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廢男怨女小情歌

短小精練,自成一格,又有餘韻無窮,應該是對《落葉(Kuolleet lehdet)》的最高禮讚了。

《落葉》是芬蘭導演Aki Kaurismäki在2023年的愛情喜劇。是愛情,但沒有俊男美女,透過一對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俗世男女的真誠,為「愛慕」找到更真實的書寫方式;是喜劇,但沒有插科打諢的爆笑場面,冷靜又低調將人生遇合找到讓人唇角上揚的表現方式。

《落葉》首先穿入耳朵的是賣場收銀機掃貨品條碼的聲音,沒看見畫面之前,你可能誤以為是醫院的心跳監測機,一時解讀是否正確都沒關係,最後殊途同歸,你對Aki Kaurismäki的冷式喜感都會嘿然一笑。

愛情故事的兩位主角AAnsa(lma Pöysti飾演)和Holappa(Jussi Vatanen)都是職場失意人, 工作沒有成就,只圖生活溫飽,回到住家都只有寂寞陪伴。Holappa更是無酒不歡,喝酒更不歡的困頓人生。

機緣湊巧在卡拉OK巧遇,互相都看見對方,卻拙笨到不知從何開始,好不容易開了頭,關鍵時刻總有意外,有一搭沒一搭的跌跌撞撞,就是俗世戀曲難以盡如人意的常態,兩個人只能用最笨的方式去尋找與守候愛神的迴心轉意,多少世間男女不都有這般得失計較心?卻又只能默默守候天意。

拙笨男女是Aki Kaurismäki電影中的常態,看似低限主義的簡單樸素,卻又蘊含寬厚能量,峰迴路轉之後的心靈踏實,同樣也是低調人生最豐厚的報酬。

小兒女的小情小愛雖然是全片主軸,Aki Kaurismäki卻不忘透過聲音滲透時代與愛情參數。AAnsa每天回家都會打開收音機,廣播中傳出的聲音全是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新聞報導,這些時代聲音當然是Aki Kaurismäki刻意安排的時代印痕,所有對侵略者的批判與譴責,可以視為導演留下的歷史印記,也標示著兩位主角所在的時空座標,世界混亂,人生乏味,只剩含苞待放的愛情期待才是囃一的溫暖,也是兩位主角不致於濁流沒頂的生命期待。

另外,Aki Kaurismäki也開列了一張亂世歌單,俗世男女無法對抗亂世烽火,小酒館和卡拉OK中小情歌,以及收音機裡傳來的樂音,都各有深情(中文字幕很認真地翻譯起每首歌的中文歌詞),從「Takedan kehtolaulu 竹田の子守歌」開始,歷經「Get On」、舒伯特的「小夜曲」、熱情洋溢的「Mambo Italiano」一直到最後壓軸的「落葉(Les Feuilles Mortes)」,來自世界各個角落的流行與藝術歌謠都是美麗的人生風景,那也是紅塵中人最卑微的幸福渴望,聽著歌,看著Holappa拄著枴杖前行,我們並不確定他和身旁的AAnsa會走出怎樣的人生道路,但我們見證了他們的追尋與渴盼,都會帶著光明期待走出戲院。

至於AAnsa和Holappa
在電影院中觀看的「喪屍」電影,以及出現在電影院外牆的諸多電影海報,甚至還有布烈松與高達的辯證對話,則是Aki Kaurismäki透過男女約會獻給影迷的推荐片單了。

一千次晚安:愛的重量

挪威長大的導演Erik Poppe1980年代曾經當過戰地記者,明白冒著槍林彈雨採訪新聞的壓力, 《一千次晚安》既是他回顧自己的1980年代,也是向記者致敬的作品。

 

電影的核心人物是法國影后Juliette Binoche飾演的愛爾蘭攝影記者 Rebecca,一開場就是她深入喀布爾的反抗軍核心,拍到了炸彈「死士」以身殉道的儀式過程,也在爆炸現場承受了強大的震波所傷,暈厥倒地,但她在倒地之前,快門依舊按著快門,依舊勤力捕捉那濃聚著悲情與暴力的恐怖現場。

 

是的,以前的戰地記者電影以男性居多,《一千次晚安》選擇了女記者,既點出了巾幗不讓鬚眉的時代女性特質,也因為同時她還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一位在專業上有傑出表現的女性,又如何兼顧家庭與親情呢?導演Erik Poppe讓三分之二的劇情衝突發生在 Rebecca的愛爾蘭住家中,正是凸顯同樣要求專業(記者或母親),一旦起了衝突,兩者不可得兼時,才會引爆的巨大矛盾。tgn009.jpg 

