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島一村:寶島的迴光

做為眷村與外省子弟,王偉忠與表演工作坊聯合製作的《寶島一村》,成功召喚了舊時記憶。《寶島一村》的浮光掠影就像是一本舊相簿,每一張泛黃的照片中都藏著故事,有時歡笑,有時濺淚,符合了從鄉愁中取暖的懷舊要件,但要深化成寶島的記憶基因,戲劇的輕重比例拿捏還有商榷餘地。

二分時代素描、三分傷感,再加上五分搞笑的劇情架構,讓《寶島一村》成為一部劇場效果佳,笑聲不斷的作品,關鍵就像法國小說家André Maurois說的:「幸福的歲月是失去的歲月。」重新拼貼那一段曾經存在,如今已然失去的歲月,其實就是一樁重建記憶的幸福工程,這亦是導演何以用「教我如何不想他」的鋼琴樂音貫穿全劇的原因,目的就在讓觀眾咀嚼到微酸卻又帶些甜味的幸福感。煽情是表坊的強項,只以打水漂的方式來餵養觀眾,就未免可惜了那個大時代。

台灣眷村文化源自1949年國共戰爭後,國民政府南遷,據統計,全台灣先後曾蓋過886個眷村,《寶島一村》只是個符號,以嘉義空軍眷村為藍本,實則在重溫那個戰亂年代的酸甜苦辣。戰爭陰影,讓那時的人們從名字、身分、籍貫到年紀都可能是假的(知名作曲家周藍萍本名為楊小谷,籍貫填了湖北,實為湖南),多少凡夫俗子窮盡騙術只想騙得一房眷舍,他們想家又回不了家的鄉愁卻都是真的,全劇從排隊等分配開場,再從即將拆遷等分配做結,70年歲月等閒過去,從眷村文化比對審視台灣發展史得著了相互佐證牽引的能量。

有了房子就有了故事,《寶島一村》的敘事魅力在於掌握了「擁擠下的混亂」和「貧乏中的溫暖」兩大要素,光是從98號和99號兩戶眷舍中硬是擠出一間違建,靠著電線桿賺接電財,就讓人聞嗅到那個年代有彎就轉、有縫就鑽的克難人生。

至於入住其中的趙家、朱家和周家,因為牆壁薄如紙,聲氣相通,你家就是我家的「偷聽」、「插嘴」、「叫罵」帶來的混亂交響樂,都是表坊最擅長的戲鬧巧門,而且每玩必中;至於眷村大家庭的守望照顧,從集體看電視轉播到如喪考妣的元首過世,都是追憶往事時不可或缺的吉光片羽,但也只有來到小兒女的偷情換來兩戶家長的咆哮指責,讓出身名門的趙太太喊出我就是不希望妳跟我一樣的歇斯底里,她那種「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浩歎,竟然是全劇最淒厲,也最真實的時代聲音了。

《寶島一村》的半世紀寫真靠著三個不變元素來串連:朱家包子、周太太的旗袍和老榕樹。

包子代表的是美食技藝/記憶融入台灣食材的傳承與融合;飾演周太太的蕭艾永遠一襲旗袍亮相,則代表著美感堅持與人生尋夢的始終不二;至於榕樹下的「政論」時光,既是茶餘飯後的生活寫真,亦加入時光飛逝的參數(例如主角缺席的那張籐椅)。相似的物件每回都有些微的差異,一如那只十塊錢的棺材,看似重複了,底層的人物情感卻從無奈到深情,藏納著巨大起伏,觀眾都捉得準其中的異同,也就容易起共鳴了。

至於開放探親之後的返鄉三部曲,則讓人看到王偉忠的巧思,三戶人家都曾返鄉,趙家兒子代父受過,被祖母摑臉;朱家則是二娘見元配,台灣媳婦用笑臉攻勢確保江山;周家則是帶出了飛官同志情,三段故事一字排開接替上演,排列次序一如眷村住家格局,底層卻融注了老兵鄉情的總論,提綱挈領,要言不繁,勾動的情感水花相當漂亮。

可惜的是全劇雖然觸碰到了白色恐怖,卻只沾了點醬油,意思意思就打住了:從消失的匪諜、「投匪」的飛官、程硯秋的唱片、牆上標語的「舉頭忘明月,低頭思古香」的胡扯瞎掰,以及坐冰塊的屁股恐慌症候群,蜻蜓點水,讓人意猶未盡,把恐懼與痛苦都轉成笑點,一笑帶過,更說明了編導無意陷溺在歷史的傷痛之中,所以也就不會有批判與反省,一切只像是昨日風景的跑馬燈,閃閃爍爍中,暗夜哭聲的歷史就這樣輕輕帶過了。是的,回首當年,少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就算有漫天飛舞的棉絮,繽紛熱鬧,落地之後卻沒能蔚成重擊人心的後座影響。

《寶島一村》溫情回顧了那個已然遠逝的時代,然而眷村變了,第二代出走了,新住民來了,民進黨女婿也來了,原本已經失語的趙媽媽,最後雖然在兒子返家後又開始喃喃自語,但是她究竟在說些什麼呢?《寶島一村》迴盪在空間中的聲音,讓人若有所思,亦若有所失。

