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後街光影:書評

你們家的閣樓上或者牆角邊,如果有一些鋁製圓盤,而且是一盤一盤地堆疊在一起,請不要鄙夷上面的鐵鏽或灰塵,更不要因為遠遠就可以聞到的臭酸味,就摀著鼻子想把它丟掉,因為它可能是國寶,也可能就是你們家族中的神秘歷史。

文以載道,多數給人包袱沉重之感,不想板著臉孔,一本正經來傳道,改用漫畫載體,採用一種既輕鬆又趣味的手法,把大家都陌生的故事換成講述冒險傳奇的方式來分享,毋寧就是既跟得上時代,又能夠讓大家看得津津有味之餘,還能得到新資訊的快捷便道。

金漫獎得主簡嘉誠的最新作品《消逝的後街光影》重點有二:消逝和光影,主題縈繞在曾經風光一時產量至少一千兩百部的台語片拷貝,後來卻花果飄零,留存至今不到兩百部。消失的這千部電影真的灰飛煙滅了嗎?還是它依舊窩在你們家的牆角邊,等待救援?

證據之一:影史上雖然寫著1955年由何基明執導,由陳澄三先生投資,並動員旗下「麥寮拱樂社」歌劇團演出的《薛平貴與王寶釧》是第一部台人自製的35釐米「正宗台語」電影,但是歷史歸歷史,錯過那個時代的影迷,想要重睹經典,卻因拷貝無處可覓,只能徒呼奈何。一直到2013年台南藝術大學師生到苗栗地區進行歇業老戲院與資深放映師的田野調查與口述歷史時,才意外發現了一疊生鏽的鐵盒,上面貼著「王寶劍」三字時,才確定這是失傳已久的《薛平貴與王寶釧》拷貝,再經過逐格修復,影史傳奇終於重見天日。

證據之二,台灣在1960年自拍自沖完成第一部彩色台語長片《丁蘭廿四孝》後,多數影迷亦是只知其名,難見其詳,同樣在國家電影中心鍥而不捨的尋訪下,終於在攝影師連燕石家中確知拷貝還「活著」,日前並先完成了拷貝掃描,影史的這一頁不會就此殘闕空白。

《消逝的後街光影》透過兩位愛電影的熱心學子,原本只是想拍出媲美小津安二郎的大師傑作,卻意外加入了尋找昔日台語電影拷貝旅程,不但找到一疊《後街人生》的酸臭拷貝,這才了解化學材質的電影拷貝是會酸腐的,但是如今已有能力重新修復,就在整理後的發表會上,原本對於家族歷史存疑的後輩,以及受限國語政策而不認識台語片的年輕人,都能重見昔日影人的活力。

找尋消失的經典是重大的歷史工程,找到後還要修復它更是必要工程,《消逝的後街光影》透過漫畫傳達的訊息,就是文化傳承的卑微心意了。

寶島一村:寶島的迴光

做為眷村與外省子弟,王偉忠與表演工作坊聯合製作的《寶島一村》,成功召喚了舊時記憶。《寶島一村》的浮光掠影就像是一本舊相簿,每一張泛黃的照片中都藏著故事,有時歡笑,有時濺淚,符合了從鄉愁中取暖的懷舊要件,但要深化成寶島的記憶基因,戲劇的輕重比例拿捏還有商榷餘地。

二分時代素描、三分傷感,再加上五分搞笑的劇情架構,讓《寶島一村》成為一部劇場效果佳,笑聲不斷的作品,關鍵就像法國小說家André Maurois說的:「幸福的歲月是失去的歲月。」重新拼貼那一段曾經存在,如今已然失去的歲月,其實就是一樁重建記憶的幸福工程,這亦是導演何以用「教我如何不想他」的鋼琴樂音貫穿全劇的原因,目的就在讓觀眾咀嚼到微酸卻又帶些甜味的幸福感。煽情是表坊的強項,只以打水漂的方式來餵養觀眾,就未免可惜了那個大時代。

