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班瑜:周星馳奇緣記

石班瑜與周星馳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講不完,我只和石班瑜聊過兩回,加起來三小時多一點,即使只有吉光片羽,但又有不少靈光閃動,可資參考。
石班瑜記得他和周星馳的情緣始自《賭俠》。那部戲要配國語時,已經挑先了一個人,但是香港導演還是覺得還是要看看有沒有更好的?所以陳明陽老師就要他去試試。
這段戲影迷都非常熟悉,就是周星馳坐在椅子上轉過身來,要錄一段讓賭神驚艷的拜師影片,開口就說:「昨天早上我們家菲律賓女傭,走過市場,耳聞有個魚販自稱是賭神,就是你…」然後就是周氏的猖狂笑聲,此時身旁美女端出一碗麵,他大口咬著,麵條掉了一身,「我當場嚇了一跳,還有人自稱是賭神,這分明是衝著我來的,我就是賭聖…….還瞄我?記下我的電話…….香港3345678,你不找我,沒關係,那可是你的損失,記得十點以後別打了,因為我睡了。」


當時石班瑜試這段音時,完全沒有壓力,輕輕鬆鬆就完成了。當時音檔不像現在用電腦傳送,而是打電話放給香港導演張海靖聽,再打電話回錄音室確定是否OK。
石班瑜配完音就到錄音室外休息,心想應該不會中選,沒多久錄音室的門突然打開了,陳明陽老師通知他:「好了,決定了,就是你了。」


石班瑜當下呆住了。他在那之前從來沒有擔任過主角聲線,他又很容易緊張,一傻了以後再進去,完了聲音也不對了,稿子也記不住了,嘴也對不上了,「講實在話,那個時候真的是周星馳在搞笑,我這邊是汗流浹背,馬上就得做反應,但我完全找不到那個感覺,只能就慢慢的磨。」


從《賭俠》、《整人專家》、《逃學威龍》到了第四部戲《情聖》的時候,武莉老師擔任聲音導演,她就直接告訴石班瑜說:「好了,你前面也配過四五部戲了,周星馳這個《情聖》你就自由發揮了,我也不找別人了!」那部戲才算他可以自由發揮。
但是所謂自由發揮其實也只是比別人駕輕就熟,大概知道周星馳會有什麼表情,什麼樣語言方式、什麼樣反應,所以相對來講配音的速度也就加快了。」


我好奇周星馳到底如何運用聲音?如何讓大家一聽就知道星爺又在發揮他的表演功力?


石班瑜的回答是:「剛開始,包括香港導演和陳明陽老師只要求我一件事,你要模仿他,因為他早年那個戲裡面就演的很誇張,他自己本身配音也很誇張。所以我可以先聽見粵語版的聲音,聽完了以後收掉,就直接看嘴配國語,有參考範本就知道說哪個地方高了,哪個地方低了,哪個地方不到位,哪個字應該強調一下,他有嘴,他有那個表情,怎麼樣去配合他那個表情….就這樣子一步一步琢磨出來。」


周星馳電影有很多廣東話的諧音梗,國語根本找不到對應詞,石班瑜沒辦法就只好自己改稿子,包括陳老師、胡立成老師,還有配音師、錄音師大家集思廣益,也會出點子,像《唐伯虎點秋香》還有什麼「Follow me!」還有「I服了You!」都是這樣玩出來的。


周星馳很愛浪笑狂笑,星爺的台版笑聲跟香港原版落差很大嗎?


石班瑜說:「剛開始的時候,他比我笑的還誇張,後來因為角色配合劇情有所調整,但是聲音導演就強調觀眾熟悉他的這個笑聲你不能丟掉,你一定要再找合適的地方,讓觀眾回憶起來。」


那時,周星馳來台灣拍了烏龍茶廣告,「我幫他配的音,這隻廣告紅到爆,電視台一天24小時播,就聽他不斷的哈哈哈,早上也哈,晚上也哈的,到最後就變成大家一聽到這個哈,就知道星爺來了,所以無形當中,其他電影要配國語配音的時候,就必須要找時間把他哈一下。」


星爺的笑聲商標很多人想模仿,卻總是不到位,石班瑜認為關鍵在於:「你必須要抓到那個位置,還不能太用力,還不能太輕,更不能是假音,因為假音就怪了,很多模仿者用的都是假音,我常說沒問題,你來,我就教你,位置告訴你怎麼發就行了,但是就沒人找。」


石班瑜總結自己的配音心得是:「周星馳那個型一出來就很貝戈戈,所以其他的那種正派聲音,老實講還真的配不出他那個味道,所以我就異軍突起。」


石班瑜感謝老天爺賞飯吃,感謝陳明陽老師給他這個機會,他有前面的累積,才能夠把握住這個機會,才沒白搭,「你還記得我以前每天背那些注音符號有多辛苦?我甚至連搭公車都在念。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這句話是可以散佈到所有行業裡面的。」


石班瑜最後一定要感謝周星馳:「講實在話,是他造就了我,讓我有這個機會。因為他的角色,讓大家認識我。」一位幕前,一位幕後,他們合作無間,形塑了從《賭俠》到《長江七號》,從1990年到2008年間,國語觀眾對星爺喜劇的集體回憶。


感謝曹冀魯先生牽線
感謝石班瑜無私分享
感謝國家影視聽中心和公共電視相關同仁協力完成
口述歷史就是珍貴的第一手史料。

鬼才之道:神經大喜劇

人生在世總被諄諄教誨要努力、努力、再努力,才能出人頭地。徐漢強的鬼世界裡,做鬼也不得清閒,繼續爭名逐利,搶著被人看見,就怕消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光是這款前提設定,就拉開了創作空間,尤其「明明都是鬼了,為什麼比做人還要累?」電影收在這句對白上,既犀利,又嘲諷,還能有會心一笑。

拍《返校》上映後,徐漢強接受我訪問時,曾說:「東方觀眾對於恐怖片的認知其實滿鮮明的,往往需要有大量的嚇人設計才稱得上是恐怖片。但我自己對多半恐怖片其實是免疫的,因此嚇人的橋段往往會拿捏不準。」這句話的關鍵詞是「免疫」。

