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芙的房間:相愛相害

丹麥導演Martin Zandvliet執導的《托芙的房間(Toves værelse)》用了一頓午餐時間,就在女作家托芙·迪特萊夫森(Tove Ditlevsen。由Paprika Steen飾演)書滿壁櫥的會客室裡,呈現了她和丈夫之間的緊繃關係,一切只因為托芙名氣響亮,吸引了慕名而來的年輕作家。

英國政治哲學家霍布斯( Thomas Hobbes)曾經說過一句名言:「Hell is truth seen too late./地獄是你最後知曉的真理。」魯鈍的俗人明白真理的時候, 你已經身在地獄了。Martin Zandvliet則是直接讓大家看見地獄往往就在身邊,就在看似婦唱夫隨的「美好」人生中,《托芙的房間》改編自托芙的最後一部小說《Vilhelms vørste》,描述的就是她每天生活在地獄中的實況。

《托芙的房間》是一部作家電影,探討作家的創作身心與家人關係,光是片名,就蘊藏著濃郁的文學元素。女作家吳爾芙(Virginia Woolf)曾經說過:「女人需要屬於自己的房間,一筆屬於自己的錢,才能真正擁有創作的自由。」托芙有書房,也有錢,在丹麥文壇的名聲和地位極高,但在先生維克多(Victor Andreasen,由Lars Brygmann飾演)前面,她一文不值,每天冷嘲熱諷,罵個不停,不但會動手施暴,還會將她送進精神病院,偏偏那才是她可以靜心寫作的場域。

《托芙的房間》時空設定在1960年代,多數女性都還在爭取女權和女性主義的破曉時分,托芙卻已經紅遍文壇。家中出了知名作家,維克多卻不開心,不樂見妻子比他出名,沒有一絲夫以妻貴的喜悅與榮耀,因為啟蒙托芙的是他,提供文字修改意見的也是他,透過人脈讓文壇認識托芙的也是他,知道托芙幾斤幾兩重的更是他,偏偏光采焦點全在托芙,無人肯定他的貢獻與存在,因為他只是八卦小報的編輯,販賣最膚淺的文字,撩動讀者的文字,電影的引爆點就是一位年輕作家克勞斯(Joachim Fjelstrup飾演)約好來訪,維克多宿怒積怨一次爆發,直接演出地獄進行式。

飽讀詩書的維克多出口成髒的本事更勝販夫走卒,心中除了妒忌還是妒忌的人,眼神像是隨時可以把妳吞噬掉,衣冠楚楚一派斯文對照粗口髒言,滿腦邪思,灼灼逼人的維克多就像巡弋飛彈直追著托芙不放,當然,托芙也不是省油的燈,同床共枕多年,她同樣知道維克多的要害,知道如何反制,或者激發他的憤怒,因為那些火焰同樣可以照亮她的寫作方向。

既然維克多認定周遭男人都對托芙有非份之想,托芙也樂得編織春夢,戲弄維克多的虐待情欲。唯其如此,觀眾實在無法明白她們究竟是情人還是仇人,既然如此憎恨,何以又能相擁相惜?

表面上,《托芙的房間》描寫夫妻如何相害相殘,甚至讓不知情的訪客克勞斯夾在兩大火砲之間,左右為難,不知如何因應。導演Martin Zandvliet非常巧妙地安排了女僕(由Sonja Oppenhagen飾演)角色,她既是受氣包,托芙形容她像是壁虎,肢體和容貌都醜,又是冷眼旁觀,最了解真相的人,她的動作與語言都在提醒男女主角,也在告訴觀眾該怎麼解讀這場會客室的內戰。一切只因為地獄之戰就在狹小的會客室之間,鏡頭與空間的壓迫感壓到觀眾喘不過氣來,唯獨她出場的片刻,炮火稍歇,才來得及思考。

《托芙的房間》是非常標準的三一律戲劇,空間和時間都壓縮得更緊密與濃稠,浸泡在仇恨密度這麼高張的情緒中,觀眾同樣被鞭笞著咒罵著。是的,那種觀影不愉快,就是托芙的日常。

《托芙的房間》的掙扎煎熬全在相害相殘,好看也在相害相殘,你的容忍度訴說著你對文學真相的因緣是深或淺。

拆彈少年:贏家的霸凌

看不順眼,就把你從隊伍中叫出來,當場打得你滿臉是血,《拆彈少年(Under sandet/Land of Mine)》用士官長的暴力來破題,點明了這是一部勝利者施暴加暴的暴力電影。

歷史上確有其事的《拆彈少年》,描述二戰時期,佔領丹麥的德軍為防英美盟軍在丹麥登陸,於是沿著冗長的海岸線,埋下了兩百萬顆地雷,結果盟軍改在諾曼地登陸,德軍戰敗後,要冒著生命危險來拆除地雷的人,捨德國佬其誰?

