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菱艷:舞魔心魔情魔

作為芭蕾舞電影的先驅,1948年的《紅菱艷(The Red Shoes )》有其的歷史位階,從安徒生童話延伸到掌控與唱和的人生欲念,勿寧是編劇導演Michael Powell和Emeric Pressburger用力與用情較深的執念。

時隔四分之三個世紀重看《紅菱艷》,在意的不是修復師在色彩或聲音上的汗水氣力,而是電影書寫的「狂熱」。

從劇院開門前的叫囂到開門後的狂奔,追求藝術的「熱情」點燃了全片火苗。

年輕作曲家Julian (Marius Goring飾演)發現作品遭人不吿而取,憤而離席,要求解釋、道歉或賠償,都合情理。

然而,Lermontov舞團團長Boris Lermontov (Anton Walbrook 飾演),冷漠以對,以舞團需要作曲家就收編了期待出頭的年輕人,《紅菱艷》的職場無情與名利現實,到今天依舊是有效的職場權術。

芭蕾舞團團長有多大威嚴?Lermontov富貴榮華一應俱全,要求團員不能結婚,是多粗暴要求絕對奉獻?不接受應酬即興演出,又是多專業的傲慢與潔癖?優雅的惡魔,多立體的雕塑。

《紅菱艷》的每一場舞作都很動人,Moira Shearer飾演的女主角Victoria的舞姿本身就有能量,穿上紅鞋子就再也脫不下來的神話是魔咒,也是祝福。

Michael Powell當年的創舉無非就是以十五分鐘長度搬演「紅鞋子」芭蕾舞劇,當然是透過電影語言細細刻畫女孩穿上紅鞋就再也停不下來的瘋魔,穿鞋靠剪接,身旁男人施加的壓力依序幻化成團長和指揮家,更是清楚明白的女性心情投射。至於尤紙片人可以變成舞者,都是讓人看得津津有味的影像魔法。

不過,Moira演技實在平平,情場與舞蹈專業的左右為難,看不出煎熬起伏,即使Martin Scorsese 盛讚她和紅鞋子對抗拔河的眼睛閃動,卻也只是外露的盲動,鑽不進她的靈魂深處,以至於最後的跳軌欠缺鋪排,更不動人,只讓人扼腕又在父權至上的框架下輕言犧牲。

倒是Lermontov這位團長竟然對台柱間的戀情不知不覺,貼合職場生態(長官總是最後知道),但他願意用燈光取代「消失」的女主角跳完這齣「紅菱艷」,有膽識,有眼光,有決心,真正展示頂尖舞團的經營長才。難怪Martin Scorsese 坦承他深受Lermontov影響,《蠻牛》男主角Robert De Nino的角色塑造就有Lermontov的影子。

安徒生的「紅鞋子」童話是悲劇,Michael Powell和Emeric Pressburger的《紅菱艷》也是悲劇,然而更多人看見的是讓人風魔的跳舞魅力,林懷民因為這部電影立志習舞,成就雲門世紀,一部電影的感染力真的全看觀眾怎麼看:愛他,著魔,終身纏繞;恨他,咒罵潑糞。世世代代不曾改變。

玩命鈔劫:蓋瑞奇作品

Guy Ritchie應該是當代英國商業電影導演中最有執行力的創作者之一(另一位是Christopher Nolan),即使只是中庸之作的《玩命鈔劫(Wrath of Man)》,依舊熱鬧可看。

雖然我一直覺得Jason Stathem老是繃著一張臉扮酷哥,實在談不上演技,但是Guy Ritchie知道怎麼用他,從1998年的《兩根槍管(Lock, Stock and Two Smoking Barrels)》開始,歷經《偷拐搶騙(Snatch)》的加乘,傑森.史塔森儼然已是動作片偶像。

《玩命鈔劫》英文片名是憤怒的男人,顧名思義就是男人一怒安天下。

男主角傑森.史塔森的兒子在一次運鈔車搶案中遭到歹徒槍殺,趕往救援的傑森也遭槍傷,從鬼門關回來以後,他成了復仇天使,投身保全集團,負責運鈔車保全,藉此要找出殺子兇手。接下來,大家才慢慢知道這位沉默寡言的H,竟然是心狠手辣的退休老大,惹上他,準沒好下場。

