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行:老來相伴一世情

喜翔今年至少要有兩項金馬獎提名:《春行》男主角;《角頭-大橋頭》男配角。

《春行》中,他把心思全藏起來,全部交付肉身;《角頭-大橋頭》他的心思全在眉宇間,眼珠轉動,風波成形。動靜之間各有好戲,真不容易。

新導演王品文、彭紫惠執導的《春行》從瀑布開場,結束也在瀑布,還有滴滴答答的雨聲、水聲,畫龍點睛的關鍵戲則交給那罐梅子酒。

喜翔在《春行 》飾演一位無能老人,靠老婆持家、養家,他連水管都修不好裝不牢。瘸腿走路,就不愛跟著老婆阿緞(楊貴媚飾演)並肩,看到老婆手上大包小包,從來不會伸手幫忙,成天一張臭臉,開口就是罵女人多嘴或嘮叨。

他是典型的大男人嗎?為什麼是這副嫌東嫌西德行?導演用梅子酒罐交代前因,真相豁然開朗。

酒罐是平常的玻璃罐,密密麻麻封緊,而且封了八年。喜翔想開,左扭右轉毫無動靜開不了。一旁冷眼旁觀的楊貴媚沒嫌他粗手笨腳,臉上一抹輕笑,拿起菜刀背敲敲打打,換她來試。嗯,還是轉不開。

輕笑這時轉移到喜翔臉上,「不是我不行吧?」的腹語,觀眾都感受到了。於是,男人再試一次,當然還是不行。女人拿抹布出來使力,終於開了。

「放了八年了,還是親家送的梅子。」相依為命的這對夫妻,不是孤單老人,只是親子緣淺。這罐梅酒也帶出了離婚的媳婦,以及憑空多出一位叫他「阿叔」的兒子男伴。

更重要的是男人手無縛雞之力,自從工傷身殘後,他就是「沒用」男人,幫忙不了家事,不是不扶持妻子,而是,廢而無用,越幫越忙,乾脆袖手。

外表冷酷無情,嘴皮耍狠耍賤,都是要遮掩「無用」的氣餒。

老夫老妻不會把愛掛在嘴邊,不時碎唸,不時鬥嘴,更不時冷戰,尤其是家住瑞芳半山腰,每次回家都要走上好長一段階梯,人生艱難窘困都寫在那條山路上。行路難,開罐難,導演透過道具與環境,道盡生活甘苦。

喜翔與楊貴媚都是戲精,各自的口條,盡得角色本色。喜翔的進化在藏,不讓人看見,卻能夠閱讀感受的藏,那種「不演」的演,交給背影,交給一張沈默木然的臉,交給不在人前流露的面具,男人的心思與面子,喜翔深得箇中三味。

楊貴媚則是做盡大小事,不求回報,小小送暖就能心滿意足的認命女人。

男人做的每件事他都有意見,男人固執,她總用眼神表達不滿。然而,階梯摔跤,男人回頭了,晚歸回家,男人守在車亭。男人說不出口的心事,她比誰都看得剔透。歡喜做,甘願受,楊貴媚的女性雕刻,同樣深情動人。

導演王品文、彭紫惠選擇透過時光敘事,時光滴滴答答過,生命悠悠忽忽過,紀錄式的風格,還原了生命厚度。

書店的影像詩:侯季然

書店,可以靠一面牆,拍得比恐怖片更驚悚。

書店,可以靠一只鳳梨,拍得比比菜市場更喧鬧。

書店,可以靠一位老闆娘,拍得比靈媒電影更傳神。

侯季然導演的《書店的影像詩》已經拍到第三季了,每回四十家書店,他依舊找得出新角度訴說書與人的故事,那是台灣的生命力,也是創作者的詩心,更是愛書人的福音。

《書店的影像詩》一直都是夢想家的故事,數位年代還有一群傻子四處收書、搜書、賣書,甚至還有能耐號召200多位店長來顧店,還有堅持做自己就好的爸爸媽媽,開著書店,唸書、唱歌給孩子聽……侯季然的凝視與再現,同樣富藏著夢想家的癡情與才情。

那面被火紋身的書牆,來自台灣最早的舊書攤-松林書店。侯季然的犀利在於他不只是目視,他另外添加了各式音效:燃燒、腳步、輾壓、風乾……攤開講述癰病的章節時,你也同時看見了已經斑駁生鏽的裝訂針痕,書的傷口與人生病痛在此相會,聽覺與視覺在此握手,侯季然的用心與巧思,書明白,你也明白。

《書店的影像詩》藏著很多人生的選擇,例如開在市集旁的「貿易風」書店,乾脆擺一顆鳳梨在書架上,甘美的滋味,是祝福,也是寫真。

例如,以工換宿的店長招募則是青春冒險的短期「出走」與「承擔」。

例如,很少被視作獨立書店,專賣心靈成長或宗教書籍的書店,服務,也滿足了多少特殊族群?

例如,挨家挨戶去收書的「書奴」,解決了多少書滿為患的愁眉,又撫慰了多少等待知音的寂寞?