台灣眷村文化源自1949年國共戰爭後,國民政府南遷,據統計,全台灣先後曾蓋過886個眷村,《寶島一村》只是個符號,以嘉義空軍眷村為藍本,實則在重溫那個戰亂年代的酸甜苦辣。戰爭陰影,讓那時的人們從名字、身分、籍貫到年紀都可能是假的(知名作曲家周藍萍本名為楊小谷,籍貫填了湖北,實為湖南),多少凡夫俗子窮盡騙術只想騙得一房眷舍,他們想家又回不了家的鄉愁卻都是真的,全劇從排隊等分配開場,再從即將拆遷等分配做結,70年歲月等閒過去,從眷村文化比對審視台灣發展史得著了相互佐證牽引的能量。

有了房子就有了故事,《寶島一村》的敘事魅力在於掌握了「擁擠下的混亂」和「貧乏中的溫暖」兩大要素,光是從98號和99號兩戶眷舍中硬是擠出一間違建,靠著電線桿賺接電財,就讓人聞嗅到那個年代有彎就轉、有縫就鑽的克難人生。

至於入住其中的趙家、朱家和周家,因為牆壁薄如紙,聲氣相通,你家就是我家的「偷聽」、「插嘴」、「叫罵」帶來的混亂交響樂,都是表坊最擅長的戲鬧巧門,而且每玩必中;至於眷村大家庭的守望照顧,從集體看電視轉播到如喪考妣的元首過世,都是追憶往事時不可或缺的吉光片羽,但也只有來到小兒女的偷情換來兩戶家長的咆哮指責,讓出身名門的趙太太喊出我就是不希望妳跟我一樣的歇斯底里,她那種「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浩歎,竟然是全劇最淒厲,也最真實的時代聲音了。

《寶島一村》的半世紀寫真靠著三個不變元素來串連:朱家包子、周太太的旗袍和老榕樹。

包子代表的是美食技藝/記憶融入台灣食材的傳承與融合;飾演周太太的蕭艾永遠一襲旗袍亮相,則代表著美感堅持與人生尋夢的始終不二;至於榕樹下的「政論」時光,既是茶餘飯後的生活寫真,亦加入時光飛逝的參數(例如主角缺席的那張籐椅)。相似的物件每回都有些微的差異,一如那只十塊錢的棺材,看似重複了,底層的人物情感卻從無奈到深情,藏納著巨大起伏,觀眾都捉得準其中的異同,也就容易起共鳴了。

至於開放探親之後的返鄉三部曲,則讓人看到王偉忠的巧思,三戶人家都曾返鄉,趙家兒子代父受過,被祖母摑臉;朱家則是二娘見元配,台灣媳婦用笑臉攻勢確保江山;周家則是帶出了飛官同志情,三段故事一字排開接替上演,排列次序一如眷村住家格局,底層卻融注了老兵鄉情的總論,提綱挈領,要言不繁,勾動的情感水花相當漂亮。

可惜的是全劇雖然觸碰到了白色恐怖,卻只沾了點醬油,意思意思就打住了:從消失的匪諜、「投匪」的飛官、程硯秋的唱片、牆上標語的「舉頭忘明月,低頭思古香」的胡扯瞎掰,以及坐冰塊的屁股恐慌症候群,蜻蜓點水,讓人意猶未盡,把恐懼與痛苦都轉成笑點,一笑帶過,更說明了編導無意陷溺在歷史的傷痛之中,所以也就不會有批判與反省,一切只像是昨日風景的跑馬燈,閃閃爍爍中,暗夜哭聲的歷史就這樣輕輕帶過了。是的,回首當年,少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就算有漫天飛舞的棉絮,繽紛熱鬧,落地之後卻沒能蔚成重擊人心的後座影響。

《寶島一村》溫情回顧了那個已然遠逝的時代,然而眷村變了,第二代出走了,新住民來了,民進黨女婿也來了,原本已經失語的趙媽媽,最後雖然在兒子返家後又開始喃喃自語,但是她究竟在說些什麼呢?《寶島一村》迴盪在空間中的聲音,讓人若有所思,亦若有所失。