電影分三路進行:父子、外賊和內賊。下車買食物,導致天人永隔,H的憤怒,觀眾都能明白。他的復仇本事才是焦點。

他先從外賊查起,再找出臥底內鬼,劇情脈絡依循傳統警匪電影公式進行,失去戰場的退役軍人用槍枝爭取退休金的動機,是一種說法,對外兇狠,對子女家人的慈眉善目,一如《烈火悍將》,觀眾一點都不陌生,Guy Ritchie沒能寫出更有力的劇本,讓不少粉絲頗覺失落。

還好,Guy Ritchie的焦點放在保全集團的內部管理,舉凡面對槍擊後的心理治療、面對歹徒明哲保身的虛應故事、以及內線臥底的心狠手辣,都頗見趣味(例如,保全上司面對搶匪,直對手下高喊:又不是你的錢,不必拿命去拚,這種打臉保全公司「保全」哲學,夠狠夠勁)。

當然,Guy Ritchie邀到Scott Eastwood(他出身演藝世家,父親是鼎鼎大名的Clint Eastwood )演出大反派,不管是經常失控的暴怒情緒,或者比狠比快的黑吃黑手段,搭配人不可貌相的Holt McAloney,都讓傑森的復仇行動添加了一些懸念。

《玩命鈔劫》就是一部中規中矩的搶案與復仇電影,Jason Stathem從頭到尾都是不怕死,就要名字和兇手的一號表情,氣場超強,完全符合憤怒本色的需求,Guy Ritchie真的是他的伯樂。

煽動者:裘德洛亨利八

我不可能認識亨利八世,可是觀看《煽動者(Firebrand)》時,卻一直覺得亨利八世好眼熟,直到最後演員字幕表出現,才猛然醒覺,天啊,他是Jude Law裘德.洛。

是的,蓄起鬍子,身材養肥也墊肥的裘德.洛「變形」成功,可是他的眼神藏不住,還是那位眼睛會放電的帥哥。

《煽動者》的核心角色其實是亨利八世的第六任,也是最後一位妻子Catherine Parr。亨利八世曾經兩度把他的皇后送上斷頭台,瑞典女星Alicia Vikander飾演的Catherine究竟是難逃帝王猜忌?還是集寵愛於一身?

電影開始的Catherine是獲得亨利授權的攝政王,亨利遠赴法國,朝廷大小事都賴她與群臣議定,雖然大臣對她虛與委蛇,但是她很認真推動改革(對既得勢力者,她的認真就是威脅)。

而且Catherine還微服私訪,暗中資助推動宗教改革,要求聖經英文化,不要讓懂拉丁文的神職人員獨佔及囊括所有詮釋權(這當然又侵犯了既得利益者)。

眾家大臣的反制之道就是先攏絡結黨,說服不了,就向亨利咬耳朵,指控她意圖不軌,推翻亨利。

在那個君權神授的封建年代,Catherine的富貴與權力來自亨利,一旦亨利起疑,即使貴為皇后,隨時小命不保。所以,不管Catherine的想法有多前衛進步,她還是得屈意承歡,包括:低頭認錯、附和言論、為王懷孕。那個時代,那種環境,Catherine不能不妥協。

電影改編自英國女作家Elizabeth Fremantle在2013年出版的「Queen’s Gambit 」,雖然小說被譽為替歷史小說開啟了新面向,發出新聲,甚至還為了配合電影,新刊了節略版,然而全片只有在亨利的死因做出悚人聽聞的「註解」,其實很難讓Catherine的性格與戲份得著讓人感動的能量,平常能量豐沛的Alicia Vikander完全無法伸展手腳,也就更難贏得觀眾的認同與喜愛。

歷史太殘酷,裘德.洛太強大,都是讓Alicia Vikander綑手綁腳的原因之一,巴西導演凱里阿努茲 (Karim Ainouz)花了太多心力在服裝考據與講究上,美雖美矣,卻一直讓人出戲,16世紀的男男女女得花多少力氣去穿著打扮?參考宮廷繪畫的場景重現,固然豐富了歷史感,卻也更凸顯了劇情的蒼白無力。

