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叫我賭神:老套不耐

主題曲通常分兩種:原創或現成。

1960-1980年代的台灣電影,習慣無片不歌,作曲家為電影量身打造主題曲,情緒與韻味都極迷人,甚至歌曲搶先一步上市打歌,觀眾已經琅琅上口,再進戲院大合唱,也是昔日觀影樂趣,從「庭院深深」、「月滿西樓」、「晚秋」、「我是一片雲」、「成功嶺上」、「橄欖樹」、「搭錯車」到「最後一夜」無不帶著觀眾歡聲齊唱,而且唱到盡興唱到滿。

歌紅了,電影一定沾光受益,你不會忘記《鐵達尼號》的「My Heart Will Go On」,《新娘百分百》的「How Can You Mend A Broken Heart」和「Ain’t No Sunshine When She Is Gone」,就算是老掉牙的芭樂名曲,擺對位置一定煽情又催淚。

香港電影《別叫我賭神》意外出現了,林煌坤填詞。劉家昌作曲的「我找到自己」,透過歌詞委婉呼應了男主角吹水輝(周潤發飾演)沉迷賭博,導致妻離子散,最後自閉症兒子回到身邊,縱有萬般不適應、不情願,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浪子終於回頭。

我不知道潘耀明導演對這首曲子有什麼特殊情感?或許是懷念老香港曾經有過的醇厚友情,畢竟周潤發經營的是「三友」老派理髮廳,兄弟相挺的赤子之情,渾厚又醇鬱。重新聽見三四十年前的流行名曲,乍聽之下是有老友重逢的驚喜,但是細聽歌詞,赫然發現根本就是劇情素描:
我往哪裡去 
才能找到自己
過去已成回憶 
我迷失在痛苦裡

我往哪裡去 
才能找到自己
過去讓他過去 
我不再迷失這裡

我再不要彷徨癡迷 
我再不要黯然無依
啊~ 我找到失落的過去」

明明「我找到自己」是老歌,卻像是量身縫製的主題曲,百分百註記著主角心情,誰說不宜?問題在於《別叫我賭神》一切都too predictable(可以預見),袁詠儀安排父子相認,一定重病纏身;得知自閉症兒子過目不忘,一定拉他進賭場;兒子逃跑比誰都快,一定可以參加長跑比賽…….看見上文,就知下文,也就難有驚喜,《別叫我賭神》的困境就在於轉折無驚喜,素描太著相,一切明明白白,就沒了讓人咀嚼回味的餘韻。

周潤發和袁詠儀都演得輕鬆自在,其他角色相對刻板,加上大量的風光畫面,電影創作核心就更混沌雜亂。

歌曲用得巧,如虎添翼,反之,就只有啞然失笑了。

瓊拜雅:歌者情人母親

歌選對了,電影就活了,音樂會同樣也活了。

1969年8月14日,Joan Baez搭乘直昇機抵達Woodstock (胡士托)音樂節現場,8月15日凌晨一點左右上台演唱。

那時,她已經懷胎六個月,大腹便便。那年3月26日,他剛和反戰和平前鋒David Harris結婚,那年七月,David 就因拒接兵單,拒絕入伍報到被捕,入獄服刑20個月。

Joan Baez 原本就關心社會議題,1967年十月,反對越戰的她,她因為阻擋年輕人入伍報到被捕,在獄中認識志同道合的David Harris,很快就成為主張素食的反戰俠侶,熱戀三個多月就結婚了。

丈夫被捕了,肚中有孩子,Joan Baez孤單但不脆弱,她知道自己動見觀瞻,選曲都有深情,不論是「I Shall Be Released」或者是「Swing Low Sweet Chariot」,台下觀眾都明白「coming for to carry me home」的深情期許,壓軸的最後一首歌,更要求觀眾一起和她合唱「We Shall Overcome」,這是他獻給獄中夫婿 Harris的歌,歌詞中不只強調「…….
We shall overcome, someday
Oh, deep in my heart
I know that I do believe
We shall overcome, someday」,另外還有
We shall be alright」
「We shall live in peace」
「We are not afraid (oh Lord
)」三段副歌,都在高聲宣示:「We shall overcome, someday!」

那天凌晨,她是勇敢妻子,偉大母親,更是傳奇歌者。

紀錄片《瓊拜雅:三重人格》沒想像我這樣細說重頭,只讓大家看見也聽見挺著肚子的Joan Baez唱著「We Shall Overcome 」,光是此景此曲,就讓我熱淚盈眶。

