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小徑的鬼:傷心恨

卡通一詞長期以來被世俗「幼稚化」了,指涉族群往往專指孩童;動畫則寬廣許多,有的老少咸宜,有的則服務成人。

王登鈺導演的動畫短片《幽暗小徑的鬼》,超越傳統卡通及動畫格局,不論美學或主題,不分年齡族群應該都會悚然心驚,咀嚼神傷。

《幽暗小徑的鬼》的「幽暗小徑」先是呼應著王登鈺的美學偏好,空盪神秘又詭異,忐忑前行,不知會有什麼離奇際遇,繼而則是要帶出片名叫的「鬼」,走上幽暗小徑的是特務(電影中稱呼他特幹七),他追著自己跟蹤的對象迷了路,前塵往事諸業障一一浮現,鬼是他的心魔,也是他的血腥業障。兩者搭連就構成了白色恐怖時代「往昔所造諸惡業」的個案素描。

《幽暗小徑的鬼》或可類比是動畫版的《竊聽風暴(Das Leben der Anderen)》-東德特務奉命釘上劇作家,卻愛上他女友,想辦法要保全女子,終究不敵險惡現實。

這位特工代號剛好就是HGW XX/7。特幹七或007,都是國家機制下的殺人機器,007幸運成了英雄,特幹七則是狗熊。

特幹七要釘追的對象是反政府的異議人士施水芳,每每在地下政治集會上看到賣力開講,光芒四射釘著看著,起了愛慕私心。他私下放水,報告含糊帶過,卻瞞不了其他鷹犬,保護不了心儀的人,眼睜睜看著施水芳受辱,渾身是血。

他想援助,卻只能暗中殺害同志,坐視愛人掙扎成了孤憤殘軀,步履蹣跚,穿過難分陰陽的燈火市集,再遭惡鬼奪她肉身氣息與魂魄。

美術上,《幽暗小徑的鬼》有如一條通往傷心地獄的昏暗小徑,色彩暈黃、人物鄙陋猙獰,不知不覺就讓人走上黃泉路。

主題上,特務無情,蒼生遭殃,孤魂野鬼無處說淒涼…..走上小徑的特幹七迷了路,亂了心。現實中,他成了長官咎責調查的對象,為了自保,他惡狠狠宣示也要揭發長官的底牌。

是的,特幹七的行當本身直如惡鬼,他的愛救不了他愛的人,也救贖不了他自己,化身厲鬼或復仇鬼冤冤相報,也是必然輪迴。

從視覺到主題,《幽暗小徑的鬼》都達到既沉重又絕望的美學高標,唯其如此,才能約略道盡特務逼人家破人亡,生死俱慘的悲慘,死者不能還魂,生者還在互咬啃噬,王登鈺不是不同情受難者,但他更想控訴加害者。

《竊聽風暴》的特務還能重生救贖,《幽暗小徑的鬼》的特務永世只能在無間地獄翻滾呻吟,是懲罰,也是詛咒。

王登鈺的人性批判,尖銳犀利,直刺人心,《幽暗小徑的鬼》不是小兒科的輕淺動畫,而是發聾振聵的黃鐘巨響,比起金馬得獎的《金魚》,更上層樓。

台灣能出現《幽暗小徑的鬼》這款等級的動畫,可說是「傷心的驕傲」(傷心指故事,驕傲指成就)。

驀然回首:漫畫青春緣

腦筋急轉彎 2:新參數

「把不愉快的事情拋到腦後!」很多心靈雞湯的信徒都會這樣提醒你,不要糾結往事,尤其是傷感、傷心、傷痛的往事。

《腦筋急轉彎(Inside Out)〉》的大腦中樞樂樂(Joy)對這一點也篤信不疑,就寢前總不忘把主人萊莉(Riley)的不愉快事件,悉數移除,拋到垃圾桶裡。他相信一旦不愉快不見了,忘記了,Riley的明天必定陽光普照。

過濾、刪除、遺忘……過度保護與淨化,明天就會更好嗎?《腦筋急轉彎2(Inside Out 2)》告訴大家:「樂樂」錯了,人生就應該要五味雜陳,悲喜交錯,坦然面對,兼容並包,人生才完整。