裘德.洛的變形確實驚人,然而他的電眼卻也太過現代,還好,亨利的善變、狂傲、猜忌,都讓他演活了那種「伴君如伴虎」的豹變魅力,正因為他的難以預測,才讓電影點燃了期待火把,想看他翻臉如翻書的能量釋放。

歷史題材電影當然少不了要追求史實考據,那是美術設計的天堂,然而戲劇才是根本核心,戲弱了,美術再強也救不了電影,《煽動者》在坎城影展鎩羽,在各地票房也普普(台灣沒演),並不意外。

尋找理查:失落的國王

有的電影形式花俏,看時眼花撩亂,看後一場虛空;有的電影,形式單純,卻有動人主題,看著看著,一股熱血英氣會在胸膛奔竄。Steven Frears執導的《失落的國王(The Lost King)》就是熱血典範。

《失落的國王》描述一位業餘歷史學家鍥而不捨,找到英王理查三世的遺骸,還原了被誤解了500年的歷史污名。香港片名譯做《國王的伸冤》,有些超譯,但是比較有吸引力,可惜台灣沒做商業上映。

《失落的國王》有三大趣味:首先,我們對歷史名人的理解,往往並非來自史冊,而是歷史劇或稗官野史的各式演義,曹操的白臉讓他千秋難翻身,莎士比亞對理查三世駝背體態的描寫:「老天爺既然把我的身體造得這樣醜陋,就請閻王爺索性把我的心思也變成邪惡,那才內外一致。」幾乎已成英國全民共識,同樣也讓他百口莫辯。

再加上理查三世是金雀王朝的末代君王,打不過都鐸王朝的亨利七世,不但戰死沙場,還被都鐸的史官扭曲踐踏,成為暴虐帝王,才讓亨利七世師出有名,奪位成功。這種勝利者的歷史書寫,多數政治美容不可或缺的包裝術。

其次,女主角Sally Hawkins飾演的業餘歷史愛好者Philippa Langley陪兒子去看了一場《理查三世》的舞台表演,因為看不慣其他人不求甚解就消遣起理查三世 ,主動出面辯護,從此就像著了魔一般,不時就可得見理查三世 ,還能通靈對話,而且陰錯陽差,竟然就開始了以「愚公移山」精神,替理查三世爭公道,還原歷史真相的考古工程,而且還真的找到遺骸,還原了「成王敗寇」的歷史書寫。

差別在於Philippa的對照組是學者的傲慢,對民間社團的研究嗤之以鼻,堅稱自己的研究是事實,庶民只會憑感覺捕風捉影,不值一哂。Philippa一路碰壁,學者卻會見風轉舵,趁機收割學術和商業利益(有如都鐸王朝功勞一把抓的人生現實)。那種收割者忙著杯觥交錯,加冠進爵,追夢者樂於深入校園,散播真相種子的平行時空,你很難不感慨又感動。

Philippa所有的挫敗與委屈,都不會改變她的追求與堅持,純粹的夢想與熱情,因而成為《失落的國王》最謳歌的人間情懷。

第三,科學講究證據,不相信直覺,理性才是王道,感性根本笑話。Philippa 來到理查三世埋骨地時,地上一個大大的R,讓她當場觸電,以為冥冥中自有天意,但是身旁的警衛卻澆她冷水:那個R是保留車位的簡稱。當下現實或許一點沒錯,然而Philippa感應到的埋骨地則是五百年前的現實。

有人只看到表象,有人卻感知到底層。巧合永遠不會成為科學,巧合卻可能是解開歷史謎團的鑰匙。《失落的國王》 對人生真相的反覆辯證,讓電影的哲理思辯更耐人咀嚼回味。

女主角Sally Hawkins對於癡情人生的詮釋堪稱一絕,你不會忘記她在《水底情深(The Shape of Water)》飾演的那位癡情女工,《失落的國王》中則是夾在職場失意,家庭破碎,又遭學術霸凌的三重困境之中,所有的焦慮、疑惑、追求與堅持,有軟又硬,曲直都動人,讓根據真人實事改編的電影,更具立體刻度。

至於Harry Lloyd飾演的理查三世,先是舞台上的演員,以假亂真,鑽進Philippa心中;既而成了從歷史長廊走出來的理查三世魂魄,真假難辨;最後則是卸妝後的演員本尊,驚醒Philippa的如夢追尋,以真破假。

