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昌:影歌雙棲鬼才

劉家昌(1943年4月13日—2024年12月2日)

華語歌壇和影壇公認創作鬼才。

一部「月滿西樓」揚名立萬,

一曲「梅花」傳唱全球華人社區,

快人快語是本色,

文思如泉湧,隨處皆可寫歌的快手快腳本事,

更是他走紅娛樂圈三十年,作品逾三千首的關鍵。

台灣電影史上,很少有人像他那樣呼風喚雨,左右逢源。談起風光往事,他總是滔滔不絕,但是我更想聽他談的是那些他還沒有實踐的夢想,還想拍的最後一部電影……

率真,是劉家昌給人的第一印像,他月旦人物,總是單刀直入,乾淨俐落,絕不拖泥帶水(雖然近年來的政治言論,依舊快意恩仇,卻難免讓人覺得他已然不合時宜,人微言輕,不但是他的感慨,也是眾人對他的印象,但他依舊不顧一切自掏腰包,就為了發表自己言論)。其實,就算是清算自己的遺憾,他也一樣率真直接,不避諱以前老為了義氣,急著出頭幫朋友解決燃眉之急,匆忙之間,一切都沒有累積。

他就是相信倘若能再拍最後一部電影,一切都會不一樣。就像是他生前最後一次的訪談中,他依舊懷抱著龍虎山的開發大夢。

他的談話,我相信一半。他說起自己的夢想,就算是天馬行空,但絕對是真心的。只是真要有這個機會,昔日友黨再次圍繞身旁,大哥性格一上身,血性義氣還會是他的第一選擇。

才氣,是劉家昌在那個年代快速崛起的條件,人稱鬼才的他確實能在最緊迫的時空壓力下完成音樂和電影作品,這種「救急」的工匠性格與才華,讓他左右逢緣,但也稀釋了他的華彩,1984年11月發生洪旭隊長緝拿十大槍擊要犯林博文時,中彈殉職的不幸事件,劉家昌花了三個星期的時間就拍出了《洪隊長》電影,想搶在元旦上映,不料劉家昌鬧了笑話,把蔣經國頒給洪隊長的輓額「忠勇足式」,譜成了「忠勇的足式,光榮的楷模」的歌曲,「忠勇足式」變成「忠勇的足式」不但文法不通,更是誤讀了總統美意,慘遭電檢委員批評,但是中影上映在即,來不及重製歌曲,只能修改字幕,含混過關,想要救火,反而火燒中影,都是劉家昌始料未及的事。

當時,我就坐在電影檢查室,獲許陪著電檢委員審片的媒體記者。電檢委員的觀後感就成了我的獨家頭條報導。劉家昌沒怨我,沒怪我,多年後還是接受我的訪談,細述他的電影與配樂人生。

一輩子拍過近百部電影,寫過三千首歌,不可思議吧?很多電影,他拍過就忘了,很多歌曲,人們也不復記憶。不過,時光篩汰不走的近五十首歌曲,不管是「只要你活一天」、「往事只能回味」、「梅蘭梅蘭我愛你」、到「獨上西樓」、「小丑」與「晚安曲」……在在標識著他在青春極盛時綻放的光花。

以下就是他在2001年接受我訪問時的文字稿。

答:我沒有一天學過樂理,也沒有學過琴,可能是我先天對音樂比較敏銳,我對數字完全不行,唯獨對音樂接受能力特別快。這一切得感謝我的兩位姐姐,她們從小就學鋼琴,不過,我沒學,因為家裡不主張男孩子去學琴,只是她們每天在家練琴,我就在旁邊聽,耳濡目染的結果,旁觀者清,對音樂的理解反而超過了一般音樂科系的學生。

答:很多人以為我的音樂是半路出家,自學有成的,所以連帶也認為我也是電影門外漢,錯了,我才是正統電影科班出身的,我在南韓長大,中學唸完之後,就考取了漢城俳優學院,這所學院相當於台灣的高職,整整唸了兩年半的電影課程,我們第六屆的同學後來都當了導演。我本來還想繼續唸藝術大學的影劇科,但是當年沒開課,所以我就以僑生身份,考進台北政治大學,開始了我的青春浪蕩歲月,因為我早早就在夜總會駐唱,人家還以為我是會鑽會攀才混成了電影導演,根本不知道我早就對電影下過許多苦功。多年後,林贊庭攝影師陪我到漢城拍「雪花片片」,看到那麼多的南韓導演同學來看我,才不得不相信地說:「導演,你還真的是科班出身呢!」

後來,資深導演潘壘在台灣拍戲,找我擔任副導演,開始接觸台灣的製片事務,有空又去替許多台語片負責剪接工作,從拍片現場到後製工作我都有了第一手的經驗,也就是在幫台語片擔任剪接,才會遇上劉藝導演,他知道我通音樂,要我替「月滿西樓」配樂,開展了我的人生新頁。 

答:我一直不喜歡瓊瑤的詞,刻意求工,是滿吸引人的,不過反而不美了,從詞譜曲其實很微妙,詞越好,對仗得越正整,反而難寫曲,詞做得怪,做得不盡如人意,反而容易出現怪旋律,沒有一定的規格可以參考。 

當初我做「月滿西樓」主題曲時,第一個念頭就是以前的電影配樂都採管弦樂配置,我就要與眾不同,只用單一樂器,靠一把吉他淡淡的琴聲,就可以營造出和以前電影完全不同的音響感情。其實呢,音樂就是蒙太奇,畫面接畫面,有時很硬,很難接縫,但是加上音樂之後,生硬就會變順暢,掌握住這個訣竅,一切就順手了。

答:因為歌好記,好唱,把歌也處理成電影中的主戲,是我一直努力追求的目標。在我參加國片工作之前,台灣電影有的歌只是黃梅調歌曲,其他的就是大樂隊的音樂演奏,其實,電影包含了「視覺與聽覺」兩項基本要素,但是傳統的樂隊演奏只扮演了襯底輔助的效果,份量不重,我則是替歌添加了許多戲劇色彩,從劇本寫作時就確定歌曲的角色,讓觀眾聽歌時也能對戲劇產生更濃厚的情感,把歌都記進腦子裡。坦白說,我的作法並不是創舉,我只是做得比較成功,所以,大家就開始一窩蜂跟著做,多了,就俗氣了。

