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妳轉身時:死生契闊

昨天觀看綠光劇團《當妳轉身之後》整排。上一回整排經驗是六年前的《當迷霧漸散》。

戲劇整排,代表還有調整空間;整排就願意開放旁觀,一方面是聆聽建議,追求完美,另一方面則說明了團隊信心。

第一張照片就是女主角得知自己罹癌後,依舊燦笑的神采,然而與病魔搏鬥,很難一路微笑。

感傷很難與微笑連在一起,綠光世界劇場《當妳轉身之後》,卻把這兩款情緒送到眼前,時而淺笑,時而滴淚。

例如,蔣捷 「虞美人」,從少年、壯年到鬢已星星的老年,三個階段聽雨聲,心境層次故不相同,最動人的那句:「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相信很多人都會背誦。《當妳轉身之後》同樣用這首詞大作文章,卻把「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改成「一任一桶(點滴)到天明」,雨聲變成營養劑的了「滴落」聲,是幽默,也是苦中作樂的嘆息。

點滴變奏曲清楚標示出《當妳轉身之後》的人生老病主題:一位教學嚴謹的文學女教授,意外發現自己身患卵巢癌,而且已經到了末期,昨日光環毫無意義,只能躺在病床上接受最高劑量的化療,卻也註定等死。是的,「生老病死總無情」聽著「點滴」到天明,還真的有點像奪魂鈴。

《當妳轉身之後》改編自1999年普立茲文學獎得主Margaret Edson的得獎作品《W;t》,主角是英國文學教授,縱貫全劇的詩詞是英國詩人John Donne的十四行詩「Death Be Not Proud」,綠光劇團譯成中文後,身分改成中文教授,文學內容則是李商隱、李清照、蔣捷和莊子都滲透了進來,詩詞意境更能同感共振,也更能催動笑聲和淚水。

王琄是《當妳轉身之後》的關鍵核心,一上台就下不了台,從幕啓演到幕落,從活生生演到病懨懨,從直立再到平躺,春夏秋冬在一身,悲歡離合在眼前,這個角色既是演員夢寐以求的機遇,也是考驗。身型靠服裝、髮飾幻化,口條和身段才是動人所在,抑揚頓挫、悲歡轉換、滄桑驚夢,全都落在她身上…….整排結束後,所有演員抱著她哭在一起,是感佩,也是感傷。

生病後、 罹癌後,人生全變了,這種感歎其實多數人都有感,《當妳轉身之後》加了很多醫病現場的描寫,教授讓學生觸診的尷尬與不適,確實不難理解與同情,只是對醫護團隊稍嫌尖銳苛刻了些,尤其是成為用藥實驗個案,最後成為論文主角的「無情」現實,可以轉身為肉身獻祭的犧牲,不必陷入怨嘆泥沼。

倒是最後明明都已簽署「放棄急救」同意書,事到臨頭還是急到拚命搶救,《當妳轉身之後》對人性真情的實感描寫,確實會在觀眾心頭丟下一顆顆石頭,看看劇中人,想想家裡人,心頭激盪的漣漪就是戲劇送給觀眾的禮物了。

《當妳轉身之後》探討的生死議題其實全民有感,綠光劇團的企圖與努力,讓我願意再次走進劇場,再次感受「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的生死握手。

五木大學:櫻子媽媽桑

每隻蝴蝶,都有完全不一樣的夢/每一隻蝶仔 攏有無仝款的夢

音樂家王希文的夢,應該是製作一齣雅俗共賞,能在下班後,喝口小酒,度過歡唱時光的音樂劇。

演員于子育或許夢想自己能像蝴蝶一般,穿越林森北路的酒店時光,說唱就唱,偶爾起舞,偶爾入戲,擔起一齣音樂劇大梁。起承轉合,隨心所欲,《孤味》中被奪走、遮蔽的光采,全都爭了回來,略帶沙啞的嗓音,是風塵,亦是滄桑,剛巧呼應櫻子媽媽的滄海人生。

正在空總劇場演出的《五木大学—夜の女王櫻子媽媽》,圓了很多人的夢想,王希文如此,于子育亦然,許富凱更證明了他不只是「點唱機」歌王,演起替黑道大哥開車的司機阿義,何止有模有樣,更透過「運將的照後鏡」,唱出這位司機能從照後鏡「會當看入去靈魂內底。悲歡的界線……會當看入去命運當中 淒涼的哀歌…..請你毋湯厚火氣 以前我的小弟 嘛叫我Aniki (大哥)」。