所以免疫,其實是他長期浸淫鬼片,熟悉所有鬼裡鬼氣的鬼招,不新不怪嚇不著他,《鬼才之道》則是兵分兩路,一方面做個鬼片總複習,逐一複刻,讓大家看個夠,也笑個夠!是的,從辛亥三女鬼、電梯裡搞鬼到飯店折腰鬼,《鬼才之道》的揶揄戲弄,老梗新玩,喜趣洋洋。

然而,徐漢強沒忘記觀眾的期待,兩場「一定會中」的嚇人橋段,即使是誤打誤撞的閃失,也極具「奇觀」之效。王誌成美術團隊的鬼片經典複刻工程,值得好好開堂課分享他的搞鬼心得。

徐漢強另外研發出三款秘密武器:一是金鬼獎,二是魯蛇鬼,三是神經音樂。

從工作簽證到鬼后爭奪戰,陰間恩仇繼續複刻陽間濁亂,徐漢強根本就把蒲松齡從「聊齋誌異」以鬼寓人的筆法,活化激化得更自由奔放,觀眾搭乘他天馬行空的幽靈馬車往前飛奔,完全符合娛樂電影的設。

傳統鬼片,嚇人的總是厲鬼,《鬼才之道》的王淨「同學」則是魯蛇之最。失敗鬼的跌跌撞撞,本來就有看人出糗的娛樂效果,但也蓄積著觸底反撲的巨大能量,王淨用盡收歛再收歛的力氣,她的「放鬆」讓「同學」得著肌理素描,也使得偶一使出的「翻白眼」,散發出比「Pikachu」十萬伏特更強電力。

王淨的再進化,毋寧是《鬼才之道》最讓人驚豔的表演。張榕容的凱薩琳則不時讓我想起《天下第一》的崔苔菁和《喜怒哀樂》中的張美瑤,前者是美,後者是怨,兩者得兼,也是強棒。

《鬼才之道》基本上走的是神經喜劇(Screwball comedy)脈絡,神經喜劇歐洲第一高手首推Emir Kusturica,他偏愛把政治議題包裝在荒唐怪誕的情境中,再搭配Goran Bregovic銅管齊鳴的沸騰樂音,敦促觀眾一起神經一起瘋狂。台灣作曲家盧律銘明白神經喜劇的書寫方式,所有瘋狂搞鬼時刻,就聽著他的大Band華麗前行,撩撥著血壓直線上飆。可是盧律銘也有柔情時刻,口哨和木笛總在你耳旁輕輕吹著風,有點毛,不太毛,有點冷,不太冷,沒有才華的鬼或人,都能明白的那種莫可奈何。鬆緊快慢之間,神經的更神經,哀愁更哀愁(其實還是淡淡的)。傳統鬼片總是在音效上使力,徐漢強和盧律銘、林孝親團隊則是用音樂書寫著另類幽冥饗宴。敢玩,能玩,還能玩出一套宇宙,《鬼才之道》值得大家聆聽享受樂音設計。

拍《返校》時,明明重點在遊戲改編,大家卻都拿白色恐怖要忠實呈現的高規格來要求徐漢強,白恐的肅殺氛圍太輕了;如今拍《鬼才之道》,沒了歷史和政治正確的包袱,從頭到尾就是男鬼女鬼搞怪鬼,活人極少(對網紅社畜的調侃),滿腦子鬼精靈的徐漢強的玩得更開心自在,《鬼才之道》就是一場輕鬆加愉快的搞怪旅程。

火車怪客:大師文字戲

1951年他執導的《火車怪客〈Strangers on a Train〉》,關鍵字就是strangers。

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電影則是有人把想和做,混在一起了。小說家Patricia Highsmith在1950年提出CRISSCROSS(交替謀殺)這款點子:我替你殺害妻子,你為我除掉父親,沒人會懷疑到你身上,明明匪夷所思,卻勾動了許多人的心底吶喊,第二年就拍成了電影。

Strangers是名詞,只要加一個L還是個名詞,就成了《火車怪客》的行兇手段Strangle的執行者Strangler。

Strangle是掐喉動作,被害人戴眼鏡,被害時眼鏡掉落地上。希區考克用掉落地上的眼鏡,記錄下犯案過程,原本只是鏡位設計的巧思(後來更在《驚魂記(Psycho)》發揮得淋漓盡致,死者絕望的眼珠旁悄悄滑下一滴淚,可以是浴室中的水珠,也可以是她絕望的印記),後來卻發展成罪惡的烙印。

兇手再看見戴眼鏡的女人,就會想起犯案過程,就會進入歇斯底里狀態,再次掐上眼前女人脖子,那是再一次的失控驚叫,也更具體說明了兇手的異常心態。

拿掉L是strangers,加上L 是stranglers。希區考克在宣傳海報上玩起文字遊戲,簡單扼要解說了《火車怪客》的秘密,一個字母,有或沒有,意義截然不同,1951年就把文字玄機玩得這麼淋漓盡致,希區考克我敬佩。

《火車怪客》細節綿密、佈局嚴密,例如Robert Walker飾演的變態男子 Bruno Antony到底有多痛恨父親?希區考克不花一詞多做形容,而是直接透過Bruno 母親的畫作中驚悚陰暗的骷髗頭說明了父親的龐大陰影。

例如Farley Granger飾演的Guy Haines,急著想和Kasey Rogers飾演的Miriam離婚,一方面是Miriam水性楊花,到處對男人放電; 另一方面則是他攀上權貴,愛上參議員女兒。

Miriam究竟是個什麼樣的角色?從Guy 手上拿到事先約定的離婚費用時,她改口說不離婚了(她的反覆讓Guy 無法如願,兩人在眾目睽睽下的爭吵,具現了Guy 有殺人動機,百口莫辯下,只能仰賴不在場證據)。偏偏明明有人證,當事人卻完全不記得細節,(證人的反覆,同樣讓Guy 陷入無助困境),Guy 遇上這些始料未及的麻煩,不只製造了懸念,也撩動起觀眾對Guy的理解與同情。

至於Miriam周旋在男伴之間,還不足以說明她的玩世不恭,Bruno 釘上她要下手時,她還誤判Bruno 的眼神,以為是在對她放電,不時頻頻回首。希區考克先讓她精準預判Bruno 的追隨腳步,再次朝右回首時,Bruno 已不見蹤影,就在悵然若失之際,Bruno 已然出現在她左側。誰是上鉤的魚?是Bruno ?還是Miriam?你以為的豔遇,其實是殺機。希區考克在1950年就用這款剪接手法及場面調度來敘事,2024年再看,還是精簡有力的範本。

