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機器人:康定情歌

Dog到紐約的Chinatown買風箏,店家會放什麼音樂。

西班牙導演Pablo Berger挑選的曲子是中老年人很熟悉的「康定情歌」。

華人商店聽華語歌曲,合情入理,時空參數達標。

還記得「康定情歌」怎麼唱嗎?第一段是:
跑馬溜溜的山上,
一朵溜溜的雲喲。
端端溜溜的照在,
康定溜溜的城喲。
月亮彎啊彎喲,
康定溜溜的城喲!

第四段歌詞則是:
世間溜溜的女子,
任我溜溜的愛喲。
世間溜溜的男子,
任你溜溜的求喲。
月亮彎啊彎喲,
任你溜溜的求喲!

民謠歌詞或許不符合當前性別平權理念,但是用在《再見機器人(Robot Dreams)》中,dog先生放風箏老放不起來, duck小姐主動協助,成就一段自由戀愛的風箏戀,預告了男歡女愛的化學效應。心裡參數達標。

我承認,我想太多了。Pablo Berger導演應該不清楚中文歌詞(電影中使用的是沒有歌詞的演奏曲),也沒打算用這首歌來書寫鴨狗戀的寓言故事。

應該只有熟悉「康定情歌」的歌迷,驟然聽見這首曲子時會耳朵一尖,有會心一笑。其他人只會視作環境音樂,不會連結,不會多想。

所有的戀愛故事都像「烏龜看綠豆,看對眼,就有無限可能。無感,自然就無緣。

《再見機器人》其實是在:問世間情為何物?

如膠似漆、形影不離是真愛?還是兩地分隔,依舊魂夢相依才是真愛?

驀然回首,最愛卻在燈火闌珊處,是否最是黯然銷魂?能夠獻上充滿祝福的分手,有微酸,卻更甘甜。

丹尼男孩:飛翔吧孩子

Oh, Danny boy, the pipes, the pipes are calling

2024年台灣映期最長的動畫片應數西班牙導演Pablo Berger編導的《再見機器人(Robot Dreams)》。

《再見機器人》最動人的歌曲應當要算「Danny Boy」。而且是鳥兒唱給機器人聽的。

直譯為「丹尼男孩」的「Danny Boy」是英國歌,也是愛爾蘭歌。

「Danny Boy」是英國律師lawyer Frederic Weatherly在1910年寫作完成,曲調卻是取材自1855年即已盛行的愛爾蘭民謠「The Londonderry Air」,曾經是競技場上的勝利戰歌,也曾經是國族榮光的聖歌,更多時候天下父母為即將上戰場的兒子的祈禱與祝福。

有趣的是「Danny Boy」出現在電影中,不時都和飛行有關。

1990年電影《英烈的歲月(Memphis Belle)》描述美國波音B-17飛行堡壘轟炸機孟菲斯美女(Memphis Belle)在二戰期間,派駐英國執行的第25次,那也是最後一次任務,更是冒著生命危險才完成的超級任務,電影的主旨就是要向二戰期間在歐洲上空作戰的飛行員致敬。

電影中,不但有角色的小名叫「Danny Boy」,主旋律既是歡慶之歌,也是悲壯之歌,不時浮現。

例如,就在最後任務前的慶祝舞會上,Harry Connick jr. 飾演的飛官盛情難卻登台清唱四句:

在你以為離情依依之際,鼓聲一揚,曲調銳變,成了歡舞縱情熱歌,驪歌成了男兒志在沙場的勵志之歌。

《再見機器人》的「Danny Boy」出現在沙灘上,機器人被主人遺落沙灘上,成了不能動彈廢鐵,成了母鳥孵化幼雛,訓練飛行的基地。

其中一隻慢鳥,屢飛屢敗,但是母子都沒放棄,終於展翅得飛時,母鳥喜悅吹起「Danny Boy」的口哨聲,鼓動翅膀,載歌載舞,興奮地指揮雛鳥高飛,還忍不住親吻了機器人,感謝他的陪伴與育成。

It’s you, it’s you must go and I must bide.
是你,是你該遠行的時候了,而我ㄧ定守候。

多美麗的Danny Boy!

