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王家衛舊時手痕

七年磨一劍,王家衛換了新碼頭,走進電視圈,接受制約規範,也只能搬出舊時絕活,吸引舊愛新歡。

《繁花》感想之一:
選角皆一時之選,綠葉猶勝紅花。

主角們有人背影作戲;有人猛推眼鏡;有人顧盼自得;有人仰首尋夢…兀自綻放費洛蒙顛倒眾生。
陳勳奇說王家衛全靠名牌,誠然。但也要識得名牌,各安其位,堆砌有道,才能聲氣相通。

感想之二:
滿滿的王家衛簽名:
影像構圖完全複刻,疊影倒影好一屋子華麗,倩影窗影幕幕錦繡針織,有如王記食譜全點名,漪歟盛哉。問題在於:夜夜至真園,餐餐仙鶴神針,抑或霸王別姬,幾人消受得起?食多必膩,誰不懷念夜東京的泡飯?


感想之三:招牌音樂不時迴響:傷情詠歌,歡情高歌,原本就是王氏祕技。既有時間參數,又為感情指路,偶一為之,盪氣迴腸又驚豔。
集集如此,招式用老,能不唏噓?
卅年前上海灘往事,重點不在商場權鬥股市爭雄,雖然確實緊湊動人;好戲全在兒女情長百轉柔腸。幾許恩愛苗,多少癡情種。
奢盼天長地久,難忘曾經擁有,難怪最愛用的歌是「再回首」:
再回首 雲遮斷歸途 
再回首 荊棘密佈
今夜不會再有難捨的舊夢
曾經與你有的夢 
今後要向誰訴說

難捨舊夢就是《繁花》核心。


感想之四:勿忘來時路,難捨初時心。
王家衛識舊念舊,擅長從舊夢提煉甘露,卻也撩動我的舊日情思:戲在上海黃河路,夢迴台北珍珠城,多少電影大亨90 年代的浮沉起落,Once Upon In Taipei:
1993年一月臘八前夕的王家衛,還沒完成驚動天下的《重慶森林》與《東邪西毒》,和張叔平來到台北市南京東路珍珠城。沒有爺叔的台灣電影大亨小蔡,豪情壯志氣吞斗牛,千萬資金挹注香港,從峨嵋街到南京東路,王氏傳奇就此確立。
如今小蔡潛居粵閩,往昔雄心徒呼負負;王家衛已然一代宗師,花繁火紅,重唱「再回首」,不知是否還有峨眉學者的吉光片羽掠過眼前?


感想之五:《繁花》實乃當代《紅樓夢》。

寶總就是賈寶玉寶二爺,四個女子愛來恨去,念憎怨想,黃河路就是大觀園,多少悲歡離合,世態炎涼。七年叱吒風雲,終歸是蒼茫大地一場空,人走茶涼,空留跫音。
可惜了無所不在的主旋律。緃使27號紀律森嚴,依舊是得內線者得天下,有關係就沒關係,所有混世魔王全逃不出國家手掌心,香港老王也只能隨波逐流,擇枝而棲。

全面入侵:魂夢長相思

APPLE+《全面入侵(Invasion)》最動人的戲劇線來自菊地凜子與忽那汐里所詮釋的同志戀情,生死相許,此情不渝,說來容易,相思催人老啊!

日本「小型月球著陸實證機」2024年1月20號登月成功,使得日本成為繼美國、蘇聯、中國、印度之後成為世界第五個成功登月國。

中國有嫦娥奔月神話,日本的「竹取物語」則有來自月亮的輝耀姬神話,所以日本在2007年進行月球探勘的軌道衛星就叫做「輝耀姬號(かぐや/KAGUYA)」,我則是看了APPLE+的《全面入侵(Invasion)》才驚覺日本的太空產業已經前衛到足以成為戲劇題材的重要內容了。

《全面入侵(Invasion)》描述地球人突然遇上外星生物突襲,首當其衝的罹難者包括了日本人寄予厚望的太空人日向(HINATA),菊地凜子飾演的日向其實有一位同性愛人水月(忽那汐里飾演),也在日本太空總署工作,更是精明又幹練的資訊工程師,只因日本社會尚未接受同性愛情,濃情蜜意只能藏在心裡,就靠著默契極佳的靈犀電波傳送相思。

人在外太空的日向突然訊號全數消失,研判應已罹難,水月不願相信也不接受,因為她還能感受到日向的電波,相信她還活著,就當其他人都忙著應付外星人的全面突襲時,唯獨她想盡辦法要營救日向。