Guy 在電影中是位網球高手,Farley Granger打得有模有樣,其實是做到演員的基本功,希區考克捕捉到觀眾席看球群眾集體左右頭的動作,有著諧趣功能,這一招,義大利導演盧卡·格達戈尼諾(Luca Guadagnino)在2024年電影《挑戰者(Challengers)》中也用過,還搏得不少讚譽,渾然不知希區考克早在1950年就已示範了如何捕捉網球趣味。

更厲害的一招是一直在騷擾Guy的Bruno 也坐在觀眾席上,旁人不時左看右看,只有他一直不動,就直釘著Guy看,他是讓人不寒而慄的不速之客,Bruno的目的就是讓Guy發現他,逼他乖乖就範。Bruno的身影不只Guy看見了,觀眾也都看見了,情緒就此從銀幕上傳送到銀幕下。

《火車怪客》的兇案發生地在一座遊樂場,Miriam和兩位男伴在旋轉木馬(Merry-go-round)玩得好開心,一路尾隨的Bruno 順理成章就騎在後面的木馬上,歡笑與殺機的矛盾對立(場面和音樂都有這種對位張力),調足觀眾胃口。

希區考克利害之處在於旋轉木馬第一次亮相時,確實只是Merry-go-round的遊樂玩具,第二次亮相時,則成了Bruno與Guy打鬥的場合,而且推推打打之間還撞壞了操縱桿,原本速度緩慢的Merry-go-round瞬間加速而且失控急旋,無辜的婦女小孩頓時驚聲尖叫,變成Horror-go-round。Guy不但想要制伏Bruno,還自己清白,還要安撫身旁孩童,Bruno卻不管他人死活,旋轉木馬因此兼具了人格測試功能。

只不過,希區考克不想簡單處理這場戲,要讓失速的旋轉木馬停下來,就得靠熟悉員工爬進舞台底層,才能抵達圓心找到控制閥,頭頂上是快速旋轉的舞台圓盤,底下則有匍匐前行的老邁員工,一出岔錯,肯定沒命,只能慢慢爬行,可是頭頂上的急轉危機正在火速奔竄,電影就透過這款平行剪接技法,創造出三度空間(兇手/無辜婦孺/救援老人)的危機感。最後則是再來個舞台急停坍毀的奇觀,希區考克透過攝影/調度和剪輯天衣無縫的技法,證明他是很會讓觀眾心臟狂跳的「緊張大師」。

1950年代正值電影黃金年代,那個年代的導演們都習慣用仰角俯角交錯並進的鏡位運用來凸顯角色個性或處境,這種古典手法,都是電影文法的實用範本,重看經典,真的可以浸淫其中,享受電影藝術。

非常林奕華:熱海騷動

「我們的生活每天都要面對著無數鏡相。」林奕華對當代人生觀察極其敏銳,畢竟如今大家人手一機,隨時都在滑手機,還有電腦、路口監視器、電視機、電視牆,連視訊開會也面對著大小銀幕「舞台上的多重屏幕,就是生活的reflection(反思與回響)。」

林奕華的舞台上多了許多屏幕,豐富繽紛的影像,爆炸又混亂的訊息,讓人眼花撩亂,既是主觀現實,亦是客觀現實。

MV作品蔚為流行後,爆炸影像快速從眼前掠過,卻也大幅眨抑了影像的重量與意義,林奕華要求路嘉欣、王宏元、黃人傑三位演員各自拿著手機到熱海旅行,拍下了各自駐足的焦點與風景,也許可各自操作修圖軟體扮鬼臉與做梗圖,非常個人,非常隨興,忠實反應了旅人大量生產拍過即忘的垃圾資訊,負責舞台映画又兼剪接的袁錦倫同時兼顧了超大銀幕及手機三小銀幕的各自表述,同時也啟動舞台演員的當下互動疊像,齊放煙火的結果肯定漫空璀燦,卻沒能留下值得終身想念的難忘影像,更讓心思迷失在海量視訊中。

林奕華的改編工程不局限視覺,聽覺也是。

吳念真在電影《一一》詮釋的男主角NJ已成苦悶中年的代表,舞台映畫《三個人的一一:NJ的熱海旅行》他則是提供聲音,重新唸起林奕華對NJ這個角色最有感的幾句對白:「我從來沒有愛過另外一個人。」「人不可能讓另外一個人,去教他怎麼活下去,怎麼過日子,那是很悲哀的你知道嗎?」「那天你問我,十多年前為何不告而别,其實當時我有多原因,不過現在說,也没什麼意義了。」「When I was fifteen, I feel in love.突然之间,那些音樂我都懂了,後来她離開了我,音樂却留了下来。」一次又一次地輪迴,一句跳一句地不規則重現,原本的意義你聽到也聽懂了,斷裂重生後的新意義與新感覺,卻也豐潤了林奕華「破壞/新生」的堆疊效應。吳念真的存在(聲音)與不在(影像),啟動了《一一》影迷的時光倒帶機。

而且,演員各自演唱著不同曲調的「我從來沒有愛過另外一個人」,音階不同、抑揚不同、情緒不同,斷句不同,「唱一次是歌,唱兩次就有了比較,就察覺到不同氛圍。」林奕華對陳建騏的音樂很有感覺,處理起來更得著相異色彩,更複雜了他想要探討的人生背叛、悔恨與失落,「楊德昌不但提醒了我們看事物的角度,同時也提醒了聆聽的可能。」有這款敏感,《NJ的熱海旅行》的多元音域,饒富風情,迴旋又反覆之後你終究要問:該在何處,用什麼方式落下休止符?