《腦筋急轉彎 2》的關鍵轉折在於Riley轉進「青春期分」,情緒控制台拉響了警報,4 個情緒角色:阿焦(Anxiety)、阿慕(Envy)、阿羞(Embarrassment)和阿廢(Ennui)也在青春期的召喚下來到大腦控制台,總是「先天下之憂而憂」的阿焦快速發動「政變」,奪取了Riley的情緒主導權。

這時候的《腦筋急轉彎 2》可以用成人社會的邏輯來做註解:取得權力的新人,總是力圖表現,急著推翻前人定下的規矩與制度,卻又因為是新手上路,總是跌跌撞撞,手忙腳亂無法因應新世代的新挑戰。阿焦當家下的Riley人生也就陷落了比歇斯底里更歇斯底里的混亂狀態。這個混亂,看在觀眾眼裡,既是青春期的現象描寫,也適合用來解釋人類社會的脫序狀況。這種巧思與連結就是Pixar團隊讓老少觀眾各取所需,都看得津津有味的趣味設計。

年少單純,隨著成長腳步,情緒參數日增,生命變數加多,人心益發難測,行為更難預測,《腦筋急轉彎 2》的青春對話與生命對話可以讓成年人回想往事,讓年輕人認識自己,Riley成為眾人認同投射對象。

邁入青春期的Riley,面臨群體認同和自我實踐的生命選擇,自私比較好?還是合群較佳?《腦筋急轉彎 2》用自我意識來註解理性、感性與本性的拔河,新舊價值的碰撞火花,考驗著Riley該如何回應?其實也在問觀眾:換成是你,會如何抉擇?

情緒擬人化,讓腦內風暴得著更鮮明的圖像;情境具象化,讓生命選擇得著更明白的花果。

《腦筋急轉彎 2》花了九年才誕生,會不會有《腦筋急轉彎 3》?答案是肯定的,至少,Riley一天天長大,煩惱或計較的事一天天增加,而且Nostalgia已經蠢蠢欲動,天真無邪的innocence逐步後退。只要找出大家有感的交集,觀眾願意陪著Riley一起長大。

再見機器人:音樂靈魂

《再見機器人》的創作源起相當有趣,導演Pablo Berger(下圖)接受A Frame雜誌訪問時表示,當初讀到了Sara Varon的繪本,很受書中狗主人與機器人的友誼感動,於是在紐約市約了Sara Varon喝咖啡,直白告訴她說:「我想把妳的繪本搬上銀幕。」剛巧,Sara Varon也看過Pablo Berger的《卡門(Blancanieves)》,發現兩人品味相同,都不喜歡倚賴對白帶動劇情,欣然同意Pablo改編她的作品,然而,接下來Pablo 則是足足花了五年時間才集資及拍攝完成。

為什麼耗時五年才能完成看似故事簡單,畫風也簡單的《再見機器人》?答案是繪本看似簡單,卻是作家用心用靈魂灌溉完成,改編不是只有圖象橫移,而是要找到對應媒介來呈現。

找出改編方法確實是關鍵。Pablo Berger的選擇是音樂暗喻(music metaphors),他把自己定位成為一位爵士樂手,在長期合作的音樂家Alfonso de Vilallonga 協助下,先確定音樂主旋律,然後依據節拍和旋律自由伸展,或快或慢或走或跳,再適時添加角色或情節元素。

簡而言之,他認為繪本的音樂感性屬於「聲響」層次(acoustic),電影的音樂感性則像是交響樂,更加繁複繽紛,其實繪本和電影間的旋律、主題和靈魂並沒有不同,但是繪本規格小,電影聲光動線繁複百倍,更需嘔心瀝血精雕細琢。