她唱給愛人同志,唱給自己,唱給孩子,唱給相信她的歌迷。無需做功課惡補那段歷史,她的眼神、姿態和歌聲,說完了所有該說與想說的話。

然而,相愛容易相處難。革命感情值得終身想念,卻不代表一定天長地久。1973年她們和平分手,沒有惡言,沒有八卦。在交會時互放過光亮,這一生已經足夠。

那位在1969年在媽咪肚子裡,陪著母親站上胡士托音樂節的孩子Gabriel,2019年也陪著母親來到告別巡迴演唱會的終點站:馬德里,親自見證母親整整半世紀(對他是50年,其實超過60年)的歌唱風華。幸福啊!

紀錄片《瓊拜雅:三重人格》省略很多細節,在片段縫隙中藏有很多生命密碼,值得喜愛Joan Baez的歌迷細細探尋。

2003年Joan Baez在專輯「Dark Chords On A Big Guitar」中演唱了「In My Time Of Need」這首歌,Ryan Adams 填的歌詞描述挫敗人生大旱盼雲霓的向主祈禱文,有怨卻無悔,還有信念,還有祈願,有如她的一生奮鬥,歌詞如下:Will you comfort me in my time of need?在我需要的時候,你會安慰我嗎?
Can you take away the pain of a hurtful deed?
你能帶走傷心事造成的痛苦嗎?
‘Cause when we need it most, there’s no rain at all
因為我們最需要的時候
總是得不到一絲雨滴
And dust just settles right there on the feed.
總是大旱又蒙沙塵
Will you say to me a little rain’s gonna come?
When the sky can’t offer none to me.
當天空一片乾旱時,
你會應許我些許及時雨嗎?
I will come for you when my days are through
And I’ll let your smile just off and carry me.
當我的歲月將盡時,我會走向你
讓你的微笑帶領我。

Joan Baez的人生起起伏伏,跌跌撞撞,一生勇敢逐夢,卻也不時心碎,但是她的歌聲一如她的正能量,永遠能帶給聽眾溫暖支持,讓她的微笑帶領前行。這部紀錄片《瓊拜雅:三重人格》,讓我思前想後,從她的歌聲中看見,也聽見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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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龍一OPUS:告別

第一個畫面是他的背影,他這輩子最後一次演出,「春蠶至死絲方盡」的全力以赴;最後一個畫面同樣那台鋼琴,人已空,自動演奏程式還在彈奏他的作品,直到聲斷琴止。

一座音樂廰,一台鋼琴,就坂本龍一單獨一人,導演空音央(Neo Sora)採用黑白影像,不打招呼,沒有旁白,亦不介紹曲目名稱,逕自以不同鏡位與構圖紀錄著坂本龍一拚盡餘生之力的最後演出神韻。正因為是黑白影像,「教授」的銀髮更加晶亮,黑衣更加深沉,如詩夢境,讓流瀉著告別聲韻的每一個畫面都讓人想寫一首詩。

電影是一場音樂會,因為樂音不斷;卻又不是音樂會,因為沒有留給觀眾鼓掌喝采的時間。坂本才收手,空氣就凍結了,沒有殘響,沒有留白,「教授」抽換樂譜,緊接著下一首曲子演出。對樂迷而言,這是老友重逢;對影迷而言,這是巨星展翅。他太巨大,弱水何者三千,能飲一瓢都是幸福,況且你我絕對不只飲一瓢。

《坂本龍一:OPUS》邀請影迷與樂迷坐在最近的距離,替換音樂會上前所未見的角度,前後左右細細凝視與凝聽:銀髮黑衣、鬍髭眉影、指法身形、氣宇神韻,滿足著可以再靠近一點的小小祈願;偶而的指尖疊音,不時的踏板迴響,熟悉的旋律彈跳,你明白那不是最巔峰,卻是盡心又盡力的最後一搏,你明白,他在彈奏這些首曲目時,其實也在重溫年華正盛時的靈光閃動,你彷彿陪他走過了絲路、撒哈拉和紫禁城,不靠管弦,無需甘美朗,當年他就是在黑白鍵上彈出燦爛火花,如今一人一琴,昔日風情打他眼前滑過,樂器之王他在的指尖駕馭下,直如王者再臨。