林奕華做出海與天的安排。那是晚霞橙紅的熱海夕陽,你看不清三位主角背光逆影下的五官,卻能感受旅程將要結束的惆悵,鏡頭一動不動,再無前面一小時的喧譁與戲耍,這份停頓與安靜,讓全片得著了呼吸與思考,林奕華笑著說:「這正是Analogue類比與Digital數位的差異所在。」他給予的是哲學性的思考,也是對整部過動電影的反動批判。

但是說巧不巧,這幀在海灘前的人影,卻像極了楊德昌《海灘的一天》的起手式。「創作時我沒這樣想過。」林奕華說,「但是影片完成後卻形容這般連結。」他的無心插柳讓楊德昌的最後作品《一一》與第一部長片《海灘的一天》在《NJ的熱海旅行》牽起了手。

天,是飛機上的窗景,是旅人結束旅程前的最後凝視。思緒都在緬懷逝去的時光。然後你聽見王宏元唱出音樂飽滿的最後一版「我從來沒有愛過另外一個人」。

電影中的NJ帶著昔日戀人重遊熱海,能彌補什麼?能改變什麼?旅行的意義停駐著旅人對雲彩的呆想與呢喃之中。很詩意,有餘韻,非常楊德昌。

追思張照堂:快門時光

文章標題是:人物專訪》快門下的濃濃鄉愁——張照堂、沈昭良回望青嫩台灣

文章破題是: 攝影家也會有職業傷害嗎?號稱台灣現代攝影之父的攝影家張照堂,從中學時就開始接觸相機,迄今已然一甲子,4年前為了在北美館舉辦的《歲月/照堂》展覽,每天埋頭修照6、7小時,一抬頭,左眼就此失了焦距,就如右眼失明的日本攝影家荒木經惟調侃自己如今成了真正「單眼」。

張照堂雖然加入「類單眼」行列,但對攝影的熱愛絲毫未減,他和另一位攝影家沈昭良聯合策劃的「回望―臺灣攝影家的島嶼凝視:1970s―1990s」,2018年在台中國立美術館展出,民眾可以「回望」這些攝影家當初按下快門的心情,重新找回觀看的樂趣。

張:傳統相機的年代裡,因為膠捲有價,費用又不便宜,拍照是一件很慎重的事。如今數位科技這麼便利,人們很難再以慎重的心情按下快門。以前是慢慢觀察後,才慢慢按下快門;數位時代改變了拍照速度,記憶卡這麼便利,機器這麼容易操作,坦白說,人們很難不浪費。再加上可以隨拍隨看,拍完後急著馬上檢查照片,人們很難再安靜下來觀察現場的情境變化;例如,過去拍人物照時,很難看到相中人物雙目緊閉,但這種畫面在數位相片中比比皆是。數位相機這種「浪費」的便利性,會導致攝影美學的退化,過去每一次按下快門,都是極其慎重的創作,要靜,才能有所得;數位時代的快門按鍵,似乎只剩記錄功能,之後得花比拍照多十倍的時間整理圖檔,太可怕的災難。

問:你們策劃的《回望》展,海報選用謝三泰所拍攝的〈風櫃〉做為展覽的主視覺,這張照片裡既有歷史縱深,更有地域文化特色,我們從一場婚禮看到家族成員穿上最好的衣服,在他們最好的時光裡歡慶喜宴,也讓人們重見那個年代最美好的台灣,成功傳達「回望」的本質,當初怎麼選中這張?

張:這張是我挑的,做為一個關於台灣的攝影展主視覺,就應兼顧地域性及人的特徵,最好也能帶點喜事氛圍。照片中是風櫃村民,光從穿著,就可看出他們並非都市人,而是為了婚禮慎重其事的鄉下人;他們笑容滿面,還有一個人歪頭出來偷看,不像一般傳統死板的站立照,甚至新娘禮服被風吹動了起來,讓畫面更加立體;最重要的是,他們都站在海岸邊,傳達出島嶼的凝視。照片中的人和觀者互相凝視,當主視覺選擇直瞪觀者的照片時,那吸引力是十分強烈的,因為照片正對著你,也探問著你的回應。

我認為一張好的照片不是只有當下的紀實,而是留下空間,牽動觀眾的想像,這也是紀實照片之所以動人的原因。這次展覽,也是期望大家可以回望當初這些攝影家的心情,能夠緩慢與安靜下來,甚至改變按下快門的速度與心情,因為只有仔細觀察人與周圍的景物,最後才能創造出動人的影像。

沈:我認為時間是最好的催化劑,經過多年的時間後,可以感覺到照片也在凝視著我們,所以展覽名稱定為「回望」,希望透過十一位攝影家們在那個年代以不同族群、區塊、角落的觀察,反過來凝視現在;希望藉由前輩的作品,做為未來有志於攝影者往前邁進的基礎。

沈:七○到九○年代是台灣社會變動比較激的世代,像是一九七一年退出聯合國、七九年中美斷交,加上解嚴前後的社會運動等,但我們選擇的照片除了一部分是社會運動現場,較多的還是鄉土與生活環境。

問:強調紀實攝影是因為它更能清楚看見時代印痕?
張:「紀實」是攝影最重要的元素,因為紀實攝影反映人的生活及人性,甚至也擴及時代變遷。紀實攝影可說是人的見證,強調攝影家的風格,也就是強調從攝影者的眼睛看到的事物樣態,和現在流行的作者概念不同;更進一步來說,紀實攝影會與觀者產生對話,這次的回望主題,就希望傳達這個年代中觀看與被觀看間的關係及心情。

我這次展出的照片定名為「歲月之旅」,呈現我在七○到九○年代所看到的人文風景,還有時代氛圍,我在這段歲月裡所觀察到的情態,當然也包含這些被我拍進照片裡的人物在其中流動的歲月以及鄉愁。

我向來對鄉愁很有感覺,鄉愁是回望好一段時間的過去才會產生的情感,像是人們並不會對去年的事物產生鄉愁之感,甚至鄉愁是比懷舊更加親密的情感。尤其你在一個小鎮村莊待久了,你跟人會有親密的連結,這是在都市感受不到的,當拍完照片過了十年、二十年的時間回過頭看,這種鄉愁會特別濃厚,因為你是回望到過去家鄉的人事物。

我私心認為,會讓人印象深刻的影像,通常都是靜態的,因為靜態的攝影是凝聚最精粹的剎那,也留住瞬間的光影與情感,這個「剎那」是連續影像或是肉眼不一定能感應或抓到的,靜態照片卻抓得住。多數攝影師都有共同經驗,那一剎那到來時,你根本沒辦法多看細看,只能趕快拍,等到沖洗後才發現這真是一張好照片,這種意外與無法預期的特性,讓靜態影像更珍貴了。