《再見機器人》的基調在於寂寞與陪伴,用狗比擬人類,可以讓觀眾在一定的美學距離下重新審視當代人生的孤獨處境,進而從尋覓、擁有、失去、懷念與遺忘的漸進歷程中,設身處地重溫自己曾經經歷過的類似情境,舉凡Whistling Danny Boy的蕭索祈願,Septemberizing Piano的伴舞同歡;小鳥來去的慢板神傷;大雪紛飛的茫然無助;讓人碎心的Defrosting Song到Jealous Dream的黯然銷魂……爵士鋼琴的輕敲快彈都備添詩意,讓電影更能觸動觀眾記憶心弦。

Pablo Berger說的好,一位導演要清楚自己要的是什,要能將這一切具像化,清楚電影要長成什麼模樣,然後把這些想法都清楚告訴合作夥伴。《再見機器人》能夠轟動各地,創意清楚與有效溝通就是關鍵。

Pablo Berger:致敬宮崎駿

雖說同行相嫉,但很多電影人都熱愛宮崎駿作品,不諱言宮崎駿作品的影響,同樣是以動畫片揚名的《再見機器人(Robot Dreams)》導演Pablo Berger就公開致敬宮崎駿,

A.frame雜誌每回訪問一位知名影人後,都會請他順便介紹五部最愛的電影,Pablo Berger先選了費里尼的《大路(La Strada)》,其次就是宫崎駿的《神隱少女》,他推崇該片敘事先從日常生活進入魔法幻象,在少女千尋的探索中,把日本的傳統與文化與宮崎駿的想像力做出巧妙融合,更對環境生態、家庭羈絆與朋友忠誠等關係傳達出動人訊息。總而言之,他愛死了《神隱少女》的林林總總,更盛讚宮崎駿是電影史上的大師之一。

這類由衷讚美,相信宮崎駿已經聽多了,《再見機器人》得能與《蒼鷺與少年》並肩獲得奧斯卡提名他已經備感開心,畢竟這是他的第一部動畫長片,《蒼鷺與少年》則是大師的封山之作。

真正有趣的是Pablo Berger在訪談中提到動畫片導演沒什麼大本事,只要能像他的工作夥伴一樣優秀就好了,意思就是找對好手,不管是美術指導、動畫師、剪接師和聲音設計,群策群力肯定事半功倍。以前拍劇情片的他,要懂得如何與演員共處,激發潛能,拍起動畫片則是忙著與動畫師互動,徜若最後動畫師也像演員一樣活蹦起來,電影就有趣了。

再見機器人:真情綿綿

李後主的:「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Pablo Berger編導的《再見機器人(Robot Dreams)》,無胭脂,有離愁,有幽恨,看似無關人間風月,點點滴滴都是人生投射。


《再見機器人》有三個精彩設計:一,有百獸,無俗人;無名姓、無對白,有深情。擬人敘事,幼童皆了;用情至深,老者泫然。


二,獨居寂寞,有伴不苦。人犬異位,情趣依舊。狗主人搭配機器人,誰曰不可?情真就動人。


三,1980年代紐約,地鐵依舊亂,警笛聲聲聞,不時可見直指天際的雙子星大樓(WTC),剎那就召喚回一去不復還的古老鄉愁。更別提那無所不在的《綠野仙蹤(The Wizard Of Oz)》。


《再見機器人》 描述狗先生成天獨守空屋,成天守著電視和微波餐,於是訂購了一台「Amica 2000」機器人,親手組裝完成後,成了貼身又貼心的旅伴,同飲食,共歌舞,度過無數美好時光,牽起小手的片刻,竟然有種「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的小小悸動。


然而,就在最後夏日,他們來到海邊嬉戲,好景不常,機器人動不了了,狗主人也搬不動他了,滿懷愁緒,暫別一宵,孰知竟成永別。「東風惡,歡情薄……錯、錯、錯」的懊惱,「莫、莫、莫」的無力回天,烙印在狗主人心上,也擺盪在機器人夢中。


相伴蜜甜,相思傷情,是友情,亦似愛情,《再見機器人》 沒有負心漢,只有離別愁,只有癡盼苦,「山盟雖在,錦書難託 」,造化弄人,蓬飛西東,再相逢時,舊情惆悵,新歡難負,此時只適合再唱一曲「still crazy after all these years」。


《再見機器人》是封懺情書,寫給曾經滄海的成人觀眾,簡單的2D動畫,蘊藏著「無緣生死相許」,卻「依舊刻骨銘心」的平凡感情,愛過就好,記得就好,「人生長恨水長東」。

窗邊的小荳荳:童心

聽說原著很迷人,我沒讀過原著,直接從電影切入感受眾人喜愛的魅力何在?