月河變奏曲:各家爭鳴

一首歌的生命有多長?兩三百年後還有人唱,一定就是經典。

Henry Mancini創作的「月河(Moon River)」就是長青歌的代表作。除了膾炙人口的《第凡內早餐》,還有很多電影也使用了這首歌曲。

1960年代的美國高中校園畢業舞會播放「Moon River」,合情入理,因為歌曲正當紅;同樣地,西班牙傳教士彈著吉他教小朋友唱「Moon River」,也不讓人意外,因為歌曲簡單易唱。

2054年的購物商城也播放著「Moon River」,說明了歌曲即使問世近百年,依舊流行;至於2345年如果還在傳唱「Moon River」,就代表這首歌曲的不老魅力。

2054年為背景的電影是Tom Cruise主演的《關鍵報告(Minority Report)》,他要對抗濫用先知預言能力的體系,證明自己清白,就在挾持一位先知逃進商場時,商場播放的音樂正是「Moon River」。

「Moon River」出現在Apple科幻電視劇《末日地堡(Silo)中,時空設定在2345年,女主角蕾貝卡·弗格森(Rebecca Ferguson)逃出第18座地堡,來到有如廢墟的17號地堡時,意外聽見了「Moon River」的歌聲,只剩一人獨守機房的神秘男子,靠著「Moon River」樂音渡過漫漫日夜。

「Moon River」不是仙丹,卻有陪伴功能。

同樣是Tom Cruise主演的《七月四日誕生(Born on the Fourth of July)》中,湯姆祈禱上帝指引迷津後,決定從軍,於是冒著大雨,趕往畢業舞會尋找愛人,兩人就在「Moon River」的旋律中起舞,美好回憶在此停格。因為從軍派往越戰前線後,就是人生噩夢了。

阿莫多瓦執導的《壞教慾(La mala educación)》則是描述有戀童癖的神父,性侵了有天籟美聲男童的悲慯故事。神父在河父彈吉他,小男生即席唱出「Moon River」時,原本是最美好的歲月流光,可惜美好回憶不能在此停格。

「Moon River」美則美矣,空留惆悵憾恨。

一首歌的生命有多長?已經傳唱六十多年的「Moon River」不只wider than a mile,還會世代傳唱下去,至於是悲或歡?是喜或愁?就看創作者的用心與用力了。

隔壁的房間:死生契闊

縱然有光芒萬丈的Tilda Swinton和壓抑內斂的 Julianne Moore,搭配「安樂死」的人道與罪責議題,以及James Joyce的感性文字和的Edward Hopper畫作風貌,《隔壁的房間(The Room Next Door )》依舊無法成為Pedro Almodóvar的代表作。

所有Almodóvar偏好的色彩、名牌、禁忌元素,《隔壁的房間》一應俱全,裝飾得繽紛奪目,視聽設計無不賞心悅目,卻因為話講得太多太白,電影感大失,我們看到的是一場大型的Almodóvar裝置藝術秀,華麗有之,感性有之,感動不多。

《隔壁的房間》 描述戰地記者Martha (Tilda Swinton)來到癌症末期,要求好友Ingrid (Julianne Moore)住進隔壁房間,陪伴自主善終。Ingrid 卻選了樓下的房間。

生命來到最後時刻,難免會問自己還剩下什麼?還擁有什麼?還想怎樣度過最後時光?希望誰陪伴身旁?

Martha親人寥落,只剩友人,親人是遺憾,朋友成依靠,但也依舊有親疏遠近之別,能夠談心,能夠陪伴,就已屬難得。患難濃度,回憶純度,都有好戲可看。

美憾往事,透過Tilda Swinton委婉細數,每則生命風景都很淒美,但因都是補白,都是交代,都是浮漂在水面上的直線述描,水花濺射,華而不實。就算拍了一場女兒生父直撲火場的戲,直寫戰爭症候群,卻又不能呼應她從事戰地記者的內心呼喊與志業選擇,孤單直線少了曲折迴旋,就少了共振力量,殊為可惜。

至於Edward Hopper的名畫「people in the sun」更是直接說了白話文,圖畫是什麼,角色就做什麼,Edward Hopper專擅的寂寥之美,Almodóvar復刻得栩栩如生,意境清楚明白,無須彎轉,無須用心尋覓細思,也就少了千回百轉式的Almodóvar風格。

明明是Almodóvar電影,卻少了Almodóvar的深層韻味,應該就是《隔壁的房間》最難以形容的迷航滋味。

雖然我是那麼喜歡Tilda Swinton的母女魔法,也喜歡Julianne Moore面對死亡驚嚇的層次變化,更喜歡Almodóvar透過「The Dead」雪花飄落文字幻化而生的聲影交融……我遠遠欣賞著這些美麗,卻無法擁抱落淚。