答:一定要跟著劇情走,沒頭沒腦跑一首歌出來,觀眾都嫌你無趣,電影歌曲能不能受歡迎,只有一個秘訣;劇情越感人,就越容易被人記憶。作曲家最大的挑戰就是你寫的歌是唱過即忘的歌,還是stand song?(就是那種不受時間淘汰,始終屹立不搖的歌曲),張學友的「吻別」曾經紅遍一時吧,可是現在KTV裡還有幾個人唱呢?可是我的「一簾幽夢」到現在都還有人在唱,為什麼?因為電影歌曲是有畫面的,每次你再唱起這些歌曲的時候,電影畫面就會浮現出來,是電影劇情幫助我們記憶,重溫了當時的感動。

我寫歌還有一個必要條件,看歌曲內容決定給那位歌手唱,例如鳳飛飛就適合唱類似比較鄉土和日本演歌曲風的歌曲,你如果找了陶(吉吉)來唱就不對了,你要熟悉每位歌手的音路和特色,讓他們都能發揮所長,而且要從可以讓大眾琅琅上口的真心喜好中去找尋藝術的表現空間,不是在讓人悶得發慌或是昏睡過去的少數世界裡自己過癮。

答:我不知道我的靈感從那裡來的,往往是一拿到詞,就會有音樂曲調浮現,很神秘,很難說的。我必需強調偉大的藝術家都是感情豐富的人,請大家不要拿現在的緋聞觀念來臧否藝術家,他必需要有很多幻想,有很多的愛情慰藉或刺激,才可以在最平常不過的題材和故事中找到生命力,看到平常人看不到的光與熱,只要心裡洋溢著羅曼蒂克的情愫,一天寫四十首曲子也沒問題,所以我常說做藝術家的妻子最可憐,你得隨時接受丈夫精神或肉體「出軌」的考驗,藝術家如果少了羅曼蒂克的刺激,就像行屍走肉一樣,不會有光采的。

拍攝《晚秋》,寫下「我家在那裡」的時候,我正在追甄珍,但是我只是心裡有她,不時想她,心裡很豐足,但是歌詞裡一點沒有甄珍的痕跡,也沒有試圖在歌詞中夾帶什麼曖昧的情感,情真,曲就美了。

其實,「一簾幽夢」的曲子根本就是瞎打誤撞弄出來的,當時,我因為很討厭瓊瑤的故事和詞,不願意和她合作,白景瑞導演要我替電影作曲,我也是丟在一旁不願理睬。有一天,我在家裡和白景瑞、江文雄(片商)和張沖一起打麻將,製片追到家裡來,逼著要我交出「一簾幽夢」的曲譜,我只能連聲說好,就請製片說你來替打一把牌,然後,我就躲進廁所裡,順手拿起吉他,坐在馬桶上就叮叮噹噹彈了起來,曲子就完成了,誰也沒想到這樣被製片逼出來的曲子,竟然後來會那麼轟動。

問:你的歌曲寫作歲月,一定有很多這樣被人強逼之下才出來的作品?

答:這種故事坦白說太多了,有一次我要坐中午的飛機到美國去,製片就到飯店攔住我,要我在一個小時之內寫出四首歌出來,那就是沈雁的「一串心」和「我是誰」、楊帆的「揚帆」以及楊林的「不一樣」,四首歌曲風都不一樣,從「一串心」裡的「天上星星數不清,個個都是我的夢,縱然有幾片雲飄過,遮不住閃亮亮的情。心串串,心蹦蹦,臉兒紅,都是為了你。是你到我的夢裡來,還是要我走出夢中……」的輕快活潑,到「揚帆」中的「與我同遊大海,讓大海分享這份愛,快把那帆兒揚起來,乘著長風遊到天之外,夕陽希望和你我同航,晚霞也不願分開,我無奈手兒擺擺,因為船上已經裝滿了愛」的浪漫抒情,可以說都是夠水準的作品,一點不含糊的。對我而言,越逼得緊,真的就是有東西會跑出來,水準呢?就不用我多說了。

問:轟動中外的「梅花」是怎麼寫出來的?

答:那年是我們退出聯合國的時候,國際局勢風雨飄搖,蔣公還特別頒布了「處變不強,莊敬自強」的口號激勵民心,我也很激動,就想到日本有「櫻花」,韓國有「阿里郎」,但是台灣卻沒有一首可以代表國魂的音樂,當時我正在南部拍戲,人就坐在巴士車上,拿起破吉他,心裡想著要用國花─梅花來寫一首歌,就這樣完成了。

問:為什麼又是一把吉他帶給你的靈感?你特別鍾愛吉他嗎?

答:方便嘛,鋼琴又笨又重,不能跟著你四處跑,而且鋼琴貴,早期也買不起,吉他拿上手,撥弄幾下琴弦,旋律就出來了。後來呢,乾脆連琴也不用了,直接拿著歌詞就填起簡譜來了。當然,作曲不是那麼容易的事,除了寫簡譜,還要有和弦概念,吉他的和弦相對之下相當單薄,如果在鋼琴上彈奏就比較完整,整個低音部份都會出來,音樂效果才會更強更感人。

問:有人說「梅花」曲調取材自韓國民謠,有這回事嗎?

答:絕對沒有這回事。台灣人就是心胸狹窄,看不得別人好,看我太紅了,寫得歌比國歌還要紅,就要搬弄是非。東亞的音樂萬變不離其宗,都是從中國流出去的,只是隔了海就有不同風貌。很難追述源頭,就像演歌明明是韓國的產物,被日本人發揚光大之後卻好像成了日本文化的一支。

「梅花」曲調裡使用的「LA MI LA MI」旋律真的是中國音樂,和韓國音樂無關的,只是我也必需說,音樂就在那Do-Re-Mi七個音裡轉來轉去,難免就會碰到近似的結構,像我寫過兩千多首歌,人們以為我只會學一些溫柔情歌,其實像「夢鄉」這種快歌同樣也是我寫的,我不說,你也不會相信的,作曲家只能追求自我超越,別人眼紅要怎麼說你,你也辦法教人不說。

「梅花」招忌其來有自,因為全世界的中國人都會唱嘛。我寫流行歌曲的時候,香港星馬那裡有廣東歌的空間呢?後來我不寫了,香港有多久不唱國語歌了?要比去出去比,不要自以為是,自己關在家裡自吹自擂,走得出去,能讓世人都接受,才是傳世的作品。

答:「梅花」的創作前提是為了激勵愛國心,中國人打中國人,能夠激勵愛國心嗎?只有中國人抵抗日本人才是唯一的方法,所以故事就在這樣的前提下展開的,我主張大中國主義,但是我沒有省籍族群的盲點,「梅花」能在那個特定的時空下發展成為全世界中國人愛唱的歌曲,或許就因為這樣的動機吧。