國姓來襲:重寫台灣史

「你不覺得這樣做自我介紹,挺kuso,也挺有趣的嗎?」戴著眼鏡的李隆杰外表一派斯文的文青模樣,內心卻有顆活蹦、想要顛覆傳統的心。

行家用硬派畫風形容他的畫作,因為在一切電腦化的今天,他還堅持一切手繪,而且無法忍受稿紙上出現立可白修正液,上墨線時萬一出了岔,一定會用刀片刮掉,處理灰階畫面時,也不用網點貼片,寧願一筆一筆來畫,他說:「我就是這麼龜毛,我相信唯有如此堅持,作品才有個人特色。」

此外,他還愛玩密碼遊戲,「為什麼這本《1661國姓來襲》的出版日期是4月30日?全書篇幅又是304頁?」李隆杰瞇著眼睛笑著說:「因為鄭成功是在1661年4月30日攻進鹿耳門的。鄭成功得年38歲,又剛好跟荷蘭人統治台灣的時間一樣長。」

 

答:因為回顧過去四百年台灣史,最有趣的人物就是鄭成功。荷蘭人寫的鄭成功,跟我們在教科書裡讀到的完全不同,在他們的眼中,鄭就是個反派,這種史觀對歷史學者而言不算新鮮,但對於透過漫畫來認識歷史的年輕人而言,卻是很有趣的切入點。

此外,採用荷蘭人觀點除了有利行銷,主要是我閱讀到的史料中,漢人的文字紀錄都相當有限,甚至有些是可疑的。荷蘭東印度公司留下的紀錄,乍看像是流水帳似的日記,是上呈公司的報告,沒有政治目的,也沒有誰是英雄的宣傳考量,除了不時會感謝上帝之外,純粹都是非常日常的流水帳。

我曾經參與過中研院《CCC創作集》計畫,從中學會了如何把歷史資料轉換成漫畫,有一年參加法國安古蘭漫畫展,那年台灣館的主題是「異鄉人的福爾摩沙」,意思就是「在台灣的外國人」,我就試著將荷蘭牧師亨.布魯克被鄭成功殺害的故事畫成8頁漫畫,後來得知1796年荷蘭人就曾經演出一齣戲《福爾摩沙圍城悲劇》描述這段故事,這些素材就都成為《國姓來襲》的最早雛形。

台灣過去有關鄭成功的漫畫創作,大概都是配合黨國時代的規範要求,基於歷史與兒童教育的需求,習慣用民族英雄的觀點來呈現他,很少著墨攸關台灣近代史的鹿耳門戰役,不會有兩軍決戰廝殺橋段,也不會有更深入更多元的歷史註解,更不能有負面觀點。

我雖然要以反派觀點來詮釋鄭成功,卻不想「反」得太過頭,我掛念的是要來服務愛從漫畫來認識歷史的朋友,所以借助了大量的旁白來說明這段歷史的來龍去脈,因而也成了我話白最多的作品,偏偏我最不會作文,光是處理這些話白,就折騰死我了。

答:其實,我的畫法不是白眼,荷蘭文獻有提到,鄭的眼睛又大又黑,不是白眼,白色只是反光,整顆眼睛都是黑色的,我想呈現鄭成功攻台時的狀態有些異常,已經經歷了太多人生衝擊,已經非正常人。

漢文文獻中對於鄭成功的描繪有限,但是荷蘭土地測量師菲力普.梅出版的梅氏日記中,提到鄭成功的相貌就很有趣:「推測年約四十,皮膚略白五官端正,又大又黑的雙眼,總是不停地四處閃視…嘴巴時常處於開啟狀態,並露出數顆大間隔的圓磨長牙…鬍鬚不多,但長及胸部,說話聲音淒厲,咆哮又激昂,動作古怪,彷彿將要起飛一樣…」簡直就是一幅活生生的鄭成功素描,我在書中就全文照錄。

漢人史觀最怕遇上改朝換代,下筆就難免有顧慮,很多學者指稱鄭成功是陰錯陽差成為民族英雄的,甚至死前也不覺得自己是英雄,因為回顧自己這一生,國家不能復興,既與父親決裂,又不能保衛母親,甚至也想要殺掉與乳母亂倫的兒子鄭經,忠孝都有虧欠。