肉身不再,音符不墜,靈魂不滅,電影細妥收藏著教授的最後聲影,告訴世間男女:once upon a time,有過坂本龍一這個人,創作過如此美麗的樂章。曲罷人已成仙去,餘音嘹亮尚飄空。

漫長的季節:音樂對位

最高明的電影音樂就在於他帶動的化學變化。

始料未及的音樂出現在情緒緊繃的場合上,突兀是必然,卻可以緊緊捉住你的注意力,這是大導演黑澤明最有心得的「對位」書寫。

三船敏郎在《酩酊天使》中已經走投無路,身體也不堪負荷,前途茫茫之際,走進小酒館找老闆談心,外頭的遊樂場播放著喜悅歡樂的「杜鵑圓舞曲」,對照他的心亂如麻,混亂指數頓時倍增。

三船敏郎在《野良犬》中飾演緝拿撿走警槍的歹徒,好不容易在沼澤草叢中發現賊蹤,火拚扭打之際,樹林外傳來林外住家女孩正在彈奏弗里德里希·庫勞(Friedrich Kuhlau)的C大調奏鳴曲(Sonatina in C major, op. 20 no. 1: I. Allegro)。這邊生死搏鬥,那邊安靜祥和,不合時宜的音樂是不是更凸顯了緊繃氣息?

《八月狂想曲》中的老婆婆在狂風暴雨來襲時,硬撐著雨傘往外走去,強風狂催,傘破反折,一如昔年長崎原爆情貌,此時配樂卻是舒伯特的「野玫瑰」兒童合唱曲,婆婆家人也頂著狂風奔跑尋人。極其喧鬧的歌聲,完全不搭調的音樂,反而讓觀眾更加關注劇情。

庫布立克(Stanley Kubrick)的《發條橘子(A Clockwork Orange)》中,先用「Singing in the Rain」搭配Malcolm McDowell 飾演的狂徒Alex在街頭糾眾毆人暴力,再用貝多芬的「第九號交響曲」搭配希特勒暴行紀錄片強迫Alex接受矯正治療。畫面驚人,音樂顛覆了本來情貌,更加駭人,恐怖等級直往上竄。

辛爽執導的《漫長的季節》則仿照庫布立克的《2001:太空漫遊》,採用「藍色多瑙河」音樂交代出全劇關鍵的分屍棄屍情節,以及其他相關當事人在案發前後走過的歲月腳步,20年的生死之謎逐一解開,「藍色多瑙河」音樂徜徉流瀉過每位角色身邊,不得已的、罪該萬死的、完全不知情的……都被音樂的漣漪貼身撫拭而過,歲月無聲,流水無言,唯獨音樂牽引著觀眾驀然回首,猛然有根心弦被緊緊摳住。

辛爽在字幕空檔還留了一手,多瑙河水一度歇息,插進來人生道路上,關係人曾經有過極短的髮夾和餛飩情願,人生如果停滯在初相識的剎那,美好永存,不知該有多好……然後,樂音繼續流動…….

音樂搭配畫面的絕美境界就像化學作用:自燃的氫加上助燃的氧,產生的卻是滅火的水。(感謝周傳基老師當年開示)

漫長的季節:大器回首

《漫長的季節》改變了我對中國劇集的刻板印象,議題處理的大器與才氣,同樣驚人。

人比人,氣死人,處理同樣一首歌的手法與心態,高下立判。看完中國劇集《漫長的季節》,頓覺人生殘酷無情,不怕不識貨,最怕貨比貨。

《漫長的季節》是一齣十二集的劇集,以1996、1997、2016三條時間線交錯敘述一椿分屍血案的成因及迴波,靠著男主角范偉飾演的火車司機王響,鍥而不捨追兇要真相,完成了一個破碎家庭和一位癡心父親的時代拼圖。

第一集中就透過章回體的結構介紹了前三章《姐夫以前開火車的》、《響亮的響》和《那個人又回來了》,但也一直到了第十二集的最後,才又出現第四章《往前看,別回頭》,緊接著年邁的王響,站在高粱田邊,對著駕駛火車前行的司機王響高聲喊著:「往前看,別回頭。」此時,畫面出現了姜育恆的名曲「再回首」。