答:在我之前的電影歌曲幾乎都是黃梅調歌曲,大家都習慣用音樂來代替對白,男女主角明明可以好好說的話,卻動不動就哇地唱起歌來,音樂過門時,還得走東走西擺出各種身段,非常的不自然,看起來奇怪極了。電影中的音樂只有自然地浮現,讓你完全感受不到音樂的源頭,人就已經完全進入音樂的氣氛中,才是成功的。

這個奧秘我也不是一開始就懂的,剛開始傻傻笨笨的,總以為歌詞是四個字一句,所以分鏡時也是四個字一個鏡頭,一句一句去拍,結果是一句才唱完,鏡頭就一跳,一首歌就這樣跳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慘不忍睹。

後來每天在剪接室裡研究,才慢慢懂得去包裝和設計,要去計算音樂的長度,再來按排鏡頭運動的方式,千萬不能該到演員要唱歌的時候就帶到他的嘴,最好是歌聲都已出來了,鏡頭才自然跳回到演員的臉,不要讓人覺得演員在那兒等著要去唱歌,更不是唱歌的人才要換氣,畫面也跟著換了,那種大家一起換的感覺往往就是錯亂。也就是說如果我們把四字一句的分鏡法,改成五字一句,或是六字一句,鏡頭和音樂的配合節奏就活了,不再局限於我們閱讀歌詞時所理解的框框,畫面不必逐字逐句跟著音樂做異動,一切才自然,自然是電影音樂迷人的關鍵所在。

答:是的,事前的分鏡表要清楚,才不會浪費底片和力氣,可是就算你已經照著音樂的長度去拍攝畫面,還是有算得不夠精準的時候,還是得在後製剪輯時候,適度地增加或刪剪畫面,所以你還是得有一些空鏡頭備用。

答:不是,「黃埔軍魂」就是先有了劇本才有歌,但是劇本裡早就寫明了那一場戲要加歌進去,例如教官要退休的那場戲,依照以前的慣例,這種帶有悲傷的場面就應該去配悲歌,但是我偏偏不要這樣,歌還是要唱,只是不唱悲歌,而是唱軍歌,這個場合上,全體官校師生一身戎裝,齊唱軍歌獻上最敬禮,營造出來的氣氛多悲壯啊,果然,電影一演出的時候,觀眾都哭得唏哩嘩啦,完全証明了我的理論,不是只有悲歌才能催人熱淚,軍歌也同樣有這種魔力,不要刻意製造悲傷,卻能散發出更強大的悲傷,那才是功力。

所以呢,電影效果裡有個最重要的概念:劇中人痛哭失聲,觀眾卻無動於衷,那就是失敗的;演員都沒哭,觀眾卻已經老淚縱橫,情緒潰堤了,那就是成功的

答:那是因為別人只顧著去做大導演,我卻去做朋友。我有許多電影都是因為片商遇上了檔期,可是手頭上沒有片子,於是就央著我趕快拍一部電影上檔,我有點小聰明,知道怎麼樣以最低成本,最快速度來拍完,我的原則就是絕不超支,絕不逾期,說多久交片,絕對在那之前完工,以至於很多我拍過的電影,坦白說,如果我現在還記得起其中的故事或是一場戲,我就是條狗!

那時候,中影找了當紅的旅日女星翁倩玉拍《愛的天地》,約早都簽了,可是一直沒動作,最後檔期只剩九天,她就要回日本,實在沒辦法,就找我幫忙,我二話不說,八天就拍完了,第八天晚上還擺殺青酒替她餞行,第二天一早送她上飛機。還有一次是蔣經國看了一本「天地一沙鷗」,很欣賞,中影奉命要來拍攝同樣的勵志題材電影,當然就是找了最能充分配合的我來執行,否則怎麼趕得上書的流行熱度呢?

答:梅長齡是我尊敬的長官,他是軍人出身,不懂藝術,怎麼來拍電影?但是他愛才,知道我能幹,就充分信任我,當時我的脾氣很壞,加上家庭鬧革命,老婆離婚了,生活一團混亂,可是他就能支持我信任我,一部戲接一部戲拍。碰到這樣的長官,你能怎麼辦?當然就是全力回報,我不但替中影拍戲,也鼓勵他拍攝大場面的戰爭電影如「英烈千秋」和「八百壯士」,一再替他吶喊加油說不要怕,電影拍得越大,回收才越大,事實証明,梅長齡是中影歷史上最有成績的總經理。

答:因為那是條好歌,詞也美,「自己跌倒自己爬」的理念永遠可以激勵人心,埋沒了很可惜,所以就重新整理了拿出來用,事實上,歌詞旋律配合得都很好,電影效果很強。我個人寫過不少好歌,有的是剛出來的時候被人忽略,例如「街燈下」和「其實你不懂我的心」,後來隔了一段時間才傳唱開來,一直流行到現在,主動向大家推荐一些我喜歡的舊歌,找到新生命新意義,不也是滿好的嗎?

答:勞勃懷斯的《真善美》。那才真的是天衣無縫的作品,厲害得不得了,堪稱是經典中的經典,那一首歌的出現都是那麼自然,唱著唱著就出來了,劇情和人物性格都在裡面。

更厲害的是「小白花edelweise」那首歌,男女全家人給逼到逃亡前夕還得上台唱出這首歌,用清純來突顯他的無辜,用清純來對照政治的無情與迫害,戲劇張力已經被逼到最緊急的高潮時分,從小朋友的嘴中唱出這首歌,誰不動容?音樂太做作,太刻意了,就不美了,一定要自然。就像亂世佳人》的結尾,費雯麗緩慢但是堅決說出她要重振家聲的心願時,鏡頭往上一帶,主題音樂響起,那麼強烈的戲劇效果,讓人一輩子難忘。

答:法國導演克勞德李路許。他的電影我每一部都沒有錯過,從《男歡女愛、《愛情生活」到《戰火浮生錄》我都愛不釋手,其中最佩服的就是《愛情生活》,別人要用五六十分鐘,用半部電影才能描寫的先生外遇,太太傷心的故事,他用幾個鏡頭就交代清楚了,例如「太太」→「火車站送行」→「丈夫口袋中的火車票(發現丈夫根本沒去)」→「火車上的臥鋪(想像丈夫出軌的歡情聲音及認錯的旁白)」→「眼淚(火車奔行鐵軌的隆隆聲,象徵天人交戰)」→「紅綠燈(象徵何去何從)」→「十字路口(象徵徬徨出走)」→「人生角落上一個孤單的落寞女人」,八個鏡頭說完一個故事,每個鏡頭都有意境,什麼話也不用多說,劇情都交代完了,多精彩啊!

