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諾大海的老師:傷痕

安東尼奧是老師,課堂內外,他稱呼每位同學的名,也請同學以名叫他。師生不是上對下的關係,教與學互有增長,這款眾生平等概念,當然不見容於威權體制下的既得利益者(電影中的孩子初次看到安東尼奧靠近,就連忙掩頭護腦,因為以前的神父老師動輒體罰),Patricia Font執導的西班牙電影《承諾大海的老師(El maestro que prometió el mar)》用這款起手式,讓觀眾認識男主角安東尼奧。破題有力,加上Enric Auquer舉手投足散發的溫柔微笑,為全片帶來陣陣暖流。

《承諾大海的老師》歸屬於西班牙轉型正義電影的脈絡,安東尼奧老師是無神論者,勇於為弱者發聲,在西班牙內戰時期容易被法朗哥元帥當局叩上共產黨名號,私刑槍決,安東尼奧的命運早可預見。電影的重點在於他來到偏鄉小鎮任教,只有短短一年,究竟能留下什麼呢?

安東尼奧並非眼高手低的夢想家。他只告訴家長一件事,你可以想見你家小孩二三十年後會是什麼模樣?是窩居小鎮?還是看見更大世界?前景與願景的想像,不就是教育的初衷?其次,他告訴不識字的小男生,你想念獄中的父親,如果他能讀到你寫給他的信,他一定會很感動。學習一定要發自內心,動力才巨大。第三,他隨身攜帶一台袖珍印刷機,可以檢字,可以排版,塗上油墨覆蓋紙張,就可以把自己的作文印成書冊。他和孩子們攜手完成一小本一小本的學習小冊。

電影的敘事從安東尼奧的學生的孫女Ariadna(Laia Costa飾演)發動,她接獲通報得悉有人從不義遺址挖出了百人亂葬崗,其中可能有曾祖父的遺駭。Ariadna不懂何以祖父絕口不提這段往事?連母親都不知情?如今祖父中風,不能言語了,她要如何完成這則殘缺的失落拼圖?

只要有Ariadna出場的戲,她都像是吃了火藥,永遠一張臭臉,以及沒人理解的悲憤(目的是要強調高壓統治下人們避談真相的恐怖陰影),Laia Costa帶著悲情來詮釋受害遺族,讓母親都成為出氣筒,就像是一根緊繃的弦,隨時都會斷裂,人人避之唯恐不急,如此又能還原或接近多少真相?這也使得往事追憶只能以硬切的方式接續登場,少了按圖索驥的敘事動能。還好,安東尼奧的溫暖總會適時緩和調劑,讓真相一步步揭開在世人面前。一緊一鬆之間,真人實事的歷史才得似娓娓道來。

片名《承諾大海的老師》直接道出了安東尼奧的神韻,電影也結束在大海之前,但是,75年的歷史傷口還沒結疤。電影落幕後,你或許會回想,過去是否遇過承諾大海的老師?而你也終於得見大海?

再見機器人:音樂靈魂

《再見機器人》的創作源起相當有趣,導演Pablo Berger(下圖)接受A Frame雜誌訪問時表示,當初讀到了Sara Varon的繪本,很受書中狗主人與機器人的友誼感動,於是在紐約市約了Sara Varon喝咖啡,直白告訴她說:「我想把妳的繪本搬上銀幕。」剛巧,Sara Varon也看過Pablo Berger的《卡門(Blancanieves)》,發現兩人品味相同,都不喜歡倚賴對白帶動劇情,欣然同意Pablo改編她的作品,然而,接下來Pablo 則是足足花了五年時間才集資及拍攝完成。

為什麼耗時五年才能完成看似故事簡單,畫風也簡單的《再見機器人》?答案是繪本看似簡單,卻是作家用心用靈魂灌溉完成,改編不是只有圖象橫移,而是要找到對應媒介來呈現。

找出改編方法確實是關鍵。Pablo Berger的選擇是音樂暗喻(music metaphors),他把自己定位成為一位爵士樂手,在長期合作的音樂家Alfonso de Vilallonga 協助下,先確定音樂主旋律,然後依據節拍和旋律自由伸展,或快或慢或走或跳,再適時添加角色或情節元素。

簡而言之,他認為繪本的音樂感性屬於「聲響」層次(acoustic),電影的音樂感性則像是交響樂,更加繁複繽紛,其實繪本和電影間的旋律、主題和靈魂並沒有不同,但是繪本規格小,電影聲光動線繁複百倍,更需嘔心瀝血精雕細琢。

