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的前五分鐘,只看見地上一攤水,傳入耳朵的是持續不斷在刷地、掃地和沖水的聲音,你不需要看見正在清掃的女僕,聽見聲音,你就可以想像出鏡頭之外的她正在做些什麼事。然後,地上的水攤倒影中有一架飛機無聲飛過。
電影的最後五分鐘,女僕拿著衣服走過後院的長廊樓梯上樓進了房間,再也沒出現,鏡頭一動不動,天上有雲在飄,院樹的葉子輕輕挪移,你似乎聽見有人騎車過去,有人輕聲叫賣,左邊有鳥叫滑唱,右邊有人開窗。然後,一架飛機飛過,好高好遠的雲端深處,隱隱約約傳送來氣流擾動聲。
墨西哥導演Alfonso Cuarón的《羅馬(Roma)》是一部用聲音來建構時間與空間的「追憶似水年華」。為了重現1970年代的成長記憶,他用開場戲的刷地潑水聲,展現了女僕的日常;至於結尾戲的百聲迴盪,則是召喚回那個時代的空間音場了。
聲音的重量,透過聆聽,確實是最便捷的量秤方式,《羅馬》自從拿下2018年威尼斯影展最佳影片金獅獎之後,就成為各影評團體高度重視的作品,年終回顧很難略過不談,Alfonso Cuarón的藝術成就其實是影像/聲音的綜合展現,從場面調度到鏡位移動都先勾勒出一個情節飽滿的戲劇世界,並在聲音的強力輔助下,讓戲劇濃度更臻高峰。
例如在街頭暴動的那一天,女僕的羊水破了,得緊急送醫,先是困在隧道的車陣中,好不容易才趕到醫院,急診室裡都是動亂受傷的人群,哀叫頻傳,轉進產房時,也有好幾位產婦正在臨盆接生,醫生聽不見嬰兒心跳,必須急救,於是一陣手忙腳亂,各種儀器和雜沓腳步聲,再加上醫生的打氣聲和產婦的喘息聲,然後嬰孩被拉了出來,卻不曾啼哭,女僕只能張著雙無助也無力的雙眼,看著護士蓋上白布……從喧鬧到寂靜,痛到深處無聲怨的傷痕美學,何等震撼?!
更震撼的還在後面。這位不會游泳的女僕,親眼看著主人家的小孩在海邊戲水,正被海浪捲向海中,她要有多大的勇氣,才能一步一步走向浪頭比她人更高的海中救援孩子?
Alfonso Cuarón在海上搭起一座平台,再操作機械手臂一路跟著女僕走向海中,然而,觀眾眼睛看見人都快滅頂了,耳朵聽見的則是一波強過一波的海濤聲,這時,影音的綜合效應不再是加法效應,而是焦慮懸念無限擴張的億萬立方效應了,聲聲入耳聲聲驚,此情此景永生再難忘。
聲音可以紀實,從中重建一個時代;聲音可以暈染,從中營建一個氛圍。仔細聆聽《羅馬》的聲音細節,你就更能明白電影的魔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