當然啦,維斯康堤的《洛可兄弟》和羅勃班頓的克拉瑪對克拉瑪》也是我佩服的作品,我特別要提的是《克拉瑪對克拉瑪》的攝影NESTOR ALMENDROS,那麼平凡的家居生活,故事都是自然光的條件下發生的,他的攝影就有辦法讓所有的人物都是只有一個影子,不像我們怎麼打燈,畫面上的人物就是三個影子,怎麼也打消不掉,這一點,人家就是比我們強。

我是個從不在乎別人對我看法的人,很自我,也很自大,但是我對於自己的導演人生就這樣過去了,其實是深深覺得有一點可惜的。沒有耐心,是我最大的致命傷,討厭一個演員時,我會把他的戲份壓到最低,一個鏡頭也不給他,甚至想盡辦法讓他從影片裡消失,故事也還圓得過去,因為我有點小聰明嘛,可是這樣一來,一定就會傷到我的骨幹,再加上我脾氣暴燥,沒有耐心去等一個鏡頭,沒有耐心去等太陽或月亮,拚命為了檔期趕拍電影,最後都傷到了我自己。

只要還有機會,我會拍出我這一輩子最後一部電影《中國第一夫人,描述蔣經國夫人蔣方良女士的故事,世界上的第一夫人都風光得很,只有她,兩袖清風,沒錢買機票回俄羅斯老家,在台北洗頭,還被人家趕到一旁,要她等著,我要從她和蔣經國相戀到定居台北的歲月滄桑都拍進去,一生清白,對照動亂史詩,夠為我這一生的電影事業畫下句點的。

答:拍電影和做音樂都一樣,要有天份,要有感覺。台灣混得人太多了,都是半調子,看不到有頭腦有感覺有活力的人,史匹柏不是九歲就拿起八釐米攝影機拍短片了嗎?台灣的錄音師對自己的工作有多了解呢?我要不是自己蓋了間錄音室,每天泡在裡面研究錄音技術,我也不會知道以前的技術有多瞎混。熱愛工作,全心全力投入,走出自己的路,建立自己的個性。

囚犬:青春摸索跌撞情

真的有一隻狗被關在鐵籠裡,然而《囚犬 (Caged Dog)》透過「囚」這個字悄悄問大家:關在籠子裡的還有哪些人?

顏皓軒導演入圍金馬獎劇情短片的《囚犬》,犀利找出交叉線與平行線來說故事:資源班同學層級不一,有的人不想升學,每天嬉戲霸凌;班長小潔(郭岱昀飾演)願意擔任小老師,輔導看似資質魯鈍,受霸凌還傻笑,聽憑擺佈的阿河(陳泰河飾演)。

好學生與壞學生是第一條交叉線,完全不同的價值觀在此碰撞相會。

第二天交叉線是班費。小潔負責催繳,甚至殺到KTV攤牌。班費收齊後卻不見了。小潔最後的選擇攸關天人交戰的是非黑白。

第三條交叉線,其實也是平行線,就是鐵籠裡的那隻狗。

以前,小潔未曾關心囚犬機遇,阿河開了她眼界,也開啟了他們的青春交集:為了找尋狗主人,小潔參與了阿河的日常冒險。

乖學生與壞學生的生活交換,增進了彼此認識:小老師協助阿河升學,壞學生則讓她看見了殘酷人生。

平行線還在於大家都想過更好的生活,小潔相信知識,阿河則隨浪浮沉,什麼樣的人生才「更好」?兩條平行線互振出來的「快樂」素描,耐人尋思。

平行線更在於選擇。小潔與阿河本質一點都不壞,純真原本是他們各自擁有的特質,也是可以認同救狗行動的默契,後來的岔路出乎意料,亂了套的平行線,格外讓人心痛。

最重要的是他們兩人各有不同牢籠,從家庭環境延長的平行線,在小潔家起了變化,生存引發背叛,背叛引發分離,故事又擺盪回電影開始就已拍板的命運。

《囚犬》的配角個個生龍活虎,具現了混亂的青春生態;兩位主角也都有「超齡/降齡」表演,很有說服力。

從敘事結構到場面調度,顏皓軒都展現了駕馭題材的嫻熟與大度。最後阿河牽著那隻狗的悠閒自在,更是全片最有力的句點。告別純真,告別無辜,人生很難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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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喜歡的蛋糕:抗議

抗議電影有很多種,伊朗電影《我最喜歡的蛋糕(My Favourite Cake)》就是最高級的一種:無需怒罵,溫言婉語更能痛入心坎。

例證之一:政府禁酒,不准賣酒。人民被迫私下釀酒。表面上,這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具體實踐,實際上,更是信仰與人性的拔河。

伊朗夫妻檔導演瑪莉雅姆·莫卡達(Maryam Moghaddam)、貝塔什·薩納哈(Behtash Sanaeeha)沒有一句批判,只要女主角Mahin (aLili Farhadpour飾演)捧出一大瓶自釀水果酒,再看見男主角Faramarz (Esmaeel Mehrabi)滿臉喜悅的神采,以及第一口就乾杯的豪邁,你就聞嗅到壓抑多年的渴望。

例證之二:當過兵的人,最愛話當年,想當年,因為為國奉獻,何等榮光!男主角Faramarz 打過無數聖戰,退伍後,不願回首,不時痛罵戰爭愚蠢。

國家理應善待戰士,榮民享有些許特權,榮民卻痛恨戰爭。政客風光,口號響亮,人民遭殃,無處泣訴。真心話,老實說,簡單一句愚蠢,道盡多少委屈?