乍聽之下,似乎有些矛盾,嘴裡嚷著「往前看,別回頭」配合畫面的音樂卻深情依依唱著「再回首」:「再回首,雲遮斷歸途; 再回首,荊棘密佈。今夜不會再有難捨的舊夢,曾經與你有的夢,今後要向誰訴說。/再回首,背影已遠走;再回首,淚眼朦朧。留下你的祝福,寒夜溫暖我,不管明天要面對,多少傷痛和迷惑……」其實不然。

因為心頭放不下喪子之痛,沒有解開的死亡謎團,一直哽在心頭,所以王響頻頻回顧,反覆再反覆檢視碎心舊事,不放過每一處可能與可疑線索,才能從舊事碎片中組合解謎拼圖,一再回首的是他,勸人莫回首的亦是他,因為廿年的漫長守候究竟多難熬?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劇集初始看到廿年前的他,還有點黑髮鐵漢身段,廿年後他的已經是縮肩微佝白髮老翁,唯一不改的是要真相的偏執與堅持,盼了廿年等到雲破月來,「再回首」的副歌歌詞:「曾經在幽幽暗暗反反覆覆中追問,才知道平平淡淡從從容容才是真,再回首,恍然如夢;再回首,我心依舊。只有那無盡的長路,伴著我。」精準書寫著他長夜漫漫路迢迢,終能釋下重負的心情。

頻回首,才能無憾;勸人莫回首,則是苦盡甘來的祝福。縱然眼前只剩工作人員字幕表,樂音卻引領我們回想漫長廿年的人生風霜,主角的參悟及解脫順著歌詞滑進觀眾心坎,感同身受地歎出一口長氣。

至於究竟該不該回首的人生辯證?一旦套用到政治與歷史憾恨,同樣有著微言大義的小曲輕唱。

音樂用得好,一首就夠了,一次就夠了。同樣這首「再回首」,王家衛監製的《繁花》一用再用,用到讓人耳朵生繭,膩煩之至,那是把觀眾看小了,唯恐觀眾不懂的過度包裝,《漫長的季節》的處理則是自信又大器,一擊就中。《繁花》看似用電影手法拍劇集,終究只是劇集格局;《漫長的季節》則是把劇集當電影拍,瀟灑俐落。

導演辛爽1981年出生,才43歲,值得關注,也值得細究,滾滾長江東逝水,一代新人換舊人。

IFMCA2023:入圍

IFMCA的電影音樂品味,見仁見智,我樂於從名單中尋找沒聽過的好聲音。

國際電影音樂評論協會(The International Film Music Critics Association,簡稱IFMCA),美國時間2月8日公布了2023年的第20屆影視音樂獎提名名單,一如以往要搶在奧斯卡頒獎典禮之前,於2月22日宣布得獎名單。

好萊塢傳奇作曲家約翰.威廉斯(John Williams)再次以《印第安納瓊斯:命運輪盤 (INDIANA JONES AND THE DIAL OF DESTINY)》拿下了四項提名,協會大讚他的作品融合舊作精華搭配新作精神,非常精彩,但我個人覺得電影無趣,音樂也成為聆賞負擔。

另外一位老將Christopher Young(其實才66歲)則以《吹笛人(THE PIPER)》同樣獲得四項提名肯定,可惜我找不到聆賞管道,反而是對電影主題很感興趣:有首曲子只要演奏就有慘事發生,曲子背後藏有什麼故事?(有一點《紅色小提琴》趣味。
日本作曲家佐藤直紀和久石讓雖然新作同樣獲選年度電影音樂,卻未能躋身年度作曲家之林,可能還是只能陪榜,不過至少提醒樂迷要去注意《哥吉拉-1.0)》和《蒼鷺與少年》的音樂。

年度作曲家榜上的Lorne Balfe是炙手可熱的當紅作曲家,2023年至少完成了《龍與地下城:盜賊榮耀(Dungeons & Dragons: Honor Among Thieves)》《俄羅斯方塊:版權之戰》(Tetris)》《GT:跨界玩家(Gran Turismo)》和《不可能的任務:致命清算(Mission: Impossible – Dead Reckoning )》的配樂,顯然他很受製片和導演青睞,但是能夠讓人哼唱傳送的音樂主題卻極少。

Laura Karpman則是年度作曲家唯一進榜的女性作曲家,66歲的她在去年推出了《美式小說 (American Fiction)》和《驚奇隊長2(The Marvels)》兩部風格截然不同的電影音樂,算是遲來的肯定了。

