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愛之茗:霧中的問號

電影出現許多漢字,繁體招牌,壁面字畫,你疑惑,因為你知道,那應該不是臺灣。

電影出現許多漢語,口條緩慢,好隔閡、好刺耳,你確信那應該不是臺灣人會說的話。

看了劇情簡介,你才明白愛亞來到了廣州?是的,不看簡介,一切如在霧中。

電影出現許多臺灣演員,任導演指揮,形體俱美,卻生硬刻板像傀儡,你開始揣想到底怎麼了?

茅利塔尼亞出生的非洲導演西薩柯(Abderrahmane Sissako)最新作品《以愛之茗(Black Tea )》一如其中英文片名,曖昧,但是訊息混亂,難以理解參透,更別說咀嚼回甘又有餘香。

電影描述一位名叫愛亞Aya(Nina Mélo飾演)的象牙海岸女生,到法院公証結婚時,因為準夫婿拍殺蟲子的粗魯動作,確認彼此無愛,不會幸福,毅然悔婚。愛亞輾轉來到漢人城市,遇見相愛的茶商王材(張翰飾演),也才知道王材旅居非洲時曾有外遇,育有一位私生女,多年未聞問探識,夢中相會,卻如情侶席地觸頭。劇情轉彎處,問號緊隨而至,久久難釋。

王材曾以「紅茶」形容愛亞:「入口溫潤如玉,餘韻無窮……」似乎那是對茶葉香氣的「頂級」形容,但是紅茶的英文Black Tea,難免讓人想及愛亞的膚色。同在茶室工作的男女,如非相濡以沫,又如何體會盈口茶香?

導演Sissako安排王材與愛亞對坐品茗時,愛亞略為靠後,王材卻朝前極近,少了品茗的悠閒與從容,反而透露著獵人與獵物的關係。一如王材傳授茶藝時的肌膚廝磨。曖昧,其實不避諱;隱晦,其實都看在眼裡。

Sissako的搖擺不定,帶給觀眾只有更多的朦朧與困惑,一如吳可熙與愛亞沒頭沒腦的三秒鐘肌膚相親,是夢?是真?是潛意識?還是恐懼的投射?Sissako到底想講什麼?才是重點,交給夢,交給觀眾自行解讀,其實都是創作貧血的托詞。

語言的緩慢與不食人間煙火,也是困惑與混亂的起點。愛亞的漢語講得很流暢,雖然帶有外國人的腔調,合情入理,反而是眾家臺灣演員刻意慢條斯理,贅詞又多,盡失生活本色,全在浮面打轉,全無靈魂。語言生疏一直是跨國合作電影的雷區,《以愛之茗》的黑人之間,也不講母語,而是以漢語溝通,也是讓人滿頭問號的安排。

黑人與白人的文化隔閡與偏見,無所不在,過去已有極多論述,如今換成漢人與黑人一樣存在,Sissako察覺到了,但他卻像包裝過度的茶具,把訊息藏進層層包裝底層,直到祖孫在餐桌上爭論「黑人與猩猩」和「一帶一路」的傲慢與偏見時,主題才驚鴻一瞥,讓人了悟何以這座城市何以有這麼多窺伺人民的警察與社區巡守員,但也只是微微亮相,卻又快閃轉身。

臺灣有能力,也有機緣支持知名導演拍片,把台灣的軟硬實力帶上國際都是好事,畢竟Sissako的前一部作品《在地圖結束的地方(Timbuktu)》針砭亂世暴政既犀利又精準,在國際間極具號召力,《以愛之茗》入選柏林影展競賽就是一例。

但是《以愛之茗》從發想到執行,都還在摸索琢磨,尚待採摘、發酵、揉捻與培火,並非成竹在胸,理念與技藝已經渾然天成的成熟作品。我的挑剔與評論是影片完成後的「後見之明」,未能反映文策院等臺灣出資單位初讀劇本時,究竟投與不投的猶疑為難,然而《以愛之茗》的成品,卻可以讓大家就國際合作的實務與決斷,開啟更多的討論機制。