陳耀昌醫師曾在《福爾摩沙三族記》中大膽推論鄭成功應是「自殺所死」,因為他的症狀不像瘧疾,也不像心臟病發,我讀過他的小說,先入為主,接受他的推論,表現他捉臉而亡的時刻就採用類似論述。

答:把鄭成功畫成反派,並不是想要抹黑他或者醜化他,有時候用壞人的方式來描繪他才能得到最大的魅力。我是基於喜歡鄭成功,所以才去畫他,但是即使喜歡,也不代表我就一定要把他畫成好人。創作上最重要的考量就是讓角色看起來有趣。

例如《星際大戰》中最有趣的角色不是天行者路克,其實是黑武士Darth Vadar,他的周邊產品也賣得最好。他從初登場開始就是人見人怕的大反派,後來才用前傳的方式交代他的生平。他是反派,卻也是全片最有魅力的角色,成為超越主角的看板人物,正是想到了這一點,才讓鄭成功戴上了面具。

讀史料時,我始終搞不清楚鄭成功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感覺上就是一位蒙著面,帶有神秘感的人,因為他和揆一交涉的過程大多是書信往來,一個寫信要你投降,一個回信說不投降,甚至有人說他們從未見過對方,不知彼此長相,但是漫畫真要這樣畫,還能看嗎?把他們畫成筆友,還像話嗎?

我從小就愛看打鬥漫畫,最後一定要讓這兩位筆友變成刀友,英雄對決大打一架,就算與史實不符,也算是我的手痕吧。

答:創作前,我曾大量參考相關的畫像、蠟像和雕像,才知道國民政府曾經對鄭成功的外貌該怎麼呈現,都還曾做出明文規定。在2007年參加《龍少年》月刊競賽的短篇作品《日落烽雲錄》中,就突發奇想替蔣介石戴上了鐵假面,效果很好,也得了獎,如果就此不再用了實在浪費,於是就用面具來連結鄭蔣,相信可以替漫畫帶來更多話題。

果然,漫畫出版後,蓋亞出版社臉書上的粉絲就出現了很多簡體字的謾罵,罵我去中國化,詆毀民族英雄,還有人說鄭成功牙齒不整齊就是醜化他,其實牙齒又和人品無關,很好笑吧。後來,有人把我的作品貼上國外的盜版漫畫網上,也出現一連串國族情緒的簡體字留言,我還笑說他們是不是看完色情後,手開啟聖人模式,對正經漫畫說三道四。

其實,我想提醒大家的是戴上面具的鄭成功,才是他的正式身分,或者面具底下的他,才是真人本色?

答:提起台灣史中的霧社事件或莫那魯道,多數人一定會提到邱若龍的漫畫《霧社事件》,他就像是一道牆,旁人很難再超越他。我私心希望日後有人提到鄭成功時,我的漫畫也能成為重要的指標。

日本人就沒有這種高牆顧慮,日本漫畫不乏同一個歷史故事的再次論述,以三國故事為例,不管是橫山光輝版的《三國志》到後來的香港畫家陳某的《火鳳燎原》,漫畫迷都趨之若鶩,主角也從傳統的劉備,轉換到曹操或者趙雲身上,山原義人創作的《龍狼傳》甚至許可高中生穿越到三國,後來更有明明畫的是現代女生,卻都用上三國人物的名字,但也唯有你對三國故事夠熟悉,才能明白作者是多用心來創新。

台灣畫家很少新詮歷史,但應該要有人開始來做。

答:大量閱讀絕對必要,只不過漢人史料中,對鄭成功的描寫有如霧裡看花,同樣地,荷蘭的末代福爾摩沙長官揆一長成什麼模樣,迄今也沒有人搞得清楚,甚至後人出版揆一寫的《被遺誤的台灣》一書中所用的作者照片,也有學者指稱是錯的,我只能根據現有的出土文物加上自己的想像,誇張他的鬍子和動作。

書中,我給了鄭成功一襲披風,因為我相信有氣勢的壞人都會披上披風,左手綁著繃帶,因為鄭曾寫信請東印度公司找醫師來治療他的手瘡。另外還配給他三把劍,腰上的劍就是隆武帝賜給他的尚方寶劍,依他的神經質個性一定會每天掛在腰間,至於手上的雙刀,中日各一款,象徵他的中日混血。

我少年時愛看少年戰鬥的熱血漫畫,一度也很愛WWE(World Wrestling Entertainment)美國職業摔角,這種摔角其實不是真的競技,而是一種表演,強調招式的視覺效果,真人實打多數是亂打,不能看的,WWE的招式設計就帶給我很多靈感。

問:你的2016年作品《怕魚的男人》曾經奪下日本外務省國際漫畫獎優秀賞和台灣金漫獎,很好奇,為什麼其中沒有任何對白?