更進一步來說,靜態的攝影往往單兵作戰就能辦到,動態的影片往往得要一組人來製作,且動態影片的製作在大陣仗下,難免會驚動許多人,但拍照就是一個人可以安安靜靜地融入其中。當然,紀錄片也有迷人的地方,像是聲音及透過影片傳達的連續性情感,這些是靜態影像無法做到的。簡單說,靜態影像是冷靜與理性的創作,紀錄片則是傳達感性的感受過程。

張:我大學時就開始聽搖滾樂,古典樂與具實驗性的民族音樂都會聽,音樂給予我許多情感的呼應與安慰,尤其是當我在暗房裡沖洗照片時,我都是讓音樂充滿整個暗房;也因為音樂讓我在暗房裡不感到孤單,也舒緩與解放了我,聽著聽著,漸漸就把這些音樂記在腦海裡,甚至因工作出差到國外時,就是一直買各種唱碟,後來製作影片,就將這些音樂運用其中。對於動態影像來說,我認為音樂的重要性其實和影像一樣重要,沒有音樂,影像就會弱化,以前節目播出後,常常有觀眾打電話到電視台詢問音樂的資訊,充分說明了音樂的撼動力。

感謝楊媛婷協助整理文稿 沈昭良和羅沛德攝影

奧本海默:雨滴的旋律

想像力往往來自天份,活用想像力串成故事,則是天才本事。《奧本海默(Oppenheimer)》特效總監Scott Fisher日前接受A.frame記者Alex Welch訪談時的內容,就從落雨場景,點出了小場面立大功的點石成金力量。以下是我消化了訪談內容後,另外夾議夾敘的註記補充。

Scott Fisher特別提到導演諾蘭(Christopher Nolan)事必躬親,劇本上會密密麻麻註記細節,讓工作人員清楚知道他要什麼,然而從剪接到特效,不是親力親為,就是到場督軍,確保做到他要的效果。

其中,《奧本海默》開場沒多久的校園落雨場面,多數人或許一眼帶過,沒多留神,卻是諾蘭念茲在茲的重要視覺。落雨,平常;水坑積水,平常,但從雨滴落坑的不規則現場悟出量子理論,從大珠小珠落水坑的平常景觀,轉換也建構出他腦海中的原子爆裂昂跳,就是極不平常的類比連結,就能簡單又明白點出奧本海默的「非常」特質。

諾蘭對這場戲的要求是雨滴要隨意落下,以不規則的節奏落雨。速度節奏不同,激生的水花波紋自然也就不同。在平常之至的場景上做出不平常的效果,才能建構出奧本海默與眾不同的思維與視野。聽起來很簡單,要讓落雨場隨意又不規則,特效工程師得花多少力氣才能像小上帝一樣揮灑自如,又能讓觀眾若有所悟?

訪談中,Scott Fisher(下圖)提及幾個電影特效的製作概念都發人深思。首先,絕大部份的特效都有所本,踩在別人肩膀前進,相對輕鬆有效,但也容易似曾相識。做出前所未見的場景,因為「無所本」,所以更挑戰,但也更震撼。 Scott Fisher說:「諾蘭的劇本註記著此刻的奧本在想些什麼,要把他的想法具像化,我們就得絞盡腦汁來落實。

其次,特效不能一看就知是特效,真實到讓人不覺有異,一切如真,而且不是硬塞進電影中,才是特效最高境界。關鍵在於實拍之前要先做到所有想到及能夠做到的細節,人事已盡,猶有未竟之憾,才交給特效小組修補增益。如果臨場瞎拍一通,事後再要特效師完成奇觀畫面,往往就是災難。

第三,電影特效還有兩個關鍵詞:cinematic(電影感)和accurate(科學正確)。簡單來說就是並非天馬行空的奇觀,目的就是讓觀眾「看懂」,而且「信服接受」。很多科幻電影都做了「奇觀」,卻禁不起科學驗證,只像是魔術表演。《奧本海默》的原爆特效場景,多數人過目難忘,少有人能夠吹毛求疵,其中辛苦只有當事人才清楚知曉了。

莫忘初相識:愛情秘笈

蜜甜往事一直活在心田裡,不時反芻咀嚼,正是愛情電影無往不利的催淚公式。

情癡對於初相識的那一天,那一刻,還有做過的事,總會不時夢迴,不時流連,這也是愛情電影慣用的書寫方式,而且自有癡情中人會相信、流淚、埋單。

李商隱不是這樣寫過?何當共翦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一個人的逃亡》導演Oliver Parker選安排了男女主角在舞會中相逢後,前往小山坡,來到男主角的秘境,看到破曉美景,一旁還有dog rose燦開,是的,人生最難忘記定情時,他們望著日出,相守一生。

《大師風華:真愛樂章(Maestro)》的男女主角也是在舞會中相遇,不過,導演Bradley Cooper 刻意安排的心動回憶是:他們曾經背靠背坐在草地上,透過心電感應,測試彼此靈犀相通指數。

初識多美麗,回溫更蜜甜。《一個人的逃亡》描寫一段長達70年的愛情, Oliver Parker描寫他們從日出定情,再後則是耄耋之年依舊結伴目送夕陽,sun rise ,sun set平易近人的情愛符碼,觀眾心領神會。

Bradley Cooper 則是在《大師風華:真愛樂章》終場前,安排自己帶著患病的Carey Mulligan坐回草地上,再次背靠背交心猜心,靈犀時通時不通,一如四十年前初相識,人生就是這樣摸索過來的,不是嗎?