承諾大海的老師:傷痕

安東尼奧是老師,課堂內外,他稱呼每位同學的名,也請同學以名叫他。師生不是上對下的關係,教與學互有增長,這款眾生平等概念,當然不見容於威權體制下的既得利益者(電影中的孩子初次看到安東尼奧靠近,就連忙掩頭護腦,因為以前的神父老師動輒體罰),Patricia Font執導的西班牙電影《承諾大海的老師(El maestro que prometió el mar)》用這款起手式,讓觀眾認識男主角安東尼奧。破題有力,加上Enric Auquer舉手投足散發的溫柔微笑,為全片帶來陣陣暖流。

《承諾大海的老師》歸屬於西班牙轉型正義電影的脈絡,安東尼奧老師是無神論者,勇於為弱者發聲,在西班牙內戰時期容易被法朗哥元帥當局叩上共產黨名號,私刑槍決,安東尼奧的命運早可預見。電影的重點在於他來到偏鄉小鎮任教,只有短短一年,究竟能留下什麼呢?

安東尼奧並非眼高手低的夢想家。他只告訴家長一件事,你可以想見你家小孩二三十年後會是什麼模樣?是窩居小鎮?還是看見更大世界?前景與願景的想像,不就是教育的初衷?其次,他告訴不識字的小男生,你想念獄中的父親,如果他能讀到你寫給他的信,他一定會很感動。學習一定要發自內心,動力才巨大。第三,他隨身攜帶一台袖珍印刷機,可以檢字,可以排版,塗上油墨覆蓋紙張,就可以把自己的作文印成書冊。他和孩子們攜手完成一小本一小本的學習小冊。

電影的敘事從安東尼奧的學生的孫女Ariadna(Laia Costa飾演)發動,她接獲通報得悉有人從不義遺址挖出了百人亂葬崗,其中可能有曾祖父的遺駭。Ariadna不懂何以祖父絕口不提這段往事?連母親都不知情?如今祖父中風,不能言語了,她要如何完成這則殘缺的失落拼圖?

只要有Ariadna出場的戲,她都像是吃了火藥,永遠一張臭臉,以及沒人理解的悲憤(目的是要強調高壓統治下人們避談真相的恐怖陰影),Laia Costa帶著悲情來詮釋受害遺族,讓母親都成為出氣筒,就像是一根緊繃的弦,隨時都會斷裂,人人避之唯恐不急,如此又能還原或接近多少真相?這也使得往事追憶只能以硬切的方式接續登場,少了按圖索驥的敘事動能。還好,安東尼奧的溫暖總會適時緩和調劑,讓真相一步步揭開在世人面前。一緊一鬆之間,真人實事的歷史才得似娓娓道來。

片名《承諾大海的老師》直接道出了安東尼奧的神韻,電影也結束在大海之前,但是,75年的歷史傷口還沒結疤。電影落幕後,你或許會回想,過去是否遇過承諾大海的老師?而你也終於得見大海?

再見機器人:音樂靈魂

《再見機器人》的創作源起相當有趣,導演Pablo Berger(下圖)接受A Frame雜誌訪問時表示,當初讀到了Sara Varon的繪本,很受書中狗主人與機器人的友誼感動,於是在紐約市約了Sara Varon喝咖啡,直白告訴她說:「我想把妳的繪本搬上銀幕。」剛巧,Sara Varon也看過Pablo Berger的《卡門(Blancanieves)》,發現兩人品味相同,都不喜歡倚賴對白帶動劇情,欣然同意Pablo改編她的作品,然而,接下來Pablo 則是足足花了五年時間才集資及拍攝完成。

為什麼耗時五年才能完成看似故事簡單,畫風也簡單的《再見機器人》?答案是繪本看似簡單,卻是作家用心用靈魂灌溉完成,改編不是只有圖象橫移,而是要找到對應媒介來呈現。

找出改編方法確實是關鍵。Pablo Berger的選擇是音樂暗喻(music metaphors),他把自己定位成為一位爵士樂手,在長期合作的音樂家Alfonso de Vilallonga 協助下,先確定音樂主旋律,然後依據節拍和旋律自由伸展,或快或慢或走或跳,再適時添加角色或情節元素。