這款三層表演論述,虛中有實,實中有虛,尤其是騎著白馬現身葬骨廣場的時刻,百年冤曲已得雪,我自逍遙向前行的英姿,儼然已有陸游名詩:「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身後是非誰管得?滿街聽說蔡中郎。」的箇中滋味,如此平凡,又如此深邃,真正已達「大樂必易」。

Maggie Smith:戲精

我是誰?經常困擾失憶的人;也考驗著政治上必須就族群與身分認同表態的人;在表演上,卻是演員演什麼像什麼的美妙解釋。

英國國女星瑪姬(梅姬)史密斯(Maggie Smith)9月27日在倫敦一家醫院辭世,享壽89歲。

她生前接受紐約時報訪問時,曾經用「我不知道我是誰」形容自己摸不清自己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但是「在舞台上演出的那兩個半小時中,我很清楚自己是個怎麼樣的角色,怎樣的一個人。」當然,她也會提醒你:「I don’t feel I am the kind of people I play.我並不是我扮演的那個人。

人生如謎,表演是真。她在人生叢林中演活了一個又一個的角色,她的海洋、她的宇宙究竟有多遼闊?才能任她逍遙自在行?

18歲那年,她加入牛津女子學院(Oxford School for Girls)話劇社,就演出了莎翁名劇《第十二夜(Twelfth Night)》,她解釋自己「不是渴望當演員(或者想出名),而是一種本性,人生非得這樣不可的必要與必然。」這又是演戲演了一輩子的專業演員最真實的心聲。

有人懷念她在《哈利波特(Harry Potter)》系列電影中亮相七集的的「麥教授」。英國電視時代劇《唐頓莊園(Downton Abbey)》也讓她在晚年時光再次成為閃耀巨星。

她最擅長演出洞悉人情、看透世事的老太太,平時看似渾渾噩噩,腦袋如漿糊,關鍵時刻,常常一句話就能直指要害,拆穿虛假,《謎霧莊園(Gosford Park)》中,面對夸夸吹噓自己電影多精彩,堅持不肯透露結局的製片,她就氣定神閒的送上一句:「可是我們都不會去看啊。」

有時候,她是面醜心壞的狠角色,有時候卻是面惡心善的怪女子,猜不透角色變化,也成了她的獨特魅力。

《窗外有藍天 ( A Room With A View)》中,雖然是配角,卻是劇情發動機,女孩待字閨中,她天天嫌唸;有男伴追求,她有挑三揀四,好事變壞事,美事變糗事,也才讓普契尼的「親愛的爸爸(O mio babbino caro)」充分表達出女主角想要自由戀愛做自己的心聲。

《唱快人生 (Quartet)》的核心人物就是Maggie Smith飾演的歌劇紅伶Jean Horton同樣精彩。

她曾是備受景仰的孔雀,臨老入住養老院,當然引發騷動,但她也曾是花心叛情的負心人,更尷尬的是她的前夫 Reggie (Tom Courtenay飾演)也先她一步入住其中,幾許恩愛苗,多少癡情恨,兩老之間的對話與互動,既有「參不透鏡花水月」的人性層次,亦有「夕陽無限好」的生命體悟,愛與恨的取捨分寸,相當動人。

《修女也瘋狂 (Sister Act)》電影版中,Maggie Smith擔飾演老院長,把那種篤守清規,不知變通,最愛挑三揀四,唸東唸西的老太太女模樣,刻畫得入木三分,你相信:這種角色就該是這幅模樣。

她原本受不了Whoopi Goldberg飾演的那位活潑亂蹦的Deloris,最後卻挺身而出,宣稱Deloris有天使心腸,其實最得人間修行修女真諦的一番告白,當然也是一種顛覆和錯亂,卻也達到了大逆轉的喜趣效果。

Maggie成名極早,半世紀前的1969年就以《春風不化雨(The Prime Of Miss Jean Brodie)》拿下奧斯卡影后,教學現場她有因材施教,又循循善誘的彈性空間,面對愛情和志業,又有不容挑釁質疑的堅定固執,很有說服力。