看書的人,真的越來越少了嗎?《書店的影像詩》其實是為你點一盞燈,邀請你靜靜讀一本書,個人福報個人知。

女兒的女兒:生命選擇

1989年,張艾嘉前往紐約拍攝了《三個女子的故事》,獲得最佳女主角提名;2024年,張艾嘉再度前往紐約拍攝了三代女子的故事-《女兒的女兒》,又再次獲得金馬獎女主角提名。

相隔35年,張艾嘉的表演更內斂沉穩,過往容易緊繃用力的人生線條變得輕鬆自在,演技又跨越新山頭。

乍看之下,《女兒的女兒》的片名似乎有些繞口令,卻極其精準說出了故事核心。

張艾嘉在片中飾演的小艾既是母親,也是女兒,林嘉欣和劉奕兒是她女兒,也各自有了兒女。往上推,往下數,主詞是母親,或者是女兒,三代女人的期待與焦慮,都各有生命篇章。

演女兒,她們或許任性自在;演母親,她們或許跌跌撞撞。人生如果能夠重來,她們會做得更好嗎?導演黃熙關照著當代女性的獨立或依附,也帶出了無可奈何的割捨或不捨,很有普世共鳴。

金馬獎肯定了張艾嘉與劉奕兒,卻忽略了林嘉欣,對我而言是不可思議的抉擇。因為,林嘉欣是《女兒的女兒》最複雜的角色,她的溫言暖語,逼得張艾嘉無言以對;她的堅決果斷,有如定海神針,讓張艾嘉無從陷溺在感傷自責之中。

換言之,她的理性通透明晰,她的感性另有澎湃暗潮在皮象下翻滾,人海孤鴻的勇敢與脆弱,層次分明,不但極具說服力,更散發強大魅力。

劉奕兒則是叛逆外顯,脆弱內藏。黃熙給了她最鮮明的叛逆符號,卻又另外給了她極大的聲音空間。看得見的尖銳,不難;與看不見的惶恐,則透過一次又一次的電話交談,滲透外溢,交代出角色的成長與蛻變。

黃熙不但深諳女兒心,更知道如何顯隱交錯,很能勾動觀眾心弦。

電影中的小艾一直要面對的議題是:「我要過怎樣的人生」。少不更事,選擇逃避:半生追逐,依舊心想事不成;退休之齡,更被命運追到無處閃躲。挫敗是她的小名,放手是她的選擇,命運卻半點由不得她。

做不好女兒的小艾,又能做得好母親嗎?過往的虧欠,伺機蠢動來討債;殘酷的現實,排山倒海來折磨,小艾的進退失據,符合了高戲劇張力的dilemma ,小艾的困窘與惶恐,很容易處理成神經兮兮模樣,張艾嘉把「表演」縮到極小極微的「不演」,才讓這個角色盡得人間本色。

過去的張艾嘉,努力入戲,刻意求工,表現有如有如蘇軾筆下的「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

如今的張艾嘉則是洞見頓開,有如這首詩的下半兩句:「到得原來無別事,廬山煙雨浙江潮。」該有的,一點不少,唯獨少了雕琢與斧鑿,多不容易的體悟與進步啊!

《女兒的女兒》唯一可惜的是無需再告訴我們兩年後的故事。黃熙導演要對自己和觀眾絕情一點,藝術上,懸念絕對勝過清澈透明。

餘燼:兩代父子未了情

生死餘燼。野火春秋

有些電影只需打開五官享受,有些則需用心感受,鍾孟宏的《餘燼》兩者兼具。電影走類型電影套路,其實是一種拉近觀眾的策略,電影帶來的涙水是壓力的釋放與救贖,笑聲則是對人生的揶揄與嘲諷,而且以重錘敲響了電影主軸,迴聲隆隆。

「我們捉到了兇手,可是真相呢?」飾演隊長的陳以文這句對白,就是畫龍點睛的一筆。鍾孟宏想說的無非就是:真相和正義其實都薄得像一張紙。

真相與父子是《餘燼》的雙軸心,既是平行線,又包覆糾纏,有如螺旋相互牽扯。朱嘉漢與鍾孟宏在鋪排平行線與螺旋線的結構上煞費苦心,也讓咀嚼《餘燼》成為饒富嚼勁的腦力娛樂。本文試從七個面向解讀鍾孟宏的《餘燼》。

首先,文字障。

《餘燼》的英文片名叫做Ember,是中文直譯,但在電影中卻是字謎遊戲Burning without a flame的解答,第一次出現時,是迷途老人馬邦國對著協助警察喃喃自語的話白,字幕不加解釋,直接就打出「Burning without a flame」。隨著警方辦案腳步,透過馬太太揭露,才知道旅居美國的馬邦國為了精進英文能力,花了很多精神來玩報紙上的字謎遊戲。他不但解不開「Burning without a flame」的字謎,卻還被這道謎題刺中了心中痛處,昨日憾恨一直縈繞難去,在心頭悶繞;同樣地,張震飾演的警方小隊長張振澤則是努力想要解開「王大鵬」究竟是誰的謎團,卻也困陷在歷史的泥沼之中。

兩個時空的文字障各自隱藏著不同層次的謎底。交集之一是報紙,之二是人工製造。材質相同,困惑相近,結果更是近似:馬邦國一直被看不見火光的悔恨懊惱給啃噬,張振澤則是穿不透被誤導的歷史迷障,上下內外都在煎熬,都有壓力。兩款文字謎障遙相呼應,又互為表裡,既有算計,又有樂趣,在尋找謎底的過程中,形塑出張力極高的戲劇桶箍。

其次是畫像。

《餘燼》中出現三幅畫,一幅是傷心記憶,兩幅是破案線索。各自延伸開展出淚水與笑聲的枝椏。

原本掛在自家牆上的畫,如今落在冤仇人家手上,不就說明了對方已經侵門踏戶,予取予求?真相不就是擁有權力者說了算?你不是很難抗拒或懷疑對方從這幅畫就編造出的論述?