陪我到世界盡頭:青春

看到《陪我走到世界盡頭( Monsieur Ibrahim) 》的片名,你一定以為那是一部地老天荒,永誌不渝的愛情電影。

看到《陪我走到世界盡頭》中,十六歲的男主角Momo砸破自己的小豬撲滿,急著去和阻街女郎歡好的戲時,你一定以為那是一部少男懷春的性探索電影。

看到電影中,一位回教老頭和一位猶太男孩情同莫逆,甚至認做父子的情節時,你一定以為那是一部試圖以愛和了解來化解種族與宗教矛盾的政治電影。

是的,但也不全然是的。《陪我走到世界盡頭》具備了上面三段論述的部份特質,卻無法用任何一段論述來界定它的成就,因為導演Francois Dupeyron試圖做視野更開闊,心胸更寬廣的大融合。電影中談到的情,不是愛情,而是超越年齡與宗教的友情;少男懷春只是過場,人的寂寞心情與期待關愛、聆聽與分享的天性才是重點;埃及人在一九六0年代發動了六日戰爭(正是電影故事的發生年代),宗教讓人殺得眼紅,然而電影刻意鎖定他們的血統和宗教,卻試圖告訴你不管你愛讀聖經或可蘭經,一旦臉上掛著笑容就可以克服一切的障礙。

電影中,Ibrahim是個土耳其人,在到處都可以看到阻街女郎和藍領勞工的巴黎藍街開了間雜貨鋪子,猶太青年Momo常常到店裡購物,也順手牽羊, Ibrahim看在眼裡卻從不舉發,直到有一天才當面告訴Momo說:「你什麼也不欠我,你真要順手牽羊偷東西,我寧可你在我店裡偷,也不要去別的地方偷。」

順手牽羊,撈點油水,佔佔便宜,似乎是人類天性,吃虧的店家常常火冒三丈,聲嘶力竭,但是Ibrahim看在眼裡,一直不動聲色,也不在意別人是不是把他當蠢蛋,他選擇在最不傷人自尊的時機與場合告訴Momo說,你的做為我早就看在眼裡,但是沒有責難,沒有計較,只有語重心長地告誡,這樣的情節真的可能在我們的世界中嗎?夢幻,絕對的夢幻,卻說出了世人不可告人的期待。絕對的夢幻,正是《陪我走到世界盡頭》的魅力所在。

這樣的劇本,這樣的情節,其實是蘊含了深濃的教育意味,教育不是壞事,一切要看你用什麼樣的心態和手法表現這樣的教育內涵,電影中,有一回Momo陪著著 Ibrahim去洗土耳其浴,Momo忍不住問了Ibrahim:「你也割包皮啊?」這算什麼問題?這是個長期以來的偏見,猶太人從小就要施割禮,割掉包皮沒?竟然成為俗世文明裡辨認猶太人身份的最便捷「証物」,所以Momo看到Ibrahim也割了包皮才會那麼大驚小叫,凡人割包皮多數是為了割掉那層藏污納垢的贅皮,卻在無知與誤解下,成為猶太人的專利,文化的偏見與盲點,一直誤導著正常人生,《陪我走到世界盡頭》用了這麼含蓄的兩句對白就批判了俗世盲點,不是很犀利的創作手法嗎?