菊地凜子在第一集的後半段就已經成為存在於回憶中的幻影,忽那汐里則是跨越了二季24集的核心主角,因為劇情設定外星人毀了日向肉身,卻保存收納了她的意識,心靈相通的水月就此成為少數可以接近外星母體的地球人。水月生死不渝的癡情使得這齣科幻影集人味與情味都非常豐沛,在記憶中永遠不會消散的日向倩影,也為人間愛情做出讓人歎息卻深感幸福的註解。

《全面入侵》的劇情軸線除了日向與水月這一支,還有捍衛子女,為母則強的慓悍母親,可以看見外星異象的孩童,以及飛越萬里相信天意自有安排的軍人,各有各的強項、堅持與追尋。有親情,有愛情,有小愛,亦有大愛,但是仍以日向與水月的不悔、不捨與不離最為動人。尤其水月的牆上貼有David Bowie的海報, 兩人又都熱愛Bowie的太空名曲「Space Oddity」,歌詞一開頭的「Ground Control to Major Tom」是地面站在呼叫太空中的湯姆少校,原本祝福一切順利,然而Major Tom很快了偏離了軌道,所以Ground Control to急著呼叫Major Tom:You’re off your course, direction’s wrong Can you hear me, Major Tom?口中聲聲叫著:Can you hear me, Major Tom?其實句句都是水月的心聲:Can you hear me, 日向?

用了三天時間追完《全面入侵》兩季,我急著想知道水月和日向之間是否有奇蹟發生?畢竟水月一直反對地球聯軍對外星母艦發射核彈,就怕日向真的就此飛灰湮滅,那份到了最後都不放棄的癡情,正是《全面入侵》就揪緊人心的設計。

《全面入侵》科幻想像在其他外星人電影中都有過似曾相識的描寫,唯獨水月與日向的戀情最與眾不同,而水月的特殊能力也使得日本的太空實力在這場地球保衛戰中舉足輕重。當然,水月生死相許的戀情也會讓你彷彿讀著張愛玲的「傾城之戀」:也許就因爲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

奇蹟的女兒:昨日夢遠

戲劇故事的第一場戲,震懾不住或吸引不了觀眾,後續就後吃力了。

鄭文堂導演新作《奇蹟的女兒》的第一場戲就是加工出口區的眾頭攢動場景,舊式單車和公車交錯進出,綠皮膠皮椅背上的女工們隨身都帶有一個硬殼皮箱,舊日風景就躍然銀幕,接下來,女主角連俞涵正用公共電話打長途電話回家,投幣聲、讀秒聲,那些已然消失的昨日聲音再次醒轉了過來,至於她頭上的工作頭巾,上下鋪的女工宿舍……同樣在呼喚著台灣的昨日記憶。

《奇蹟的女兒》取材自楊青矗的「工廠女兒圈」,楊青矗是台灣在戒嚴時期,最早挑戰工農兵文學禁忌,書寫一九六0年代台灣基層工人困苦心聲的作家,也因為他的文字,台灣從農業社會邁進工業時代的轉變,才留下了鮮活的歷史紀錄。

俗話說「工字不出頭」,意指做工的人,一輩子出不了頭。因為,出了

頭,只不過一個土字,向下延展,就成了干字,都是勞碌命,但是台灣經濟的起飛,卻和這一群要上白天班,也會輪到夜班,領著低薪卻不怕苦的女工息息相關。鄭文堂在片中透過陳芬蘭的「孤女的願望」歌聲,點出「自細漢就來離開,父母的身邊…阮想欲來去都市,做著女工渡日子,也通來安慰自己,心內的稀微」或者「假使少錢也著忍耐,三冬五冬,為將來為著幸福,甘願受苦來活動,有一日總會得到,心情的輕鬆」的女工情懷,你就赫然發覺台語流行歌是這麼卑微地承載著書寫著昨日風景。

女工如此重要,相關影像故事卻極少,一九七九年秦祥林與陳秋霞的《一個女工的故事》屬於健康寫實風潮下,包著糖衣的浪漫故事,四十年之後的《奇蹟的女兒》同樣訴諸青春偶像的魅力(溫貞菱、連俞涵、林哲熹),卻更想挖出工廠幹部利用權勢剝削、戲弄女工的職場生態(不管是以升遷交換肉體,或者抽機車鑰匙出遊的肉體呼喚),那種寫實力度更接近二00九年紀錄片《她們的故事》挖掘出來的女工船難事,你赫然發覺楊青矗四十年前描述的工廠實況,如今依舊在不同職場重演著。影音創作很難改變時代風潮,透過回顧與重建,就是最溫柔的提醒力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