警方辦案需要線索,殺人案欠缺影像,只能據目擊者描述畫出涉案人的圖像,圖像與真相距離究竟多遠的拔河,呼應著《餘燼》的核心論述。

目擊證人有的胡扯,有的認真,因此完成兩款不同圖像,畫錯圖,一定找錯人,多少冤錯假案就此匆匆結案?這是真相變奏曲之一。至於那張畫錯的圖,卻可以發展出一個假掰的真情假話。不知道真相的人,樂在其中;知道真相的角色和觀眾,直擊那份癡愚,有如得著了「真相」優勢,得意地訕笑起那位茫然無知的蠢人。這是真相變奏曲之二。

鍾孟宏的圖像遊戲正是《餘燼》最關鍵的「真相」辯證。有人將錯就錯,有人卻分不清對錯。white lie因為無傷大雅,因此成為茶餘飯後的笑談,然而white lie終究還是謊言,明知是謊言,卻笑納或坐視竄行,而且笑得無比開心,其實是凡夫俗子對真相不求甚解的慣常反應,陸遊名詩「身後是非誰管得?滿村爭說蔡中郎」,在《餘燼》中再度蔓燒擴延,而且是在多數人不察的情況下,無煙蔓燒。

第三是licence to kill。

《餘燼》中出現兩組人,各自擁有國家核發的殺人執照,早年叫特務,近年叫警察。《餘燼》的故事主軸是透過菜市場命案帶出五十年前的白色恐怖冤死案件。擁有「殺人執照」的人,不管是特務或警察 如何運用這張執照?一旦犯錯,又會如何因應?

「死了就死了,過了這麼久了,你為什麼還不能放下?」聖人說這句話,你或許會怨他欠缺同理心,春花秋月等閒過;罪人這樣說,你是否會視為避罪之詞,更加氣憤?《餘燼》沒有輕放這些罪人,卻更想透過「真相」的扭曲、變造與遮掩,質疑又批判著擁有「執照」的人,如何使用這張執照?又如何承擔或閃躲事後責任?

電影提供了兩款答案。首先,許瑋甯問了特務父親一句:「為什麼明明知道不對的事情還要去做?」沉默片刻後,得到的答案是「一種信仰。」

其次,則是兩度開槍的人,明白自己曾被情緒或情勢誤導,即使得著「屠夫」檢察官的諒解與寬貸,依舊坦承自己已經失去了使用這張執照的資格。有人九死無悔,有人亢龍有悔,時代真會大步前進?還是一再循環?《餘燼》訴說著這兩款生命選擇,悔或不悔,生命依舊繼續前行,沒有一體適用的標準答案,毋寧更接近人生真實。

生死餘燼。野火春秋(下)

第四,親子。

從《醫生》開始,鍾孟宏的電影都不曾脫離親子議題,生生死死,各有糾結。《餘燼》的軸心在於兒子對父親的想像與承擔,而且盪漾出更多層次的漣漪。

其中之一是認真執法的警察父親因公殉職,兒子一直沒去細究父親離開的真相,卻一再陷入父親遇害的相似情境中;之二則是愛讀書的醫生父親被誣害遭槍殺,兒子急著想找出涉案關係人,完成真相拼圖。類型電影的命案偵辦過程,讓本不相干的兩條線索開始有如麻花交纏,讓「天真」的警察兒子開始知己知彼,帶領觀眾一起摸探白色恐怖下的扭曲人性。

「不給看」是《餘燼》的第一層真相遮蓋布,鍾孟宏極其無情地用了曬穀用的巨大耙子來翻動每一具屍體,悚目驚心的恐懼,埋下了憤怒種子。

「不想看」則是《餘燼》的第二層真相遮蓋布,鍾孟宏換成極其親切的「X叔叔」、「X伯伯」招呼聲,有如尖刀刺進背叛者的心坎裡,聲聲蜜甜聲聲痛,白恐餘孽這才驚覺即使亡命天涯,依舊無處可逃。

「不敢看」則是《餘燼》的第三層真相遮蓋布,那位一直沒長大的孩子不時會來敲門,找尋那一隻沒找到的鞋子,一再重覆上演的噩夢,就算最多只能換來造孽者的婆娑淚眼,也是如影隨形,揮之難去的終身煎熬。鍾孟宏對於罪與罰的書寫,看似只有輕輕一筆,卻有萬鈞力道。

歷史冤仇的餘波同樣擴及到加害者與被害者的第二代,有的人選擇報復,有人選擇贖罪,有人無辜受害……有如蜘蛛網的恩仇聯動,難以和解,也難以釋懷的糾結,讓《餘燼》的burning flame依舊散發出傷人熱力,和解是多艱難的修練工程?

第五,佛跳牆

《餘燼》的當下時空座標在2006年,台灣人一方面在美國大聯盟球季例行賽拿下19勝的「滾地球王子」王健民歡呼,另一方面則有百萬紅衫軍上街頭,要求追究陳水扁總統國務機要費貪污真相。那是一如「雙城記」的年代,光明中有黑暗,黑暗中有光明,然後再透過一則市場命案翻滾帶出五十年前白恐舊案。明確的時空座標,不迴避史實的多元陳述,都是鍾孟宏驀然回首的膽識與勇氣,那是直球對決的歷史回眸。

就在黑白交錯的時空對位下,鍾孟宏透過佛跳牆這首美食,透過食材的精心講究,帶出受害家屬永難忘懷的回憶。莫子儀飾演的企業家莫子凡在慘綠青春中,就靠著加水的佛跳牆留住一絲甘甜溫暖,行有餘力後才會如數回饋遊民寒士。他可以兼愛天下,卻對血海深仇錙銖必較,茫茫人海有多少這類黑白郎君?鍾孟宏翻動史頁,不是只想對歷史罪人各打五十大板,還原黑白並存,恩仇混雜的人生本色,縱使兩面不討喜,卻一點都不鄉愿,才因貼近人心本色,得著藝術密度。