《我最喜歡的蛋糕》透過一對七十歲的老先生老太太的黃昏戀情,委婉呈現高度壓抑的社會,底層人民的生命吶喊,筆觸緩慢溫柔,卻有綿裏針的勁力。導演夫婦對黃昏之戀的細節描寫,更是溫柔動人。

例如,Mahin家花園的燈泡早已短路不亮,Faramarz三兩下就讓燈光通亮。黑暗對比光明,嗯,這是白話文的書寫。

例如,戀愛中人,誰不想展現最美好的一面?偏偏年逾花甲,身材變形,不是臃腫,就是衰頹,見不得人,也不想見人。相戀老人的鴛鴦浴是否可以改成穿衣淋浴?通透人性,就能引發普世共鳴。

電影拍攝緣起或許與伊朗指導巡邏隊(گشت ارشا)2022年引發的阿米尼事件有關。指導巡邏隊就是道德警察,負責查緝沒有乖乖配戴「頭巾」,露出部分頭髮、身體的婦女。阿米尼被捕後,死於拘留所內,身體還有刑求傷痕,引爆人民憤怒。

Mahin在電影中也目擊指導巡邏隊當街取締婦女,但她勇於發聲,即時攔下頭巾沒戴好的年輕女孩,這也是《我最喜歡的蛋糕》中唯一的「小小」衝突,輕重拿捏非常高明。

因為,導演不忘安排對左鄰右舍的風吹草動都非常關心,想要一探究竟的「八婆」角色,公私都有人「監控」的訊息,同樣也是高壓統治社會的曲筆書寫。

伊朗1979年白色革命後,嚴守伊斯蘭教義的什葉派當權,歷史書寫無非就是從王朝到共和國,歷史不會詳述人民生活是否更好?更幸福?《我最喜歡的蛋糕》透過伴隨共和國老去的老先生老太太自行找尋出口的「自主」行動,不論是追尋或者受挫,都散發著強烈的「人性」吶喊,有時歡笑,有時感傷,最終都願意寄予祝福。我崇拜也佩服這款柔弱卻一點也不弱的抗議。

破地獄:除舊納新萬般難

在歷史的彎轉處撿拾柴火,就能轟轟烈烈燒燃一爐紅焰,香港導演陳茂賢的《破.地獄》借古說今,以今破古,作足了功課,也找到破題機關,提煉出今生今世繼續前行的能量。

《破·地獄》的兩位主角黃子華、許冠文都從事殯葬業,許冠文飾演的文哥是嫻熟傳統齋醮科儀的喃譕師,黃子華飾演的魏道生則是以現代觀念喪禮策劃師。一古一今,必有世代對撞。

這類新舊對峙的現象陳茂賢信手拈來,隨意擺放,都耐人嚼味。例如,香港殯儀館就在紅磡體育館左近,一個唱盡紅塵繁華,一個細說生離死別,是榮枯對照,亦是炎涼寫照。

例如,文哥擅長的破地獄儀式,目的在超度死者;道生則認為還要超度生者。電影一語道破了葬禮的核心價值,名為超度往生,其實繁文縟節、花海厚帳,一切都在顧念生者感受。劇本用一句話點明葬禮本色,精準犀利直刺觀眾心坎。

許冠文的角色是舊昔總匯,陳茂賢透過一把胡琴,一曲南音,就把舊日魂魄穿戴齊全。

胡琴的音調勾連住張愛玲的「傾城之戀」起手式:「上海為了“節省天光”,將所有的時鐘都撥快了一個小時,然而白公館𥚃說:「我們用的是老鐘。」他們的十點鐘是人家的十一點。他們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南音則是「客途秋恨」詩文的精華演繹,初登場的「涼風有信,秋月無邊」,有如拱手問候,說明音樂讓兩代同好不再生分,自有交集共識;至於第二段的「今日天隔一方難見面,是以孤舟沉寂,晚景涼天」,則是畫龍點睛的針刺,一個「難」字的長長…….尾韻,既唱出了南音之美,更預告了生離死別的艱難與漫長,一曲多關,根本就是通曉人情義理後的藝術滲透,把電影主題提點得淋漓通透。

《破·地獄》的核心趣味在於破舊納新,陳茂賢的筆法是人生處處有地獄,死者若需破地獄,生者同樣也需破地獄。

文哥的家庭,道生的業務到處有劫結。文哥方面:傳男不傳女是傳承心結;苟且打混是營生盲結;信仰吃食則是世代風潮,不同的追求選擇反應的是價值衝突。父女斷弦,父子失和都是人生至憾,倘若無從化消,永留憾恨。

道生方面,不求甚解會惹禍;過度熱心會遭嫌;挑戰傳統會惹罵。跌跌撞撞摸索出來的體悟,唯有體貼了當事人的幽微心緒,才有了「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到得前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的光景。但若真要如此,得要忍受多少奚落嘲諷,才能豁然開朗?

十年修得同船渡,《破·地獄》反覆叮嚀著:「有機會來到這個世界已經賺了,何必介懷甚麼時候下車,不如好好欣賞沿途的風景。」從這點看,它是勵志電影;但從破舊才能布新的觀點來看,《破·地獄》傳達的挑戰精神,應該也適度傳達了當下港人心聲。

至於《破.地獄》最後引用白居易的《自覺二首》:「置心為止水,視身如浮雲。抖擻垢穢衣,度脫生死輪。」則是回歸電影討論人間煉獄的祝福與祈禱。抖落塵穢,求個人生清淨,何其困難。正因為難,所以才有感嘆與迴響。《破·地獄》從發想到執行,都有清楚脈絡,處理得更如行雲流水,暢快俐落,確為佳作。

猛毒:認真兄弟就乏味

2018年,《猛毒(Venom)》在台灣上映時,我在「藍色電影院」廣播節目裡這樣破題:「很多人都說它的舌頭伸出來時,超噁心的……一點沒錯,這隻超大外星寄生蟲,從手到腳到舌頭,都有讓人寒毛直豎的力量。不管你喜不喜歡,《猛毒》能在台灣創下兩億票房,證明了它一定有獨特魅力。」

2024年,《猛毒最終章:最後一舞(Venom: The Last Dance)》在台上映了一個多月,迄今票房為1億1896.3萬。說明電影即使招式已經老邁,觀眾仍想再看一眼「老朋友」,重溫「腹語」拔河的趣味。

廣播節目中也從以下九點分析《猛毒》的公式與魅力:
01.從外太空搬運異形,必有災難。

02.野心家肯定會被異形纏上。

03.漫畫英雄偏愛主角是記者。

04.寄生蟲不能害死宿主,否則必死無疑。

05.魯蛇換了環境,可能就成了英雄。

06.山中無老虎,猴子做霸王,能稱王,誰要做嘍囉?