《再見機器人》的基調在於寂寞與陪伴,用狗比擬人類,可以讓觀眾在一定的美學距離下重新審視當代人生的孤獨處境,進而從尋覓、擁有、失去、懷念與遺忘的漸進歷程中,設身處地重溫自己曾經經歷過的類似情境,舉凡Whistling Danny Boy的蕭索祈願,Septemberizing Piano的伴舞同歡;小鳥來去的慢板神傷;大雪紛飛的茫然無助;讓人碎心的Defrosting Song到Jealous Dream的黯然銷魂……爵士鋼琴的輕敲快彈都備添詩意,讓電影更能觸動觀眾記憶心弦。

Pablo Berger說的好,一位導演要清楚自己要的是什,要能將這一切具像化,清楚電影要長成什麼模樣,然後把這些想法都清楚告訴合作夥伴。《再見機器人》能夠轟動各地,創意清楚與有效溝通就是關鍵。

再見機器人:真情綿綿

李後主的:「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Pablo Berger編導的《再見機器人(Robot Dreams)》,無胭脂,有離愁,有幽恨,看似無關人間風月,點點滴滴都是人生投射。


《再見機器人》有三個精彩設計:一,有百獸,無俗人;無名姓、無對白,有深情。擬人敘事,幼童皆了;用情至深,老者泫然。


二,獨居寂寞,有伴不苦。人犬異位,情趣依舊。狗主人搭配機器人,誰曰不可?情真就動人。


三,1980年代紐約,地鐵依舊亂,警笛聲聲聞,不時可見直指天際的雙子星大樓(WTC),剎那就召喚回一去不復還的古老鄉愁。更別提那無所不在的《綠野仙蹤(The Wizard Of Oz)》。


《再見機器人》 描述狗先生成天獨守空屋,成天守著電視和微波餐,於是訂購了一台「Amica 2000」機器人,親手組裝完成後,成了貼身又貼心的旅伴,同飲食,共歌舞,度過無數美好時光,牽起小手的片刻,竟然有種「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的小小悸動。


然而,就在最後夏日,他們來到海邊嬉戲,好景不常,機器人動不了了,狗主人也搬不動他了,滿懷愁緒,暫別一宵,孰知竟成永別。「東風惡,歡情薄……錯、錯、錯」的懊惱,「莫、莫、莫」的無力回天,烙印在狗主人心上,也擺盪在機器人夢中。


相伴蜜甜,相思傷情,是友情,亦似愛情,《再見機器人》 沒有負心漢,只有離別愁,只有癡盼苦,「山盟雖在,錦書難託 」,造化弄人,蓬飛西東,再相逢時,舊情惆悵,新歡難負,此時只適合再唱一曲「still crazy after all these years」。


《再見機器人》是封懺情書,寫給曾經滄海的成人觀眾,簡單的2D動畫,蘊藏著「無緣生死相許」,卻「依舊刻骨銘心」的平凡感情,愛過就好,記得就好,「人生長恨水長東」。

絕地盟約:照片復活

不是雪地野營,不是悠閒日曬,生死茫茫的困境中留下的照片是見證,也是復活。

人都快死了,拍照做什麼?誰還有心情拍照?拍下的照片自己都看不到,到底是要給誰看?

根據真人實事改編的《絕地盟約(La sociedad de la nieve/Society of the Snow)》對照片的「意義」提出了強有力的說帖:「只要看著照片,我們就能在他們的想像中復活。

照片是靜止的,照片的人物或許已經亡故或消失,然而照片捕捉住的人物,卻能因為觀看者的凝視與想像,栩栩如生躍然眼前,照片是得能穿越生死魔咒與時光框限的魔法。

《絕地盟約》根據1972年一架烏拉圭空軍571號軍機墜毀於安地斯山區,全體機組人員共45人,最終16人生還。電影中的照片就是其中一位倖存者丁丁,熬過60天艱困待援的日子後,拿出還能操作的相機,要為困在雪地山區的同伴留下影像紀錄。人在高山絕地,無人知悉他們下落與生死,不甘心等死的他們試圖求救,一直沒能突破困境,眼看著倖存同伴一位接一位在酷寒天氣下衰弱喪命,就算化為肉身菩薩濟助倖存同伴,但是沒有人能預見明天,丁丁拍下的照片同時見證了他們體弱氣虛,依然靠著殘破機艙勉強含笑的身影。

按下快門的剎那,倖存者沒想過要以最帥的身影留下遺照,糧食早已無存,連活下去都如此困難的時刻,拍照還有什麼意義?萬萬沒料到照片日後不但傳世,而且成為絕境勇氣的活教材。當然,這些照片也成了導演Juan Antonio Bayona重建災難場景非常重要的參考素材,更讓一部災難片得著生命意義的哲學省思