第六,明暗敘事。

《餘燼》暗藏著鍾孟宏累積多時的刑事犯罪田調,但他點到為止,不多停步,不想煽情炫技(例如斷肢泡水泡久了,會連皮剝落),更不怕觀眾閃神錯過(例如空包彈的生死選擇),繁複的事實真相全都在閒談中輕輕帶過,唯有在細思反芻時才驚覺他在敘事上的節制與縮手,其實是更有力的推手。不想絮絮叨叨,說得太白的敘事情懷,則交給音樂來補位。

盧律銘團隊替《餘燼》打造的音樂是教科書等級的成就。主題樂章先是鋼琴鍵的重低音,既而浮現出小號的金屬聲。重低音是歷史的腳步聲,小號聲則是軍國時代的符號及尾韻,以國家之名所帶來的人生傷痛,透過耳朵悄悄爬上觀眾心頭,散擴成電子樂章的漫天羅網,再回歸低音BASS與小鼓輪替,時代參數與心理參數,一應俱全,補充也厚實了鍾孟宏在片尾才要交代的歷史緣由。

至於行動出發.追逐拚鬥時的節奏律動,則有如挑動情緒的調色盤,血色紅光挑染得當。吉他、鍵盤和小提琴先後上場,該沸騰的,絲毫不讓;至有有如殿堂聖樂的小調,則負責來撫慰失根失所的靈魂;當然,換用不同樂器演奏的主題樂章,不時現身點綴,更形塑了一股氣旋覆包著整部電影,所有unspoken words都讓音樂補實了,盧律銘根本就是鍾孟宏的靈魂伴侶。

最後,名牌。

《餘燼》的演員陣容極大極強,張震、莫子儀、劉冠廷、陳以文、王柏傑、金士傑、巫建和及馬志翔各有精彩表現,配角更是無一不精彩。花色繽紛的戲份分配,從調度到剪輯都是學問。

鍾孟宏每部電影都不忘挾帶他心儀的表演名牌,從張美瑤、王羽、文夏、許冠文.脫線到《餘燼》的鮑起靜和洪榮宏,有的驚鴻一瞥,有的好戲連台,他都趁著這些名牌體力強健的時刻,完成了「群賢畢至」的「一期一會」,這種名牌大會串不是炫耀,而是珍貴的影史留痕。鍾孟宏不只是創作藝術家,更是見證歷史,留存光影的影史家。

師徒情:蔡揚名朱延平

1979年,朱延平加入蔡揚名團隊,應徵副導演,蔡揚名卻交給他一本小說:「小朱,你去寫成劇本。」

「劇本?我不會,我是來應徵副導演的。」

「你不是大學生?連劇本都不會寫?」

急著找工作的朱延平就被蔡揚名關進西門町的小旅社裡寫劇本,每天檢查進度,每天提出修改意見,就這樣一場戲接著一場戲琢磨,寫出《錯誤的第一步》劇本,結果拿下了朱延平這輩子迄今唯一的一座競賽獎座:1979 年第25屆亞洲影展「最富倫理道德價值意義編劇」。(2022年的台北電影節特別貢獻獎是第二座,但非競賽)。

「我師父手把手教著我修寫劇本,這才明白電影可以這樣寫。」朱延平從不諱言對師父的感謝。

學完編劇,跟著做副導演,「導演負責鏡頭前的演員,其他遠方的背景、燈光、臨演也沒有穿幫則是我負責盯。」有一天,蔡揚名卻問他:「小朱,你看今天該怎麼拍?」

朱延平那時已經跟隨過郭南宏導演學會一招半式(有招牌先拍招牌,再拍遠景,再拍人物,再拍特寫、側寫…….),也曾替江南等導演捉刀寫分鏡表,看過太多只掛名,不會拍戲的空心導演,心想:「今天又遇到一位不會拍片的導演。」於是就口沫橫飛講了十幾個鏡頭的拍法,蔡揚名點點頭:「我們正式來。」

結果,他根本沒聽朱延平的建議,急得朱延平在旁邊大嚷:「不對,不對。」蔡揚名反瞪他一眼:「你是導演,還是我是導演?」

朱延平的十幾個設計,蔡揚名只用了兩個,他成竹在胸,但也願意採納雅言,能夠用上一兩個,就是莫大肯定。

從此,朱延平努力研究劇本,就希望自己的設計能讓蔡揚名採用。「這種實戰教學最有用。」

蔡揚名說:「電影是要拍給大家看,雖然我已經做足功課,多聽聽別人的想法,好的就用,不是面向更寬廣?」

拍完《錯誤的第一步》,再拍《凌晨六點槍聲》,朱延平覺得自己已經有如黑道電影專家,一心一意要朝黑社會電影發展,沒想到蔡揚名卻要他去拍喜劇。一度讓朱延平不諒解,以為師父擔心徒弟搶飯碗。

「我觀察他做人處事,還有講故事的方法,認為他最適合喜劇。」蔡揚名說:「而且,喜劇電影適合阿公阿媽帶孫子孫女闔家觀賞,票房絕對勝過黑道寫實片。於是師父出面說服片商出錢,掛名蔡揚名,執行朱延平,許不了和楊惠姍主演的《小丑》就此誕生。

