畫。然後我們走進觀海的維拉小館,赫然發現克林伊斯威特正在那兒用餐。

 

《影武者》之後,日本電影整整走了十二年低潮霉運,杉山沒賣出兩部片子,東映依舊出錢每年讓他到坎城交際應酬。坎城的繁文縟節,居世界之冠,但是杉山甘之如飴,他幫我們打點蝴蝶領結,要我們入境隨俗,「這樣子,才進得了賭場,你才見得到大人物的真面目!」

 

是啊,不這樣,你怎麼看得到勞勃阿特曼穿著他那一套白色大禮服,坐在輪盤賭旁,聚精會神盤算下注的賭徒嘴臉;不這樣,你怎麼看得到艾曼妞琵雅酒興遄飛地遊走在密友臂彎中的歡情神采;不這樣,你一定不知道金凱瑞喝不喝酒都是一樣瘋狂愛做秀。

 

不這樣,你沒有辦法穿越認衣不認人的保鑣關卡,混進影展評審展路易馬盧的惜別晚宴,聽著評審之一的蓋瑞歐曼豎起大拇指,讚美張國榮的程蝶衣和虞姬本色;看著路易馬盧摟著愛妻甘蒂絲柏根的腰,聯袂向徐楓致敬,感念她拍出《霸王別姬》。

 

那一夜,我們都沒有闔眼。俠女圓了她心頭二十年的摘金夢,凱歌吐出了彆在心頭五年的失意苦液,我則趁著香檳的醇勁還在臉頰泛紅,連夜趕寫著中國人台上台下,台前台後的得意風情。

 

那天清晨,我們一起到坎城海灘守望日出,看著灰濛混沌的大海慢慢拉出一條線來,天在上,海在下。泌涼的海風從我們的臉上拂過,忙了一夜沒睡的陳凱歌在旅館的長廊上看到同樣一夜沒睡的我,聳聳肩說:「原來,得獎,也不過就是這樣啊!」


五、坎城的聲音

 
我們都是在尼斯飛往巴黎的班機上補眠。

 

怎麼睡,都不夠的。

 

我們決定放棄巴黎,放棄摩納哥,放棄科西嘉……讓我們直接穿越印度洋,在黎明時分暫泊孟買、杜拜,順著黑潮洋流做一尾歸鄉的鮭魚。

 

從來,夢中的蘇菲.瑪索一直沒有出現。

 

雨夜的石板路上,我們也沒有遇見過出家前夕,猶被情人苦纏的伊蓮.賈柯。

我們只是把阿諾唯一的中文簽名,小心翼翼地收進檔案夾裡。

 

我們只會把從牆上偷拆下來的費里尼海報,滾進塑膠捲筒裡,帶回台灣做油畫處理。

 

還有,別忘了上百卷的相機底片和千百張的傳真稿紙,坎城的書寫,坎城的影像,一併放進腦頁最厎層,用時間膠囊細細封存。

坎城追思錄:聲音(上)

請容許我的心盡情高飛
其他的則盡付回憶,
帶著最真實的我,伴隨夕陽西沈     ──拉地密爾.納波可夫


看電影,我們常常哭。

 

不管是《新天堂樂園》片尾的熱吻大集合;或是《郵差》最後寫的那封信:新詩人划著船,要把湖水、山風的聲音,全都錄下來,送給老詩人回味;還有,鋼琴師的姦情被丈夫發現,一把斧頭就砍去她的手指……但是鋼琴師還是戴起鐵手指,繼續彈著。

 

我們經常帶著溫濕的手帕走出戲院,才發現坎城的陽光是那麼豔亮,灼熱的日曬下,還是有那麼多人,耐著性子,擦拭著順著眼尾紋線下滑的汗滴,黏磳著旁邊同樣出汗的胴體,不時跕起腳後跟,越過前排人的頭顱,找尋可以立刻叫得出名字的明星,女的,或男的。

 

