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德州:山命的幽谷

這一點,Wim Wenders心領神會,《巴黎,德州(Paris,Texas)》開場前五分鐘,除了腳步聲、風沙聲、Ry Cooder鋼弦撥動聲,別無人聲。

骨瘦如材、滿面于思,穿著邋遢西裝,帶著紅色小帽的男主角Harry Dean Stanton飾演的Travis默默走過峻石漠地。

那是德州西部的「devil’s graveyard魔鬼墳場」,空曠無人、嶙峋亂石,寂靜得一如「死亡幽谷」,而他更像walking dead man, 沒人知道他從哪裡來?也不知道他要去哪裡?他只顧往前走去,直到缺水,直到暈厥。

救治他的醫師,一度以為他是啞巴,一度以為他舌頭被剪掉了,因為怎麼問,他都不回答。不言不語,形容枯槁,不是腦子壞了,就是來自異世界的怪咖。

此情此景,無需言語,你明白的:他是斷腸人。淪落天涯的斷腸人。你不明白的是,他可以變成今天這種模樣,他到底要去找尋什麼?答案就是溫德斯透過電影傳遞的訊息:愛無能、家庭崩毀、信仰破碎、物質發達的現代文明症候群。

千言萬語都在鏡頭裡。Wim Wenders的《巴黎,德州》指涉著一處荒地上的一塊標示牌,不是法國巴黎,不是文明巴黎,而是德州巴黎,失落的夢想,永遠無法實踐的夢想。多少人就這樣子帶著期望與失望,默默走完一生?

擁有的,幻滅了;追尋的,比果陀還要遙遠荒蕪;虧欠的,就算試圖彌補,最多也只能片刻溫馨。Travis 選擇繼續獨行,一如他孤獨開場,一如他黯然遠行,Wim Wenders的《巴黎,德州(Paris,Texas)》不是奧義書,而是人生一瞬的快門按鍵。

巴黎德州:密室的光影

每部經典電影,必曾留下經典鏡頭,Wim Wenders的《巴黎,德州(Paris,Texas)》就有無數顆經典鏡頭,難怪導演要特別感謝攝影師Robby Müller。

先談知名度最高的Nastassja Kinski。

初出場時,只見開車側影,一身紅衣,火紅般艷光,觀眾眼睛都亮了。

男主角Harry Dean Stanton一路尾隨,等到她𩤯然回首(圖1),金髮微揚,光滑背肌,不帶感情的眼神,卻有電光直穿心房。

我不確定溫德斯是否讀過辛棄疾的傳世名詞《青玉案. 東風夜放花千樹》:「眾裡尋他千百度, 驀然回首 ,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因為接下來的會面戲,根本就是《青玉案》的影像傳譯。

Nastassja在窺視秀場以色相營生,Harry Dean則在小房間裡,開著小燈盯著她,拿起話筒與她對話。(圖2)

經典鏡頭就出現在透過光影投射,Nastassja的臉龐上浮現出Harry Dean的五官。(圖3)

溫德斯悄悄問著觀眾:

答案或許都是因為我在她身上瞧見了自己。

不管是臭味相投,心有靈犀;或者是熟到無處躲藏,快要窒息;或者是失去了才珍惜曾經擁有的,但也只能再看一眼…….

Nastassja看不見Harry Dean,直到她關了燈,燈火闌珊處,故人相逢,該流的淚早已乾。(圖4)

剩下的路還是要繼續走,孤燈下的Harry Dean依舊隻身上路(圖5)。至於Nastassja如何走後未來的路,他給不出答案,一如他始終不清楚前面的路究竟有什麼風景。(圖6)

《巴黎,德州(Paris,Texas)》描寫困惑的心,荒漠般的人生,如詩,如歌。

56種喝采:自閉症人生

「當我在電梯裡發現Jason時,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他這輩子就只能困在自己的電梯裡。而我們也只能陪著他上上下下。」Jason 的父親Micro 噙著眼淚向妻子分享心事。

很久不曾遇見可以熱淚盈眶,哭得這麼痛快的電影,德國導演Marc Rothemund
執導的《56種喝采(Wochenend Rebellen/Weekend Rebels)》結合了自閉症、足球和陪你到天涯海角的父子情,邀請大家走進自閉症患者和原生家庭的世界。