重相逢,彷佛在夢中,其實不是夢,你會唱這首歌嗎?這是愛情電影的萬靈丹。深得個中三昧,就能收集觀眾淚水。

攝影師談:馬丁二三事

影像是電影主體,攝影師扮演關鍵角色,導演和攝影師的互動極其關鍵。《花月殺手》的攝影師Rodrigo Prieto分享了許多他和導演馬丁.史柯西斯的互動。

沒有想到《花月殺手》和《芭比》的攝影師是同一人:來自墨西哥的Rodrigo Prieto。
他和李安合作過《斷背山》,也曾來台北拍過馬丁的《沉默》,可惜無緣訪談。
《花月殺手》和《芭比》的導演與攝影風格截然不同,他究竟如何調整、適應與變化?應該是有趣的工作旅程。
最近讀到Rodrigo Prieto訪談,分享他從《華爾街之狼》開始,與馬丁合作四次的經驗,雖屬一般閒聊,卻也讓人看得趣味盎然。
例如,有些導演常會問他:「xx電影你看過嗎?」感覺上這種問法,容易像是炫耀,像是施壓,沒看過好像就遜了。馬丁不然,他蠻喜歡向Rodrigo Prieto「推薦」xx電影,逐一分析也分享人家的鏡位與構圖,那是電影同好談起好電影時,都會眼睛燦閃火花的美好時刻。所以Rodrigo Prieto最珍惜每次和馬丁討論電影鏡位的細節,馬丁一面訴說他想要的鏡頭,以及為什麼要這樣拍的思考,專心聆聽的他就開始有意象浮現,然後記下馬丁的要求,內化深植於心,再盡力透過光影鏡位傳譯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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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重要的是馬丁不愛用專業術語,不會指定用什麼樣的鏡頭,怎樣的技法來拍攝,而是解說鏡頭這時為什麼不動?為什麼要用中景或特寫?為什麼此時要拉遠或推近?希望傳達出什麼樣的感覺?Rodrigo聽明白了,就會設法在畫面上完成導演的想像。
有人動腦,有人用心又動手,這是多美好的導演與攝影師的互動?


Rodrigo還透露馬丁愛看電影,每星期至少看兩部,他自己有放映室,也會跑戲院去看電影。他們在拍攝《花園殺手前,為求影像風格接近故事設定的1920年代氛圍,還曾經去研究了《北方的南努克(Nanook of the North)》以及奧森威爾斯的《審判(The Trial)》,但也只是參考那個舊時代的黑白光影氛圍,最後嫌黑白色調太刻意又太形式化,還是得請Rodrigo用膠片來拍攝,透過膠卷更寬闊的色彩縱深重現Osage族的生活情境,而且隨著時光演進與文明進展,每格畫面的光源、色調都還要兼顧,聽起來容易做起來難,Rodrigo說每次想出解決方法時,就是最興奮的時刻。

文章及圖片參考取材自:

https://aframe.oscars.org/news/post/rodrigo-prieto-killers-of-the-flower-moon-interview

你叨位郎:聽悲情城市

因為電影參雜著日語,筆書和南腔北調華語,形成聽覺高牆,字幕因而成為解謎指引,那是侯孝賢要與二二八事件直球對決時,摸索出來的美學突破 : 沒有字幕協助的影中人,不就是在略知一二的摸索狀態下,在聽覺高牆前一再跌撞,帶著理解或誤解蹣跚走過那個時代?

面對這座高牆,透過重新「聆聽」的方式,或許就是重新理解《悲情城市》這部經典電影入門捷徑。

先談現場背景聲。

《悲情城市》一開場的空間飄盪著日皇玉音放送,主角林文雄來回踱步,看著產婆進進出出臥室,迎接兒子出生。玉音放送著終戰宣告,也是日治終結,一個時代落幕了,產房則是新生命開始,新生的林家人就在節氣交替下開啟新章節。那是極其勁力的起手式。

類似這種來自廣播的空間聲音,《悲情城市》隨後亦有台灣行政長官陳儀三次喊話,他的紹興官話廣播若無字幕佐證,多數人或許只聽得懂「台灣同胞們……」這一句,至於他要如何處置、安撫二二八事件引發的擾嚷混亂,在急需確切消息的動盪時刻,當然是極為重要的聲音資訊(雖然多數搭配廣播的背景選用了山間吊橋,侯孝賢也不忘安排醫生護士圍聚收音機旁聆聽),然而對「台灣同胞」而言,陳儀官話不但難以理解,說的終究也只是場面話,這段期間的焦慮與憤怒終究轉化成醫院前或者火車站的火把、尖刀與鼓噪聲。

同樣在金瓜石醫院裡,習慣講台語與日語的醫生護士正進行著華語教學 : 「你哪裡疼啊?頭疼,肚子疼……」,醫院就管治病,問你哪裡痛,當然是醫病之間再實用不過的語言交流,問題在於身體有疼痛的病患,多數應是接受日本文化洗禮五十年的台灣民眾,改用華語問診,顯然是要服務新朝外客,先不管這場正音教學所反應的「改朝換代」政治現實,正音課本身就是一帖處方箋,針對「書不同文,聲不同腔」 的政治症候群所開列的藥方。

現場背景聲除了要讓大家聽見時代與處境,同時也要滲透出隱身背後的多重解讀,侯孝賢織錦般細細縫繡著聲音經緯。

接著談現場歌謠聲。《悲情城市》至少出現過六首歌謠。三首暗含美麗嚮往,兩首是黯然送別的祝福歌,另一首則是不合時宜的彈唱。

首先是日本女教師小川靜子彈奏的「紅蜻蜓」。你不必會懂日文,更無須一字一句唱出三木露風填詞的「夕焼、小焼の、あかとんぼ、負われて見たのは、いつの日か」,透過風琴傳達出的旋律,就是作曲家山田耕筰帶來清風快意,即將返回日本的小川能夠留給台灣孩子的祝福,一如歌詞輕聲叮問 : 「晚霞中的紅蜻蜓,請你告訴我,襁褓中遇到你,是在哪一天?」美好的日本回憶盡在曲中。雖然劇本中原先安排的是另一首日本歌謠「故鄉」,用來註記「灣生」的不捨之情並非不宜,只是太顯露也太直白,相對之下,「紅蜻蜓」更符合普世情懷。

其次是「流亡三部曲」中的「松花江上」,來自中國的記者和台灣文青的聚會上,把酒論時事,忽聞窗外有人唱起「九一八,九一八……」,開窗尋聲,若有所悟,然後眾人接唱「哪年,哪月,才能回到我的故鄉……」外省人來到異地台灣,鄉愁不難理解,本省人對中日戰爭的解讀、對日本統治的感受、甚至對祖國的想像,相信都不同於外省人,然而不論來自何方卻都能合唱起「松花江上」,意謂這首歌曲確為流行名曲,也意謂著中日戰爭的歷史印記,然而,多年後他們才會明白,故鄉祖國早已不是歌詞描繪的那款情懷,那是命運的偶然,也是歷史的必然。