不料,《小丑》試片時,片商大怒,痛罵《小丑》是大爛片,如果會賣錢,他寧可讓蔡揚名打三巴掌,還撂下狠話:「我花了買西裝的錢,卻買到一件破汗衫。」

結果,《小丑》瘋狂賣座,許不了和朱延平都成了搶手貨。那位片商立刻改口,猛誇朱延平,邀他趕快再拍新片。

昨天,蔡揚名依舊穿著花式西裝,不改昔日台語電影第一小生的風流倜儻模樣,朱延平還是平常的一襲polo衫。師徒一搭一唱,說起往事,眉飛色舞。

穿西裝也好,穿polo衫也好,這對師徒從1970到1990年代連手打造了台灣商業電影的賣座時光。我慶幸自己即時寫下了「朱延平七日談」這本書,為台灣電影史留下雪泥鴻爪。

小雁與吳愛麗:愛恨劫

不要相信把「家暴」、親情和「八點檔」連接在一起的輕率評論,《小雁與吳愛麗》有親情題材,重點在獨立與自由。

不要相信「黑白」影像的「負面」暗示與誤導。請記住當年你看過《羅馬(Roma)》的讚嘆與欽佩,也不要忘記《大佛普拉斯》帶給你的驚艷與喝采。《小雁與吳愛麗》的黑白美學,不只是形式,更是舊夢與舊恨的糾纏與告別。

不要理會那些瞎扯代言「客家」文化的誆語,就是個小鎮,大城市外的衛星,人們講著自在的語言,說著尋常百姓家都可能發生的暗傷與掙扎。

《小雁與吳愛麗》的可貴在於平常人生的不平常。從家暴到弒父,夏于喬的遭遇與選擇,早已激烈過多數不幸人生,她的救贖與清洗,千百倍於其他人。

《小雁與吳愛麗》的可佩在於透過剪接,時光節奏的迴紋,讓「小雁」與「吳愛麗」一度畫上等號。觀眾醒覺的時刻,就是小雁與吳愛麗百般折騰雙雙雲破月來的時刻。這一度的等號醖釀出多元的稠密懸疑;她們的釋懷,解除了角色的枷鎖,也滿足了觀眾的懸念。

夏于喬是小雁,夏于喬也是吳愛麗。一人雙面,一人雙名,是錯覺,卻也是分身。可以苟且,也可以避難。母親與女兒的關係不就是生命延續與遮風擋雨的多元方程式?切不斷的臍帶,生生世世以捲麻花的方式糾纏翻滾。

飾演母親的楊貴媚,擺脫不了所遇非人宿命。先是家暴尪外遇尪,換了個男人,同樣會詐騙會家暴。每次的抵抗都會殃及「家人」:不管是小雁或小男生。差別在小雁青春全毀,小男生險些也在暴力狂風中墮入地獄。

導演林書宇面對楊貴媚這樣一個極容易庸俗化、制式化的角色,給了她一個不一樣的生命硬度,留在家暴男人身旁的理由是:「我要折磨他一輩子,我過得這麼痛苦,他憑什麼這麼快樂?」

乍看之下,恨比愛強大,林書宇終究還是相信愛,只是一路曲筆寫來,跌跌撞撞的愛還是能找到讓人心甘情願停靠的港灣。

不想接受宿命輪迴的小雁意外看見了表演課,也開始了洗清虛假,坦然面對自我的辛苦療程。前兩堂表演課是拆穿人生假象,先明白自己是假,才明白假是人生/表演的高牆障礙。第三堂課在假孝服的底下,才開始有了真性情的鬆解、釋放與潰崩。

小雁的療程,其實也呼應著其他角色不再窩躲在虛殼,終於探頭呼吸的解放。「吳愛麗」不也就是要你好好愛自己?

張詩盈的念白有磁性有魔力,在她有如穿腦魔音的穿針引線下,儼然就成了引渡小雁脫離無邊苦海的慈悲小舟。《小雁與吳愛麗》的眾家演員各自精彩,張詩盈則是最成功的觸媒轉化劑。

曾國城的「放」,讓仁哥這個角色成為「暴力男」的具體符號,也讓看不見的舊日塵埃得著實體對話;曾國城的「鬆」與「緊」,則是表演者因應劇情的肌肉調節,都讓仁哥的可信度倍增,厚實了全片通俗劇的基底。

雖然林書宇並不想拍一齣通俗劇,兩場拍耳光的戲固然讓人容易產生誤會連結,其實林書宇已經在平常的寫實中添加進不尋常的力度(習慣式暴力與覺醒式反擊),但這種踩在鋼索上的劇情展開,也考驗著評論人的視野與理解。

楊貴媚的表現有多元層次,她和曾國城之間有著woman in love的各式小動作,連想堅持走自己的路都是低聲下氣,不敢抬頭;面對夏于喬則是in the mood of redemption 的曖昧與衿持;面對小男生則是in the mood of anger的憤恨與悲憫。歡暢時有一點點油滑,鬱結時有一點點緊繃,但是調和得天衣無縫,完全不影響角色的立體刻痕。

《小雁與吳愛麗》唯一值得挑剔的鏡頭是開場的長鏡頭,小雁一路騎車朝攝影機慢行過來,停在攝影機前,然後臉微往右側,你看見了她臉上的血痕,你也感覺出旁邊的燈光來自警察局。

長鏡頭有長鏡頭的魅力,等候與觀察都有必要,關鍵在攝影機。徜若機器再放後一些,或者小雁早一點停下腳步,或者直接穿越攝影機再回頭,應該都會比停在攝影機前來得更震撼,這種停法太刻意,手痕太明顯,與全片的寫實基調有些扞格。還好後頭一路順暢,夏于喬的內心肌理搭配她的髮型與身型,都讓她遊走在小雁與吳愛麗之間的探問與追尋,有著極自如的伸展。