07.異形附身,像不像鬼附身?還附贈低頻魔音。冤家變兄弟,鬥嘴換攜手,身心合一最是美。

08.左手打右手,好不熱鬧!那是人格分裂的演技考驗。

09.聯合次要敵人,打擊主要敵人,這個生存哲學,異形也懂。

《猛毒》擦亮的招牌與招式,《猛毒最終章:最後一舞》一應俱全,那是續集電影的履約保證,這也說明了陳太太何以會再次出現,而且與男主角Eddie Brock婆娑起舞,因為最後一舞就是告白之舞,所以要燦爛華麗。

Tom Hardy這次還兼任製片與編劇,顯然他深愛這位「人獸合體/變身互換」的角色,想以當事人的觀點出發,多刻畫一下角色內心彎轉。

只是,Tom Hardy可能沒有察覺到,《猛毒》的原始魅力在於:不正經。不管是嬉笑怒罵,或者橫衝直撞,the wilder, the stronger,越是狂野脫序,不按牌理出牌,越能贏得觀眾認同與歡呼。

《猛毒最終章:最後一舞》面臨的困境在於面對內外夾攻(外星怪物與地球軍警),既得生離,還要死別,一旦認真了,一旦正經起來,《猛毒》就不再是《猛毒》了,溫情主義的入侵與接管,讓全片成了送葬進行曲。我相信粉絲依舊淚漣漣,縱使特效、音效依舊繽紛雜沓,但是《猛毒》已然悄悄褪色異味了。

還記得《猛毒》的兄弟盟約是:「不准傷害好人,只能吃掉壞人。」玉石俱焚後,孤單的倖存者,面對寂寞大地,還有啥可以囂張或逍遙的呢?

Crescendo:鋼琴大賽真性情

因為真,因為純粹,很多紀錄片比劇情片好看。

《幕前幕後:范克萊本鋼琴大賽(Crescendo)》就是一部揪心又賞眼悅耳的紀錄片。

電影第一場就是年輕選手在幕後來回踱步,指揮上前問他:「你還好嗎?」

「我很緊張。」你似乎看見他在發抖。

然後,指揮抱了他一下:「我會幫助你。」

最後,他拿到了金牌。

電影提出的核心問題是:參加大賽前,你的心情如何?得到金牌後,你的世界有什麼不一樣?答案其實都一樣:不斷練習,不斷探究偉大的作品。運動如是,藝術如是,人生亦如是。

電影原名《Crescendo》,音樂術語,指的是「漸強音」,譯成《幕前幕後:范克萊本鋼琴大賽》,因為本片紀錄的是2022年舉辦的第十六屆范·克萊本國際鋼琴大賽賽事前後,30位鋼琴演奏家的身心煎熬。

電影教會我的第一件事是:誰是范·克萊本?

Van Cliburn(1934-2013),美國知名鋼琴演奏家,人高手長的他曾於1958年前往莫斯科,拿下的第1屆柴可夫斯基國際音樂大賽的鋼琴冠軍冠。成為冷戰時期,美國人的民族英雄。當年,莫斯科的評審眼中只有音樂,沒有國籍;他創辦的鋼琴大賽,在2022年賽會中,不但有交戰中的烏克蘭和俄羅斯鋼琴家同台競技,最後更拿下銀牌和銅牌。大賽堅持的藝術底線,想要傳遞的「藝術無國界」訊息清楚明白。

電影分享的音樂家故事更是動人。

有位鋼琴家說:鋼琴是透明的樂器,每個琴音都清楚訴說你的心情與努力,告訴大家「你是誰」。

雖然,其他樂器也有同樣功能,但是這份告白清楚標識著「人如其琴,琴如其人」的道理。

有位鋼琴家說:家境貧窮,只因為從小看電視聽到有人唱歌,就會情不自禁跟著鬼吼鬼叫,母親就送他去唐人街地下室去學琴,當時只能彈電子琴,後來爸爸從垃圾堆撿到一台別人棄置的直立鋼琴,讓他終於可以在家裡練琴。伴隨音樂而來的諸多喜悅,都說明了音樂鑽進人類靈魂的魅力所在。

這部電影紀錄了溫暖與殘酷。

音樂怎麼比賽?怎麼分高下?透過知名大賽的名氣與後續的經紀與行銷網絡,卻是年輕音樂家讓世界看見,也能持續演出,持續擁抱最愛的出口。這是現實的殘酷之一。

之二在於比賽就有勝負,就有悲喜。從初賽到決賽,有一半的頂尖高手得枯坐板凳,忍受聽不見自己名字的挫敗與失落。要多大顆心臟,才能練就這股得失一瞬間的抗壓性?要多大的愛,才會鞭策你不計勝敗,繼續練習再練習,追尋看不見終點的極致?

我喜歡其中一位選手的自白:「我已經全力彈出每一個音,剩下的是評審的決定。」盡人事,聽天命,心想事不成,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人生就是如此殘酷。

參賽鋼琴家一開始是獨奏競技,直到決賽才和樂團搭配合奏,擔任大賽評審團主席的著名指揮家Marin Alsop也兼任樂團指揮,一方面協助,一方面觀察,評審眼光就更深入精準。但她從沒忽略合作的都是年輕高手,送暖、搭台讓他們全力發揮,更是她的重要使命,看到每位演奏家在休止符前高舉完奏雙手,上前擁抱感謝的喜極而泣眼神,你明白,評審也可以是天使,而非閻羅。

電影讓我認識了南韓鋼琴家任奫燦(Yunchan Lim),也讓我聽見了布拉姆斯、克里斯西賓、李斯特、以及拉赫曼尼洛夫的天籟樂章,打開音響,再次走入古典音樂的世界中,應該也是這部電影送給影迷的感恩節禮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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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房間裡的女人:困局

「老太婆,把球丟回來!」

這句話,惹惱了《空房間裡的女人》的女主角余艾洱。

因為,她雖中年,離老太婆還很遙遠。

因為,那顆從後方飛來,撞到她背部的籃球,既重又疼。

生氣的余艾洱撿起球,急轉身丟向出言不遜的男生。

結果,球砸中了一位老奶奶,送醫急救。

中國導演邱陽的首部長片《空房間裡的女人》透過這場戲說了兩件事:首先,余艾洱是個不快樂的女人。關心女兒,女兒卻愛理不理,出現在學校球場,怎麼也看不見女兒。

其次,她是個凡事不順心的女人。被球砸到,又用球砸傷人。

如果生命像一張蜘蛛網,余艾洱不是結網的蜘蛛,而是困在蜘蛛網上的飛蛾,想飛飛不了,所有的掙扎,即使耗盡心力卻都像白忙。

她的困與悶,構成了《空房間裡的女人》的主體,也促成了電影的視覺美學。

觀眾隨著攝影機的鏡位,跟著、順著、盯著余艾洱的身影與腳步,沿著蜘蛛網的糾纏網絡認識要離婚的丈夫、不順從大人規劃的女兒、充滿怨氣的同學、失智的婆婆、疏離的爸爸媽媽、憑空爆出的妹妹、陪著身分不詳的男子跳舞、遇見總是貼著她說話的家服員,還有突然就不運轉的洗衣機,以及明明戒了卻又重新開始的的菸…….