光影帝國:膠卷夢已遠


《光影帝國》中Olivia Colman飾演的戲院經理Hilary向新進同仁Stephen ( Micheal Ward)介紹戲院時,看見Stephen對放映室情有獨鍾,知道他是識貨的有緣人,但也不忘提醒他:「小心,放映師Norman(Toby Jones飾),脾氣不好。」


若是無緣之人,一舉一動都擾人;遇上有緣人,自然話對知音說,傾囊相授,《帝國光影》的精華時光全在Norman的分享。


導演Sam Mendes選擇四個角度解說放映室的秘寶:首先,室內牆壁全是電影海報和影星肖像,Norman閲片無數,選中貼在牆上的全是影史精華,導演考驗著影迷以最快速度辨識精華:不管是馬龍.白蘭度或者馬斯楚安尼,品味共鳴全在電光火石間(片尾字幕交代了每張劇照與星照的出處,說明了必要的版權尊重,也說明了別看只是一面牆,大小細節都是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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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1980年代的電影院還是膠卷時代,從上下膠卷盤到搬運拷貝片盒,即是吃重勞力活,也是不可疏忽的技術活,Norman慎重其事,是身教也是言教。


第三,守候緊盯,是膠卷放映師的必要本分,關鍵在於換本換機時,要無縫接軌,觀眾渾然不覺,才見本事。


Norman此時點出了膠卷本質:每一格膠片都是單獨靜止畫面,以每秒24格速度播放,不夠精敏細銳的人眼就無法辨識每格膠卷的黑隙,still pictures就成了motion pictures,連動如真,這正是電影最高明的騙術。


至於,雙機交替放映可以天衣無縫,秘密在於每卷膠卷都有做記號,看見第二個暗記黑點就可以轉動隔台機器,讓故事順利轉進,沒接準,出現黑畫面,都是專業失分,Norman 的得意微笑,其實是數位年代放映師難以體會的技術成就(台灣電影院過去常有引發噓聲的黑隙)。1985年出席東京《阿瑪迪斯》放映時,戲院特別安排參觀放映室,發現已經把各本膠卷串接成一大盤,也就不用考驗放映師的眼力與手指靈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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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則是一輩子沒看過電影的Hilary要求Norman選一部影片放給她看,他安排的是Hal Aslby 於1979年導演,彼得.謝勒(Peter Sellers)主演 的《無為而治(Being There)》,一位男足不出戶的園丁,全靠看電視認識人生和外界,彼得的處境讓Hilary感同身受,彼得的奇遇讓Hilary破涕為笑。「療癒」同樣也是電影的神秘力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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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帝國》中濱海的帝國戲院確有實體戲院存在,電影描述的電影院時光也是編導都有過的童年記憶,不知道他們小時候是否闖進過放映室?他們編織的放映室故事,都能觸動走過膠卷時光的老影迷,淚眼婆娑地回想起自己的童年。
電影如夢,光影如夢,《光影帝國》的美夢,讓我流連,不願醒覺。

光影帝國:電影純情夢

《光影帝國》描述的是一家電影院的故事,時代在1980年代初期,主角是英國南部濱海城市的帝國電影院,以及在那家電影院工作的男女。導演Sam Mendes和攝影師Roger Deakins聯手寫就了有如《長日將盡(Remains of the Day)》的深情詩篇,那個美好時代或許已然消失,不會重返,但是他們雕刻下的光影,就是那個電影帝國曾經璀璨的光影,即使只是餘暉,亦讓人留連不捨。

電影院可以是遊樂場、夢工場或者聖殿堂,不論你懷抱何款心情走進電影院,它都可以任你各取所需,帶著懷念情思離開。

《光影帝國》兵分兩路,先從帝國戲院的裝潢設備、吃食娛樂切入,色澤有聖殿般的典雅貴重;光影有樂園的暈黃溫暖。看見一大箱櫃的爆米花,你自然就會勾想起昔日如何著迷戲院內外的各項叫賣(從烤魷魚、煮玉米到熱菱角……),產品或許各有特色,嘴角生津,其實也是電影記憶中不可或缺的一環。只是,爆米花往往也是最困擾戲院員工的生財寶物,再好吃,總有人會灑落一地,掃都掃不完,更別說殘渣餘碎的膩手黏腳)。