簡而言之,他認為繪本的音樂感性屬於「聲響」層次(acoustic),電影的音樂感性則像是交響樂,更加繁複繽紛,其實繪本和電影間的旋律、主題和靈魂並沒有不同,但是繪本規格小,電影聲光動線繁複百倍,更需嘔心瀝血精雕細琢。

《再見機器人》的基調在於寂寞與陪伴,用狗比擬人類,可以讓觀眾在一定的美學距離下重新審視當代人生的孤獨處境,進而從尋覓、擁有、失去、懷念與遺忘的漸進歷程中,設身處地重溫自己曾經經歷過的類似情境,舉凡Whistling Danny Boy的蕭索祈願,Septemberizing Piano的伴舞同歡;小鳥來去的慢板神傷;大雪紛飛的茫然無助;讓人碎心的Defrosting Song到Jealous Dream的黯然銷魂……爵士鋼琴的輕敲快彈都備添詩意,讓電影更能觸動觀眾記憶心弦。

Pablo Berger說的好,一位導演要清楚自己要的是什,要能將這一切具像化,清楚電影要長成什麼模樣,然後把這些想法都清楚告訴合作夥伴。《再見機器人》能夠轟動各地,創意清楚與有效溝通就是關鍵。

再見機器人:真情綿綿

李後主的:「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Pablo Berger編導的《再見機器人(Robot Dreams)》,無胭脂,有離愁,有幽恨,看似無關人間風月,點點滴滴都是人生投射。


《再見機器人》有三個精彩設計:一,有百獸,無俗人;無名姓、無對白,有深情。擬人敘事,幼童皆了;用情至深,老者泫然。


二,獨居寂寞,有伴不苦。人犬異位,情趣依舊。狗主人搭配機器人,誰曰不可?情真就動人。


三,1980年代紐約,地鐵依舊亂,警笛聲聲聞,不時可見直指天際的雙子星大樓(WTC),剎那就召喚回一去不復還的古老鄉愁。更別提那無所不在的《綠野仙蹤(The Wizard Of Oz)》。


《再見機器人》 描述狗先生成天獨守空屋,成天守著電視和微波餐,於是訂購了一台「Amica 2000」機器人,親手組裝完成後,成了貼身又貼心的旅伴,同飲食,共歌舞,度過無數美好時光,牽起小手的片刻,竟然有種「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的小小悸動。


然而,就在最後夏日,他們來到海邊嬉戲,好景不常,機器人動不了了,狗主人也搬不動他了,滿懷愁緒,暫別一宵,孰知竟成永別。「東風惡,歡情薄……錯、錯、錯」的懊惱,「莫、莫、莫」的無力回天,烙印在狗主人心上,也擺盪在機器人夢中。


相伴蜜甜,相思傷情,是友情,亦似愛情,《再見機器人》 沒有負心漢,只有離別愁,只有癡盼苦,「山盟雖在,錦書難託 」,造化弄人,蓬飛西東,再相逢時,舊情惆悵,新歡難負,此時只適合再唱一曲「still crazy after all these years」。


《再見機器人》是封懺情書,寫給曾經滄海的成人觀眾,簡單的2D動畫,蘊藏著「無緣生死相許」,卻「依舊刻骨銘心」的平凡感情,愛過就好,記得就好,「人生長恨水長東」。

絕地盟約:照片復活

不是雪地野營,不是悠閒日曬,生死茫茫的困境中留下的照片是見證,也是復活。

人都快死了,拍照做什麼?誰還有心情拍照?拍下的照片自己都看不到,到底是要給誰看?

根據真人實事改編的《絕地盟約(La sociedad de la nieve/Society of the Snow)》對照片的「意義」提出了強有力的說帖:「只要看著照片,我們就能在他們的想像中復活。

照片是靜止的,照片的人物或許已經亡故或消失,然而照片捕捉住的人物,卻能因為觀看者的凝視與想像,栩栩如生躍然眼前,照片是得能穿越生死魔咒與時光框限的魔法。

《絕地盟約》根據1972年一架烏拉圭空軍571號軍機墜毀於安地斯山區,全體機組人員共45人,最終16人生還。電影中的照片就是其中一位倖存者丁丁,熬過60天艱困待援的日子後,拿出還能操作的相機,要為困在雪地山區的同伴留下影像紀錄。人在高山絕地,無人知悉他們下落與生死,不甘心等死的他們試圖求救,一直沒能突破困境,眼看著倖存同伴一位接一位在酷寒天氣下衰弱喪命,就算化為肉身菩薩濟助倖存同伴,但是沒有人能預見明天,丁丁拍下的照片同時見證了他們體弱氣虛,依然靠著殘破機艙勉強含笑的身影。