第三則是德國民謠「羅蕾萊(Loreley)」,會唱歌的金髮女妖,她的歌聲讓水手神迷,最後船毀人亡。二戰前德國的哲學與藝文都讓很吸引當時文青,追求理想,最後甚至不惜以身殉道。聽不見的文清每每有貴客來訪,就會拿出曲盤播放該曲迎賓,聽不見旋律的他卻知曉如何投客所好,然而該曲竟是預言,從追尋、對撞到殞身,正是那個時代只能以「悲情」名之的曲筆書寫。

第四首是文清繫獄後,只要獄警開鎖呼喚人名,就代表有人得上刑場了,多數人難免惶恐,但亦有人從容就義,逐一與獄友握手告別,此時獄友輕聲唱起〈幌馬車の唄),沒有淺酌,只有低唱「……目送你的馬車,幌來幌去,消失在遙遠的彼方……」文清獄友多是受過日本教育的台灣菁英,以日語歌謠送別友人,別具黯然神傷之戚。文清耳朵聽不見,心裡卻是明白的。

至於第五首的「春花夢露」則是緊接著文清送血衣血書給獄友家屬後切回酒家的場景,前一場的悲泣都還無法忘懷,「今夜風微微,窗外月當圓,雙人相愛要相見、思君在床邊。」的悲歌既是酒家買醉尋歡客的應景聲,卻也在呼應著亂世離散的無奈,那是極其妙巧的音樂轉場,歌聲接著穿門越戶來到林家廚房,女人忙著烹食,但是音量變低的歌詞,「未見君,親像野鳥啼,噯唷,引阮心傷悲,害阮等歸瞑……」不也精準詮釋著屈己彎身也要挺過苦日子的愁緒?不能說的,不必說的,就透過歌聲輕輕吹過吧。

最後則是「悲情的命運」。林家遭奸人陷害,軍警逮人,酒家歇業,眾人無事可做,蔡振南斜倚中庭欄杆,就著嗚咽二胡唱起: 「心情若操煩呀,飲呀兇酒,過去未來呀不敢想。怨嘆命運來註定,註定阮是歹命子」 詞悲歌淒,字字句句刺中正為家事操煩的大哥林文雄(陳松勇),不禁怒從中來擲帽開罵:「XXX……是在唱什麼啊!」表面上是歹命人聽悲歌,越聽運越衰,實則是林文雄救援無著,找個藉口洩憤出氣,莽夫血性畢現無遺,見證日後匹夫之勇的悲劇。

這些歌謠或長或短,每每樂音浮現時,戲劇情緒都有片刻緩和,耐人細嚼慢品,所有的歌謠都非偶然,各自承擔著不同任務。

當然,或許不是每個人都知道,《悲情城市》的片名與台語歌謠也有淵源。

構思劇本初期,侯孝賢是在楊德昌家聽見蔡琴的唱片公司為洪榮宏發行的新唱片「悲情的城市」,喜歡這首翻唱自日本歌曲的那股「味道」,也喜歡作詞家葉俊麟填的詞裡的「被人放捨的小城市,寂寞月暗暝」的意境,以及「被人放捨的小城市,秋夜也沉重」的氣氛,所以就將電影片名取做《悲情城市》。從「悲情的城市」到《悲情城市》,少了一個「的」,侯孝賢的文字推敲與講究,意境截然不同。

然而,歌謠終究只是小菜,日本作曲家立川直樹替《悲情城市》打造出兩款最為人記憶的主題樂音,才是真正讓人盪氣迴腸的音樂魔法。

第一款是「悲情城市」同名主題樂章,不管用在林家來電,林光明出生,片名浮現的破題時分 ; 或者動盪初歇,林家子弟依舊圍桌用餐的收筆時分,樂音動,氣韻生,神思者樂團用電子合成器詮釋的亞洲民族樂風兼具了時空軸線與人生情感的相互激盪。

第二款則是「寬美主題」,辛樹芬飾演的吳寬美就是風雲浪潮的見證者,不管是她坐著扛轎沿著九份山路緩緩上山,多情的文清看見一旁搖曳的野花就跑去摘下獻給寬美 ; 或者她已嫁做人婦,挺著大肚子提著菜籃走過市場的時分,從山河歲月到今生今世,這兩款樂章就這樣深植人心,從首映到今天,34年歲月等閒過,樂音不老,不時彈揚而出,你就會想起少年時分的觀影感動。 

劇情是電影的骨肉,演員的唸白則是讓電影如龍翔飛的灌頂醍醐。

《悲情城市》的演員唸白有自然天成、豪情快意和嗚咽磨蹭三大類。有的落落長,有的只有四個字,聽在耳裡,聽進心裡,各有動人魅力。

從《戀戀風塵》開始,李天祿渾然天成的聲音魔力,就讓侯孝賢非得採用同步錄音才能留其真,因為他不照劇本來,知其意又自然演譯的結果,獨樹一格,讓人物與情節更加活靈活現,絕難重來,更難在錄音室對嘴重配。

軍警登門捉人,只有他敢對里長嗆聲,既罵他是吃稀飯的,一句「有人密報就是漢奸,我在日本時代還是流氓」的氣口,用「二九二九再二九」凸顯自己曾經一再被關的往事,其實是任何劇本也寫不出來的生命經驗(只有李天祿走過日治時代,多次和日警交手,深諳日警押人不得超過卅天) ; 至於對兒子文雄動輒在家中大小聲,卻也沒能改變情勢,因而罵他是「鬼」也是「牛」的字字句句,都得著家中長老的法相森嚴。李天祿從生活智慧與生命經驗中脫口而出的語絲讓《悲情城市》得著十足地氣。

李天祿沒在演,陳松勇有時演,有時不演,而且動靜有別,最到位的表演應該就屬靜憩時分,不論是跟妾兄分享心緒 :「法律都他們寫的,隨他們翻起翻落。咱本島人最可憐,一下日本人,一下中國人,眾人吃、眾人騎、就是沒人疼。」或者講述童年時被好賭父親綁在樹上以及解說寬美心緒給文清聽的台詞,莽夫歸莽夫,人情義理上他也有著通曉練達的時分。他的口條讀唸,雄渾聲腔都讓文雄這個角色有更稜有角,甚至國罵口頭禪都出落得如此自如,相信能獲評審青睞金馬稱帝,與他的靜動說演有著因果關係。