從電影一開場Momo總是忙著替工作辛苦的爸爸準備晚餐,卻總是被挑三揀四,後來才知道他的母親早已身亡,哥哥早已離家出走,另謀生計,父子倆相依為命,卻總是言談毫無焦點,親情沒有交集,Ibrahim的理解與包容,自然就成為他願意依靠的導師與家人,在回教文化與猶太文化的相互碰撞底下,《陪我走到世界盡頭》稍嫌刻意地讓我們聽見了諸如:「你只有一雙腳,鞋子讓你不舒服,就換鞋吧!」、「字典總是用一些我們看不懂的字來說明另一個字!」、「你想學東西的時候,不必拿書來唸,找人談話最管用。」或「人心好比籠中鳥,只要跳舞,你的心就會高歌了!」》這類充滿生命智慧和生活觀察的金言警語,刻意歸刻意,每次聽到這些智慧語絲時,你還是能夠欣然吸納,願意跟著Momo一起去跳隻土耳其人的蘇非迴身旋轉舞(蘇非主義是回教中的神秘派別,希望藉由樂、舞、詩、畫,達與神合而為一的至高境界),在迴身旋轉中遇見上帝、安詳和幸福!

如果說生命是一場冒險,Momo和Ibrahim從陌生到情同父子,甚至還繼承開始雜貨店的人生遇合,或許只能說是一場人生奇遇的逆轉大驚奇。Momo靈肉二元對立的愛情冒險和Ibrahim從驢車到汽車的人生大躍進,則是全片最浪漫的彩妝包裝。

剛開場時,Momo打破了撲滿,要到妓女追尋自己的第一次性經驗,他聰明又靈巧,但是毛頭小子就是毛頭小子,努力裝大人,只有讓自己的稚嫩更顯得無助,少男的嫖妓探索多過欲望,他和妓女間逐步建立的感情與默契,反而有了一些為天涯淪落人的默契與憐惜,顯示編導並不認為肉身的啟蒙與心靈的愛情有任何的違逆,反而是Momo純情愛戀的女生,卻不願早早就被Momo的癡情結綁死,少年的愛情通常只是一廂情願的嚮往,早熟的女孩顯然比Momo更能認知愛情本質,無情而又殘酷的愛欲對比,就是本片不落俗套的情愛宣言。

至於由《阿拉伯的勞倫斯》和《齊瓦哥醫生》男主角奧瑪.雪瑞夫(Omar Sharif)所飾演的Ibrahim,則是神秘的回教啟示錄。剛開始,他只不過個雜貨店裡的猥瑣老闆,開始講生命大道理時,則像是部落中的智慧長者;等到他付現金買下豪華跑車,才坦承自己根本沒有駕照,必需規規矩矩考筆試上路學開車時,卻又變成了焦燥又尷尬的老番顛;他嘲笑Momo如果戴起牙套矯正牙齒,一定很醜時,自己卻毫不忌諱地露出一口已經殘破的牙齒時,再看到他精赤子上半身洗起土耳其浴時,那已經鬆弛的肌肉。都是昔日偶像巨星忠於藝術,不在意自己形象損毀的大度與從容。

在藝術繆思的眼前,演員只要全力施展演藝本事,不必在乎自己美醜,繆思就會賜給最大的掌聲與恩寵。

陪我到世界盡頭:父子

《火柴人》中,尼可拉斯.凱吉飾演的巨騙老爸,拗不過女兒之請,傳授了一招行騙術,用一張號碼和樂透頭彩只差一號的彩券,在洗衣店裡誆騙了一名婦人,分到了三百元美金,初試身手就有斬獲的女兒興高采烈地上車時,巨騙老爸表情嚴肅地強迫女兒一定要把錢還給對方,「……我只是示範如何行騙,如果你拿了這筆錢,我就是不負責任的爸爸……」

《陪我走到世界盡頭(Monsieur Ibrahim et les fleurs du coran)》中,飾演伊布拉罕先生的奧瑪.雪瑞夫不是少年摩摩(由皮耶.布朗格《Pierre Boulanger》)的生身父親,他只是街頭一家雜貨店的伊斯蘭教老闆,每天看著猶太少年摩摩進出雜貨店,能挾帶就挾帶,能行騙就行騙,直到有一天,他才在最平和,最不傷孩子自尊的時候告訴他:「你什麼也不欠我,你真要順手牽羊偷東西,我寧可你在我店裡偷,也不要去別的地方偷。」