最困惑的或許是吵著要離婚,卻又需要填充慾望;明明要分手了,還想好好再聊聊;當然,還是會有一言不合就摔盤子的爆發…….

導演邱陽說人生Some Rain Must Fall,所以英文片名就如此命名,我的閱讀則像是The Portrait of A Confused Modern Lady。侷促的空間、挫折的生活、黏膩的往事、不踏實的感情……最重要的是她一點都不快樂!就像她裸著身子凝視鏡子中的自己,這輩子或許就只能這麼空白過去。

議題滯悶,視覺都在框架裡外穿梭,余艾洱的眉頭也從未鬆解過,生命裡的秘密與痛楚,導演沒想說得太清楚明白,因為人生本就一團混亂,滯悶就是不可迴避的現實。倒是余艾洱演活了這位困在蜘蛛網裡,只能愛自己的女人(余艾洱/余愛爾)。

懼裂:我的青春我的痛

Coralie Fargeat執導的〈懼裂(The Substance)》有著簡明扼要的破題:一顆蛋黃,一根針管,注射物質進入蛋黃,就生出一坨一摸一樣的蛋黃。這是科技筆觸。

接下來,工人在星光大道上製作「星星」地磚,星光地磚何等風光榮耀。人潮熙來攘往後,地磚髒了、裂了、「花無百日紅」,最後則是漢堡墜地,番茄醬灑落,可以理解是踉蹌春盡,更是殘渣胭脂的速寫。其實都是人生現實。

《懼裂》想講的話,這兩場戲已經說了大半。剩下的是複製人生,面對名利計較,也難逃自體吞噬的宿命;以及不甘紅顏老逝,妄想青春永駐的人性。

番茄醬換成成了鮮血,健美活力換成了踐踏暴力,光鮮亮麗換成驚悚恐怖,因為Demi Moore 敞開肉身,擁抱依據她的歲月經歷,量身訂做的故事架構,《懼裂》完成了透過好萊塢巨星的「潛意識」投射出普世人性的放大鏡,就算荒謬又誇張,但你沒有懷疑,妳接受恐懼和血漿的洗禮,見證隨時可能爆裂的人性本色。

62歲的Demi Moore坦然面對芳華不再的現實,願意老,不怕醜,化作肉身菩薩渡化紅塵迷航的芸芸眾生,話題性十足,有如當年剃光頭,練出一身肌肉演出《魔鬼女大兵(G.I. Jane)》的豪情,至於 「可惜奶頭沒有長在臉蛋上(Too bad her tits aren’t in the middle of her face)」的試鏡評語成了特殊化妝的嘲諷源頭,並非無趣,只是前輩已經玩到膩了,看久了,就只剩驚悚疲乏。

30歲的Margaret Qualley演活了為求成功,不守規則,不擇手段,甚至不惜反噬母體的激進焦慮。那種有如急著推翻前浪的後浪嘴臉,同樣很有說服力。

流汗瘦身,是流行;流血變美,也是從不褪色的愛美人性。《懼裂》取材了極多高辨識度的好萊塢元素,讓觀眾可以「若有所悟」的趣味連結,更讓影癡可以引經據典,細說編導向各家前輩致敬/挪借/顛覆/嘲弄的片段。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怕老拒老不要老的青春拔河才是重點中的重點。

導演Coralie Fargeat透過通俗劇和B級恐怖片的框架唱出簡單明白的青春詠嘆調,也是高明的行銷策略。

白衣蒼狗:美學見悲涼

《白衣蒼狗》很沉重,很沈痛,卻很觸動我心。

《白衣蒼狗》的英文片名叫做《Mongrel》,意指雜種狗。電影中你看見了穿梭在山林間的落單狗兒;看見了加油站的一群流浪狗,搶食著地上的殘渣或髒水,片尾你更看見了一隻萎縮殘瘸了一條腿的狗兒蹣跚慢行……你更可以從狗擴大延伸至卑微的人,或者殘障老病人生,或者融不進社會的邊緣人。

片名與影像告訴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但是,從外地來到台灣的移工卻挑起了照顧職責,他們有如白衣,有如天使。然而,多少人依舊待他們如芻狗?

人生無情、人生殘酷都是導演曾威量、尹又巧的描述主軸,主題如此嚴肅,卻採取了「凝視」美學策略,邀請觀眾駐足、凝視、感受,讓移工與老病的困境都得著沈澱、咀嚼與思考。

最有力的形式美學來自米夏埃爾·卡普龍(Michaël Capron)的攝影,在極弱極微的光源下,他拍出一幅幅有如荷蘭畫家林布蘭(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的畫作,那分寧靜,那款凝視,讓你細細感受到老病殘困的生命艱難。

此外,卡普龍的長鏡頭攝影搭配曾威量的場面調度,更讓人體認到局限空間下艱難的移動的艱難與掙扎。那是有事件、有故事的緩慢,也是更逼真的寫真。

這兩款形式美學,容易遭人批判是雕琢,是剝削,但我相信曾威量選擇這款形式切入是深思熟慮的大膽嘗試,極弱光呼應著絕望困境,卻有超越了哭天搶地的白描,特殊又有魅力的美學形式吸引你更專注於實體痛苦的煎熬。

外勞來到台灣,期待改善經濟環境。合法的,賺得慢,轉得少,因而出現大量非法移工。電影中,以觀光之名來台的「旅客」,集體從旅館快步出走的「奇觀」,附帶他們交出「護照照」的期待眼神,比對等不到工作、領不到錢,也取不回護照的呆滯與焦慮。《白衣蒼狗》的低調鏡位做到了「素描」。

然而,更深一層的「挖掘」則在明明需要看護,卻像「防賊」一般:離去前要「搜身」,居家時則被「反鎖」,緊急狀況也無從「破門」而入。都是極痛切的立體「雕刻」。

找到萬洛普·隆甘迦(Wanlop Rungkumjad)飾演主角悟姆讓《白衣蒼狗》更有立體感,因為他具現了外來者的「沉默」本色,眼神卻另外散發出洞悉需求「冷眼」直觀,以及體察現實,為自己,為有伴做出最佳選擇的「生存」之道。現實讓他動彈不得,必須低頭,但也因為能靜能屈,環境困逼出來的低限動能,反而讓他做出的每一項選擇,都有了極重分量:不管是洗浴的片刻宣洩,或者是安息的長眠。