老照片可以讓斑駁或者褪色的昔日身影再次在觀看者的「想像」中「復活」「想像」就是戲劇的濫觴,「復活」則是Bayona導演重拍與重現這起空難悲劇的創作初心,「想像」他們在山中究竟怎麼活了下來,而且透過一位會寫詩的罹難者的詩意口白,貫穿全片,讓死者都能「復活」。

Bayona導演是災難片高手,以2004年南亞大海嘯為背景的《浩劫奇蹟(Lo Imposible)》就讓觀眾重新經歷了海嘯來襲無所逃遁的災難現場,《絕地盟約》的重建功力除了顯現在飛機撞山斷裂的場面(逼真到讓觀眾如遭創擊),同時也拍出了安地斯山的雪域峻險,再如上幾位演員瘦身有成的肌少奇觀,都能緊緊捉住觀眾的眼球與心靈。

尤其是最後涉險突圍者在河水邊見到騎馬牧人的時刻,很難不激動落淚,畢竟我們都陪同這群不幸的人度過了漫長的兩小時,認同的心,如釋重袱的情緒,都是催淚的動力。

阿莫多瓦:痛苦與榮耀

西班牙大師佩特羅.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今年70歲了;2019年新作《痛苦與榮耀(Dolor y gloria)》算是他再次回顧青春的自傳電影:一位老導演Salvador不再拍片,也無力寫作,每天只能在3R情境下活著:回憶(Rememberance)/悔恨(Regret)/慰藉(Reassurance)。

Antonio Banderas在《痛苦與榮耀》中飾演導演Salvador,30年前的作品被電影資料館列入經典修復,不但要找回30年來沒再講過話的男主角,還與昨日同志情人相逢。他做不到一笑泯恩仇,從敘舊、動情、膽怯到陷害,刻薄依舊,小奸小惡也依舊,卻也在吵吵鬧鬧中鬆開了記恨的死結;至於舊情人相逢,花白的鬍子就此磨蹭過來,對方熱情依舊,一個難忘巴山夜雨時,一個卻已輕舟過了萬重山,不滅的愛情餘燼,讓他們珍惜著昔日的記憶與如今的笑容,人生能夠如此相待,也就夠了。

阿莫多瓦的幽默顯現於他抱怨神父嬌寵,只顧著要他上音樂課,卻荒廢了人生知識,直到當上名導演,環球暢遊,才懂得了世界地理,但也因此諸痛纏身,比誰都更能體會生理百病。至於,經典修復的重映會上,他只想現聲不現身,則是只有偶像才懂的「不許人間見白頭」的微妙忐忑。

然而,阿莫多瓦的力道則在於人生不應有恨,他寧可多擁抱甜美往事:人泡在泳池裡,心頭想的是童年時光,聽著母親在河邊與其他洗衣婦人共同演唱的Rosalía那首小曲,那種回憶,讓空氣中浮盪青青河邊草的香氣;看見童年在陽光下讀書的舊畫時,想起的就是曾經握著那位文盲泥水匠的手,教他讀書識字,然後也是那隻手和深情的凝視,才能成就那天在大太陽底下完成的青春素描,同樣是那一天,他在驚見男體之美時,駭然暈厥……這份精神上的愛戀,最後落款在畫作背後的小信上,也讓觀眾看過已經70歲的阿莫多瓦,能夠多從容檢視與撫摸自己的青春傷口。

「夜深忽夢少年事」,白居易接下來用「夢啼妝淚紅闌杆」做結,阿莫多瓦卻不想哭哭啼啼搞糾纏,眼眶或許微潤,唇角卻是上揚,只因陽光依舊燦爛,《痛苦與榮耀》的素淡輕嘆,體現了「淡極始知花更豔」的虛懷美學,阿莫多瓦的素食精品,更添回甘餘韻。

壞教慾:性別錯亂辯證

錯亂有多重組合:呈現上,有時候是外表的,有時候是內向的;敘事上,有時候是捲簾式的,有時候是逆轉式的;結構上,有時候是刻意的,有時候是無意的。錯亂的過程會讓人迷惑,卻也會讓人接受挑戰;錯亂的結果,有時候會讓人一頭霧水,有時候卻會激盪出更燦爛的火花!