梁朝偉飾演的林文清情急之下擠出 :「哇…台灣郎!」這幾個字,無疑是《悲情城市》最高潮,一方面這是全片重現二二八事件暴力現場的唯二場景,林文清完全明白事件的爭議焦點,知道該即時表明自己身份 ; 另一方面則是梁朝偉在全片僅有的一句台詞,當初基於市場需求邀梁朝偉演出,但他不諳台語,改成耳聾,無需言語,就省去了同步錄音上的聲線焦慮。然而「哇…台灣郎!」這句對白,卻也無可避免會被放大檢視,並做各種解讀,成為全片最鮮明的政治語言。

首先,侯孝賢多方訪察,得知二二八時期,若是在南部坐火車,有人會問 :「你…哆位郎?」都會先用台語,再用日語問,或者先用日語再台語,套進電影中就成了千鈞一髮,舉刀就要砍下的火爆場景。但是更深刻的解讀則在於這位瘖啞人使盡聲線力道才噴發出這四個字,他的吞吐艱難,可以解讀成台灣人在歷史上的艱難,說自己是台灣人,都得如許磨蹭,脫口而出後不得諒解,還會被人砍殺。從「你…哆位郎?」到「哇…台灣郎!」,兩句對既是關鍵時刻的情緒交鋒,更是台灣人命運縮影。

也因為文清不能談話,只能用筆,所以紙上溝通或者書信往還,順理成章成為電影敘事的重要媒材,例如寬榮兄妹透過櫻花與妖女歌聲展現對日本與德國文明的理解與嚮往,就讓字卡上的文字得能以默片時期的藝術風格重現時光參數(無以言傳,卻需表白的情思意境,逕以黑底白字寫上銀幕,正是默片核心文法),也讓台語、北京話、粵語、上海話和日語交錯出現的「聲不同軌」的語言言亂像得著「書同文」的溝通平台,「聲不同軌」是誤會與誤解的原由,「書同文」則成了友情,親情與愛情的溫床。

全片更從文字出發,透過寬美的日記,以及阿雪與嫂子寬美的信件往來,她們的聲線旁白既交代了林家人際遇與時局走向,更讓時代女性的觀點得以滲透銀幕,這種穿透聲音高牆出現的美學表現,都讓《悲情城市》從聲音的多元呈現攻佔藝術高峰。

文清的最後鏡頭是先對鏡梳頭,調整領帶,再拿出相機,調好快門光圈,對準鏡頭焦聚,然後按下快門,計時器開始轉動,他坐到抱著孩子的寬美身旁,然後喀嚓一聲,照片定格。 

這張全家福照片,可以解讀成侯孝賢的《悲情城市》史觀,沒人能帶那個大時代提供全知觀點,林家走過1945到1949的四年時光,生有時,死有時,悲傷有時,飲宴有時,剛巧參與與見證了二二八事件的洶湧波濤,沒有啼哭,沒得傷別,侯孝賢的電影就像這張照片,喀嚓一聲,提供一種觀看角度,提供一段生命紀錄。

這一聲喀嚓來自林文清的凝視,那也是侯孝賢的凝視,他用聲音為自己的創作留下註記。

陳世川:讓海報唱歌2

《刺客聶隱娘》商業考量 藝術折腰

藝術電影的海報理應凸顯作品意境,卻經常在商業行銷的考量下,被迫採保守策略,強調大大的明星臉,原本的藝術魅力卻就此打了折扣。

一位設計者,能有多少原創性?陳世川的回答很坦白:「很少,設計這件事情更偏向服務,因為海報要溝通的觀眾很廣,不能太極端,風格相對單一。遇上合約規範時,再大牌的設計師也只能收起鋒芒。」

侯孝賢執導的《刺客聶隱娘》,在國際行銷時,曾請林小乙設計出一款水墨意象的前導海報,舒淇背對鏡頭往黝黑森林走去,意境非凡,但是台灣發行商認為這款海報太過前衛,擔心沒有明星無法吸引觀眾上門,於是另找陳世川改款,並且要求海報必須同時出現舒淇與張震。

「其實,林小乙的版本最能傳達《刺》的意境,發行商的改款要求,讓我很困惑,會來看侯孝賢作品的觀眾,原本就不是為了追星而來。」發行商如此堅持,陳世川也只能硬將張震「塞」進海報裡,「我只能說,他們想像中的觀眾有時是5年或10年前的觀眾,而不是『未來』的觀眾。」

《破風》肌肉書法 氣魄逼人

要設計師選出最愛,就像要問媽媽究竟最愛哪個孩子,然而,陳世川念念難忘的卻是《破風》的前導海報。

為什麼?「因為那張海報沒有彭于晏的臉,只看見他的腿。但是肌肉線條和片名書法全都充滿了勁力。」

通常,在電影尚未上映前,會先有一版概念型的「前導海報」,專攻影展或國際賣埠,上映前,則會因應行銷策略推出各種設計,如去年張艾嘉的電影《相愛相親》便有春夏秋冬四款不同海報,「我曾為香港導演林超賢的《破風》海報打造出10幾款不同的設計,都要強調明星的帥氣帥臉。」陳世川說:「這張前導海報裡只看到彭于晏的半邊背影,矯健的身姿說出車隊裡擔任破風者無懼的氣魄,對於設計者來說,前導、影展、國際版海報能夠放進更多創意,正式版海報操作則相對保守,畢竟業主會希望能夠『複製』過去的成功前例。」

《行者》寂靜空靈 減法魅力

有的海報崇拜加法,塞滿了各種符號,有的海報則採用減法,簡單一個人一顆石頭,就讓人流連忘返。

陳世川指出,商業片的海報要求一眼就能傳達出完整的訊息,「複製前人的成功手法,最保險。」但是重複別人早就做過的設計,很難引發討論與關切,「《行者》海報要凸顯無垢舞蹈劇場總監林麗珍的舞藝人生,看完電影後就決定用『空』為設計概念。」陳世川說,當初《行者》拍下了很多舞者在舞台或在森林裡練舞的舞姿,背景不是黑暗深邃,就是婆娑綠意,但他看到的卻是林麗珍舞蹈帶來的寂靜空靈,「我希望透過『空』視覺概念的傳遞,讓人們細細品味視覺背後的哲思。」

《行者》的白,深淺有別,臉上的白粉,身上的白光和背景的白幕,在黑髮、黑裙和那顆小黑石的搭配下,散發出以小搏大,以簡馭繁的火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