Bear McCreary很懂得討好觀眾耳朵,是2022年大贏家,不過,2023年作品《德米特號:噬血航程(The Last Voyage of the Demeter)》和《我家有鬼(We Have a Ghost)》表現尚可。

倒是 Michael Giacchino為《絕地盟約(LA SOCIEDAD DE LA NIEVE/SOCIETY OF THE SNOW)》能被看見與聽見, 帶給我不少快慰。

部份人圍名單如下:
年度電影音樂 SCORE OF THE YEAR
《哥吉拉-1.0(GOJIRA-1.0/GODZILLA MINUS ONE)》佐藤直紀 Naoki Sato
《印第安納瓊斯:命運輪盤 (INDIANA JONES AND THE DIAL OF DESTINY)》John Williams
《蒼鷺與少年(KIMITACHI WA DŌ IKIRU/THE BOY AND THE HERON)》久石讓Joe Hisaishi
《奧本海默(OPPENHEIMER)》Ludwig Göransson
《吹笛人(THE PIPER)》 Christopher Young

年度作曲家COMPOSER OF THE YEAR
LORNE BALFE
LAURA KARPMAN
BEAR MCCREARY
JOHN WILLIAMS
CHRISTOPHER YOUNG

年度電影音樂創作COMPOSITION OF THE YEAR
“Can You Hear the Music?” 《奧本海默》Ludwig Göransson
“Concerto for Flute and Orchestra, Movement 2”《吹笛人》 Christopher Young
“Found”《絕地盟約(LA SOCIEDAD DE LA NIEVE/SOCIETY OF THE SNOW)》 music by Michael Giacchino
“Helena’s Theme”《印第安納瓊斯:命運輪盤 》John Williams
“Leaving Spacedock”《星際爭霸戰:畢凱(STAR TREK: PICARD)》Stephen Barton and Frederik Wiedmann

英倫情人:音樂書寫

經典電影都會有說不完的動人情愫,音樂只是其中之一,卻默默散發著潛移默化的能量,《英倫情人》的音樂故事無非如此。

「我彈Bach,炸彈應該不會炸吧!」《英倫情人(The English Patient)》中的女看護Hana(由Juliette Binoche飾演)一派天真地問著拆彈兵。

「啥?」拆彈兵沒聽懂她苦中作樂的幽默,繼續埋頭拆著那顆藏在鋼琴中的雷管引信。

電影中的Hana奉派照顧被火焚身,全身上下都嚴重燒傷的患者Laszlo de Almásy(由Ralph Fiennes飾演),見他氣若遊絲,不忍他顛波受苦,再隨野戰醫院搬遷,堅持就近在一家廢棄修道院中停駐下來,做最後的安寧照護。Hana在修道院中找到了好多藏書,也發現了一架半毀廢棄鋼琴,喜孜孜地坐上斷柱殘垣,彈起了Bach的「郭德堡變奏曲」。

郭德堡(Johann Gottlieb Goldberg)是Bach的學生,也是一位演奏家,Bach以他之名寫就32則變奏曲,據說是為了讓患有失眠症的俄羅斯派駐薩克森候國的Kaiserling伯爵,在相似和弦不斷重複的樂音洗禮下,平靜度過漫漫長夜。

導演Anthony Minghella選擇這首「郭德堡變奏曲」,有三個考量。首先,最淺顯易懂的連結就是被火紋身的Almásy,夜難成眠,需要有人為他唸書,才能在嗎啡的安撫下,勉強墜入記憶的殿堂中,用音樂典故連結主角身心,淺顯易懂。

其次,戰爭無情,人命無常。Hana自嘲是掃巴星,誰遇到她誰倒楣,在前線當護士,她努力救人,她救得了未婚夫隊上的士兵,卻也才知道未婚夫已先一步往生了;她的密友喜孜孜來向她借錢要去買禮物。拿到錢,吉普車才往前開了一百多公尺,車輪輾上了地雷,當場炸爆。才一眨眼,寶貴生命就已成灰,目睹生死一瞬間的慘狀,Hana身心俱疲,厭倦了戰爭,才會隱身修道院。

因此,才有了見琴心喜,彈起「郭德堡變奏曲」的橋段。「鋼琴最適合來藏雷管了。」印度錫客族的拆彈兵要求Hana別再彈了,東瞧西瞧之後,指著琴身中,已經露出半截尾巴的雷管,分享著他的專業知識。