答:台灣漫畫要想走上國際,往往得仰賴翻譯,有了外文旁白,外國人才能看懂你的故事,所以我就想畫一本沒有對白,純粹靠圖像就能交代清楚的漫畫。因為我從小就不吃魚,看到傳統魚市場的魚,或者想到魚,甚至聞到魚,整個人就不行了,沒有理由,也沒有什麼童年創傷,就是看起來不舒服,覺得牠的眼神好像要吞噬我,說我抹黑魚也無妨。唯一的例外是我自己畫的魚,讓我免疫,不會怕,就當做是一種修煉吧。沒想到這個漫畫就得到了日本外務省的肯定。

問:未來還有與台灣史相關的繪本計畫?

答:我一直對台灣史的漫畫創作感興趣,日本時代的研究與畫作還不少,清代則少,一方面是他們薙頭留辮的髮型很不討喜,另一方面則是多數都是民變事件,就像清朝福建巡撫徐宗幹說的「三年一小亂,五年一大亂」,很難再有鹿耳門戰役的史詩場面。

未來,我還是想聚焦在十七世紀的鄭氏家族與台灣歷史的互動,未來的作品都會先冠上年代,再註記歷史人物或事件,這種手法就不至於被傳統續集型式給綑綁限制了。

構想中有《1624》、《1633》和《1683》三個時間座標,分別描述顏思齊與李旦、鄭芝龍在金門對上第四代福爾摩沙長官的金門料羅灣戰役,以及施琅攻台的3段故事。只是第一本已經耗費太多心力,交稿出書至今1年半來,都還在思考如何突破。

最後一瞥:王攀元落日

最後一次,最後一瞥,都是珍稀的人生際遇,尤其是在史博館封館前夕,能夠一次完整看見宜蘭之光,台灣國寶王攀元大師的畫作。你會讚歎,台灣之美近在咫尺,我們錯過太多,對大師亦虧欠太多。

構圖、用色和意境可以說是王攀元畫作瞬間就能捉住你目光的魅力所在。

王攀元偏好對角線構圖,「主角」各據一方,有的左上右下,有的左下右上,兩相遙對,既突出了空間,也透過對比強調了意境。其中,不時出現的一丸紅日根本就是命運化身,即使落日都已黯淡,但它燙得人心焦,逼得人低頭的熱力,依舊把筆下人物都挫敗得佝僂低頭,人如此,倦鳥如此,濃得化不開的挫敗感,讓人不得不去把王攀元三歲喪父,歷經民國戰亂,碼頭搬貨,一日只得寒酸一餐的流離人生相互驗證。

孤寂寫心,以境言志,是傳統文人畫的傳統,孤寂與挫敗更像是王攀元的簽名,「誰與共千秋」中那位獨坐山峰峭壁的失意人影,畫在美援麵粉袋上的「太陽與鳥」都濃縮了時代印痕的現代文人畫。

王攀元亦偏好高懸天地線,用天來聚焦,用地來抒懷,不成比例的天地落差,格外吸睛。「龜山」五分之四的暗藍,有如海浪拍打,海的上方,微見天光的黃綠色澤中,龜山島載浮載沉,二度空間的畫作頓時有了三度空間的想像:「黃河之水」同樣是大片的藍,把僅有的一抹綠就拱在天際,觀眾看著畫,看著標題,就直接悟得了唐詩「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意境。