哭,是因為Jason飽受自閉症之苦:同學霸凌、師長不耐、成人誤解辱罵……家人也要放下自我,耐心體諒、陪伴和引領。Jason 每一回的情緒失控和尖叫,都在撕裂觀眾的心。

痛快則是因為電影中的父子達成共識,Jason 承諾盡力做好情緒管控,Micro答應每個星期六陪兒子走遍德國56座職業球場,找到他想支持的球隊。Jason 的邏輯很簡單:若未逐一比較,如何確定最愛?

從《Weekend Rebels》到《56種喝采》,我必須先給海鵬影業大大喝采,《56種喝采》的中文譯名更開闊,也更有想像力。一開始不懂片名指涉什,一旦懂了,你就會愛上他,剛好呼應電影主題:一旦理解了Jason,你也會疼惜他,呵護他。

自閉症孩子很難跟外界溝通,Jason有一堆跟別人不同的習性:食材得分類放置,不能混染;對聲音雜訊格外敏感;講話有違邏輯立刻糾正;老師講福音傳奇,他只相信愛因斯坦…..別人觸及他身體,他會尖叫;為了看足球,他可以忍耐。只因為要做到想做的事,他也可以修正自己的原則。《56種喝采》就從這個縫隙中找到折衷點,讓教育和親情都找到了呼吸空間。

Micro知道自閉症無藥可治癒,他不可能守護Jason一輩子,打造社交泡泡,讓Jason無憂無慮做自己,光是走遍56座球場就已經超越了絕大多數的足球鐵粉。這種陪伴開啟了Jason的視界與世界,也讓Micro真正明白陪伴是多不容易的一件事。

飾演爸爸Micro的Florian David Fitz演來極具說服力,從逃避到盡心,從好脾氣到爛脾氣再到好脾氣,他不只是守護天使,也是被天使啟蒙與祝福的幸運兒,他的焦慮與挫敗,我們理解;他的氣憤與挫敗,我們同感;他的突圍與認真,我們自知不會做得更好。他緊緊捉住的不只是Jason,更是所有觀眾。

這對父子往返穿梭五萬六千里的足球長征,不僅守住了誓言,也守住了親情的尊嚴與驕傲。《56種喝采》更讓觀眾親眼目擊足球運動如何深入歐洲民間(沒有一部電影有該片本事,動員百萬瘋狂球迷又叫又吼,忘情演出),對照正在廝殺的歐洲國家盃賽事,《56種喝采》現場直擊的力道,簡直就是德國庶民史,呈現的足球熱浪比任何一位足球大使都更強更猛,而且電影還會告訴你:6比0的球隊,不如2比1的球隊更值得你認同。

電影有一句歌詞,讓人感慨:有時只是一線之隔(a thin line),有時則是浩瀚無界(a broad line)。理解自閉症,只是第一步,陪伴、扶持與相處是一輩子的功課,《56種喝采》讓大家認識自閉症、足球和父子情(還有天文學及太陽風暴),哈利路亞,多美好的生命課程。

56種喝采:生命的質量

你知道太陽風暴嗎?
不知道。

你知道卡靈頓事(Carrington)嗎?
不知道。

你知道2012年和地球擦肩而過的太陽風暴嗎?
不知道。

當德國導演Marc Rothemund
執導的《56種喝采(Weekend Rebels)》一次告訴你這麼多訊息時,或許你會和我一樣,對傳達這些資訊的小男生給予羨慕和致敬眼神。

小男生名叫Jason,是一位自閉症患者,卻也是天文學專家。那天來到拉脫維亞一座足球場,晚上十二點球場關燈時,他拉著父親Micro躺在球場上仰望天空,看見極美的綠色極光。

然後,Jason 就問了Micro上述三個問題,我想多數人和Micro 一樣,一問三不知。

自閉症患者對於自己關心的事物一定全力以赴,Jason 的天文學知識來自於自學,網路世代的孩子,知道網海浩瀚,自行鑽研,成就肯定超越凡夫俗子。《56種喝采》讓大家看見Jason 侃侃而談的神情時,你就明白了「天生我材必有用」,問題在於如何用?