坎城,一個單調的法國小鎮,蔚藍海岸旁最世俗化的小鎮。不是我們生長的故鄉,卻總是最常佔領我們的夢魂,每年五月都會撩撥我們鄉愁思緒的小鎮。



一、雲的聲音。

 

坎城沒機場,從尼斯機場轉進,還有半小時車程。

 

頭一天,從巴黎轉機尼斯。天空灰濛濛的一片。

 

在候機室裡,我們就有小小的騷動,那位頭髮半禿,眼袋腫得像金魚,身上只是襲寬鬆風衣的沈默男子,他到底是不是「約翰.馬柯維奇」?

 

唐胖胖沒認識幾位好萊塢明星,馬柯維奇是他最認同的醜男代表,「只要像他那樣眼睛一直釘著人家看,蘇菲.瑪索就肯跟她上床,你們電影人也太把大男人的意淫心情,行動化了吧!」唐胖胖嘴上罵歸罵,可是我們都知道,馬柯維奇的獵豔策略,一直是他最佩服的男女攻防最高準則。只不過,不管他怎麼三百六十度旋轉釘人,從服裝店、快餐店釘到皮鞋店,身材不挺豐腴,眼睛卻澄亮如芭比的法國女郎,就是沒人搭理他。瘋了,坎城每年有多少瘋子來這裡,你知道嗎?

 

一路上,「馬柯維奇」一直把腦袋貼著厚厚的玻璃窗,數著積雲的層數,數著被風從機艙頂一路吹滑到窗口的雨滴,凝神專注。雲端上的我們,只能無邊癡想,雲端下,才是情欲人間。幾次和林青霞握手都沒有感覺的YVEVONNE終於在尼斯上空說:「沒錯,他就是約翰.馬柯維奇。」

 

可是,我們還是沒有上前去找他簽名。

 

我們只是喜歡那種在雲端上玩那種對號猜謎的遊戲,猜猜就好,確定答案反而無趣了。

 

那一回採訪上海電影節,唐胖胖擠到最前排,目睹一代豔星蘇菲亞羅蘭的丰彩。半夜,他帶著酒意打電話給我:「她是真的,好挺好挺,可是想想她都快六十了,還要穿成那副模樣……你只要永遠記得《愛琴海奪寶記》和《夢幻騎士》的蘇菲亞就夠了,看到她在《雲裳風暴》中讓馬斯楚安尼打盹的脫衣舞,你就懂我在說什麼了。」

美麗終究還是應該留在銀幕上的,貼近銀幕,我們只看到顆粒和縫隙。

 

坎城是明星做秀的場合,往北半小時車程遠的安提貝斯,才是明星們開封揭密的地方。坎城是沙灘地形,專供半裸美女徜徉;安提貝斯則是《第六感追緝令》那種驚濤裂岸的岩嶕海岸,藍色浪頭不分畫夜啪噠啪達地吹著號角,衝上岩嶕散成白色液泡。不是堅石,早碎成了粉。

 

就在有如國王行宮的角岬旅館裡,我們歡迎過鹹魚翻生的約翰屈伏塔,仔細丈量他的眼袋因為長期熬夜,起了多少角繭;我們歡送過曾經帶領人類對抗《魔鬼終結者》,但是年華已然老去,傲人的二三頭肌都已經被肥油鋪滿,不再肌理分明的女明星琳達.漢米頓。我們也聆聽著暴起暴落的《鱷先生》保羅.侯根在游泳池畔發表的魯莽休妻懺悔告別,他本來以為時代在敲門,還來不及油頭粉面,卻發現歷史已經翻了一頁。

 

就在那裡,你清楚地聞到布魯斯威利在清早十點的訪問中,要用一瓶瓶的古龍水遮去昨夜的酩酊;你清楚地數著他寥寥可數的頭髮,卻驚訝發現穿短褲的他,腳毛濃密,粗壯如肉球。你突然明白,為什麼一問到他在《夜色》中,到底有沒有和女明星假戲真做時?會悍然起身離席。