雷管不懂音樂,也沒有國籍,它只接受壓力與震動的指令,一旦受壓,一旦震動夠強,就會引爆。雷管藏身鋼琴之中,顯示出安裝者不懷好意,為求勝利,為求殺敵,不擇手段,那是戰爭的本質,暴力藏身在藝術中,不是藝術的錯,卻也讓藝術因此成為暴力的共犯。

不管你彈的是Bach或貝多芬,不管這些作曲家是不是德國人,只要琴鍵共振指數達到引爆門檻,地雷就炸了,剛從鬼門關走了一趟的Hana,沒有喳呼驚叫,只能反諷說:「我彈Bach,炸彈應該不會炸吧!」

亞利安民族的藝術家曾有著絕美的音樂靈魂,血液中都流有追求祥和的神聖DNA,但是兩次世界大戰中,亞利安民族瘋狂扣發著扳機,屠殺了無盡生靈,藝術的白,終究遮不住戰爭的黑,戰場上的Bach,毋寧成為戰爭的反諷指標了。

然而,如果音樂緊扣著「郭德堡變奏曲」來安慰那位輾轉反側,夜難成眠的燒傷男子,難免太過著相,作曲家Gabriel Yared為此發展出自己的低限主題,與「郭德堡變奏曲」遙相應和,聲氣相通,同樣沈緩,同樣反覆低迴,但更清冷,讓人對那位在臥榻上輾轉呻吟的苦難情人,一掬同情之淚。

最後,Hana還不忘附贈一份禮物給天下學琴的孩子:「我媽說,只要我好好彈琴,就會遇見我的愛人。」她在亂世中彈琴,也在亂世中遇見了聞琴聲而來的生命知音,《英倫情人》中和音樂沾得上邊的情節,都有動人傳奇,因此成就經典。

全面入侵:魂夢長相思

APPLE+《全面入侵(Invasion)》最動人的戲劇線來自菊地凜子與忽那汐里所詮釋的同志戀情,生死相許,此情不渝,說來容易,相思催人老啊!

日本「小型月球著陸實證機」2024年1月20號登月成功,使得日本成為繼美國、蘇聯、中國、印度之後成為世界第五個成功登月國。

中國有嫦娥奔月神話,日本的「竹取物語」則有來自月亮的輝耀姬神話,所以日本在2007年進行月球探勘的軌道衛星就叫做「輝耀姬號(かぐや/KAGUYA)」,我則是看了APPLE+的《全面入侵(Invasion)》才驚覺日本的太空產業已經前衛到足以成為戲劇題材的重要內容了。

《全面入侵(Invasion)》描述地球人突然遇上外星生物突襲,首當其衝的罹難者包括了日本人寄予厚望的太空人日向(HINATA),菊地凜子飾演的日向其實有一位同性愛人水月(忽那汐里飾演),也在日本太空總署工作,更是精明又幹練的資訊工程師,只因日本社會尚未接受同性愛情,濃情蜜意只能藏在心裡,就靠著默契極佳的靈犀電波傳送相思。

人在外太空的日向突然訊號全數消失,研判應已罹難,水月不願相信也不接受,因為她還能感受到日向的電波,相信她還活著,就當其他人都忙著應付外星人的全面突襲時,唯獨她想盡辦法要營救日向。

菊地凜子在第一集的後半段就已經成為存在於回憶中的幻影,忽那汐里則是跨越了二季24集的核心主角,因為劇情設定外星人毀了日向肉身,卻保存收納了她的意識,心靈相通的水月就此成為少數可以接近外星母體的地球人。水月生死不渝的癡情使得這齣科幻影集人味與情味都非常豐沛,在記憶中永遠不會消散的日向倩影,也為人間愛情做出讓人歎息卻深感幸福的註解。

《全面入侵》的劇情軸線除了日向與水月這一支,還有捍衛子女,為母則強的慓悍母親,可以看見外星異象的孩童,以及飛越萬里相信天意自有安排的軍人,各有各的強項、堅持與追尋。有親情,有愛情,有小愛,亦有大愛,但是仍以日向與水月的不悔、不捨與不離最為動人。尤其水月的牆上貼有David Bowie的海報, 兩人又都熱愛Bowie的太空名曲「Space Oddity」,歌詞一開頭的「Ground Control to Major Tom」是地面站在呼叫太空中的湯姆少校,原本祝福一切順利,然而Major Tom很快了偏離了軌道,所以Ground Control to急著呼叫Major Tom:You’re off your course, direction’s wrong Can you hear me, Major Tom?口中聲聲叫著:Can you hear me, Major Tom?其實句句都是水月的心聲:Can you hear me, 日向?