電影其實只是聰明小孩帶著無知爸爸(及觀眾)來看極光,不喜歡被人當成小孩的Jason就抖出了一則又一則的天文資訊。我是認真又用功的觀眾,以下就是Jason 引導我進入的天文世界。

太陽風暴是太陽引起的現象,通常與來自太陽黑子活動引發的太陽閃焰相關。

極光則與磁爆相關,來自太陽的帶電粒子到達地球附近,被地球磁場吸引集中到南北兩極,進入極地的高層大氣時,與大氣中的原子和分子碰撞並激發生成極光。

卡靈頓事件指的是英國天文學家Richard Christopher Carrington觀察到的太陽風暴現象。

事件發生在1859年9月1-2日,極光出現在世界各地,歐洲和北美洲的電報系統失靈,操作電報的人員遭到電擊,電報塔發出火花。如果今日世界發生類似卡靈頓事件等級的太陽風暴,肯定重創世界經濟與文明。

Jason慶幸的是地球在2012年7月23日也面臨一個「卡靈頓級」的太陽風暴威脅,但它從地球邊緣掠過,否則人類滅絕大半,「我也就不會出生了。」科學知識不是用來炫耀的,能和人生結合,這些知識才有了立體刻度。《56種喝采》的不俗就在於知識來自人生,意義與食用也要回到人生。

當然,Jason 也會告訴你:太陽系不是有九大行星嗎?為什麼冥王星不見了?太陽系的八顆行星中,哪一顆質量最重?我想你會跟我一樣,開心接受Jason分享的這些知識,帶著飽滿的笑容與淚水走出電影院。

無言之聲:戰爭夾縫間

機緣湊巧看到德國導演Ed Ehrenberg在2016年完成的《無言之聲(Hear the Silence/Höre die Stille)》錯愕又驚痛,「戰爭不仁,以人民為芻狗」,這部電影的主題描寫適合戰爭前夕的觀眾關切,咀嚼。

《無言之聲》是二戰電影,特殊點在於故事發生在烏克蘭。對照打了兩年的烏克蘭戰爭,電影情節格外讓人唏噓。

一班走散的德軍班兵在寒冷雪天誤闖進蘇聯佔領下的村莊,村裏只剩老弱婦孺,村民個個會講流利德語,提起共產黨與史達林無不咬牙切齒,德軍能夠相信她們?她們能夠依賴德軍嗎?共軍如果發現她們協助德軍,不會趕盡殺絕嗎?

要存活,就得選邊。一時對,未必永遠對,一時不對,當下就沒了,還談什麼永遠?《無言之聲》提出的生存困境,選擇困境,不可能有標準答案,進退維谷,動輒得咎,正是《無言之聲》緊扣觀眾心弦的功力所在。

電影開場時,烏克蘭村民正在教堂唱詩做禮拜,教堂早就沒了神父(暗指她們是神棄之民),她們依舊相信天上的神,然而有相同信仰的德國人則拿著槍指著她們,強迫繳械(其實只剩一刀一槍),還強把小孩留在身邊當人質,逼她們就範。

德軍有傷兵,伸出援手的是這群婦女,協助禦寒食物的也是她們,提供轉進車輛的也是她們,然而嫌她們身體髒的是德軍,就在飢渴女郎獻身時,發生命案,勉強將就的表面和諧瞬間變質,猜忌擴大,仇恨頓生,雪地血地,戰爭對立下的俗人,但求生存,情義快速貶值,任人踐踏,每一聲的叫喊,每一回的槍響,都在撕裂觀眾的心。