埋下地雷,是對土地、環境和敵人的暴力;拆除地雷呢?《拆彈少年》從選材、切入到挖掘,在在都有不凡視野和手法。

戰爭,從來是勝利者的天下,誰戰勝,誰說話就大聲,戰敗者只能低聲下氣,或者忍氣吞聲。勝利的德軍,做過無數傷天害理的事;如今,德軍戰敗,勝利者也要用同樣的方式「以眼還眼」嗎?果真如此,納粹與否,又有何差別呢?《拆彈少年》的不俗,就在於電影勇敢提出的質問。

Roland Møller飾演的士官長Carl,就是開著吉普車繞經戰敗遣返的德軍隊伍時,直接動粗的軍人。他的拳頭說明了,丹麥在德軍佔領的那五年之中,他們都有亡國痛,多少仇恨與委屈,就因為丹麥最後勝利了,所有的鳥氣就可以「私下」宣洩了事,沒有審判,無須調查,我要打你,你只能乖乖承受,說我動粗,說我動用私刑,都沒關係,誰教我勝你敗?

《拆彈少年》的核心暴力就是二百萬顆地雷既然是德軍惹的禍,當然就要德軍來善後,《拆彈少年》的戲劇焦點就在於負責拆彈的是少年。

德軍中有這麼多少年兵?意味著戰爭版圖太大,德軍軍人不夠用了,少年也得上戰場,雖然他們滿臉稚嫩,身材纖瘦,誰知道他們受過多少訓練?又是否開槍殺過人?

暴力的核心論述之一就是權力關係的失衡,老鳥穩靠,菜鳥稚嫩,找誰來拆彈,效率會高一些呢?能夠讓遍體麟傷海岸線,早日還昔日淨土風貌呢?要求使命必達的過程中,高貴的亞利安人風險自負,傷殘自理,既可盡吐昔日戰敗悶氣,還不必背負傷殘道義,根本就是一石兩鳥的妙計,導演Martin Zandvliet就讓一張張稚氣的青春臉龐趴在沙灘上來拆除地雷,歷史的真實頓時就轉化成為人間煉獄的素描。

是的,以前的德軍究竟犯下多少滔天罪行是一回事,如今的丹麥軍人如何霸凌戰敗德軍又是另外一件事。從因果關係看,德軍是咎由自取,從人權價值來看,德軍生命根本連狗都不如(別忘了,士官長有養狗,牠的食物配給,遠遠超過這十四個戰俘孩子)。

不教而殺,請之虐,草草訓練,略盡教責,就要孩子上場拆彈,又叫什麼呢?拆彈訓練課程中,大夥如臨大敵,大氣不敢喘一聲,導演Martin Zandvliet很會釣人胃口,以為要爆了,始終沒爆,卻在鏡頭都已轉出拆解場時,就有轟然一聲。一張張嚇白的臉,確實比斷臂斷肢,哀叫不斷的噴血場景更震撼。

丹麥人的暴力不只是拆彈,Martin Zandvliet此時用了兩款不同的暴力書寫方式:看得見的與看不見的霸凌,同樣都撼人心弦。

看得見的是食物,這十四位拆彈孩子住的是破營房,連食物都沒有,餓了就去睡,餓到不惜去偷食畜生都不吃的飼料,只能吐到連膽汁都要吐光了。

看不見的是生命。營房旁有人家,對德國人總沒好臉色,那一天小女兒誤闖雷區,該怎麼救?誰來救?婦人不來敲營房的門,不求德國人出手,難道要回頭找丹麥人嗎?

食物的解藥在於任務邏輯。士官長的任務就是早日除雷,少年死光了,於事無補,少年好,他才會好。利害關係講清楚了,主從關係就有了緩解。於是從門栓不再栓了,從主動搬來食物到可以放假一天,踢一場球,冬天裡的睛天也就彌足珍貴了(至於他是不是對清秀少年青眼有加?就算別人意有指,但也到此為止,都是極其精準的拿捏)。

Martin Zandvliet的側筆寫法也極動人。踢球那位,老少盡歡,暢快不已,士官長意興風發地把小球擲向海岸,要愛犬咬回,結果轟然一聲,踩雷身亡。悲痛的士官長果然把氣出在孩子身上,問題是有雷就是有雷,就是任務不及格,於公於私,他的悲憤,都那麼理直氣壯地撞向了少年。

其次,有一對雙生兄弟感情甚篤,一心盤算著除雷返鄉後,要做一番大事業,然而命運弄人,先是兄長雷爆殞命,面對屍骨難覓的人生,倖生的弟弟再無生趣,唯其不懼死了,死亡才不能再綑緬他,他亦才能直入雷區救出女孩。命如風中燭的蕭瑟身影,行走在那座如詩如畫,卻危機四伏的沙灘上,誰不唏噓呢?

《拆彈少年》的選角極其成功,稚嫩的臉龐與清瘦的身體,對照朝不保夕的慘白青春,確能揪緊人心,至於Camilla Hjelm的攝影與Sune Martin的音樂都在視覺與聽覺上散發出動人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