是的,歌王許富凱會唱,大家都知道,許富凱會演,應該是他想要圓的夢,尤其是看他在女友生日送上康乃馨花束,摟著女友介紹富士山和東京鐵塔的傻愚情癡,你明白他演活了俗人赤子心。

至於長手長腳的凱爾,可以是用手撥弄男人心的媽媽桑,可以是買宵夜安慰Sakura,卻又不忘索討費用的酒店少爺咪幾;更可以是罹患癌症後,再來見女兒一面的黯然老人,有銷魂之魅,有淒涼倦怠,換轉快速,不落痕跡,堪稱百變。

「五木」大學就是「林森」北路條通酒店,編劇詹傑做過無數田調,信手拈來都是血淚悲歡,最後筆鋒一轉,一句:「阿惠,你要活成自己尬意模樣!」讓菜市場名字的女主角黃雅惠用自己的方式開出自己的店家,也是庶民之夢的具體實踐。

因為故事背景是酒店,許富凱高歌,理所當然,有琴師伴奏更成為合理存在:鋼琴-施怡安、大提琴_白竹君、薩克斯風-潘子爵像極了電影配樂師,除了主奏旋律、歌曲烘托,更要配合演員舉手投足,用鋼琴、大提琴、薩克斯風的一聲聲長調,讓演員的情緒得著延展的餘韻,劇場電影配樂化的完美搭配,既要有編曲時的巧思,更要臨場執行的精準,王希文和三位樂手的演練讓這齣戲有了非常豐富的聽覺對話。至於歌曲旋律的複製重生,更得著電影配樂的神髓:重生,輪迴,產生一種包覆沉浸的效應,那是多數劇場還做不到的音樂細節,王希文的進化,可喜可賀!

觀賞《五木大学》時,心頭不時想起在百老匯看過的《Evita》,極簡的舞台,極少的演員,卻重現了一個時代,一則傳奇。導演楊景翔在空總舞台上的調度,應該也有這款夢想。

寶島一村:寶島的迴光

做為眷村與外省子弟,王偉忠與表演工作坊聯合製作的《寶島一村》,成功召喚了舊時記憶。《寶島一村》的浮光掠影就像是一本舊相簿,每一張泛黃的照片中都藏著故事,有時歡笑,有時濺淚,符合了從鄉愁中取暖的懷舊要件,但要深化成寶島的記憶基因,戲劇的輕重比例拿捏還有商榷餘地。

二分時代素描、三分傷感,再加上五分搞笑的劇情架構,讓《寶島一村》成為一部劇場效果佳,笑聲不斷的作品,關鍵就像法國小說家André Maurois說的:「幸福的歲月是失去的歲月。」重新拼貼那一段曾經存在,如今已然失去的歲月,其實就是一樁重建記憶的幸福工程,這亦是導演何以用「教我如何不想他」的鋼琴樂音貫穿全劇的原因,目的就在讓觀眾咀嚼到微酸卻又帶些甜味的幸福感。煽情是表坊的強項,只以打水漂的方式來餵養觀眾,就未免可惜了那個大時代。

台灣眷村文化源自1949年國共戰爭後,國民政府南遷,據統計,全台灣先後曾蓋過886個眷村,《寶島一村》只是個符號,以嘉義空軍眷村為藍本,實則在重溫那個戰亂年代的酸甜苦辣。戰爭陰影,讓那時的人們從名字、身分、籍貫到年紀都可能是假的(知名作曲家周藍萍本名為楊小谷,籍貫填了湖北,實為湖南),多少凡夫俗子窮盡騙術只想騙得一房眷舍,他們想家又回不了家的鄉愁卻都是真的,全劇從排隊等分配開場,再從即將拆遷等分配做結,70年歲月等閒過去,從眷村文化比對審視台灣發展史得著了相互佐證牽引的能量。

有了房子就有了故事,《寶島一村》的敘事魅力在於掌握了「擁擠下的混亂」和「貧乏中的溫暖」兩大要素,光是從98號和99號兩戶眷舍中硬是擠出一間違建,靠著電線桿賺接電財,就讓人聞嗅到那個年代有彎就轉、有縫就鑽的克難人生。