八鍬新之介擔任導演及編劇的《窗邊的小荳荳》有三場動人的戲:
首先是耐心。
原本被視為頭痛學生的荳荳有意轉學到巴氏學園,第一關是小林校長接不接受?
小林校長請走媽媽,留下荳荳,聽她暢所欲言,時間一分一秒過,荳荳一句接一句,小林校長始終含笑聆聽 。

不管是說到累了,或者說完了過去沒人想聽的話,與校長平起平坐的荳荳開心入學了。
順著苗勢,讓幼苗自由伸展,沒有揠苗,沒有禁聲,黑柳徹子難忘的童年回憶成就了她這一生。
其次是午餐的山珍海味。

好好吃飯,快樂吃飯,順便認識食材,分享各家巧思,午餐時間成為另一堂生活課程,例如魚鬆是山珍或海味?不就是就地取材的機會教育。
最迷人的是小林校長還會彈著鋼琴帶動唱,多有營養的快樂時光?
第三則是荳荳陪著罹患小兒麻痺症的同學上游泳課。

細步慢行是同理心,無拘無束的自由奔放則是人與自然融為一體的美麗書寫,此時畫面風格轉為粉彩水墨的素雅畫風,看著看著,誰不想下水做魚兒?
乍看之下,《窗邊的小荳荳》是在追憶good old days,其實是在告訴我們,good days就在我們身邊。

憶高畑勳:螢火蟲之墓

看一次,哭一次,應該是多數人面對《螢火蟲之墓》的必然反應,從戰火孤雛的悲情際遇談戰爭禍害,高畑勳的敘事功力世罕其匹。謹以本文向遠行的大師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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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谷星夜之謎:舊翻新

很少人記得替你們家送信的郵差姓名,因為梵谷,Joseph Roulin這位郵差成了畫史上的響亮名字,梵谷至少替他畫過七幅畫,從他的身上切入,挖出梵谷生前最後時光的點點滴滴,不也是認識畫家的高妙切入角度嗎?

梵谷之死,是自殺?還是他殺?

傳統認知是自殺。維基百科的說法是:一八九○年七月廿七日,備受憂鬱困惱的梵谷用手槍對著左胸開了一槍,兩天後因傷重去世。

荷蘭梵谷博物館的官網則說:梵谷每天準時外出作畫,都準時回到旅館,那天卻遲遲未歸。直到晚上九點,才看到他帶傷返家,左側腹部血跡斑斑,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梵谷說:「我想自殺。」

「不可能,想持槍自殺的人,要嘛頂著太陽穴,不然就對著自己的嘴,真要朝左側腋窩線的腹部開槍,身體要彎成什麼模樣才能扣發扳機?」曾經查驗過梵谷傷勢的Mazery醫生信誓旦旦指出:「若是近距離開槍,傷口必有黑色火藥痕跡,很髒,梵谷的傷口則是紅紫一片,而且子彈會穿越身體,不會留在體內。」當初,梵谷摯友嘉舍醫生不就是擔心梵谷體力不支,才拒絕替他取出體內的子彈。

以上論述來自Dorota Kobiela與 Hugh Welchman聯合執導的《梵谷:星空之謎(Loving Vincent)》,他們試圖替梵谷翻案,聲稱梵谷之死必是他殺的驚人推論。

理由之一,從傷口檢視,自殺之說難以服眾;理由之二,梵谷過世前六週才寫信告知家人,他心神狀態極佳,何以匆匆就厭世棄世;理由之三,梵谷面對友人追問的回答其實是:「我自己開的槍。不要怪其他人。」不要怪別人,意指開槍的另有其人。電影因此大膽假設梵谷是他殺,非自殺,懷疑是一位曾經不時丟石子攻擊梵谷的少年。