用了三天時間追完《全面入侵》兩季,我急著想知道水月和日向之間是否有奇蹟發生?畢竟水月一直反對地球聯軍對外星母艦發射核彈,就怕日向真的就此飛灰湮滅,那份到了最後都不放棄的癡情,正是《全面入侵》就揪緊人心的設計。

《全面入侵》科幻想像在其他外星人電影中都有過似曾相識的描寫,唯獨水月與日向的戀情最與眾不同,而水月的特殊能力也使得日本的太空實力在這場地球保衛戰中舉足輕重。當然,水月生死相許的戀情也會讓你彷彿讀著張愛玲的「傾城之戀」:也許就因爲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

人犬:盧貝松聲影套路

Luc Besson 是商業電影導演,知道如何討好觀眾,他自己擔任編劇,更盡情發展擅長的套路不管是悲憫、奇觀、暴力或者音樂,男主角Caleb Landry Jones也替他撐起了半邊天。

《人犬(DogMan)》有著Luc Besson 慣用的商業電影套路(例如:個人對體制或幫派的反制與反動,以及透過媚俗場景為弱者代言),雖然劇情設定跡近三分寓言七分神話,觀眾還是容易被他給撩動及煽惑。

DogMan是Dog與Man的組合字,整體而言,《人犬》中與Dog相關場景設計與處理,有如神話;Man的部分則是男人可憎,女人可親,不論妳是本色或變裝。Caleb Landry Jones飾演的男主角Doug是生理男性,卻只有變裝成女性才得著掌聲與成就,他也只從母親、戲劇老師、變裝同伴和心理醫生得到溫暖與激勵。

電影開場就出現法國詩人Lamartine的詩句: 「Where there is misfortune, there is a dog sent by God(凡有不幸,上帝就會派狗出來)。」Luc Besson採用如此文青又如此詩意方式破題,講得有夠直白,也帶出了後續中不時出現的莎士比亞戲劇片段表演,然而Doug被「養狗、殺狗又以鬥狗為生」的父親關進狗籠後,哥哥在狗籠外掛出「In the name of God」的布條(目的在父兄行為辯護─人犬有別,以神之名懲罰愛犬逾人的弟弟),Doug看見的是字的背面,也就是god 變成了dog,這款迴文倒錯,同樣也是文青遊戲,以「神」之名變成以「犬」之名 是反諷,卻也相對沉重。

而且Doug在陳述往事時,不忘強調狗有諸多美德,唯一的錯誤是「它們相信人類」,慷慨激昂,乍聽有理,但是他的狗兒都相信他,讓他可以傲然宣稱:「汝不犯我,狗不犯汝。」然而不管是為了生存或者報復,他卻以狗之名行竊盜與殺戮之實,這不也是「相信論」的現實悖論?愛狗惜狗的DogMan終究是Man不是Dog,Doug(發音與Dog何其相近)終究仰靠眾狗把自己釘上十字架,DogMan成了GodMan,god 與dog的回文趣味再次疊印發酵。Luc Besson雄辯滔滔的影音處理,終究回套進他慣常的爽片套路,即使對暴虐父權和虛偽社福諸多撻伐,終究只是表面水花,難有底層共盪。

Caleb Landry Jones的表演讓《人犬》有了光芒四射的片段。其實,飾演少年Doug的Lincoln Powell也很稱職,尤其是在校園裡與老師演出莎劇的片段,時男時女,角色與性別自由來去,既宣告了表演才情,也預告了未來變裝的傾向,配上那句「會演莎劇,就什麼都能演了」的台詞,讓他天殘地缺的人生找到了自在舞台,所以先後變裝詮釋的Marilyn Monroe、Édith Piaf和Marlene Dietrich三位女星的造型與歌唱,都綻放奪目光輝(尤其是一曲唱畢,幾近癱瘓的身心俱疲),發行商不忘替每首歌的歌詞都譯成中文,詞曲心聲與人物心境彼此唱和,情緒感染更加到位。

透過心理醫師的對話,Luc Besson夾帶進私自以犬道「替天行道」是控訴者扮起上帝角色做出仲裁,逾越人生分際的結論,這款大道理究竟適不適用邊緣人?或者只是煽情之餘的「政治正確」補述?或許,Luc Besson只是想講一則殘障愛狗人的愛情故事,最美好的時光是Doug看著母親在廚房做菜,唱盤傳唱著「speak softly love」的歌聲,那是《教父》的主題曲,樂聲傳揚時是流放義大利的麥可遇見美麗女子,經過相親、戀愛終於結婚的美好時光,無奈樂音末歇,新婚妻子既已死於汽車炸彈之下,《人犬》的Doug不也在這款樂音中結束了自己的青春夢想?