順手牽羊是很多人不經意就會嘗試的新奇冒險,算不上是諸如殺人放火的十惡不赦大罪,被偷的店家和人卻因自尊和財務上的關係經常火冒三丈,一定要追究到底,摩摩如果被逮,被舉發,一輩子就會留下污點,再難洗滌,畢竟他還只是個十三歲的孩子,更重要的是,摩摩順手牽羊的目的只是博老爸的歡心:他的爸爸工作辛苦,太太早死(或者離異?),長子離家,只剩摩摩負責替老爸煮晚餐,然而老爸賺錢不多,為了要讓老爸吃得好,摩摩只好另尋不花錢的出口。

《陪我走到世界盡頭》的結構很奇特,你如果看到電影的前十分鐘,你的眉頭或許會深鎖,因為小小年紀就會打破撲滿去嫖妓、就會到雜貨店裡偷東西的摩摩很容易就被界定為不值得同情的壞小孩。細看下去,你才會發覺原來初嘗禁果的摩摩,並非好色之徒,家裡始終沒有大人,他尋求的是一種類似大姐姐或母性的溫暖與撫慰;至於他偷食物偷酒的動機,伊布拉罕先生知道,一切都是因為摩摩的老爸沒辦法改善他們的物質和精神生活。

經濟力往往操控著人生的幸福,沒錢人家只能在精神生活上求滿足,卻不知道老爸常會因為錢賺得不夠多,不能讓下一代過得更好而自責,摩摩的爸爸婚姻失敗,工作失利,每天下班回家吃完飯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逃避著做父親的責任,甚至到最後乾脆留書出走,甚至還在異鄉自殺。面對著這麼一個滿心創傷,充滿失意挫敗的靈魂,做兒子的也只能陷在無力和絕望的生命漩渦中嗎?

一個才正要迎接旭日的年輕生命,你要因為短暫的烏雲就埋葬他的一生?還是把樓梯搬到他腳前,讓他自然順階而下,不必被罪惡與恨惱折磨一生?《陪我走到世界盡頭》選擇了非常儒家的「少者懷之」與「老者安之」觀點來處理這段老少情緣。

奧瑪.雪瑞夫的角色其實也不是什麼成功的大人物,摩摩從來不知道他的太太在那裡?他連星期天都不休息,採取標準的7-11經營學,只守著他那間略嫌擁擠的小店鋪,然而,正因為他了解獨居之苦,所以才能將心比心對待摩摩,猶太人與伊斯蘭教徒只是兩個名詞,聖經與可蘭經也只是兩本宗教法典,拭去所有傳統、宗教和種族的名詞與形容詞,回歸純粹的人際關係,不過就是長者與少者的歲月交集嗎?

少年郎,對人生充滿好奇,卻總是跌跌撞撞,不知如何應對,有人適時伸出援手,不以「做之師、做之君」的導師心態來開示,只是提供另類視野的生命選項,是不是更有效地深入人心呢?摩摩後來會主動選擇伊布拉罕先生做爸爸,不但是一種期待、依歸,更是一種花開見佛的自然圓融。

伊布拉罕先生「少者懷之」的心胸,讓迷途的摩摩在生命的狂流中找到了方向燈塔,然而伊布拉罕先生也正逐步老去,教會他開車,陪他回到土耳其老家,毋寧就是「老者安之」的生命實踐。一位孤單的老人把愛留給青年,一位青年把愛回饋給老者,讓老者能安然躺臥在故鄉的土地上,那是多少世間父子可以互通共鳴的世界呢?

前天,一位學生遠赴紐約求學,行前,在電話中對我說著:「老師,我想祝你父親節快樂……」那一剎那,我想,話筒兩端應該有著四隻泛紅的眼睛。寫著本文的時候,腦海一直回想著父親臨終前的神情,我只能悄悄地附在他的耳旁說著父子間的對話,寫完本文,撚起一柱香,我要繼續對父親說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