接下來,燈光亮、紅幕開啟,Olivia Colman飾演的戲院經理Hilary率領同仁展開帝國電影院例行的每一天,老式規矩的行禮如儀,其實就是歐式職人的日常。

因為戲院來了一位黑人青年 Stephen ( Micheal Ward),Hilary得負責教會他大小事,才有了帝國電影院的導覽行程。觀眾於是看見了別有洞天的頂樓,曾在電影的黃金年代中扮演各式聚會功能,影業沒落,頂樓成了鴿房堡壘,卻也是談心談情的私密空間。

其次,每家電影院的機房重地:放映間。Toby Jones飾演的放映師Norman冷眼放電影,也冷眼看人生,卻有真正的古道熱腸。可以從眼睛缺陷講出電影的奧秘;也可以徒手示範膠卷年代,雙機放片如何無縫接軌;更可以因材施教,針對特別人士放映量身打造的影片。他的每句台詞都閃動者智慧火花,穿心入腦,餘韻無窮。

Sam Mendes講事情不愛那麼直白,放映師的疑問,只有經理Hilary回答得出來,詩與人的連結悄悄建構完成,他用這種方式開個頭,召喚記憶與慾望,已經點出今日電影院的蒼白困頓。

Hilary確實是全片核心:她被經理剝削利用;一輩子的青春都給了電影院,卻從來沒坐下來看一場電影;好不容易盼到了愛情,卻跨越不了膚色、年齡和階級的世俗鴻溝。她的困境與電影院的凋零看似平行線,卻有著麻花絞纏。

Hilary最常做的事就是吸口氣,捏緊鼻子,全身浸泡在浴缸裡,Sam Mendes透過她書寫的人生寂寞,筆觸簡單,卻暈染出無邊秋瑟。

Olivia Colman最會詮釋受傷的靈魂,她飾演的Hilary ,姓Small,傷痕累累的小人物卻能引發大共鳴。

電影依賴光影編織夢幻,《光影帝國》的光影世界同樣勾動起觀眾的憧憬懷思。例如,除夕夜的陽台煙火,雜揉大地冰寒與火燄熱情,既枯寂又溫暖,傷心人會更加陷溺,多情人則在相互取暖下,得著展望明天的能量。

這種「冷調」美學正是《光影帝國》從視覺切入的哲思:電影像煙火,璀璨卻短暫,有人點滴在心,有人回首已惘然。

Roger Deakins透過輝煌燈火訴說電影院的昨日風景。Sam Mendes則是深情款款,堅持以詩的意境來註解電影,最後才會用Philip Larkin的詩作「The Trees (樹)」總結這部電影:

春去春又回,電影明年130歲了,電影院一家家關門,膠卷一卷卷消失,電影一天天老去,卻還月月年年有新作,《光影帝國》復刻了膠卷時光的華彩,也祝福著衰老卻未亡的電影。

至於大步往前邁去的黑人青年Stephen 能夠記得多少?我相信,愛過,就不會遺忘,即使只剩落日餘暉,回眸凝望,仍是美得讓人心醉。

激流四勇士:音樂對決

《激流四勇士》的中文譯名其實誇大了,電影中的四位白人不是勇士,而是倖存者。他們來自都市,想在水庫改變山林之前,重溫遡溪之樂,卻跌進了原始森林的蠻野泥沼,險遭吞噬。

回溯電影拍攝的1972年,森林是寓言,也是越戰縮影,美國大兵出征越南森林,原以為輕鬆就可勝利,最後卻是一身傷痛,刻骨銘心,噩夢纏繞終身。

《激流四勇士》最經典的就是班鳩琴(banjo)與吉他(guitar)的對話,曲名稱之為「Dueling Banjos」,點出了城市與森林的對決,也呼應著文明與原始的交鋒。

這場戲描寫城市人Ronny Cox接受好友邀請帶著吉他去森林旅行冒險,在溪河邊的山林小屋旁遇見了手持斑鳩琴的神秘男孩Lonnie,於是用琴聲撩撥,一來一往之間,有問有答,樂音入耳,絕對難忘,簡直就像是1970年的「笑傲江湖曲」。差別在於人家是知音唱和,《激流四勇士》卻成了文明對撞的寓言。