外表的錯亂,最簡單的做法就是變裝,《豔光四射歌舞團》裡的美麗女郎其實在性別上都是男生,但是他們扮起女郎,卻比一般女郎更多了豔情妖氣,讓人心旌動搖,才有後續的愛情與死亡的祭禮。

最經典的變裝電影,當然就是比利懷德的《熱情如火》,傑克.李蒙和湯尼.寇蒂斯因為撞見了黑社會的命案,被迫變裝加入女子樂團躲避追殺,卻也因此讓湯尼近水樓台,知道該怎麼來追求美女瑪麗蓮.夢露。然而更大的趣味卻是在於變裝後的傑克卻成功了老富商的青睞,一場探戈跳下來,傑克欣然接受求婚,早已忘卻自己本是男兒郎。

變裝的動機是什麼?是性向?是營生?是欲望?是逗趣?是保命?還是兼而有之?動機越複雜,解讀的面向和趣味就越多,不論動機為何,變裝的目的無非就是要能光鮮跳脫,博君一粲。變裝的過程因而也就一直成為最便捷的行銷利器,從達斯汀.霍夫曼的《窈窕淑男》、羅賓威廉斯的《窈窕奶爸》到梅爾.吉布遜的《男人百分百》,片商一定都會就著知名男星的變裝細節大做文章,讀者和觀眾也就目擊和想像從中得到無盡的樂趣。

變裝,在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的電影中一直有著神秘的力量,《綑著你.困著我》中,安東尼奧.班德拉斯的變裝只是他親近女主角的手段,卻也有讓人驚豔的趣味;《我的母親》中,變性人的出場則是劇情逆轉的催淚丸;《壞教慾(La mala educación)》裡的變裝更是上窮碧落下黃泉,要挖出變裝者的身心幽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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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教慾》裡的變裝角色就是豔光四射的查哈拉(Zahara,由Gael García Bernal飾演),角色至少有五個層次:

1. 伊納修(Ignacio)帶著劇本找上了昔日同學安利奎導演(Fele Martínez ),並在劇本中坦承自己曾經變裝,果然吸引了安利奎關注。

2. 當初,為了生活,也忠於自己性向,伊納修模彷當紅女星,成為酒店裡的變裝女伶查哈拉。

3. 變裝後就會面對性誘惑與性交易和詐騙的勾當。查哈拉的變裝魅力顛倒了捧場的男客,進而在性交易後發現男客的真實身份。

4. 查哈拉去威脅勒索神父,卻勾引出神父的欲望。有同志傾向的神父,究竟愛的是男人?還是變裝後的女人?還是把女人魅力穿戴上身的那個男人?

5. 查哈拉是電影的女主角,伊納修必需瘦身減肥,甚至獻身給導演才能贏得這個角色。變裝才有名利,導演要的是男體,卻迷上了女體;伊納修是男體,卻必需成為同志中的陰身,才能飽滿導演的欲望。

變裝,表面上扭曲又改變了真實,實質上卻可能發現更多潛藏和變形的真實。

《壞教慾》講的是是一部兩段時空的三角戀情,在童年時期的是嗓音如天使的小男生伊納修愛上了他的同窗好友安利奎,但是有戀童癖的馬諾羅神父卻認定安利奎是情敵,想辦法把安利奎逐出校園。

成年後,三個人的身份都起了變化,糾纏互動的情況更加複雜,三個男人的同志情愛,卻又因為伊納修的真實身份逐漸曝光,而讓彼此之間的愛恨情仇陷進一個無助也無解的流沙。

變裝,不只是《壞教慾》譁眾取寵的小技巧小趣味,更不是把墨西哥當紅小生蓋爾.賈西亞.貝納的變男變女,甚至偶而露一下體毛的畫面做為行銷噱頭;變裝,其實是《壞教慾》極其關鍵的生命真相的論述。

阿莫多瓦用抽絲剝繭的方式探索了記憶的真實、想像與編織;用「戲中戲」的手法,碰觸了虛構的劇本、幻想的情節和真實人生的對話關係。伊納修首度亮相時,電影故事就已經在質疑愛情的虛幻和脆弱,安利奎童年愛過伊納修,十多年沒見,再見面就已經無從確知他是不是真的伊納修,「變裝」的趣味早在開場戲就已經滲透進電影底片中,進而再從「男女/男男」的欲望冒險中,探索著身心交歡時的真實與幻想。

阿莫多瓦到底要講什麼?觀眾從安利奎攤開劇本進入記憶和劇本的雙重世界中之後就開始跌進混亂的迷宮中,可是層層轉進,底牌出盡之後,混亂的煙塵都平靜了下來,你看到是一個遙遠而又陌生的靈魂,在生命的黑暗角落,輕聲發出青春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