Luc Besson是懂音樂,也善用音樂操控觀眾情緒的導演,所以作曲家Éric Serra一直用大提琴描繪Doug的心境與際遇,唯獨Marilyn Monroe、Édith Piaf和Marlene Dietrich歌音揚起,Doug的臉上與人生才有了色彩,這麼巨大的落差,都是在凸顯Doug的救贖與新生。

餓之必要:魔幻之聲

迷人的電影音樂都有特殊能量,乍聽就能捉住觀眾耳朵,細聽更能捉緊觀眾心靈,《餓之必要(Club Zero)》的電影音樂就有這等能量。

國際許多電影音樂獎項都將焦點集中在商業大製作上,歐洲電影獎是少數例外,每年選出的音樂獎得主都非主流名家,作品卻都放射出讓人乍聽肯定都很難忘的魅力,單獨聆賞就很驚豔,配上電影畫面,烘托或者解釋情節更是美妙經歷。2014年的《慾情勃根第(The Duke Of Burgundy)》的Cat’s Eyes,就是典型實例,2023年得主《餓之必要(Club Zero)》作曲家Markus Binder也散發相似魅力。追蹤歐洲電影獎的音樂獎得主成為很有趣的音樂旅程。

Markus Binder是奧地利人,1963年出生,1980年代就有配樂作品,卻到花甲之年才得到歐洲電影獎,不知該說開心或感歎?如今有大獎加持,加上《餓之必要》的反烏托邦風格,讓他的音樂風格與表現手法得到更多關注與討論,相信內心都是喜悅的。

《餓之必要》曾入選2023年坎城影展競賽,奧地利導演Jessica Hausner對植物世界有一種獨具隻眼的洞察力,2019執導的《小魔花Little Joe》就是實驗室栽培出來的魔花既能殺生,亦能人花合一,讓人惴惴不安的奇片,《餓之必要》則描述一位主張極端飲食的女老師來到菁英學校任教,她標榜的「意識」飲食可以淨化身體,可以對抗消費主義的營養與食材浪費,在校園裡引發對立風潮,有人批她操控改造學生,有人則反譏說反對她的人都是廢材。題材確實怪異,電影音樂則讓電影更加魔幻。

得獎後,Markus Binder接受採訪,透露自己的電影音樂理念,很有參考價值,例如,導演Jessica Hausner一開始就希望音樂不要是背景裝飾音樂,而是能夠自立存在,又很有主見色彩。因此創作之前他會思考:音樂如何與電影議題相呼應? 不論是初創時即已設定的,或者是逐步衍生的;音樂是否強化了故事或主題?能否再好一點?有沒有其他的表現選項?凡此種種的思考與探索,都很有挑戰。

網路上可以找到《餓之必要》的電影配樂檔案(https://www.youtube.com/playlist?list=OLAK5uy_kvdWqe7Ar8_2xXmduD9YD95Z-85252CUQ),相信對電影音樂愛好者都是莫大福音,不管是器樂配置、旋律結構或人聲運用,都會讓人豎起耳朵仔細聆聽,也對Markus Binder的創作心靈充滿更多好奇,尤其是很多無法分辨究竟來自何種樂器的奇特聲響。

Markus Binder透露他在錄音時特別喜歡將麥克風貼近樂器,可以錄下演奏家在撥動琴弦或樂器時的細膩振動,他也偏好無詞的人聲吟唱,因盤歌詞往往限縮了音樂的意境,不信神也沒有宗教信仰的他,偏好用最低限的人聲吟唱來傳達他的意念,收錄在《餓之必要》原聲帶中的人聲配樂往往就是一個音的起伏重複,卻成功傳達出好像進人一種走火入魔世界的魔幻意像,既動人又迷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