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愛情的距離

離決定了熱度,決定了愛情。

這句話你去問《戀戀風塵》的男主角阿遠(王晶文)就知道了,他和阿雲(辛樹芬)是青梅竹馬,一起坐火車求學,一起到台北工作,近距離的朝夕相處讓愛情的火苗悄悄地燒燃著。後來,阿遠到金門當兵,每天寫情書給阿雲,卻讓郵差能夠天天送信,改變了他們的愛情結局。

距離是兵變的主要原因之一。智慧的長者通常會安慰你:該你的跑不掉,不該你的,終究不是你的。然而,你就是會懊惱距離改變了一切。

我也是在金門遇上兵變的,雖然我只在金門待了短短的四十一天,部隊就移防了。回到台灣,再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邱比特已經跑到別人家去了。她的說法是:「那天徬晚,我們社團要搬海報,沒有人可以幫忙,他就好心來幫忙了……」

熱戀時,所有的山盟海誓當時都是真的。然而,一旦情愛真要逝去了,它也就逝去了,不會再回頭看你一眼的,這也是為什麼我每回看南韓電影《春逝》時,面對李英愛原本濃情厚愛,可是說要分手也就分手時,胸口總有股悶氣,久久難消,《春逝》中有一句讓我耿耿於懷的對白:「愛情就像公車,走了就走了,不會等你的。」

距離決定了火勢的狂猛,熱情讓愛人癡醉,卻也可能產生適得其反的結果。

戀愛中的男女,原本都是陌生個體,卻因一時心意相通,而有了愛慕,有了共同生活的衝動與能量,巴不得朝朝暮暮耳鬢廝磨,不捨片刻分離。有的人因為相知而相惜,磨掉各自的稜角與脾氣後,終能共結連理;有的人則因朝夕相處,同時發現對方的好與不好,一旦不好的情緒壓過好的層次,就註定要仳離了。

蘇慧倫在鄭文堂導演的《深海》中就是拿不準男女關係的距離,每一回的戀愛,都讓她一身是傷。

《深海》中,她的第一個男人是揮金如土,在酒廊中很帥氣的戴立忍,小小的酒女世界裡一旦有個金主亮相,難免就啟遐想,特別是戴立忍一見就傾心,就要包養她,被權貴相中的小小虛榮心,讓她沒有多抗拒,就進了賓館。

逢場做戲是酒客心態,意興酣暢之餘,隨口就說出還要再聯絡的情話;然而,隨口一句聽在癡情女郎的耳朵裡可不是如此,於是開始守候,開始黏纏,一通接一通的電話,幾乎不能喘息的窒息感,戴立忍會有什麼反應?

第一回的愛情重傷,讓蘇慧倫在面對第二個男人李威時有了判若兩人的應對方式。她先冷默面對李威的追求,這時的距離產生了莫大的誘惑,李威才會鍥不捨,蘇慧倫也才會重新考慮再試一次。

那一天,他們靠得很近,近距讓他們渾身發燙,也使得他們很快就推推打打,情緒奔放到了極點,打是真打,笑是真笑,氣力用盡時,眼對眼,鼻對鼻的結果,自然就是嘴對嘴了。

一旦佔有了,一旦距離的美感不見了,男人是很容易疲倦的,女人往往也會覺得累了。

遇上了天天要聽你說上好幾回「我愛你!」的情人,遇上天天要黏著你吃飯、打球、聊天的愛人,你才會發覺以前那個自由自在的自己已經不復存在,你如果享受二人世界的黏纏,那還好,你如果堅持要自己的空間和呼吸,你就會試著擺脫這種快要窒息的感覺的。

「愛情這東西我明白,但永遠是什麼……」羅大佑在他的情歌裡如是唱著,距離拿捏得當,愛情的火苗不會滅,不時還會紅豔撲面;距離失當,不是焚身,就是黯淡……愛情的傳奇,從無止盡地在我們的日記簿上幻化著各種字跡。幻化著各種字跡。

殺人的記憶:生命的圓圈

柯一正導演曾在八0年代拍過一部賣座電影《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和張毅的《我這樣過了一生》並稱一時瑜亮,是八0年代特殊的「我」片系列。