一個月前,初寫《小雁與吳愛麗》時,我就已經盛讚這部影片是可以昂然走上國際的台灣電影。一個月下來,釜山影展最佳影片的肯定應該只是第一步,期待未來能有更多的人看見林導演導演的成長與突破。

本日公休:人情義理通

恭喜傅天余導演以《本日公休》獲得日本東京影展黑澤明獎。

理髮是《本日公休》的例行公事,陸小芬飾演的理髮師阿蕊平日招呼著老主顧,新人客,她的專業與細膩總能讓大家滿意而歸。

《本日公休》的關鍵理髮戲在於那天他想起了老客人牙醫好久沒來理髮,打電話探問,知道牙醫生病了,於是掛起公休牌子,專程開車到府替牙醫服務。

從電話本到殷勤招呼,都是古早人的篤厚本色,然而阿蕊到了牙醫家才知道牙醫已然往生,這回她是最後一次來替老主顧理髮了。

傅天余透過《本日公休》這場戲要說的是極其日常,經常被人忽略,卻是極為殘忍的現實:最了解你的未必是家人或者枕邊人,而是總會耐心聽完你說話的路人或者友人,他們非親非故,卻比家人更知道你的大小事。

陌生人的親密指數更勝家人,對家人確實有些難堪,往往卻是不爭的事實。家人有一萬個理由忙著各自生活,沒空搭理你想說的心事,身為老人家總會為子女設想,不敢也不要多叨擾子女家人,只能跟還談得來的非親非故直述心曲。

正因為如此,阿蕊才有機會把她聽見過的牙醫心事:關心的、擔心的、期待的和驕傲事,逐一說給陪伴在旁的牙醫家屬聽。

牙醫生前並未交代或者要求,阿蕊轉述是告知,也補齊了血緣家人都不知道的細小瑣事。聽似輕描淡寫,卻是字字句句如針刺在心,疏遠的家人這才明白自己錯過了、也辜負了多少不求回報的付出。

阿蕊一邊理髮,一邊娓娓道來,宛如一場真情流露的臨終告別。溫馨理髮情,溫馨陪伴情,她的聆聽、記憶與分享,更是職人獨享的專業與生命高度。

不說不知道,說了才知道,家人聆聽落淚,並不意外,人生畢竟要到一無所有時才會頓悟原本握在手中的幸福有多脆弱。

然而,傅天余接下來安排走出牙醫家的阿蕊越走越快,終至放聲落淚。她為牙醫落淚?為客戶落淚?還是為自己落淚?「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阿蕊的三個孩子,又能知道或者關心多少她的心事?

人情剔透練達,正是《本日公休》最醇厚的人生書寫,黑澤明的創作也是如此人生通透。電影人生如此呼應,也是穿透時光的永恆共鳴。

石班瑜:周星馳奇緣記

石班瑜與周星馳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講不完,我只和石班瑜聊過兩回,加起來三小時多一點,即使只有吉光片羽,但又有不少靈光閃動,可資參考。
石班瑜記得他和周星馳的情緣始自《賭俠》。那部戲要配國語時,已經挑先了一個人,但是香港導演還是覺得還是要看看有沒有更好的?所以陳明陽老師就要他去試試。
這段戲影迷都非常熟悉,就是周星馳坐在椅子上轉過身來,要錄一段讓賭神驚艷的拜師影片,開口就說:「昨天早上我們家菲律賓女傭,走過市場,耳聞有個魚販自稱是賭神,就是你…」然後就是周氏的猖狂笑聲,此時身旁美女端出一碗麵,他大口咬著,麵條掉了一身,「我當場嚇了一跳,還有人自稱是賭神,這分明是衝著我來的,我就是賭聖…….還瞄我?記下我的電話…….香港3345678,你不找我,沒關係,那可是你的損失,記得十點以後別打了,因為我睡了。」


當時石班瑜試這段音時,完全沒有壓力,輕輕鬆鬆就完成了。當時音檔不像現在用電腦傳送,而是打電話放給香港導演張海靖聽,再打電話回錄音室確定是否OK。
石班瑜配完音就到錄音室外休息,心想應該不會中選,沒多久錄音室的門突然打開了,陳明陽老師通知他:「好了,決定了,就是你了。」


石班瑜當下呆住了。他在那之前從來沒有擔任過主角聲線,他又很容易緊張,一傻了以後再進去,完了聲音也不對了,稿子也記不住了,嘴也對不上了,「講實在話,那個時候真的是周星馳在搞笑,我這邊是汗流浹背,馬上就得做反應,但我完全找不到那個感覺,只能就慢慢的磨。」


從《賭俠》、《整人專家》、《逃學威龍》到了第四部戲《情聖》的時候,武莉老師擔任聲音導演,她就直接告訴石班瑜說:「好了,你前面也配過四五部戲了,周星馳這個《情聖》你就自由發揮了,我也不找別人了!」那部戲才算他可以自由發揮。
但是所謂自由發揮其實也只是比別人駕輕就熟,大概知道周星馳會有什麼表情,什麼樣語言方式、什麼樣反應,所以相對來講配音的速度也就加快了。」


我好奇周星馳到底如何運用聲音?如何讓大家一聽就知道星爺又在發揮他的表演功力?