「答應我一件事?」垂死前的德軍班兵請求同胞,「沒問題,我一定做到。」同袍豪爽應允,接下班兵手中的筆記本,「要讓大家知道我們在這邊犯的罪。」

電影最後,唯一生還的這位德軍跪在雪地林子邊生火取暖,然後一頁一頁撕下筆記本,燒掉德軍罪行紀錄。

原本逆來順受的烏克蘭女人難道不知道舉槍反抗也是死路一條嗎?順也亡,逆也死,不是太過悲憤,何須冒死?to be or not to be ,她們的選擇其來有自。

德軍走了,共軍來了,幸運生還的,臉上沒有笑容,在戰爭的夾縫裡,生命沒有重量,她們記住的故事,是德軍燒不掉的,也是共軍不在意,也不想知道的。

雪在燒,血也在燒,這時你就明白了電影的英文名字何以改成《Hear the Silence)》,是的,要聆聽《無言之聲》,你就明白戰爭不仁,人民賤遜芻狗。

電影在聖詩的天籟聲中展開,電影也在聖詩的悲傷悼念中結束。烏克蘭的歷史悲情綿亙了200多年,二戰只是一個逗點,血色歷史還在……..翻動著新頁。

失控教室:真相的真相

《墜惡真相》要確認命案是自殺或他殺?《失控教室》的關鍵緣起是:老師掉了錢,究竟誰偷了老師的錢?

錢少了或許是事實,然而可能原因包括:掉了?花了?忘了?偷了?

主觀認定是我的錢被人偷了,就要找出偷錢的人。《失控教室》首先探討的是真相如何認定?又如何找尋?主觀武斷,易生偏見,手段難免粗暴,受冤的無辜者自然反彈。

如何斷定是學生?只要學生錢包錢多多,就是嫌疑人?事實與真相之間可以這麼輕率劃下等號嗎?何況還是以「零容忍」的口號,包裝「脅迫指證」的行為?

《失控教室》其次探討的是有影像就有真相嗎?還是有個影就生個子,自以為是的「腦補推論」,距離真相有多遙遠?自以為仁至義盡,坦白從寬的詢問,是不是已經先入為主做出結論,再逼人認罪?

前者攸關證據如何取得?接近真實與千真萬確之間,有多少辯證空間?後者攸關部分證據是否就能還原真相?

《失控教室》探討的第三個層次則在於: 訴諸輿論,訴諸情緒,訴諸正義口號會不會更加偏離真相?

德國女星Leonie Benesch 在《失控教室》中飾演的女老師諾瓦克,很有尊重學生、因材施教的理想主義色彩,不認同校方威權主義的便宜行事,卻也要承受其他同僚要求同步齊心的壓力。更難的是一旦成為當事人,如何捍衛自己權益?又如何不犯錯?又如何不株連無辜?

《失控教室》好看的地方在於以「找尋真相」之名,解剖了追尋過程中所有可能失控的參數,明明真相只有一個,看完電影你還是不知道真相,卻看見我們多容易被情緒和偏見一步步引導走向誤解與糾結。

電影中,諾瓦克老師邀請全班同學大聲喊出委屈和憤怒,也透過魔術方塊給學生溫暖與智慧,她是被害人抑或加害人?教育是良心或情緒志業?她的擺盪、煎熬與堅持,就是導演İlker Çatak送給觀眾的提醒與祝福了。

我的完美日常:小處著眼

眼睛聚焦的事物,就是你關心的。多數電影捕捉與訴說的也是這類焦點。一旦你有共振迴響,你就覺得電影好看極了,一旦錯失漏接,你就是無緣路人。

厲害的導演總會帶領我們看到一般人忽略的事物,文.溫德斯就是箇中高手,《我的美好日常》信手拈來都是範例。

役所廣司飾演的男主角平山有一間小花房,供養近二十盆小盆栽,每日晨起總會持拿噴霧器替每盆植物噴灑水霧,那是儀式,亦是信仰,更是對話-無需言語的關注與凝視。

平山何以花草成癡?溫德斯先賣個關子,多次行禮如儀之後,才讓觀眾目擊愛在林間樹下小憩的他,總能慧眼獨具在樹根角落發現小花小草,蹲下來、跪下去,掘土輕抬,連根帶土,把它挖起收下,帶回家放進盆中栽養。

草生花開都有強大生命力,雖然強要花草離開原生環境未必對他們最好,用心呵護也未必好過任其自生自滅,至少那款心境、儀式和供養,努力訴說著平山知福惜福的感恩心情。

難怪溫德斯會形容平山是一位視野開闊,見人所未見的多情人(who sees a lot more and pays attention to some of the little things we forget to.)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之所鍾,正在平山。