翻案,要有膽識,也要有人證物證。《梵谷:星空之謎》膽識過人之處在於故事核心就是要找出梵谷的真正死因。編劇把解謎工作交給梵谷晚年往來密切的郵差約瑟.魯林之子阿曼,他在梵谷死後一年奉父命要把梵谷生前最後一封信送給梵凡的弟弟西奧,偏偏西奧半年前已過世,這趟送信之旅成了尋人之旅,讓他得能遍訪梵谷最後時光見過的每一個人,從吉光片羽的訪談中完成梵谷生命拼圖。

電影雄辯滔滔,煞有介事,然而真相就像《誰殺了甘迺迪》一樣,始終混沌,連梵谷的受傷部位都有不同說法,只能證明傳說有謬誤盲點,卻不能直指究竟誰是兇手。因此追真相只是手段,透過這類虛實參半的「調查報告」,目的只是從梵谷的死因切入,再次燃起世人想要了解梵谷、擁抱梵谷的激情。

歷來的梵谷電影不計其數,《梵谷:星空之謎》若無新觀點,就難以吸睛。本片的探尋和回憶旅程,讓梵谷最後時光麥田、黑鴉、星空、醫生、郵差、少女和船夫都因而重生,全片由一百廿五位畫師全數模仿梵谷畫風,手繪出六萬五千張畫片,更讓觀眾有如從頭到尾浸泡在濃度百分百的梵谷繪畫世界之中,言談盡梵谷,觸目亦盡是梵谷,風景與畫作的對話互動,成就了一堂有趣的美術課。

導演也不忘故佈疑陣,例如,嘉舍醫生與梵谷既像伯樂與千里馬,似乎也暗自較勁,嘉舍的女兒瑪格麗特終身未嫁,房間裡一直掛著梵谷為她所畫的彈琴肖像,但嘉舍卻限制女兒與梵谷交往,怕她壞了大師靈感,這是父親的愛或妒?例如嘉舍不但收藏多幀梵谷畫作,而且致力模仿梵谷畫風,以致他往生後,鑑賞家花了好大工夫才能釐清哪些才是仿作……這類若有所指,卻又點到為止的線索不也吊足觀眾胃口,讓人遐想連連,更想從梵谷的畫作探尋他的心路幽微?

《羅丹:上帝之手(Rodin)》也有類似功力,藝術家傳記電影往往得照顧到「人」與「作品」兩個層次,人生愛恨糾葛,不能不提,但要畫龍點睛,讓人聞舊如新,羅丹與卡蜜兒的師生戀就是典型範例。電影中,熱戀時的羅丹直接向卡蜜兒借用她的作品,她也欣然應允;卡蜜兒成名後,羅丹只能選擇退展,以免卡蜜兒受到打壓。羅丹的「借」與「讓」都直接控訴了男女不平等的藝界實況。

不過,觀眾可能更好奇的是明豔聰慧的卡蜜兒沒能讓羅丹安心,反而是粗壯如牛,凡事不多囉嗦的露絲,才讓羅丹充份信靠,臨終前正式結婚。至於羅丹要替拒絕靜坐乖乖當他模特兒的文學大師雨果塑像時,只能在書房與工作室兩頭奔跑,靠記憶捏土;或者是透過孕婦摹寫巴爾札克的大腹便便模樣,甚至為了要不要露出巴爾札克的陰囊蛋蛋?幾乎翻臉……這類創作上的「內幕揭秘」,同樣讓人眼界大開。

梵谷生前未能賣出一幅畫(正確的說法是,唯一的一幅還是弟弟託人買的),死後一百廿七年,世人透過《梵谷:星空之謎》重新審視他的畫,唱著他的歌,想著他的孤單與瘋狂;羅丹作品全球可見,透過《羅丹:上帝之手》則讓人聚焦雕刻之神的人性與魔性,在在都說明了歐洲人懂得從經典取材,使其活化重生,值得參考。