 

就在那個花園古堡的露天陽台上,你清楚看著有一雙水汪汪大眼睛的烏瑪舒曼戴著墨鏡面對媒體,手不停地點燃香菸,噴吐兩口,再一根根把菸捻熄,當時她才以《黑色追緝令》贏得大家的驚歎,還沒有後來《追殺比爾》的意氣風發,還算是新星的她以行動告訴你:她好緊張。

 

很多時候,只有你不像其他記者安份地在記者會中枯等,喜愛窺奇的你,穿越松林小徑,繞進那間有一萬五千塊威水斯水晶鑲嵌成堂口屏風的旅館大廳,清楚看到正在坎城宣傳新片《巔峰戰士》的史塔龍正在扭著他那快五十歲,卻依舊充滿彈性的小屁股,伸腿劈腿,熱身熱出一身汗,才肯出去面對那群已經苦等一小時的媒體記者。

 

我們寧願像馬柯維奇一樣,隔著窗子,看著雲霧從眼前滑過,讓大師一格格築夢、織夢的影像在腦海中交叉感應。

 

我們寧願像馬柯維奇在雨霧裡,遇見披著寂寞外衣,等待激情爆炸的蘇菲瑪索,也不要看到蘇菲.瑪索那種「工作中」的空茫眼神。

 

浪漫綺想交錯著興奮衝動,飛機慢慢朝尼斯滑落,停機坪上一灘灘的水積。


二、雨的聲音

在坎城的第一個清晨,是被雨水叫醒的。

 

雨水敲向木製的百葉窗台,有三層節奏。先是快速的撞擊,撞上玻璃的輕盈和滲入木頭的厚重,是截然不同的音響。然後雨水四竄奔滑,輕輕汩動著耳膜,最後才是點點滴滴漏個不停的起床號。

 

貪睡的胖胖是怎麼也叫不醒的,反而是披著白色浴袍的YVEVONNE,早早就守著窗台聽雨,「雨從三點下到現在。」我們才告別台北梅雨,卻又闖入了一個雨季。

 

沒有人說蔚藍海岸不下雨,所有人都說:五月坎城好熱情,你只要帶T恤就夠了,那裡的太陽大得很,沙灘上曬日光浴的裸體美女,你總聽說過吧?你的行李中不可能帶傘的,到這樣一個長滿棕櫚樹,用寬柄長羽葉包裹激情的小鎮,是不是?

 

但是,我們走訪坎城五次,五次都落雨,每回兩星期的停留,雨絲總會落在頭頂五六天。行囊中,除了T恤,早已悄悄加進了雨傘、長袖外套和毛衣。不要被沙灘的黑銅裸女騙了,YVEVONNE就是被地中海的酸雨淋成肺炎的。

 

我們在微雨中進了城。撞入眼簾的盡是人,撐傘的人。

 

掛滿整片牆的競賽電影看板布幅,全都給水浸泡起縐,沈沈向下垂吊。影展海報上的棕櫚葉,也被葉面上停駐的水滴壓得彎下了腰骨。比兩層樓房還高的酷斯拉,黃灰色大獰牙上掛吊的水珠,看不清是海魚的殘腥,還是牠饑饞的唾液。

 

因為雨,影展大廳都是人,市場展裡,又是法語、又是英語,又是德語,此起彼落的喧譁人聲,把樓面不高的大廳像吵得格外昏暗,外頭是雨濛濛的陰濕,裡頭卻是人影雜沓的魅暗。這就是世界第一的影展嗎?設攤賣片的商人,急著把手上的存片大舉出清;提著手提箱的片商,打聽著別人的出價,盤算著自己該出多少才能有甜頭。

 