電影細膩之處還包括在工作人員字幕表出現時,中文翻譯不忘趕緊提醒大家:電影還沒結束,別急著起身走人。此時,溫德斯慢條斯理再次分享電影出現的樹梢光影畫面,再拋出在「木漏れ日(komorebi)」這句富藏哲理的名詞:生命美好,稍縱即逝,罕少重複,能夠即時見證就是幸福。

平山做得到,我們望塵莫及,能夠心嚮往之,享受一時片刻,也算福氣了。

我的完美日常:道在尿溺

《我的完美日常(Perfect Days)》就是Wim Wenders的當代「東京物語」。

紅塵男女的日常生活無非就是重複再重複,重複非關意願,只是現象,歲月就在日復一日中流逝。Wim Wenders在《我的完美日常(Perfect Days)》中,生活一再重複,卻不讓人生厭,反而越嚼越有味,他示範了低限美學如何「淡極生豔」的電影拍攝技法。

左旋轉,右旋轉,再怎麼轉,轉不過三,似乎已經成為舞台表演的不成文默契,因為多必膩煩。事不過三,就是重複美學的入門法則,溫德斯用類似紀錄片的鏡位紀錄役所廣司飾演的東京公廁清潔工平山每天聽見阿婆掃地聲醒來,起身褶被、溫室噴花、盥洗著衫、備齊傢伙,買罐咖啡,開車聆樂到公廁清掃……見證過平山節奏有序的一日生活後,第二天再來一次,細節和重點如故,是溫習,亦是提醒,然後又是第三天相同鏡位如數搬演(其實,已經開始有了約略刪節),就在觀眾已經熟悉了平山的八坪斗室,瓶罐溫室和屎尿工序之際,攝影機鏡位開始有了變化:不論是從榻榻米邊往後退到瓶罐盆栽後方,抑或拉對角,從榻榻米望向盆栽小室……變動增添了趣味,亦擴大了視野,對平山這個人與他的世界都有了更寬闊深入的認知。

《我的完美日常》的出發原點來自東京奧運的公廁宣傳片,溫德斯卻把它轉換成他的《東京物語》:非常東京,非常小津,非常懷古,也非常溫德斯。

小津筆觸來自榻榻米空間,來自疏隔的親情與友情、靜物凝視、語言節制,以及交通動線與周遭建物的交織。溫德斯的筆觸則來自音樂素描、舊物流連與光影構圖。

例如,平山睡前會讀書,他的兩列書架有強大磁力吸引觀眾想一窺究竟,然而溫德斯的鏡頭沒往書架裡鑽,前後只介紹了三本書: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的「The Wild Palms」,顯然是撿字排版年代的老書,字間行距都很擠壓,讀著看著人很容易就倦了,難怪他一直沒能讀完;幸田文的「木」(Aya Koda, 「Trees」 )則是呼應著平川總愛看天看書,也會呵護樹下小花的詩心,溫德斯在官網中解釋平山這個人就像一棵樹,也愛觀察從樹葉間傾洩而下的陽光,也就是所謂的「木漏れ日(komorebi)」;Patricia Highsmith的「Eleven」則是描述病態又恐怖的母子關係,難怪平山離家出走投奔舅舅的外甥女ニコ(妮可/中野有紗飾演)會那麼認同書中的小男生Victor。

這些書本連結乍看只是剖寫平山心性的背景資料,然而觀眾只要順著書本爬梳而下,就會得著更開闊的內心世界,差別在於溫德斯沒有絮絮叨叨地替觀眾畫重點,唯恐大家錯漏了他的纖細布局,他的敘事節制在於讓讓大家看見平山是多麼念舊,不隨潮流起伏,也沒有包袱地讀著自己想讀的舊書,再帶領觀眾進入文庫叢書一本一百元的二手書店,還有那位看見顧客挑揀的書就能侃侃而談,發表自己讀書心得的老闆(那種愛書成癡的書蟲風情,像極了台北水準書局老闆),書的點點滴滴著墨不多,信手拈來卻盡得good old days風流神韻。這時你就能明白,平山的車上何以盡是舊式音樂卡帶,愛聽老歌的他,不但讓山田葵飾演的Aya也為老式卡帶樂驚豔,也要柄本時生飾演的takashi帶著大家走訪一趟黑膠唱片和卡帶行。