從西部電影中,經常看見一把吉他走天涯場景,男生女生輕撫琴弦總能唱出心聲,帶吉他進森林,意味文明入侵,森林即將蛻變,早已與森林合一的當地民眾也不再能繼續往日生活。帶著幾分野性,音準不時失控的斑鳩琴,快速而且悍然回應吉他的挑釁與撩撥,更像是生存戰役即將展開的宣言,你強我不弱,音樂如此,求生拚戰更是如此。

電影中出現音樂,不論是挑揀現成音樂或致力原創,都屬於創作設計,都是刻意為之,然而音樂成為劇情基因,不可或缺,甚至畫龍點睛,提供視聽滿足之外,還有多重註解空間,就是最高級的設計了。

單從音樂來論,動聽的「Dueling Banjos」本身就有極高聆賞魅力,回歸電影文本更對照了後續劇情的文明與野性競技,用「經典中的經典」來形容,相信看過電影的人同意。

第八頁:硬派英式諜報

頂頭上司心臟病發離世,第一個打電話通知他的是他的前妻。

妻子懷孕的時候,他另有新歡,兩人離婚。頂頭上司卻娶了他的妻子,他是幫他善後?還是一直暗戀他的妻子?

頂頭上司是他的大學學長,也是職場上最信任的工作夥伴。上司過世之前,卻把他帶進一樁攸關政治動盪的情報案中,是陷害他?還是明知來日無多,硬把千斤重擔交付他,請他完成遺願?

或許你會覺得當事人的人際關係好複雜,人情情義與職場倫理,怎麼可能糾纏成這副模樣?職場上的厲害關係,怎麼在利益交換和良心正義上取得平衡?不可思議的糾纏混亂,以及透過人情世故逐一化解的手段,就是《第八頁(Page Eight)》這部電影最好看的地方所在。

英國知名編劇家大衛、海爾( David Hare)自編自導的《第八頁》算是硬派英式諜報電影,雖然牽涉「軍情五處(MI5)」,但是當事人無須動刀動槍,情報本身就是武器,從解讀到交易,只要扯上政治就不再單純,男主角形容自己從事的工作就是:「dishonorable work in an honorable way」,其實是一個精準到不能再精準的形容。

第八頁吸引我的有四個原因.地衣,片名很另類,愛吸引人,第八頁指涉的到底是什麼?為什麼會被歸類成為諜報驚悚電影?

第二,負責編導的David Hare,是我非常敬佩的英國劇作家,曾經以《時時刻刻(The Hours)》和《為愛朗讀(The Reader)》的劇本拿下過奧斯卡獎。他執導的《陌生男子(Wetherby)》也曾拿下柏林金熊獎,簡單說,有他參與的電影其實都禁得起細嚼慢嚥。

第三,演員陣容堅強,包括Bill Nighy, Rachel Weisz, Michael Gambon, Tom Hughes, Ralph Fiennes, 和Judy Davis,根本就是英國老中青三代演員一時之選,各自飆戲,各有光彩,餘韻無窮。

第四,電影中的情報員不用出生入死,而是真正能夠從情報中理解真相,還原公道,其中的爾虞我詐,利益交換,公義追求,都耐人品味。

人生沒有偶然與巧合,這是情報員的基本認知,電影玩了兩個層次的討論:其一,男主角Bill Nighy飾演的情報員沃里克回家遇見住在對門的陌生美女Rachel Weisz,對方主動搭訕求援,他不能不幫,又不能不起疑,追根究底身家調查,等塵埃落定,Rachel Weisz成為他的幫手與苦主,其間的起伏轉折,有意料中,也有意料外,相知相惜的老少戀稍嫌快了些,卻又符合Bill Nighy一生一再難過美人關的個性設定。

其二,攸關首相信譽的秘密檔案,怎會採取集會方式研究該如何處理?最高機密變成公開機密,當然也不是偶然或巧合。為什麼?為什麼!了解首長放手一搏的苦心,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因應!

最高機密就是人性試紙:保守秘密,可以升官發財,但是面目可憎;公開秘密,可能官位不保,卻符合為祖國效忠的人生初衷,首相不等於國家,祖國永遠大過首相!如果因此還可以兼顧情人追求的公理正義,豈不更加完美?