石班瑜的回答是:「剛開始,包括香港導演和陳明陽老師只要求我一件事,你要模仿他,因為他早年那個戲裡面就演的很誇張,他自己本身配音也很誇張。所以我可以先聽見粵語版的聲音,聽完了以後收掉,就直接看嘴配國語,有參考範本就知道說哪個地方高了,哪個地方低了,哪個地方不到位,哪個字應該強調一下,他有嘴,他有那個表情,怎麼樣去配合他那個表情….就這樣子一步一步琢磨出來。」


周星馳電影有很多廣東話的諧音梗,國語根本找不到對應詞,石班瑜沒辦法就只好自己改稿子,包括陳老師、胡立成老師,還有配音師、錄音師大家集思廣益,也會出點子,像《唐伯虎點秋香》還有什麼「Follow me!」還有「I服了You!」都是這樣玩出來的。


周星馳很愛浪笑狂笑,星爺的台版笑聲跟香港原版落差很大嗎?


石班瑜說:「剛開始的時候,他比我笑的還誇張,後來因為角色配合劇情有所調整,但是聲音導演就強調觀眾熟悉他的這個笑聲你不能丟掉,你一定要再找合適的地方,讓觀眾回憶起來。」


那時,周星馳來台灣拍了烏龍茶廣告,「我幫他配的音,這隻廣告紅到爆,電視台一天24小時播,就聽他不斷的哈哈哈,早上也哈,晚上也哈的,到最後就變成大家一聽到這個哈,就知道星爺來了,所以無形當中,其他電影要配國語配音的時候,就必須要找時間把他哈一下。」


星爺的笑聲商標很多人想模仿,卻總是不到位,石班瑜認為關鍵在於:「你必須要抓到那個位置,還不能太用力,還不能太輕,更不能是假音,因為假音就怪了,很多模仿者用的都是假音,我常說沒問題,你來,我就教你,位置告訴你怎麼發就行了,但是就沒人找。」


石班瑜總結自己的配音心得是:「周星馳那個型一出來就很貝戈戈,所以其他的那種正派聲音,老實講還真的配不出他那個味道,所以我就異軍突起。」


石班瑜感謝老天爺賞飯吃,感謝陳明陽老師給他這個機會,他有前面的累積,才能夠把握住這個機會,才沒白搭,「你還記得我以前每天背那些注音符號有多辛苦?我甚至連搭公車都在念。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這句話是可以散佈到所有行業裡面的。」


石班瑜最後一定要感謝周星馳:「講實在話,是他造就了我,讓我有這個機會。因為他的角色,讓大家認識我。」一位幕前,一位幕後,他們合作無間,形塑了從《賭俠》到《長江七號》,從1990年到2008年間,國語觀眾對星爺喜劇的集體回憶。


感謝曹冀魯先生牽線
感謝石班瑜無私分享
感謝國家影視聽中心和公共電視相關同仁協力完成
口述歷史就是珍貴的第一手史料。

石班瑜:小兵配音天王

洛杉磯旅次,接獲石班瑜辭世噩耗,想起石班瑜去年三月六日接受我採訪,告訴我他的兩個生命小故事,以及至情至性的感恩之心:

一,藝名一聽就難忘:

當時他原本在電台上班,替電影配音只是私下兼差,結果成了周星馳的台灣代言人,電影紅了,巨星紅了,代言人也紅了,既要接受媒體採訪,只好另取藝名,以免牴觸公司禁忌。

自己好不容易配音配到了主角,加上周星馳又是個搞笑天才,做他的聲音代言人,應該也要有同樣搞笑趣味,所以死命去想石的諧音名。

他本來想取「石分鐘」,怕被人取笑他只有十分鐘,時間短,有傷男性自尊。

繼而又想「石塊錢」,但是這個名字比「兩百塊」還便宜(台灣電視史上有名的臨時演員),太沒價值了。

最後想到台灣最有名的就是「石斑魚」,所以就取其諧音,巧妙之處在於改用了班超的班,周瑜的瑜,石斑魚就此成了石班瑜。記得周星馳的臉,就難忘石班瑜的聲音,幕前幕後一搭一唱,成就了電影配音史上最強搭檔。

一嘴是戲,最愛瞎掰搞笑的石班瑜當場就秀了一段胡扯八道,卻笑果奇佳的周星馳式(其實算是石班瑜式)瞎掰趣談:班超跟周瑜打架,班超把周瑜踹了一腳,我就從我媽肚子裡出生了。(班超東漢外交官,32-102 A.D,周瑜三國英雄,175年—210A.D. 相隔73年,班超打周瑜,不像張飛打岳飛那樣離譜,卻也同樣瘋狂勁爆,讓人一聽就難忘)。

二,字不正腔不圓,也有出頭天

石班瑜桃園出生,前鎮長大,又到岡山唸書,分發到空軍清泉崗基地擔任機械士時,講得一口台灣國語,師斯不分,根本不知道國語有捲舌音。

他在空軍是個異類,修飛機沒興趣,搞飛機比較有趣,機會來了,就請調台北空軍電台,從錄音助理一路摸索學習。

當時,他經常做新聞節目,雖然是整點新聞,卻採預錄模式,每天看著播音員拿著稿子進來了,念完就走人,其他則交給錄音師善後整理。成天瞎摸瞎混,一台機器任他玩弄於股掌之間,越來越覺得配音員比錄音師更好玩,因為配音員可以有各種變化,愛怎麼玩就怎麼玩,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好玩極了。

改做配音員的機緣其實是被罵出來的。

當時接檔的是京劇節目,每到交接時,他總會順口說:段老「斯」該你了,根本不知道段老「師」和段老「斯」有什麼差別,但是聽在講究字正腔圓的段老「師」耳裡,可是如針刺耳。