名稱雖有個「我」字,其實《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卻是一部同心圓的電影,以「同學會」的概念,將一位小學老師所帶大的同學,一路上經歷初高中、大學和就業都各個階段的歷程,逐一交代呈現。

同心圓的奧義就在於同一個中心點,可以是同一位老師,可以是同班學同學,可以是同一個心情,同一種記憶,震盪的波紋就從那個中心點穩健地向外發散四射,最早的悲喜哀愁,曾經有過的歡笑和淚水,在時間的演繹下,也提供了對比和回想的效能,讓觀眾就曾經動心的美感經驗能夠再三反芻。

尋找圓心或追尋圓幅振盪,追尋一個圓的完成,就是電影藝術的討喜手法之一。

南韓導演金基德的《春去春又來》透過四季的輪迴復始,訴說著生命隨著季節一再迴旋的宿命。每個世代都有清純無邪的小沙彌,都會經歷悲嗔癡苦的磨鍊,都會迷失,幸運的人會悟道,不幸的人則是墮落深淵,春天的輪迴是快速的,生命甲子的輪迴則是漫長的,不論慢或快,一切再回到重頭時,就有了對比,就讓人興歎,同一件事物對立觀視的心情就像蘇東坡所說的:「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

法國電影《戰火浮生錄》的理念也差不多。電影一開場就是貝嘉舞團的當家舞者喬治唐裸著上身準備踩著拉威爾的《波麗露》音符來跳舞,巴黎鐵塔前的一張朱紅圓桌,三十六位男舞者成「ㄇ」字形圍桌場邊,喬治唐踮著腳站,肢體慢慢隨著情緒上升飛揚,先是簡單繼而多樣,先是溫柔繼而激情,音符和動作像潮浪般一波一波四散開來,然後再用簡單的音樂蒙太奇手法將鏡頭切到俄羅斯,年輕的芭蕾舞者正在同樣的音符下,努力舞動年輕的肢體,爭取老師的認同,對藝術的追求是那麼簡單平凡的心,然而外頭的世界正要大亂,一場歐戰,一場以暴力強暴無辜的生命悲劇正要展開。

192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已經落幕十年,第二次世界大戰卻已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音樂家不能改變歷史,卻能透過層層堆疊,一再迴旋的音符表達社會動盪、戰事一觸即發的緊張感。歷盡劫波的男男女女,身心都受巨創,然而生命還是要繼續,於是,《波麗露》音符再度想起,影像再回到《戰火浮生錄》片頭的喬治唐舞蹈,青春的胴體映照著斑駁蒼老的人影,你一定會油生「無處話淒涼」的唏噓,卻也寄情於這樣的藝術創作能夠點醒後人,悲劇莫再重演。

最近看了南韓奉俊昊導演在2003年所拍的賣座電影《殺人的記憶》。南韓影業蓬勃,電影類型就寬廣,所以才會有絕對冷酷的《快樂到死》,才會有講究影像風格和意念表達的《春去春又來》,才會有刻畫小兒女分合悲情的《春逝》,以及關心社會邊緣人情欲的《綠州》,電影多元,工業才會蓬勃,不像台灣目前只有一種類型(但是年輕工作者已經在努力開發《詭絲》和《宅變》等驚悚鬼片的可能空間)。

《殺人的記憶》透過警察的刑求暴力來探索整個國家民族屈從威權,不求甚解的文化批判,電影從1986年在京畿道發生的一起連續殺人命案開始,男主角宋康昊的第一個鏡頭就是坐著牛車到田間的一處排水溝裡探視女子被害後的棄屍現場,生性大而化之的他,完全不懂辦案技巧,也不知科學辦案為何物,就靠直覺、聽信流言和暴力刑求來破案,偏偏這回卻遇上了一位智慧和手法都遠比他高明的歹徒,他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命案一件一件在下雨的晚上陸續上演著。

多年後,宋康昊早就不做警察了,從商有成的他開著汽車重回昔日田園,他又回到那個排水溝旁,再度蹲下來檢視他當警察的歷程中,一起無法偵破,也沒有找到兇手的命案現場,此時,一位女學生走過,問他在此做啥,然後告訴他,多日前也曾有一位男子站在他同樣的位子做著和他一樣的事,那個人應當就是連續殺人的狂魔吧?宋康昊於是就問女學生還記得那人長成什麼模樣嗎?女學生的回憶很模糊:「只是平平凡凡的一張臉吧!」當年,宋康昊捉不到兇手,如今,當然一切還是無解。