開場的Rebecca,無所畏懼,一心一意只念著她的採訪報導能否成功,從祭天淨身追蹤到爆 炸前夕,很少人能像她那麼完整紀錄炸彈客的心路歷程,但是她的鍥而不捨,卻也引發警察關切,才導致衝突提前引爆。

 

甦醒後的她,成為前線英雄,但是返家後,大女兒Steph(由Lauryn Canny 飾演)與丈夫Marcus(由Nikolaj Coster-Waldau飾演)卻相對冷淡,只因為她全心全意奉獻工作,完全忽略了家人的懸念與掛心,不是單身,無法做自了漢,她要如何面對自己的婚姻、家庭與親情,才是《一千次晚安》檢視戰地記者的反向切入點。

 

電影有三個巧妙的設計,首先是禮物。Rebecca每回出差返家,都會備妥禮物送給女兒,這回從醫院返家,她忘了,但是丈夫幫她準備好了。她的虧欠,寫在心上,寫在眉宇間,但要到了她查看了女兒的日記,看見了自己不能替女兒過生日,只能在異國前線寄回卡片,聊表心意。也許,她沒想隨便應付,但是女兒的慎重其事,仔細保存,卻更添了她的心虛,才會有就此不再前線涉險的承諾。

 

其次是照片。Rebecca用生命換來的戰地照片,按理來說,東家媒體應該視若珍寶,結果卻是在五角大廈的施壓下,東家猶豫了,那是Rebecca專業上的重挫,卻也充分顯示前線與編輯檯的矛盾,那是多少記者嘔心瀝血才交出來的文稿卻橫遭打壓的新聞悲歌?然而,電影給Rebecca的救贖卻是青春期的女兒Steph看過照片,第一次認識了母親的工作本質,同時也想到了可以讓母親的照片來豐富她的學校報告(名家攝影用來做學堂報告,雖然是大材小用,卻是親子融冰的關鍵),照片究竟身價幾何?是鴻毛或泰山?不就是看是誰在看這些照片嗎?tgn015.jpg

 

第三是前線。傷癒後的Rebecca再次受邀前往非洲難民營採訪報導,她心中想去,但是才承諾了丈夫不再險,因此沒有允諾,但是Steph得知風險不高,想替自己的報告加分,反而促成了這趟母女行。在那兒,Steph學會了攝影,卻也驚見強徒行兇,難民世界依舊有槍林彈雨,Rebecca的新聞本性被槍聲喚醒,再也不顧女兒的驚恐尖叫,將Steph託付友人後,轉身就朝帳篷奔去…

 

是的,Marcus早就說過了,他才不相信Rebecca會放棄前線採訪,返家的Rebecca只是休養蓄積能量,隨時會再出發,他受不了那種夜夜就怕電話鈴響的心理煎熬,同樣地,見證母親為了火線新聞,就放下親情的決斷,Steph的舊恨新愁同樣上心頭,專業記者與專職母親的矛盾;親密愛人與事業達人的矛盾,很難不在這裡炸得血肉模糊。

 

《一千次晚安》的不俗在於只有目擊,才能感同身受。女兒「採訪」母親何以要涉險拍照?母親的解答,讓女兒有了初解人事的啟蒙,母親告訴她因為實在看不得人間如此不公不義,滿腔憤怒,拍照成為她唯一的救贖,更是女兒認識母親的關鍵轉機。tgn012.jpg

 

《一千次晚安》的不凡在於只有親身走過,才知有多難。女兒在非洲前線受驚,對母親的棄她不顧,受創更深,從此形同陌路,母女終於談判時,女兒拿起相機連按百次快門不鬆手的憤怒,讓快門聲有如槍聲,聲聲擊中母親的心,讓無懼強暴的Rebecca也不能不澘然落淚。

 

《一千次晚安》的犀利在於透過比較,創造了立體縱深。導演一方面透過Rebecca的雙重身份,完成了戰地記者與親情價值的永恆錯焦;另一方面則讓Rebecca重返阿富汗前線,採訪同樣的炸彈「死士」主題,以前的她,眼中只有事件,只求完成報導;如今的她,卻是看見了青春,也看見了生命,快門再難按下。她的進化或者軟弱,讓戰地攝影記者的雕像取得了立體刻度。

 

當然,Juliette Binoche的表演活化了電影的可信度,你會感歎,台灣電影還在忙著談小情小愛;你會感歎歐洲有這樣的劇本,讓中年婦女的身心世界都有了動人的伸展空間;你更會感歎,電影的功能就在開啟人生視野,成功達陣的《一千次晚安》讓影迷看見了電影工作的神聖與莊嚴。

一千次晚安:快門勇氣

對比,是藝文創作的重要手段,透過對比,我們對事物的本質與神髓,因而得著更清楚的輪廓。《一千次晚安(A Thousand Times Good NightTusen ganger god natt)》選擇的對比手法,有多個層次,關鍵都在照相機的快門。

 

《一千次晚安》的核心人物是Juliette Binoche飾演的攝影記者Rebecca,相機是她的吃飯傢伙,冷靜地按下快門則是她紀錄事實,發覺真相的必要手段,就在按下快門的剎那,她是絕情?抑或多情呢?