至於入住其中的趙家、朱家和周家,因為牆壁薄如紙,聲氣相通,你家就是我家的「偷聽」、「插嘴」、「叫罵」帶來的混亂交響樂,都是表坊最擅長的戲鬧巧門,而且每玩必中;至於眷村大家庭的守望照顧,從集體看電視轉播到如喪考妣的元首過世,都是追憶往事時不可或缺的吉光片羽,但也只有來到小兒女的偷情換來兩戶家長的咆哮指責,讓出身名門的趙太太喊出我就是不希望妳跟我一樣的歇斯底里,她那種「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浩歎,竟然是全劇最淒厲,也最真實的時代聲音了。

《寶島一村》的半世紀寫真靠著三個不變元素來串連:朱家包子、周太太的旗袍和老榕樹。

包子代表的是美食技藝/記憶融入台灣食材的傳承與融合;飾演周太太的蕭艾永遠一襲旗袍亮相,則代表著美感堅持與人生尋夢的始終不二;至於榕樹下的「政論」時光,既是茶餘飯後的生活寫真,亦加入時光飛逝的參數(例如主角缺席的那張籐椅)。相似的物件每回都有些微的差異,一如那只十塊錢的棺材,看似重複了,底層的人物情感卻從無奈到深情,藏納著巨大起伏,觀眾都捉得準其中的異同,也就容易起共鳴了。

至於開放探親之後的返鄉三部曲,則讓人看到王偉忠的巧思,三戶人家都曾返鄉,趙家兒子代父受過,被祖母摑臉;朱家則是二娘見元配,台灣媳婦用笑臉攻勢確保江山;周家則是帶出了飛官同志情,三段故事一字排開接替上演,排列次序一如眷村住家格局,底層卻融注了老兵鄉情的總論,提綱挈領,要言不繁,勾動的情感水花相當漂亮。

可惜的是全劇雖然觸碰到了白色恐怖,卻只沾了點醬油,意思意思就打住了:從消失的匪諜、「投匪」的飛官、程硯秋的唱片、牆上標語的「舉頭忘明月,低頭思古香」的胡扯瞎掰,以及坐冰塊的屁股恐慌症候群,蜻蜓點水,讓人意猶未盡,把恐懼與痛苦都轉成笑點,一笑帶過,更說明了編導無意陷溺在歷史的傷痛之中,所以也就不會有批判與反省,一切只像是昨日風景的跑馬燈,閃閃爍爍中,暗夜哭聲的歷史就這樣輕輕帶過了。是的,回首當年,少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就算有漫天飛舞的棉絮,繽紛熱鬧,落地之後卻沒能蔚成重擊人心的後座影響。

《寶島一村》溫情回顧了那個已然遠逝的時代,然而眷村變了,第二代出走了,新住民來了,民進黨女婿也來了,原本已經失語的趙媽媽,最後雖然在兒子返家後又開始喃喃自語,但是她究竟在說些什麼呢?《寶島一村》迴盪在空間中的聲音,讓人若有所思,亦若有所失。

外公的咖啡時光:淚與笑

《外公的咖啡時光》探討了家有失智症患者之後,勢必產生的混亂,然而,不要小看舞台設計,從半圓型的框架到不時的落葉,失智老人的身心狀態,已然浮現,至於夢中佳人的永遠年輕,那亦是人生記憶的一大厚禮,雖然,那一切終究是要斑駁與褪色的。

《表演工作坊》的重生,對愛看戲的戲迷而言,都是佳音。

觀看表演工作坊的《外公的咖啡時光》是一次很特別的經驗,演出途中不時會聽見觀眾的窸窣聲,不時會被情節給逗得連聲大笑。演完後還有演員面對觀眾的交心會,你無法想像會有這麼多人帶著黯啞的啜泣聲,迫不及待想要分享他們照顧失智家人的甘苦。

是的,失智症。

據統計,2017年全球失智症人口近5000萬人,平均每3秒就有一人罹患失智症。台灣衛生福利部的統計亦顯示,65歲以上的老人每12人即有一位失智者,80歲以上的老人則每5人即有一位失智者。