世界的角落:女人觀點


距離,可以把戰爭與歷史的容貌,看得更加清楚。曲筆描述,絕對勝過大聲疾呼的批判。

日本導演山田洋次執導的《我的長崎母親》中,每年八月九日,吉永小百合飾演的母親總是帶著沒進門的媳婦黑木華,站在山坡的墓地上,遙望著遭到原子彈襲擊過後的長崎,思念著當時正在課堂聽講,剎那間,被一陣強光就奪走肉身與魂魄的兒子。

日本導演片渆須直執導的《謝謝你,在世界的角落找到我》中,從廣島嫁到吳市軍港的少婦浦野鈴,曾在山坡梯田上看著軍容壯盛的帝國艦隊入港,亦曾抬頭看見滿空都是美國軍機,再感受到八月六日從廣島傳來的強光,幾天後,附近的樹上還掛著從廣島吹來的破木窗板……日本軍方送回浦野鈴哥哥的骨灰罐裡,沒有骨灰,只有一顆石頭。

走進戰爭,就再也回不了家的男人,重量比石頭還輕微卑賤;人間餘苦,則由女人來承擔。導演不強調女人的淚水,重點在她們微彎卻不妥協的軀體。《謝》片的不凡與不俗,是從原著漫畫家河野史代的畫稿中,就直接書寫了女人的韌度與勇氣。

浦野鈴是個愛作白日夢的單純女孩,擅長紙筆做畫,拿起樹枝也可以在沙地或雪地上畫出忘憂圖像;在她的夢幻眼神中,防空砲火竟然有如滿空煙花。在那個物資短缺的年代裡,她可以用蒲公英、麻根搭配酢漿草、酸梅和白蘿蔔,烹調成野菜粥,甚至模仿昔日武將楠木正把炒米加水,使之膨脹的「楠公飯」,用最克難的方式填飽饑腸…

然而戰爭留給她的,卻是炸彈炸裂後的右手截肢:那隻她用來作畫,以及作飯的手。

那天,重殘的浦野鈴與家人一起聆聽「玉音放送」,她無法接受天皇的敗戰廣播,「不是要戰到最後一人嗎?現在這裡還有五個人,而且有手有腳。」那天,我們第一次看到浦野鈴悲憤捶地痛哭,那是軍國主義洗腦後的心靈寫真。

然而,《謝》片另有感觸。浦野鈴的結論包括:「日本一直在用暴力要其他國家屈服,結果被另一個國家用暴力制伏…真希望我能在發現真相前就死去。」那是從強國迷思中醒悟驚覺的心靈寫真。

確實,《謝》片沒有譴責發動戰爭的愚蠢男人,亦沒有追究戰犯刑責,《謝》片中那群死守家園的女人,除非戰火臨身,也未必懂得日本的侵略戰爭,毀掉了多少家園與美夢。《謝》片讓觀眾看見的是一位原本天真樂觀又熱情的女孩,從無所不能變成百無一用的節肢女人,透過她的蛻變與傷痛來書寫戰爭禍害,透過那種帶有粉彩又素樸線條的畫風,紀念曾經有過的幸福時光。意在言外的柔情筆觸,委婉凸顯了戰爭的暴虐。

曲筆,或許不能贖罪,卻可能訴說著懺悔與覺醒。《長崎母親》中,沒進門的媳婦黑木華,守著屍骨無存的情人牌位,最後把她的愛與思念,轉嫁給戰爭生還的傷殘男子。

同樣是山田洋次執導的《東京小屋的回憶》,則是觸碰了敏感的南京戰役。先是男人得意洋洋高唱軍歌,高呼三月滅華,然後五個月過去了,報紙上報導著南京圍城與大捷的佳音,無一字提及屠殺,那當然是出征國的戰爭註解(包裝),不知情的女人只能在旁傻笑,直到戰事吃緊,情人都要上戰場的生離死別時刻,直到那幢紅瓦洋房也難逃空襲之際,才見證了戰爭無情。

無一字批判戰爭,但反戰情思直穿膠捲,七十二年前的今天,原爆的蕈狀雲在廣島上空蔓延,《謝謝你,在世界的角落找到我》透過女人心緒見證那個戰爭年代,曲筆功力,讓人低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