在這個最現實最功利的場合裡,你清楚聽到人們秤斤論兩地計算著金棕櫚的身價;清楚聽到商人以說書人的高亢語氣,搬弄著凱瑟琳丹妮芙和伊莎貝拉艾珍妮一山不容二虎,明爭暗鬥的慘烈手段;清楚聽到他們以八卦揭密的口吻,透露著法國發行商如何透過人脈錢脈,打通評審關節,要替影展落幕後第二天就上映的新片爭取最高利多,訕笑著那些得了獎,喜極而泣,沒得獎,就出口成髒的電影大師。

 

我們沒有帶計算機出遊,但是八開海報、熱狗香腸和礦泉水同樣叫價百元台幣,十字大道旁三大旅館一夜一萬二千台幣的天價,除了影壇大亨,誰消受得起?住不起大飯店的買家,又有多少賣家有空理睬?我們一行七個人,住進車程稍遠的山腰別墅小館,人人都有一張床,還有一個專供中華料理的自助廚房,加起來每天才一萬台幣,每人攤不到兩千元,怎麼計較,都划算的。

 

俠女是我們的團長,我們之中,只有她走過坎城的紅地毯。那年,我才八歲,胖胖還在咬奶嘴,YVEVONNE根本還沒出生,台灣報紙在得獎之後的十多天,才刊出她和導演坎城揚威的消息。她穿著白緞紫花亮片旗袍,在導演呵護下參加首映的照片,一直就藏在她的皮箱中,從台灣到香港,再經過上海重回坎城。

 

還來不及介紹她寤寐思念的坎城,車子一停進我們山腰別墅前的停車場,她就臉色慘白,癱在YVEVONNE身上,央著要吞服鎮靜劑。俠女罹患燥鬱症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重回坎城,或許能治療宿疾。

 

放妥行李,天色已昏暗,從山腰往外看去,地中海灰澄澄靛藍藍的海天,無盡地朝海平線往外延伸,一盞盞暈黃的小燈沿著海灣凹槽線迄邐串連而下,以藍色海景壓背,將雨後的泌涼夜色燃點得暖暖溫溫。

 

換掉被雨水滲泡打濕的襪子,我們決定應著燈火的召喚下山。

 

夜坎城是燈泡紮出來的。四十年前,英挺的摩洛哥王子就派出他的豪華大郵輪,紮著四萬三千顆五光十色的霓虹燈球,亮亮閃閃地載著他的新娘葛麗絲凱麗沿著這條海岸線,在影迷和市民的呼喚揮手祝賀下,駛進他的王國。

 

那場世紀婚禮,電視才剛起步,還玩不出實況轉播,但是一幀幀的黑白歷史照片,也足夠讓遠居亞洲的我們趁著雨勢的空檔,抹乾椅背上的水珠,坐在露天咖啡座上,汲著過甜的CAFé-AU-LAIT,計算著紅顏薄命的巧合。

 

葛麗絲王妃死於車禍,黛安娜王妃死於車禍,珍娜露露布麗姬旦開的賓士全毀,花容慘白,但是毫髮無傷,反而是一旁陪坐的名導演柴菲瑞利十八處骨折,五官變形,病床上半年不能動,後來拍的電影,再也沒有《殉情記》的靈光與華采。

 

影展落幕後,團長拒絕搭飛機,堅持要走陸路回巴黎。租了車,帶著與獎無緣,還得強裝笑顏的陳凱歌上路。開呀開的,燥鬱襲身的她,突然就雙手顫動,完全把不住方向盤,YVEVONNE還來不及過來扶住她的手,俠女已經剎車猛踩到底,車子直接在高速公路上兩百七十度大扭轉,比《悍衛戰警》更精準地朝山壁山撞了上去。

 

還好,她只留下了讓陳凱歌一世難忘的高頻尖叫,沒有讓中國電影史突然在1988年就突然空白一大頁。

 

東邪西毒:手的二次方

王家衛新作《愛神手》已經成為最新最熱門的電影話題之一,要看片的朋友,我建議大家先去重看一回《東邪西毒》,一定會笑到不行,原來王家衛早在十年前就有深濃得化不開的「手」情意結。