外公的咖啡時光:淚與笑

《外公的咖啡時光》探討了家有失智症患者之後,勢必產生的混亂,然而,不要小看舞台設計,從半圓型的框架到不時的落葉,失智老人的身心狀態,已然浮現,至於夢中佳人的永遠年輕,那亦是人生記憶的一大厚禮,雖然,那一切終究是要斑駁與褪色的。

《表演工作坊》的重生,對愛看戲的戲迷而言,都是佳音。

觀看表演工作坊的《外公的咖啡時光》是一次很特別的經驗,演出途中不時會聽見觀眾的窸窣聲,不時會被情節給逗得連聲大笑。演完後還有演員面對觀眾的交心會,你無法想像會有這麼多人帶著黯啞的啜泣聲,迫不及待想要分享他們照顧失智家人的甘苦。

是的,失智症。

據統計,2017年全球失智症人口近5000萬人,平均每3秒就有一人罹患失智症。台灣衛生福利部的統計亦顯示,65歲以上的老人每12人即有一位失智者,80歲以上的老人則每5人即有一位失智者。

《外公的咖啡時光》選擇失智症做為主題不但呼應了時事,也成就了一齣很有治療與宣洩功能的戲,看到現場民眾的熱情回應,你完全能夠明白希臘大儒亞里斯多德在《詩學》所稱的:悲劇藉由引起憐憫與恐懼來使情感得到「宣洩」,是如何精準地可以落實在劇場中。

呂曼茵執導的這齣戲,改編自馬維欣的繪本《永恆的咖啡時光》,馬維欣的名字對一般人相當陌生,但一提到她的父親馬志玲,你就會聯想到曾在金融圈引發風暴的集團,更會想到就算富霸一方,一旦失智症找上了你,也只能乖乖豎起白旗,任憑病魔擺布,因為你不但失去了記憶的能力,也失去了自主行動力,全賴他人照顧。馬維欣用「集中營」來形容失智患者罹病後的人生,那種囚牢困境差堪近似,但是照顧失智症的親人過的又是怎樣的人生呢?

無法與失智者溝通,應該是照顧者最大的痛,因為失智者不但不記得血緣至親,甚至也未必能找到合適的詞彙來表達意見,但是脾氣既急又大,根本不耐和你窮泡磨菇,這種溝通上的失焦與錯漏,可以是喜趣的爆點(前言不對後語的回應,就有打中要害的笑果),也可以是悲傷的河床,更可以是親情倫理的人生試劑(曬得黝黑的兒子得學外勞口音,才能接近父親,騙走父親的存款;被工作與看護兩頭灼燒的女兒與孫子,只能出言不遜相互傷害,還得被父親/祖父一句:「你是誰啊!」搞得傷心欲裂)。王靖惇、丁乃箏與呂曼茵3人協力完成的劇本雜揉著這些元素,帶領觀眾洗了悲喜交加的一趟三溫暖。

全劇有三個巧思值得一書:首先是透過孫子的開場白,帶出了傳說中的「魚的記憶只有7秒」,用意在表述當事人即使記性短未必就因此不快樂,真正焦慮的反而是那些大小瑣事都記得清清楚楚的人,不斷叨叨唸著:「你怎麼就不記得了呢?」失智者還能夠記得的事,就算只剩每天還知道嚷著要去買杯咖啡,也是夠讓他自得其樂了。

其次則在舞台設計。

有關失智症的圖像呈現手法,最經典的作品當屬陳芯宜導演在三段式電影《昨日的記憶》中《阿霞的掛鐘》這一段,用都更前的廢墟社區來象徵人腦的斑駁破敗,《外》劇的舞台先從虛出發,黎世祺的舞台設計連結了魚的記憶,規劃了一座半圓形的大小框架組合,目的在製造一個類似玻璃魚缸的空間概念,讓浮沉其間的男女有如魚兒漂流;至於大大小小規格不一的空白框架,可以是人的記憶,也可以是人生的侷限,務虛的舞台美術,就這樣提供了多元解讀。

至於實景部分,不時會從上方飄落的黃葉,就是秋冬已屆的人生晚景,對照樊光耀飾演的失智老人,那種時而任性固執,時而張皇失措的心境與情境,每一回的落葉,都讓你瞧見也聽見了歎息。

第三則是Shall We Dance的古曲新用。這首來自《國王與我》的名曲,代表昔日華美記憶,暹羅國王因此得見西方舞藝之美,外公則是曾踏著如此旋律與妻子和女兒婆娑起舞,即使想不起了曲名,依舊能聞樂起舞,不也是最卑微的幸福嗎?

失智老人有如關進了集中營,其他家人同樣有如被綑綁了手腳,沒空照料,就不孝;全力盡孝,難免就喘不過氣來,而且失智症還是不可逆的疾病,看不到出口,也看不見明天,家人如何排班接力,各自的盤算就反映著私心,范瑞君和呂名堯這對母子的真情與私心,就是很寫實的人間寫照圖,再加上一位只想從老爸身上挖出存款的王鏡冠,彼此在推與爭時的口不擇言,確實就反射出台灣社會的長照困境,至於李劭捷的夢幻佳人,李辰翔咖啡店老闆的機智應變,每位演員都各自有飆戲空間,表演工作坊找回了給大家看好戲的能量,是劇場亦是觀眾的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