看到,也看懂萬洛普·隆甘迦的眼神,就能明白《白衣蒼狗》對漂浪移工的關注與理解。

當然,洪瑜鴻(春風)演的工頭阿興則用「沈默」承擔起上有苛刻老闆,下有哀求移工的無力與尷尬。倦怠、認命又咬牙的多重煎熬。陳文彬飾演的德哥,同樣透過安靜的眼神「評估」他的投資與信託。這種不多言語,全賴「眼神」的表演美學,恰與攝影美學遙相呼應,極難、極不討喜,卻極一致。新導演懂得如此駕馭影像,形塑一己風格,未來不可限量。

更大的驚喜來自於陸弈靜飾演的自顧不暇的老病阿梅,身旁還有一位仰賴照顧的腦麻兒子。自己一天天老去,焦慮一天天擴大,四顧茫然,無言以對的,勉強出口的,背後都閃動著一份愧疚與無解的目光,那股即將滅頂的生命泥沼,被陸弈靜條理分明剝顯袒露出來,絕對是她從影三十多年來的巔峰之作。

傑出的美學形式,讓《白衣蒼狗》得以從藝術角度去審視微弱光源下不見天日的人生處境。就像觀賞林布蘭的畫作一樣,先有了駐足凝視,才有了深處挖掘尋思的能量。從鋪陳到承接,《白衣蒼狗》都值得細細品味。

一部未完成的電影:颯

「解封」至少有雙層意義:回顧新冠疫情,對照的是封城的慌張與肅殺;面對歷史檔案,訴說的是穿越煙塵,揭露秘密,面對歷史。

中國導演婁燁的《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從「解封」電腦檔案起手,連結了被遺忘/割捨的電影片段,以及遭遮掩/迴避/誤導的疫情訊息,透過「虛構」的「疫情」視訊,參雜「曾經」網上廣傳再廣傳的「真實」影片,虛與實在疫情擴散期間相遇、握手、交錯、融合、新生……戲劇更有張力,真實更得著背書,婁燁的膽識與才情,讓技術與藝術碰撞出燦爛火花,也讓世紀疫情的真實面容,得著不容閃躲迴避的紀錄與記憶。

議題如此沉重,婁燁卻有舉重若輕的高明策略:由虛入實,一切如真;從實看虛,真上加真。

「紅樓夢」玩的是:「賈雨村/賈化/湖州人(假語存/假話/胡謅人」與「甄仕隱(真事隱)」的文字迷猜。婁燁則是「真假並存雜混的影像辯證」,不管是「重現真實」或「再造真實」,真的假不了,假的更逼真。

所以,先是男主角秦昊目擊染疫患者當場倒下的「驚惶」再現,再連結他和發病人曾經短暫肢體觸碰的「焦慮」,極其寫實的「再造真實」,就準確呼喚出當代人共同面對的疫情記憶。

然後是緊急封館(旅館)的一門之隔,兩個世界:有關係的想盡辦法找後門,對照新疆烏魯木齊隔離中無處可逃的高層住宅火災。虛構的,你沒有懷疑;真實的,逼真到讓你止住淚水。諸如這類把一加一的數學結果,擴散成無限大的化學效應,讓《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有如駕馭著虛實雙頭馬車,一路往前奔馳,咻咻馬鞭和達達馬蹄都擊中了觀者心房。

婁燁的選材與剪裁,兼及了傷痕與不得不隨遇而安的苦衷,有傷痛淚水,也能苦中作樂,呼吸節奏快慢有致,情緒轉換也拿捏精準犀利。

例如,劇組人員透過群組連線在除夕夜的縱情解放,比對方艙醫院的廣場舞,一個苦難族群因應世紀劫難的「實況重現」,就此得著感性與理性的交叉互動,再從九宮格畫面擴大的加倍堆疊的影像排列,你早已無法分辨虛構與真實,因為早已混成一體,而且越翻滾越巨大。

然後,吹哨者李文亮的最後影像浮現,再搭配全城吹哨的「紀實」影像,婁燁面對可以快速取得影像,卻又因為資訊氾濫而快速遺忘的數位人生,提出了極其關鍵的積極主張:「隨便拍點什麼,幾年後看都會很有趣的。」

「私影像」原本只是一人或一家之私,卻在有意或無意之間留住了時光參數,內含的資訊因此超越時光,成了歷史文件,這一切像極了電影誕生初期的Lumiere兄弟與Edison 順手留住的時光印記。

這一點巧妙呼應了開啟電影敘事的「十年前」沒拍完的影像內容,劇情片能夠幸運重生,私密又隨興錄下的手機影像,同樣可以提供詮釋時代的重量,在在提示了數位年代瞬間即逝的影像,擺進合適的框架裡,就能取得新詮能量。

回頭凝視/檢視武漢疫情的時代面容,當然是婁燁的主線,但是他沒有偏廢電影片名中清楚指涉的「未完成」電影。這個「籠統」卻半點不含糊的名稱,既是在明示/暗示著婁燁被官方壓制的《春風沉醉的夜晚》,卻也在連結曾經廣為流傳,卻又被快速「消失/失聲/扭曲/誣指」的網路影像。

然後,如果你知道婁燁的《頤和園》曾經翔實紀錄六四學運,就更能體會他在本片中大量使用被官方誣指為虛偽作假,卻查核為真的網路影像,更能明白他為什麼要在電影中做出「夫子自道」的誠實告白:「如果電影拍了卻不能被看見,導演為何還要拍,拍了也過不了審批,上映不了,給誰看?」

這是非常誠實的剖白與告解,答案就在他完成的每一部電影中,他沒有向壓力屈膝,沒有因為寂寞而退縮,更沒有沉溺在「熟能生巧」的創作框架中。每總能一次,他都在挑戰自己,也超越自己,《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就是他駕馭數位科技的新嘗試。一旦有人有影,總能衝撞出翻天巨浪。

婁燁知道怎麼為時代傷口留下影像見證,更多方為藝術創作找到新出口。他無需開口批判政治,卻讓人看清楚更多政治現實,那就是影像不死,電影歷經百年滄桑,依舊挺進觀眾內心與夢想的真實力量。

一起發想與編劇的婁燁與馬英力夫婦,以及所有參與的幕前幕後工作人員,能夠在那個體制與氛圍中協力完成《一部未完成的電影》,他們所需承受的風雨壓力,其實是生活在台灣的我們難以理解的,正因為體制落差,被電影擾動又刺痛的政治氣壓與現實風波,都讓這部電影的成色更加醇厚與珍貴。

有十四億人無緣觀看《一部未完成的電影》,重新認知與重溫那起改變歷史腳步的疫病風雲,唯獨台灣人可以,唯獨金馬獎可以。從婁燁與耿軍這些獨立製片的勇士不懼刀口,帶著電影來到台灣的那一刻,就已經說明了台灣的獨特與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