情報員如何在生死關頭?找到自保生機,也是《第八頁》有趣的內容設計。

一開始只是Bill Nighy的女兒開畫展,看到灰色的主題跟構圖,他提出嚴厲的批判,導致父女失和。後來才知道其實他是名畫收藏家,藝術品味與眾不同,甚至收藏的畫作也是他最後變現求生的依賴。劇情的關鍵轉折,事先都有安排伏筆,這更是David Hare犀利的創作奧秘。

至於每位情報員都有保命檔案,只是你不知道他存放在哪裡?第一時間教找出檔案,才會了解真相;一台老式手機可以解開萬千謎團,這也是硬派間諜電影愛玩的機關。

《第八頁》 沒有真槍實彈的行動對戰,而是暗潮洶湧的人性布局,Bill Nighy當然不像007,卻懂得運用情報交換,實踐自己的追求。他的奔波與分析,更接近真實情報員的千山萬水,這也是《第八頁》的底藴魅力了。

只可惜,《第八頁》號稱是「沃里克」三部曲的第一部曲,但是Netflix上面卻找不到其他兩部,只能期待他日機緣成熟了,慢慢浮出水面。

蓋瑞奇:非紳士特攻隊

是的,蓋·瑞奇2024年新作《非紳士特攻隊(The Ministry Of Ungentlemanly Warfare)》就是一部非典型,不照牌理出牌的戰爭、情報和特攻混血電影。

混血,其實是蓋·瑞奇擅長的把戲,怎麼混?混什麼?都任由他揮灑,《非紳士特攻隊》一開始就強調根據真實故事改編,根據2016年才解密的邱吉爾時代秘密檔案,看似一本正經的時刻,就是蓋·瑞奇不正經的開始,例如:邱吉爾的銀幕形象早已定型,Rory Kinnear飾演的邱吉爾,身材和雪茄都小了一號,講話的氣勢更是弱了一截,而且坊間早已用「首相」一詞形容英國最高行政官,電影卻以「總理」稱呼,再加上主導這場秘密行動的英國情報官員名叫Ian Fleming,你馬上就會耳朵一尖,他不就是一手創造007情報員的小說家伊恩.弗萊明 (Ian Fleming)嗎?而且介紹自己姓名的方式是:「Fleming,Ian Fleming」完全就是仿製007詹姆士、龐德的著名口條:「Bond,James Bond)」……這些細節其實都在提醒觀眾出戲,別認真,真實故事到底有多真實?稗官野史從來就比歷史有趣得多。

《非紳士特攻隊》的關鍵核心在於面對納粹威脅,英國精英大都悲觀認定對戰必敗,尤其是神出鬼沒的德國潛艇部隊U-boat更是重創英國海軍的秘密武器,邱吉爾想要美軍參戰,得先去除U-boat威脅,所以只得委任非典型的情報員進行秘密任務,成功沒賞,失敗必死,於是天生反骨的Gus March-Phillips(Henry Cavill飾演)臨危受命,自組特攻團隊,深入德軍基地執行任務。

《非紳士特攻隊》本質是部暴力喜劇片,特攻隊有射箭天才,也有爆破高手,除了插科打諢,總是談笑用兵,手舞足蹈間,強虜飛灰湮滅,把正規英軍打得落花流水的德軍,面對這群特攻戰士個個像是白癡廢人,任意殺剮,毫無抵抗能力,這種劇情設定,讓每一場暴力都像華麗舞蹈,讓每一幕動作都散發喜劇能量,無須緊張,更無須懸念,早期的007不就是過關斬將如入無人之境的瀟灑英雄嗎?而且動作戲越是行雲流水,觀眾的滿意爽度就會更加狂猛飆漲,差別在於歷任007都沒留鬍子,蓋·瑞奇的007Henry Cavill可是有滿口大鬍子,大家都不按牌理出牌,觀眾才會覺得新鮮,至於是不是有趣?就看個人品味了。

《非紳士特攻隊》有歷史背景,但光靠一艘U-boat就能改變歷史?參考就好,不必太認真,蓋·瑞奇的幽默與魅力就在他會突然來個急轉彎,他提供的另類選項能讓觀眾拍手歡呼,那就是鬼才之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