每天釘,每天罵,他才明白原來國語裡面還有捲舌音,才開始去學舌頭究竟該往哪裡捲。

他的國語自學分兩個步驟:第一,先買國語辭典。第二則是參加配音培訓班。

因為他完全不知道哪個音要捲舌,就去書店買了一本有注音符號的國語辭典,把有ㄓㄔㄕㄖ和ㄦ的捲舌音,能背就盡量背,每天嘗試ㄓㄔㄕㄖ,再調整舌頭位置,就慢慢練出個樣子。

當時他最感謝身邊有兩位配音大師的「身教」與「言教」:一位是配吳孟達的胡立成老師;一位是當年《一代女皇》配潘迎紫的李娟。

石班瑜沒事就坐在他們旁邊偷聽偷學偷練,他們說一句,他就跟著練一句,就這樣「聽中學,做中學」,慢慢把國語糾正過來。

接著,他拜大前輩陳明陽為師,加入培訓班,學起配音。從中認識了好多聲音導演以及資深的配音演員,如黃若白老師和杜滿生老師,學會了不少配音技巧,也開始參加廣播劇配音。

一開始只是幫忙音效,混到的第一句台詞,他一直都清楚記得角色是一位計程車司機:「小姐,上哪去?」,接下來還有兩句:「小姐,到了。」「三十八塊,謝謝。」

畢竟,他的聲線還是那麼的另類,配不了主流,只能擔任配角,直到《一代女皇》中尖聲銳氣的太監小順子公公,才讓他的聲音跳了出來,一「鳴」驚人。

三,吃果子不忘拜樹頭

那次訪談,我特別問他:「一路走來,最感謝誰?」

沒想到,他早有準備,隨手拿出一張清單,上頭洋洋灑灑都是廣播配音響噹噹的前輩。

一張紙,一世情,他感恩,紙上的名字全都是台灣配音史的重要人物,我特別拍照留存,這張紙值得有心寫台灣廣播配音史的年輕人按圖索驥。

石班瑜在訪談中當場吟出七言詩:「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見,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我想,這也是他這一生的精準寫照了。

謹以本文追思石班瑜前輩,感謝他以聲音表演創造當代讓人難忘的影音記憶。也感謝曹冀魯先生牽線,影視聽中心同仁聯絡、拍照與紀錄。

幽暗小徑的鬼:傷心恨

卡通一詞長期以來被世俗「幼稚化」了,指涉族群往往專指孩童;動畫則寬廣許多,有的老少咸宜,有的則服務成人。

王登鈺導演的動畫短片《幽暗小徑的鬼》,超越傳統卡通及動畫格局,不論美學或主題,不分年齡族群應該都會悚然心驚,咀嚼神傷。

《幽暗小徑的鬼》的「幽暗小徑」先是呼應著王登鈺的美學偏好,空盪神秘又詭異,忐忑前行,不知會有什麼離奇際遇,繼而則是要帶出片名叫的「鬼」,走上幽暗小徑的是特務(電影中稱呼他特幹七),他追著自己跟蹤的對象迷了路,前塵往事諸業障一一浮現,鬼是他的心魔,也是他的血腥業障。兩者搭連就構成了白色恐怖時代「往昔所造諸惡業」的個案素描。

《幽暗小徑的鬼》或可類比是動畫版的《竊聽風暴(Das Leben der Anderen)》-東德特務奉命釘上劇作家,卻愛上他女友,想辦法要保全女子,終究不敵險惡現實。

這位特工代號剛好就是HGW XX/7。特幹七或007,都是國家機制下的殺人機器,007幸運成了英雄,特幹七則是狗熊。

特幹七要釘追的對象是反政府的異議人士施水芳,每每在地下政治集會上看到賣力開講,光芒四射釘著看著,起了愛慕私心。他私下放水,報告含糊帶過,卻瞞不了其他鷹犬,保護不了心儀的人,眼睜睜看著施水芳受辱,渾身是血。

他想援助,卻只能暗中殺害同志,坐視愛人掙扎成了孤憤殘軀,步履蹣跚,穿過難分陰陽的燈火市集,再遭惡鬼奪她肉身氣息與魂魄。

美術上,《幽暗小徑的鬼》有如一條通往傷心地獄的昏暗小徑,色彩暈黃、人物鄙陋猙獰,不知不覺就讓人走上黃泉路。

主題上,特務無情,蒼生遭殃,孤魂野鬼無處說淒涼…..走上小徑的特幹七迷了路,亂了心。現實中,他成了長官咎責調查的對象,為了自保,他惡狠狠宣示也要揭發長官的底牌。

是的,特幹七的行當本身直如惡鬼,他的愛救不了他愛的人,也救贖不了他自己,化身厲鬼或復仇鬼冤冤相報,也是必然輪迴。

從視覺到主題,《幽暗小徑的鬼》都達到既沉重又絕望的美學高標,唯其如此,才能約略道盡特務逼人家破人亡,生死俱慘的悲慘,死者不能還魂,生者還在互咬啃噬,王登鈺不是不同情受難者,但他更想控訴加害者。

《竊聽風暴》的特務還能重生救贖,《幽暗小徑的鬼》的特務永世只能在無間地獄翻滾呻吟,是懲罰,也是詛咒。

王登鈺的人性批判,尖銳犀利,直刺人心,《幽暗小徑的鬼》不是小兒科的輕淺動畫,而是發聾振聵的黃鐘巨響,比起金馬得獎的《金魚》,更上層樓。

台灣能出現《幽暗小徑的鬼》這款等級的動畫,可說是「傷心的驕傲」(傷心指故事,驕傲指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