至於平山在數位時代的「不合時宜」趣味,還包括把妮可提到的spotify當成唱片店面,還有依舊用底片拍照,從裝載底片的熟練老到,很能激發思古幽情,至於沖洗照片沖洗出來才知好不好,不好的撕掉,想留下來的就放進標示年頭月份的容器中,都是不愛數位虛擬,眷戀實體物件的good old days的漩渦迴盪,溫德斯的創作心情其實是要獻給「You know how I feel」的知音,這也是他原本只寫在劇本首頁的「feeling good」 歌詞:「Birds flying high/You know how I feel 鳥兒高飛/你懂我的感覺
Sun in the sky/You know how I feel 日頭當空/你懂我的感覺
Breeze driftin’ on by/ou know how I feel 微風輕拂/你懂我的感覺」
最後成為畫龍點睛的收尾歌曲。懂的人,點滴在心頭,歌者不苦,知音不稀。溫德斯頭抬得很高,信心十足地昂首前行。

役所廣司最愛的五部電影中包括溫德斯的《巴黎,德州(Paris, Texas)》,理由之一是主角Harry Dean Stanton沒有幾句台詞,很像他所飾演的平山;之二是溫德斯示範了音樂可以如何點化電影主題。平山在《我的完美日常》的前一個半小時幾乎沒開過口,後來勉強應答,全部台詞也不到30句,他的心情起伏全寫在臉上和肢體互動之間,這種無需言語就盡得風流的表演功力,也讓《我的完美日常》的低限主義美學得著極具說服力的肉身實踐。

至於電影中出現的老歌,用「THE HOUSE OF THE RISING SUN」對照車窗外的日照風景,開啟平山的一天,有一點白描趣味,倒是居酒屋老闆唱起日文版的同一首歌,歌詞改為the man I loved , he never returned. It was then I left my home town abroad a trian and then another. Although the improvished woman I am Hasn’t changed a bit. My mind sometimes wanders back tothe train station of my hometown with that sooty platform簡單一句話來形容就像是馬致遠在元曲「天淨沙」所寫的「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居酒屋老闆的感情分合對照平山的遠離家人,各有難以言述的暗傷,交給音樂提點,也是溫德斯最鍾愛的書寫方式了。

當然,溫德斯偏愛Lou Reed,不但電影直接採用他的曲名「Perfect Day」 ,卡帶上出現他的照片,台詞不時提到他的名字,然後當他唱起:「Just a perfect day, 多完美的一天
Drink Sangria in the park, 與你在公園裡飲酒
And then later, when it gets dark, 等到天色漸暗
We go home. 我們返家

Just a perfect day, 這美好的一天
Feed animals in the zoo 到動物園中餵食動物
Then later, a movie, too, 稍後再看場電影
And then home. 然後返家」
與世無爭的平和小確幸,不也就是電影中平山過的每一天?

溫德斯的「東京物語」還包括不可或缺的湯屋、相撲和職棒(那句「花錢買來的勝利有什麼了不起?」對資本主義下的職棒交易,是多讓人莞爾的犀利批判),以及淺草驛的庶民小店,還有九宮格的O/X遊戲,以及踩著對方影子的童年趣玩。當然也有極其現代的睛空塔及知名建築師精心打造的新式公廁,一位德國日本通見證的日本風情確實具備了與當代人對話的文化能量,難怪日本人願意選擇該片代表日本角逐奧斯卡。

最後一定要提的就是公共廁所的處理。《我的完美日常》讓大家看見了日本人為了迎接東京奧運推出的各式公廁,平山擔任清潔工人委屈嗎?顯然,他的妹妹對於他如此過活不以為然,但是他甘之如飴的心情,一如莊子《知北遊》所說的「道,無所不在」,道「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在平山身上,回歸平山所做所為,人世的階級傲慢與岐視似乎都已使不上力。文明與社會制序的運轉就靠「道在屎溺」的無聲奉獻。