《愛神手》中,鞏俐的手讓張震初識男女情事滋味,但是你卻是連手在做什麼都只能想像,沒有具像的特寫去導引,從具像的抽象,從實像到想像,這就是王家衛的進步。

《東邪西毒》中的經典手戲,至少就有三場,最白話的前奏曲是梁家輝飾演的黃藥師在河邊見到了劉嘉玲,相見無言,情愫已生,下一個鏡頭就是劉嘉玲人趴在馬背上,手用手摸著馬的鬃毛、馬的肌膚,往復揉搓,馬不就是男人的化身?不就是情欲的具像嗎?鏡頭再慢慢從劉嘉玲手轉向大腿,轉向腳踝,你看著她夾緊,看著她幌動,情欲的磨蹭全在馬背上完成。

第二場戲則是桃花島主黃藥師無端就把手伸向慕容世家的少爺慕容燕的臉蛋,用充滿讚歎的口吻說:「你如果有個妹妹,我一定娶她為妻!」黃藥師當然知道慕容嫣是女扮男妝,男人不會沒事就隨便摸另一個男人的臉,然說說要娶他的妹,那是白話到了不行的調情,黃藥師明白,慕容燕更明白,那隻手就是情欲宣言。所以當林青霞恢復女兒身,要以慕容嫣的身份來和黃藥師會面,黃藥師卻爽約缺席時,才會有「恨如潮水」的暗殺復仇計畫。

第三場的手戲則是全片的高潮所在,傷心欲絕的慕容嫣除了意圖收買歐陽鋒去暗殺黃藥師,更在夜半時分,芳心難捺下,直接就把歐陽鋒當成了替代品,一把手伸了過去,插進胸口,摸摸摳摳後,再往飾演歐陽鋒的張國榮的衣褲下擺摸了下去,隔著衣物,沒人知道林青霞摸到了啥,但是欲望已經蛻變成最鮮明的行動宣言,此時,張國榮有時幻化成梁家輝的黃藥師,林青霞則是轉幻成張曼玉,兩男兩女四位武林高手肯讓別人在他們身上摸來摳去,卻不會起而抗拒,逆來順受全無防禦的意圖夠明顯了。十年前的王家衛用了劉嘉玲和林青霞的兩隻玉膀詮釋出金庸筆下江湖俠客的紅塵情欲。

十年風雨,王家衛的意境更寬遠了,《愛神手》的那隻手或許因為觸摸到了張震最最私妙的所在,觀眾最多只能看到鞏俐的手遊走在張震的那對豐臀間的場景,卻從張震的痛苦呻吟中感受兼想像鞏俐的手衝到了一壘?二壘?三壘?還是本壘?明明啥都看不見,卻可以想見,就是藝術的高妙所在。

王家衛的手其實還有多重意涵,有時候,穿出身份(例如一枚華麗戒指就說明了鞏俐在歡場上呼風喚雨的能耐);有時候,可以誤導(例如明明是面首糾纏的手,卻會讓人以為那是張震的難捨);有時候,讓人遐想(例如張震用手丈量著鞏俐的每一吋肌膚);有時候,則是洩憤(鞏俐人盡可夫,只有張震不行,只能把手伸進鞏俐的旗袍內去遊走);有時候,則是真誠祝福(再做一回好旗袍,好讓情人覓得良人)……層次寬廣了,意境就深遠了,白話有白話的好處,人們一看就明白,抽象有抽象的妙用,你的誤讀和屈解,都更豐富了電影的文本呢!