《外公的咖啡時光》選擇失智症做為主題不但呼應了時事,也成就了一齣很有治療與宣洩功能的戲,看到現場民眾的熱情回應,你完全能夠明白希臘大儒亞里斯多德在《詩學》所稱的:悲劇藉由引起憐憫與恐懼來使情感得到「宣洩」,是如何精準地可以落實在劇場中。

呂曼茵執導的這齣戲,改編自馬維欣的繪本《永恆的咖啡時光》,馬維欣的名字對一般人相當陌生,但一提到她的父親馬志玲,你就會聯想到曾在金融圈引發風暴的集團,更會想到就算富霸一方,一旦失智症找上了你,也只能乖乖豎起白旗,任憑病魔擺布,因為你不但失去了記憶的能力,也失去了自主行動力,全賴他人照顧。馬維欣用「集中營」來形容失智患者罹病後的人生,那種囚牢困境差堪近似,但是照顧失智症的親人過的又是怎樣的人生呢?

無法與失智者溝通,應該是照顧者最大的痛,因為失智者不但不記得血緣至親,甚至也未必能找到合適的詞彙來表達意見,但是脾氣既急又大,根本不耐和你窮泡磨菇,這種溝通上的失焦與錯漏,可以是喜趣的爆點(前言不對後語的回應,就有打中要害的笑果),也可以是悲傷的河床,更可以是親情倫理的人生試劑(曬得黝黑的兒子得學外勞口音,才能接近父親,騙走父親的存款;被工作與看護兩頭灼燒的女兒與孫子,只能出言不遜相互傷害,還得被父親/祖父一句:「你是誰啊!」搞得傷心欲裂)。王靖惇、丁乃箏與呂曼茵3人協力完成的劇本雜揉著這些元素,帶領觀眾洗了悲喜交加的一趟三溫暖。

全劇有三個巧思值得一書:首先是透過孫子的開場白,帶出了傳說中的「魚的記憶只有7秒」,用意在表述當事人即使記性短未必就因此不快樂,真正焦慮的反而是那些大小瑣事都記得清清楚楚的人,不斷叨叨唸著:「你怎麼就不記得了呢?」失智者還能夠記得的事,就算只剩每天還知道嚷著要去買杯咖啡,也是夠讓他自得其樂了。

其次則在舞台設計。

有關失智症的圖像呈現手法,最經典的作品當屬陳芯宜導演在三段式電影《昨日的記憶》中《阿霞的掛鐘》這一段,用都更前的廢墟社區來象徵人腦的斑駁破敗,《外》劇的舞台先從虛出發,黎世祺的舞台設計連結了魚的記憶,規劃了一座半圓形的大小框架組合,目的在製造一個類似玻璃魚缸的空間概念,讓浮沉其間的男女有如魚兒漂流;至於大大小小規格不一的空白框架,可以是人的記憶,也可以是人生的侷限,務虛的舞台美術,就這樣提供了多元解讀。

至於實景部分,不時會從上方飄落的黃葉,就是秋冬已屆的人生晚景,對照樊光耀飾演的失智老人,那種時而任性固執,時而張皇失措的心境與情境,每一回的落葉,都讓你瞧見也聽見了歎息。

第三則是Shall We Dance的古曲新用。這首來自《國王與我》的名曲,代表昔日華美記憶,暹羅國王因此得見西方舞藝之美,外公則是曾踏著如此旋律與妻子和女兒婆娑起舞,即使想不起了曲名,依舊能聞樂起舞,不也是最卑微的幸福嗎?

失智老人有如關進了集中營,其他家人同樣有如被綑綁了手腳,沒空照料,就不孝;全力盡孝,難免就喘不過氣來,而且失智症還是不可逆的疾病,看不到出口,也看不見明天,家人如何排班接力,各自的盤算就反映著私心,范瑞君和呂名堯這對母子的真情與私心,就是很寫實的人間寫照圖,再加上一位只想從老爸身上挖出存款的王鏡冠,彼此在推與爭時的口不擇言,確實就反射出台灣社會的長照困境,至於李劭捷的夢幻佳人,李辰翔咖啡店老闆的機智應變,每位演員都各自有飆戲空間,表演工作坊找回了給大家看好戲的能量,是劇場亦是觀眾的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