按下快門的剎那,倖存者沒想過要以最帥的身影留下遺照,糧食早已無存,連活下去都如此困難的時刻,拍照還有什麼意義?萬萬沒料到照片日後不但傳世,而且成為絕境勇氣的活教材。當然,這些照片也成了導演Juan Antonio Bayona重建災難場景非常重要的參考素材,更讓一部災難片得著生命意義的哲學省思

老照片可以讓斑駁或者褪色的昔日身影再次在觀看者的「想像」中「復活」「想像」就是戲劇的濫觴,「復活」則是Bayona導演重拍與重現這起空難悲劇的創作初心,「想像」他們在山中究竟怎麼活了下來,而且透過一位會寫詩的罹難者的詩意口白,貫穿全片,讓死者都能「復活」。

Bayona導演是災難片高手,以2004年南亞大海嘯為背景的《浩劫奇蹟(Lo Imposible)》就讓觀眾重新經歷了海嘯來襲無所逃遁的災難現場,《絕地盟約》的重建功力除了顯現在飛機撞山斷裂的場面(逼真到讓觀眾如遭創擊),同時也拍出了安地斯山的雪域峻險,再如上幾位演員瘦身有成的肌少奇觀,都能緊緊捉住觀眾的眼球與心靈。

尤其是最後涉險突圍者在河水邊見到騎馬牧人的時刻,很難不激動落淚,畢竟我們都陪同這群不幸的人度過了漫長的兩小時,認同的心,如釋重袱的情緒,都是催淚的動力。

阿莫多瓦:痛苦與榮耀

西班牙大師佩特羅.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今年70歲了;2019年新作《痛苦與榮耀(Dolor y gloria)》算是他再次回顧青春的自傳電影:一位老導演Salvador不再拍片,也無力寫作,每天只能在3R情境下活著:回憶(Rememberance)/悔恨(Regret)/慰藉(Reassurance)。

Antonio Banderas在《痛苦與榮耀》中飾演導演Salvador,30年前的作品被電影資料館列入經典修復,不但要找回30年來沒再講過話的男主角,還與昨日同志情人相逢。他做不到一笑泯恩仇,從敘舊、動情、膽怯到陷害,刻薄依舊,小奸小惡也依舊,卻也在吵吵鬧鬧中鬆開了記恨的死結;至於舊情人相逢,花白的鬍子就此磨蹭過來,對方熱情依舊,一個難忘巴山夜雨時,一個卻已輕舟過了萬重山,不滅的愛情餘燼,讓他們珍惜著昔日的記憶與如今的笑容,人生能夠如此相待,也就夠了。

阿莫多瓦的幽默顯現於他抱怨神父嬌寵,只顧著要他上音樂課,卻荒廢了人生知識,直到當上名導演,環球暢遊,才懂得了世界地理,但也因此諸痛纏身,比誰都更能體會生理百病。至於,經典修復的重映會上,他只想現聲不現身,則是只有偶像才懂的「不許人間見白頭」的微妙忐忑。

然而,阿莫多瓦的力道則在於人生不應有恨,他寧可多擁抱甜美往事:人泡在泳池裡,心頭想的是童年時光,聽著母親在河邊與其他洗衣婦人共同演唱的Rosalía那首小曲,那種回憶,讓空氣中浮盪青青河邊草的香氣;看見童年在陽光下讀書的舊畫時,想起的就是曾經握著那位文盲泥水匠的手,教他讀書識字,然後也是那隻手和深情的凝視,才能成就那天在大太陽底下完成的青春素描,同樣是那一天,他在驚見男體之美時,駭然暈厥……這份精神上的愛戀,最後落款在畫作背後的小信上,也讓觀眾看過已經70歲的阿莫多瓦,能夠多從容檢視與撫摸自己的青春傷口。

「夜深忽夢少年事」,白居易接下來用「夢啼妝淚紅闌杆」做結,阿莫多瓦卻不想哭哭啼啼搞糾纏,眼眶或許微潤,唇角卻是上揚,只因陽光依舊燦爛,《痛苦與榮耀》的素淡輕嘆,體現了「淡極始知花更豔」的虛懷美學,阿莫多瓦的素食精品,更添回甘餘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