雙胞胎:人間愛恨情仇

美國紅星茱莉亞.羅勃茲生了雙胞胎的新聞,曾經讓八卦媒體興奮了好一陣子,茱莉亞生孩子,當然是新聞,又生了一對雙胞胎,當然更是新聞,星媽屆時帶寶寶上街的手忙腳亂模樣,肯定是狗仔隊最感興趣的焦點之一。

 

雙胞胎種類很多,主要分為同卵雙胞胎和異卵雙胞胎兩類。同卵雙胞胎通常是指單一卵子為單一精子受孕後,受精卵(合子)在發育期間會進行分裂,產生兩個類似的個體,他們具有相同的遺傳特質,且性別相;異卵雙胞胎意指自兩個不同卵子的雙胞胎,有時候還會發生血液細胞內帶有異性染色體的現象。台北市爻胞胎協會在網頁的開宗明義上就宣稱:「在台灣地區每分娩一百次,大約有一對雙生子的誕生,我國目前人口二千三百萬中,就有近四十萬人可能是雙胞胎,以台北市為例,台北市250萬人口,有25,000對雙胞胎,是雙胞胎者約有50,000。」人數雖不算少,但是百分之一的比例畢竟還是讓人覺得很稀奇,因此只要上街碰上雙胞胎兄弟,你就是會指指點點,你就是忍不住多看兩眼。

 

也因此,雙胞胎的故事傳奇就格外適合拍成電影。

 

希臘國寶導演安哲羅普洛斯的新作《希臘首部曲悲傷草原》(Weeping Meadow)中拍出了一個經典畫面,希臘的連年內戰讓一對雙胞胎兄弟各自投奔了敵對陣營,有一天,不知是哥哥還是弟弟,在槍桿上繫著白布,緩步走上前線,大聲呼喊著兄弟的名字,雙胞兄弟聞聲而來,原來是有人傳來母親死在牢中的消息,平常殺得你死我活的這對兄弟只有驚聞母親噩耗的時分能夠緊緊地抱在一起,但是兄弟相見不到一分鐘,就又默默告別,回返各自陣營。

 

親兄弟,明算帳,這是華人的名言,親兄弟,兵刃見,卻是人間最最殘忍的現實,而且不時在人間重演。 

 

李奧納多.狄卡皮歐主演的《鐵面人》也同樣是親兄弟爭王位的悲劇故事,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甚至還得戴上面具做階下囚呢!同樣地,《雙面翻譯》裡的妮可基嫚也有一位雙胞胎兄弟,曾經信仰革命抗暴理念,最後卻也分道揚鑣,人之不同,各如其面,就算是親姐弟或親兄妹也會各走各的路的。

 

造化弄人的第三個實例是改編自荷蘭作家Tessa de Loo小說「雙胞胎De tweeling」的《烽火孿生淚》,電影描寫一對雙胞胎姊妹因為父母親過世,在六歲的時候就被親友認養而分離。姊姊成了農場童工,一大清早就得起床餵豬、擠牛奶;妹妹則是住進是中產階級家庭,還可以學鋼琴、受最好的教育。讓心有靈犀的雙胞胎姊妹演出催人熱淚的生命傳奇。

 

但在好萊塢製片家的腦袋裡,雙胞胎其實是個唬人的商機噱頭,你一定還記得在《駭客任務二:重裝上陣》中那一對穿白衣,紮銀辮的雙胞胎兄弟吧,兄弟同心,果然其力斷金,打得基奴李維無處可逃,神勇得很。至於電影中的複製人,不也同樣是雙胞胎概念衍生的無性繁殖個案嗎?同樣地,《大智若魚》中,那一對連體嬰雙胞胎歌手出場時,誰不是特效嘖嘖稱奇?電影的魔幻特質,到這裡發揮得淋漓盡致。

同樣地,阿諾和丹尼.狄維托合演的《龍兄鼠弟》就是典型的胡搞鬧劇,不管學理上有沒有可能,不管不同精卵先後受孕的巧合機率有多高,能夠促成這對當年還算紅的影星來演一齣搞笑喜劇,就已經是最有創意的安排了。至於龍兄鼠弟實在太醜太不稱頭,那是另外的問題了。
 