野火蔓延時:幽雅敘事

久違了德國導演克里斯汀.佩佐(Christian Petzold),他的《野火蔓延時(Afire)》從遠方慢慢燒向觀眾,留下難忘火痕。

淡而有味,是功力。從一開始的混沌乏味,慢慢有了暗香飄動,一路感受到幽香浮現,最後5分鐘更澎湃衝撞,濃香四溢,坦白說真是功力非凡。

德國導演克里斯汀.佩佐(Christian Petzold)的《野火蔓延時(Afire)》就展現了這麼層層轉進的敘事功力。

《野火蔓延時》描述作家Leon協同朋友Felix到海邊別墅寫作,歷經車子拋錨、森林迷路、夜半叫聲到靈感枯竭的徹底混亂,然後神秘女子Nadja與疑似男伴Devid先後現身,Leon 的情緒波動更形劇烈,他到底怎麼了?電影片名《Afire》悄悄敲著邊鼓。

有過趕稿壓力的都知道,距離截稿日期還早時,有一搭沒一搭,愛寫不寫。直到火燒眉頭,壓力破表,有人腎上腺素大噴發,不但文采燦然,而且即時交稿;有人則是唉聲嘆氣也找不到出口,不是信手塗鴉應付了事,就是一走了之,耍賴扯皮。Leon的第一個毛病就因為截稿壓力一天天逼近,他卻經常寫稿寫進夢鄉。

那場森林大火似乎就象徵著Leon的截稿壓力。初始,遠在天邊,不以為意;繼而火苗逼近,每天有空中灑水直昇機掠過,空中飄來碎絮,夜色漸漸泛紅……到最後野豬亂竄,消防車警笛大作,看得見的,聽到見的外在緊急,都呼應著Leon手稿一無是處,醜媳婦即將見公婆的壓力。電影開始緊繃的時刻就來自書稿編輯來到,開始朗讀他的書稿,等待肯定懼怕否定的惶恐與焦慮呼應著逼近的火苗。

Leon的第二個毛病則在於創作者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偏見、偏聽還偏信,每天上演矯情之至的人格分裂戲碼:想要不敢要,想給不敢給。直到森林大火和心靈大火交相作用,才看清自己的毛病。

導演Christian Petzold 過去作品《為愛出走(Barbara)》和《水漾的女人(Undine)》,一開始都是步調緩慢,悠悠佈局,緩緩收線,最後則是在觀眾心中留下浩浩湯湯的餘韻,《野火蔓延時》就收得非常漂亮,殘缺與遺憾各有新生。

柏林亞歷山大:音樂獎

電影描述船難劫後餘生的30歲幾內亞比索難民Francis落腳柏林後,交友不慎捲進開車衝進商店打劫及毒品交易,自由人生變得黑暗焦慮,唯一的救贖來自邂逅的女神。

整整40年前,大導演Rainer Werner Fassbinder拍過同樣名字叫做《柏林:亞歷山大廣場(Berlin Alexanderplatz)》的14集電視影集,他信任的作曲家Peer Raben也交出了動人音樂。

40年後,導演博罕.科爾班尼(Burhan Qurbani)交出了被影評人說連看三小時也不覺長悶,但卻也沒有太多意外驚喜的新版《柏林亞歷山大廣場》,這回,換成女性作曲家Dascha Dauenhauer來為這種沒有身份的底層浪人譜寫主題。

從第一首的 Call of the Siren,以及接著的May the Angels Lead You Into Paradise都帶有強大的悲情力量,呼應著夾帶著人聲與吹管樂打造的Berlin Alexanderplatz主題,人生的黯黑絕望躍然銀幕。

至於述說愛情的 Love. Soul. Blood,則是委婉彈奏出亂世浮生的小兒女心願。本文連結的Sugar & Stone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BOpVP4COg-M

確實動聽。

Dascha Dauenhauer今年先拿下了德國電影獎的最佳音樂,也獲得世界音樂獎的最佳新人提名,可惜最後輸給了《教宗的承繼(The Two Popes)》的Bryce Dessner,歐洲電影獎的肯定對於這位明日之星,應是莫大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