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氣春情:感官魅力

電影是視聽藝術,導演如果除了視聽,還能拍出嗅覺、味覺或者觸覺,都讓我敬佩。

觀看《非殺人小說》時,我有很多懸念與疑問,但是導演柯貞年時處理女主角隋棠顛倒眾生的開場戲,拍出了髮香氣味,就撩動了我一路追下去的好奇。

那是平安社區的一座小電梯,劉冠廷和柯叔元先進了電梯,接著才是新住戶隋棠走了進來。她轉身向門,長髮飄動,髮香四溢。動心的人吸了吸鼻子,身子微微前傾;沒動心的,微笑靜立,所有動作都在鋪排後續情節,不知情的我們就在此刻透過那個我們聞不見的香氣,接收到有人為她著魔的訊息。

是的,觀眾聞不著電影中的香氣,厲害的導演就要創造情境,撩動觀眾想像,讓香氣溢散在觀眾心腦。

2023年台灣有兩部電影都有理髮場景,主角都是理髮師,各有動人情節,唯獨都少了理髮師或者美容院中的香氣感受,帶出更多角色與理髮師之間的氤氳靉靆。這一點,法國導演Patrice Leconte的《理髮師的男人(Le Mari de la coiffeuse (The Hairdresser’s Husband)》就拍得非常到位,從打開美容院的房間開始,到小男生與老男人都陶醉在美髮師手上和身上的香氣神情,觀眾自行完成了許多腦補想像。

經典的洗頭鏡頭則是《遠離非洲(Out of Africa)》的野營洗頭,Meryl Streep和Robert Redford到非洲曠野狩獵旅行,風砂難免,髮絲纏繞,好生煩惱,若能洗頭換來一身清爽,豈非一大樂事?電影中就安排了Robert Redford放下手中畫筆,在Meryl Streep髮上開始塗抹洗髮精,一方面摩摩搓搓,一方面朗誦起他們共同喜愛的作家文章,肢體上近身觸碰,心靈上文章共享,彼此臉上流露的春風情意,直追雲雨之樂,尤其是最後水淋髮梢,Meryl Streep一臉舒暢表情,根本就是無性之愛的經典演出。

我們不可能知道Robert Redford用的是那款肥皂或洗髮精,但我們會自己填補上各自最愛的浴乳香氣,共同見證也參與這場魚水之歡。

只要成功營造出錯覺,電影就讓人眷戀難忘了。

聲音美學:愛情魔法

演員外貌固然重要,聲音魅力更是顛倒眾生的本事,善用聲音說故事,觀眾很難忘記。

Whoever loved not by first sight ?莎士比亞相信電光石火的視覺來電。

我佩服的導演則會從聲音切入,創造類似聲音電擊的震撼Whoever loved not by first sound?

《遠離非洲(Out of Africa)》的第一幕就是Meryl Streep以慵懶的老邁嗓音訴說著:I had a farm in Africa at the foot of the Ngong Hills.農莊耕稼要頂著烈日,忍受高溫,汗流浹背,真正難忘的是那位名叫Denys 的男生,出外狩獵時,他會帶著留聲機、三把來福槍,還有莫札特(took the gramophone on safari. Three rifles, supplies for a month, and Mozart.)風塵滄桑的嗓音透露著對故人往事的無限眷戀,配合莫札特單簧管緩緩吹奏著協奏曲樂音,如風飄渺,如夢繾綣,誰不悠然神往?

導演Sydney Pollack與音樂總監John Barry 對古典音樂的品味、理解與詮釋,完全從觀眾的耳朵鑽進了心靈。

波蘭導演Krzysztof Kieślowski 在《雙面薇若妮卡(La Double Vie de Véronique)》中雕塑的愛情神話則是透過一卷神秘錄音帶,有汽車碰撞聲,有月台廣播聲,寄給不知情的Véronique,只有她懂得聞聲辨位,知道循音找人,她就是情定三生有緣人。這款聲音傳奇高妙到神話境界,凡夫俗子一生難得如此機遇,只能銘記在心,終身嚮往。

《遠離非洲》和《英倫情人(English Patient)》的女主角都是會講故事的人,不管是在爐火邊或者營火前,話匣子一開,浪子的耳朵尖了、人呆了、心亂了,不肯停留的腳步再也動彈不得,從Meryl Streep到Kristin Scott Thomas都靠著她們的迷人嗓音佈下萬般迷障,勾魂攝魄,讓人不捨分離。

30年前開始從事廣播,有人問我對廣播的想像是什麼?我的回答是:講電話,一對一的對話。我願對著話筒分享自己的心得與體悟,那是挖心掏肺的私密分享,只要頻率相通,相信你/妳會願意一直聽我講下去。

是的,我一直想做個說電影的人。

驚悚:看不見的才恐怖

/恐怖電影最恐怖的地方,不在於你看見了什麼,而在於你想到了什麼?

希區考克深諳此道。

《驚魂記(Psycho)》最經典的浴室血案:有尖刀、有尖叫、有揮舞、有噴水、有一絲不掛,無從抵擋的肉身、就是不見刀尖刺身,不見鮮血噴飛……唯一流血的場景是血流混著浴室水流流進排水孔,再與女主角Janet Leigh的眼神瞳孔溶合唯一,甚至你還可以看見Janet Leigh的眼角掛著一滴淚珠,或許那只是水滴,但你寧願相信那是她傷痛的淚水。

希區考克撩撥觀眾的恐怖感受是:用想像力去感受。他不怕刀刺肉身的場景,他搭配的是Bernard Hermann用小提琴高把位拉奏出來的拔尖高聲響模仿著利刃刺身的淒厲刺痛。明明什麼都沒看到,卻能感同身受。
誰說to see is to be believe?to hear甚至更加恐怖。

《奧本海默(Oppenheimer)》導演Christopher Nolan接受紐約時報訪問,提到原子彈轟炸廣島與長崎時,沒有運用紀錄片影像,也沒有重現轟炸場面,只拍Cillian [Murphy飾演奧本海默凝聽報告的木然表情,因為他也相信what’s most powerful in cinema is often what is not shown. You’re asking the audience to use their imaginations.

他的心得是:less can be more. 原爆場景一字一句的口語描述聽在奧本海默心坎上,即使只看見細微的悸動,卻已經足夠撩動著觀眾的想像。

電影是視覺藝術,也是視聽藝術,更是想像藝術。魔法怎麼變?全看大師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