相對之下,傑瑞米.艾倫斯主演的《雙生兄弟》就顯得陰森而魅力無窮,電影敘敘述這對雙胞胎兄弟從小就喜歡研究人體和解剖動物,長大後又同樣都做了婦科大夫,哥哥甚至還要求和弟弟分享生活中的一切一切,包括女人與感覺。雙生兄弟除了心靈相通,能不能各自擁有自己的天空與靈魂,成為電影工作者一直很感興趣的話題。

 

所以嘍,《康斯坦丁:驅魔神探》中的女警探安琪拉(瑞秋懷茲飾)為了尋找雙胞胎姊妹伊莎貝爾的死因,不惜下地獄,要去解救自殺身亡的妹妹靈魂。因為姐妹連心,意志相通,所以才會堅信妹妹死得冤枉,才會不惜一切要救妹妹,雙胎胞的功能其實無限開闊,一切就看編劇怎麼運用了。

 

貝托魯奇的最新作品《巴黎初體驗》中,同樣是講述一對雙胞胎傳奇,但是情境又大不相同了,明天再說。

貝托魯奇:巴黎初體驗

「拍電影最難的地方在於你能找一個故事,讓你像戀人一般墜入情網。」   
 
─貝托魯奇

 

我很喜歡用導演自己曾經說過的話,來詮釋他自己的作品,每個人走過的道路都一定會留下鴻爪,自覺或不自覺地在某些角落裡浮現開來。每個人也都有一定的走路或呼吸方式,只看我們是不是夠敏感?是不是能夠感應到他的所有細微變化?

貝托魯奇在2003年完成的《巴黎初體驗(Dreamers)》,台北要到2005年才上映,步伐雖然慢了一大步,還好電檢一刀未剪,觀眾可以直接面對貝氏的情欲場景,在毫無遮掩的肉身碰觸中,更清楚他在這部懺情錄電影中的青春思慕心思。因為《巴黎初體驗》就包含了貝托魯奇一向最感興趣的電影、性的探索,承諾與背叛的主題。

貝托魯奇的父親是詩人兼影評家,從小他也立志當詩人,二十歲就出版了詩集,算是才華洋溢的年輕才子,但是第二年,他跟隨巴索里尼拍了一部電影《寄生蟲(Accattone)》,他就明白,文字世界固然美麗,影音天地才是他可以縱情寄夢的所在。

電影的發生地在法國巴黎,即使今天國際影壇只剩好萊塢雄霸天下,但是法國人依舊保持著電影原生初始的活力,依舊關切著不同媒介形式呈現的各國電影,依然有著最多元最開闊的電影映演空間,二十出頭的貝托魯奇到巴黎取經,嚮往法國新浪潮電影那種對電影的熱情,追求電影新文法的書寫模式,其實就是所有時髦青年會做的事,一點都不意外的事。

有了這些背景,再來看《巴黎初體驗》就有更多的體會。電影故事發生在1968年的初春,一位熱愛電影的美國人馬修到了巴黎,每天就泡在電影資料館裡看電影,經典必看,爛片也看,百花齊開的美麗時光中,卻因為保守官僚撤換了知名的電影學者Henri Langlois引爆了熱血青年的不滿與抗爭。就在喧攘抗爭的過程中,馬修遇上了一對同樣熱愛電影的雙胞胎姐弟伊莎貝與狄奧,臭味相投的三位年輕人就在莎貝拉的父母親出外遠遊的時候,體驗了人生的雲雨情事。