走過中國,落腳宜蘭,王攀元筆下的宜蘭山水最是動人,每一幅與龜山島相關的畫作,從遠觀到俯瞰,從選景到構圖都有新意,迥然不同他人隔海遙望的刻板意象,根本就是好山好水早已悠然入夢,才能信手拈來皆好畫。正因為魂魄入夢亦入畫,他筆下的桂林山水,恍然有如頭城峽灣,這就樣把「他鄉」畫成了「故鄉」,蘭陽雨、太平山日出再到龜山島的千變萬化,無不因此台灣經緯度擴大成了世界坐標。

至於王攀元的用色,看似有印象派畫風的光影流動,卻更多了從水墨技法衍生的濃淡堆疊,不論是水光、雨影或者暮色日出,每一抹前所未見,匪夷所思的色彩,都如人間美景,讓人不忍離去,尤其「歸帆」、「殘荷」與「不繫之舟」中的遠近明暗,真切與模糊的色澤,讓人看著看著都要墜入畫中了。

王攀元去年以一○九歲辭世,生前來不及看到自己的回顧展,半年後我們才能在史博館封館前再見其風采,台灣有此珍寶,卻一直不能有自己的紀念館,找一塊地,讓大師光影得能日日陪伴家鄉父老,這不是文化部或宜蘭縣最該去做的事嗎?

六月劇場:日常戀襲曲

台灣劇場的觀劇人口有限,依舊有不少團隊致力創新,今年夏天的《日常戀襲曲》有不少驚喜;冬季要推出的音樂劇《台灣有個好萊塢》,則用台語歌謠串出台灣近代史,更讓人期待。

陳培廣執導的《日常戀襲曲》是我城劇場的第三號作品,描述一場地震如何改變了三對男女/女女的情愛人生。戲路雖然走通俗劇路線,卻帶有瑞典導演Ruben Östlund得獎名作《婚姻風暴(Force Majeure)》的犀利筆法。

電影中是賞雪勝地突然雪崩,丈夫只顧自己逃命,事後再難面對妻女;劇場同樣以強震來襲,各自逃生的實況來揶揄愛情脆弱,還附贈戀人身體再痛,不如心痛的愛情決裂,並透過仿伍迪.艾倫的囈語,傳達出凡夫俗女走過生死關頭之後才有的頓悟心得。

劇中一段段看似日常不過的戀人絮語,在吳世偉與安心亞、李安琪與李劭婕、徐華謙與陳婉婷三對搭檔流暢自在的口白詮釋下,都可以在觀眾的笑聲中找到共鳴迴響(唯一的遺憾是三組演員在話說從頭時,都還免不了仰天長嘯式的劇場腔口條);雖然演員的身段不像其他劇團強調科班的基本功,只要求本色互動,但是用來詮釋浮世戀人的猶豫、忐忑與惆悵,卻更具顯了戲如人生的感染力。

愛情故事多的是分分合合的老梗,《日常戀襲曲》無法跳過老梗,卻懂得即時添加一些不流俗的新材,避免重蹈其他媚俗新劇,只顧耍嘴皮子卻在冷笑話裡翻來滾去,讓人不耐的覆轍,相當高明。


例如,便利商店每晚十一點上演的曠男怨女戀,透過三分鐘才能吃的泡麵與鬧鈴,在預期與意外之間,得著了王家衛《重慶森林》與《我們藍莓夜》中用人生小物件的耽溺來書寫情傷寂寞。

例如,蕾絲邊戀人正在公園為著對方不敢坦承戀情大吵一架,看在外人眼裡卻成了勇敢示愛的戀人,這種角度不同,感受就歧異的「偏見」與「誤會」,不正是每天都在紅塵上演的浮世繪嗎?已經破鏡分手的同志戀情該用什麼方式重圓?編劇的神來一筆確實夠勁。

例如,結婚十年的不孕男女,從各自滑手機的宅居人生,到得靠「變髮」才能撩動欲望,都反映著陷入審美疲勞的情愛困境,但是直到失去才想挽留,夫妻不成情義在的,編劇的收尾轉折,三分殘酷七分溫暖,相當到味。

劇場表演沒有特寫鏡頭輔助,卻可以透過光影和話白吸聚焦點,《日常戀襲曲》夾帶了不少對人生的冷嘲熱諷,也不忘給愛情加一點嬉笑怒罵,吉光片羽都有靈光,夠讓人唇角上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