時代變了,身份變了,交通工具變了,但是傷痛的記憶卻是刻骨銘心的。生命走了一個輪迴,繞了一大圈,又回到圓點時,你的疑慮找到了答案了嗎?你的追尋得到滿意的答覆嗎?走了一個大圓,有時覺得就是有憾,有時卻有圓滿的幸福感。圓滿之後,是不是還要去畫另一個圓呢?生命就是繼續這樣往前走的吧!

深海:香氣與春藥

色彩和聲音,都是電影要素,提供創作者刻意揮灑的空間。色彩是影像的基礎工程,法國經典《男歡女愛》時而黑白,時而彩色,真相是因預算有限,只能黑白和彩色底片混著用,然而卻也因此打造了獨特的電影美學。

色彩,通常是導演、攝影師和美術指導的主要論述。張藝謀從《紅高粱》到《菊豆》,從《英雄》到《十面埋伏》始終樂此不疲;波蘭大導演奇士勞斯基的三色電影,也用藍白紅三色做過深入人心的主題闡述。

聲音,不論是聲畫同步,或是畫龍點睛的襯托,都可以在化學效應的激生上發揮激勵人心的效果。味覺,則是可以透過影像奇觀來帶動日常生活的映像疊現,從《飲食男女》、《蒲公英》到《食神》無不如此。

最難的是氣息,是香味。

香味通常只能用說的。夏雨在姜文執導的《陽光燦爛的日子》中,好不容易能和女主角寧靜一起騎腳踏車出遊,心情好,頓時就覺得空氣中都洋溢著燒乾草的香氣。燒乾草是什麼味道?觀眾聞不見,只能從夏雨的喜悅和描述中想見春日風情。

林青霞的處女作《窗外》中,愛上了菸癮很重的老師胡奇,老師外型俊美,才華洋溢,但是她最愛的卻是在胡奇的菸氣中編織著少女的夢想。

張震在《愛神》中一路看著鞏俐從紅牌舞女淪落成阻街女郎,她身上的脂粉香氣,肯定只有隨著物質條件的改變而逐漸變質。但是這一切都是想像。

熱戀的癡情男女,第一次和愛人握過手後,通常會捨不得洗手,不時就要把手拿到鼻子前聞嗅,享受愛人的氣息,也再三回想著纏綿的那一刻。

然而,香氣的感覺要能演出來,讓大家感受到,才是真本事。

法國電影《理髮師的情人》中,男主角從小就愛上理髮院,長大後,乾脆自己開了家美容院,首度美髮師就是他年輕貌美的太太。他愛上理髮院的真正理由是當年的理髮院老闆娘,她身材豐滿健美,每回理髮洗頭,壯碩的胸脯幾乎就要把他的小腦袋都要包藏了進去,他不怕窒息,反而享受著那種豐沛的彈性質感,以及最重要的玉體香氣,那是一種芳香滿懷抱的氣息。

梅莉.史翠普在《麥迪遜之橋》中都已經徐娘半老了,遇到了天敵克林.伊斯威特,就是會情不自禁地闖進他才洗過澡的浴室,深深地呼吸著,手則是撫摸著瓷磚,還從地板上撈起幾根體毛,追想著男人的體味,細部的小動作,充分說出了內人的騷動。

台灣導演鄭文堂的新作《深海》中,蘇慧倫飾演被戴立忍包養的小酒女,獻身的第一夜,她原本有點拘謹,但是親來吻去之後,她的心身起了變化,開始會配合,然後就脫口而出說了一句比任何春藥都更能讓男人壯大的迷藥:「我喜歡你身上的香味!」戴立忍一聽這話,就把頭從蘇慧倫的身上抬了起來,深情地望了望這位小女人,接下來,就更努力地辦起事來了。

至於蘇慧倫呢?既然喜歡男人的香味,自然也就任君恣意憐了。

簡單的一句話,卻有如此魅力,要想電影拍得好,只要拍得出香味,肯定就是最撩人的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