伊莎貝與狄奧是典型的憤怒青年,酷讀左派理論,房間裡貼著毛澤東的畫像,每天高談革命與理想,對父權社會充滿了不屑與鄙夷,然而卻也不忘享受詩人老爸所供應、老媽所烹煮的豐厚美食與紅酒(他要請客,卻連老媽都忘了通知,一切都好像是天上就會掉下來的理所當然)。左派理念讓人自命不凡,資產階級的生活,讓人欲望飽滿,這是多豐足卻又多矛盾的人生,年輕人在房間裡愛得死去活來,玩遍各種性遊戲,房間外,1968年的巴黎革命卻也在街頭熱烈地展開著,貝托魯奇選擇的時空座標,讓青春的冒險、衝動、燥進與不顧一切的破壞,留下極其精準的印痕:那是一個風雷乍起的年代,那是一個夢想狂飆的年代,然而,烈焰下的灰墟,同樣也是歷史的真相,當你看到伊莎貝的爸媽偷偷溜到家裡,看著兒女們翻天覆地的行徑,不敢打擾,只是悄悄留下生活費的場景,你就明白,貝托魯奇不是盲目的青春頌歌,而是改採了另一個更犀利、也更真實的呈現角度。

《烽火赤焰萬里情》的約翰.瑞特醉心共產主義,然而他可是全身參興,才有「震撼世界的十天(Ten Days that Shook the World)」的歷史文獻的完成;《革命前夕的摩托車之旅》中的切.格瓦拉,同樣也愛醇酒美人,但也不是嘴上喊口號,一要行動就成了懦夫,更不是平常忙著男女歡愛,事到臨頭,再上街頭拋擲汽油彈!插花式的革命英雄不是真英雄,然而俗世男女多少人只是搖旗吶喊的旁觀者?多麼容易就接受理想變質的現實?電影在煙囂的巴黎動亂街頭落幕,馬修看著道不同的密友遠去,他的青春也結束在巴黎了。

馬修的落寞,基本上就是貝托魯奇《巴黎最後探戈》的變奏迴響,他原本住在破舊的旅館,除了看電影之外,沒有其他的法國朋友,伊莎貝與狄奧姐弟的出現,完全改變了他的生活內容。首先,他們都是電影迷,都愛泡在電影資料館裡看經典電影,生活裡更不時會扮演起電影精彩畫面,考驗著彼此的電影常識、記憶和視界,馬修也要是電影迷兼電影精,才不會被他們嫌棄,才不會像答不出答案的狄奧一樣,得對著瑪琳.黛德麗的《藍天使》海報自慰,或是像伊莎貝一樣,必需當著狄奧的面前和馬修做愛。

模彷電影中人,重現電影場景,是《巴黎初體驗》向電影時代致敬的最敬禮,男女主角相互考驗的時刻,其實也在強迫觀眾回答,差別只在於答不出來的觀眾不必受罰,卻也因此形成本片最有趣的電影對話。貝托魯奇從不諱言高達對他的影響,電影中出現《斷了氣》和《法外之徒》的經典畫面,應該就是他的青春烙印,那個年代,貝托魯奇才二十多歲,才剛開始拍電影,面對高達作品的震撼與心儀,他有著出人意料的坦誠(畢竟六十五歲的貝托魯奇在很多人心中也已經是個大師了)!看著電影中從葛麗泰.嘉寶、瑪琳.黛德麗、巴斯特.基頓等巨星的精彩畫面,聽著男女主角辯論著基頓或卓別林誰比較偉大的議題,你不由自主地就會想起那個電影萬歲的年代!

伊莎貝與狄奧姐弟是一對雙胎胞,馬修第一次看見他們裸著身子睡在床上時的模樣,其實是驚恐多過窺奇的。他們的百無禁忌,他們的相互坦誠,其實就像那個睡姿一樣,是一再重溫他們在母親子宮中的模樣,希冀著聲氣相連,心意相通的「雙生」境界,而且又是那麼饑渴地能回復到同一個子宮的緊密結合。然而一姐一弟,一女一男,情欲的追尋世界中,使得《巴黎初體驗》既有楚浮《夏日之戀》的風貌,骨子裡卻更像是大衛.柯倫堡《雙生兄弟》中的情欲共享,正因為他們有著雙胞胎的百無禁忌,反而讓初試雲雨情的馬修留下永難忘懷的初體驗,對於多數的觀眾而言,這段情,不也是陌生的初體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