 

《一千次晚安》的開場戲與收尾戲都是Rebecca在阿富汗前線,見證炸彈客的宗教與行動儀式。炸彈客同樣是清純的女郎,抱著必死決心,先躺進死亡的墓穴,接受土葬的預演儀式,再淨身沐浴,著裝綁彈,從容上前線……

 

Rebecca原本是見證者,冷靜目擊每個流程,精準按下相機快門,但是終場前,她按不下快門了,她跪地長泣,前後判若兩人的心境落差,讓觀眾面對「自殺烈士」的理念與生命困境,取得更深入的觀點。

 

遇見好新聞,就有見獵心喜的激動,其實是多數記者的本能反應。能夠採訪到自殺客的宗教儀式,多數戰地記者都不願錯過,Rebecca能夠獲准採訪,一方面是擴充眼界,善盡專業本份的難得機會,另一方面則是僅管機會難得,要力保客觀,不能淪為宣傳,但亦不能退縮保守,失去認識或者發現真相的契機。tgn003.jpg

 

挪威導演Erik Poppe無意和觀眾討論「攝影」的本質,也無意和大家討論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論攝影(On Photography)》中強調的攝影觀念:「雖然人們會覺得相機確實抓住現實,而不只是解釋現實,但照片跟繪畫一樣,同樣是對世界的一種解釋。」《一千次晚安》的開場戲其實是「獵奇」與「報導」並存的一種現象:自殺炸彈客竟然是女性(相較於傳統的男性死士,這個真相,就取得了比較的能量),這個事實,就足以讓人更進一步深思當代阿拉伯世界的抗爭思維。

 

多數戰地攝影記者都有些使命感,出生入死,報導真實,都有著想略盡棉薄,靠著系列照片,力挽狂瀾,幫助殘缺的世界變得好一些。Rebecca同樣有著見不得人生不公不平之事的「怒氣」,拍照成了她的救贖解藥,如非同為女性,她未必能夠深入沐浴著裝現場,取得更多內幕現場照片,為她的報導蓄積更多的震撼能量。

 

但是,若非Rebecca鍥而不捨,堅持一路跟拍,甚至臨下車時,還要回身補拍兩張,警察會上前盤查嗎?炸彈客會在鬧區引爆炸彈,傷及更多無辜嗎?被震波炸飛也受了傷的Rebecca繼續奮勇按下快門,固然是專業與敬業的表現,然而Rebecca是不是促使炸彈客提前按下引爆鈕的關鍵呢?她是不是以「他人的血」來成就自己事功呢?(「他人的血(Le Sang des Autres)」是法國存在主義女作家西蒙.德波娃(Simone de Beauvoide)的成名作,此處借用書名,來補充戰地記者無可迴避的道德困境)

 

《一千次晚安》這時候技巧性地用引爆其他話題的方式,迴避了這個矛盾爭議(警察如果攔查Rebecca的相機,或許干預了新聞自由,但會查知更多真相),資助Rebecca前往採訪的出版社受到五角大廈的威脅,不敢採用Rebecca的作品,以免落得美化炸彈客的指控,影響他們在華府的其他採訪(這卻也直接批判了美國霸權的新聞干預手法)。這次挫折,也讓Rebecca順理成章得以扮好媽媽的角色,甚至以陪女兒做報告之名,轉進非洲難民營。tgn006.jpg

 

當然,只有再次聽聞槍聲響起,Rebecca血液中的戰地記者本性才會顯現,在母親與記者的雙重角色中,她放下女兒Steph,追著槍聲跑,趴向前線猛按快門,對乍聞槍響的女兒是一次無情的選擇,生命的天平上,女兒的砝碼,在那一剎那,遠不如死難災民重要,此時的Steph面對的是內外雙重受創(生死一線間的不確定感,母親又以工作為重的失落感),她的挫敗、憤怒與失望,最後匯聚成她取得母親相機,毫不間斷地按下數十下連拍快門的聲響,就如同不斷打在Rebecc臉上的巴掌。

 

是的,同樣是快門,RebeccaSteph按下的聲響,意義截然不同,有此對比,記者/母親的矛盾,既是高潮,亦是無解的回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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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結尾的重回阿富汗前線,重回炸彈客儀式現場,看到更稚嫩的臉龐,看到更年輕的胴體,Rebecca的猶豫與遲疑,道盡了她對生命意義的思考,她的為難,按不下的快門,對照開場時的一往直前,前線記者的人性掙扎,就此得著更強力的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