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后之狂想曲:莫札特

莫札特知名歌劇《魔笛(Die Zauberflöte)》中的詠歎調「我心沸騰著地獄怒火(Der Hoelle Rache kocht in meinem Herzen)」,難唱,卻極動聽,一聽準難忘。

這首歌出現在電影中,尤其是狂飆高音的時刻,多數都有讓人耳朵一尖的張力。

英國導演肯.洛區(Ken Loach )的《甜蜜的十六歲(Sweet Sixteen)》用來素描放浪青春。

電影描寫十六歲的蘇格蘭青年Liam ,母親坐牢多年,即將出獄,他立志要掙脫酗酒又愛罵人的祖父,不再困陷在貧民窟之中,於是就夥同好友Stan 去賺錢。

兩人借到了一輛車,就帶著襁褓中的小寶寶一起上街試車。兩人都沒駕照,初次開車,狀況百出,此時看見車內音響有張卡帶,就推進音匣播放起來,車廂內播出的就是那首「我心沸騰著地獄怒火」。

他們沒有怒火,只有把玩著駕駛盤左駛右轉的蛇行歡樂。此時,電影鏡頭悄悄移到車外,就在花腔女高音鼓起如簧之舌,運用重複音和斷音來飆出High Fe的華麗高音時,這兩個孩子胡踩著煞車與油門,汽車就有如女高音口腔中翻滾的氣韻那般,也在大馬路上旋轉著,音樂節拍與車子互跳探戈,創造了驚人的對位效果。

導演Ken Loach 懂得這段音樂的特質,巧妙塗抹出浪蕩青年的莽撞血色,而且音樂並非從天而降的「外力」配樂,而是從車內音箱勾動出來的環境聲響,一切渾然天成。

加拿大導演艾騰.伊格言(Atom Egoyan)則在2014年作品《雪地迷蹤(The Captive)》中,透過這首曲子散播讓人不寒而慄的恐怖指數。

電影開場是中年男子Mika 正盯著牆角的電視螢幕看,女伶正唱著「我心沸騰著地獄怒火」,他搖頭晃腦,樂在其中。隨後,他走向其他樓層,我們才發覺整趟華廈中,到處都有監視器,以不同角度注視兩位女郎的動靜:一位是被他關在房間中的人質Cass ,另一位則是備受煎熬的Cass母親Tina 。

Cass 越是輕聲細語,Mika 越開心;Tina 越是焦燥痛苦,Mika 越是享受。

是的,他變態,他拐走了Cass ,不貪色亦不貪錢,只是以直擊Cass 家人受苦受難為樂。

這時候,夜后威逼女兒的歌聲,有如他要求受監禁的Cass:

「如果妳不能使Sarastro (夜后的對頭大祭司),

遭受痛苦與死亡,

那妳就不再是我的女兒!

我們的血脈永遠斷絕,

永遠放棄,永遠破裂。」

差別在於Cass 並非他女兒,受苦的卻是Cass與她的親生父母,主客雖然易位,這首曲子就有魔力,讓邪惡的魔性更加高張。

Cass 被Mika綁架,一拐就是八年,辦案警官Nicole 鍥而不捨,就在接近破案時,神通廣大的Mika 直接擄走了Nicole ,把她關進廂型車內。他折騰Nicole 的方式,依舊是由他自己來哼唱這首「地獄怒火」。

人家花腔女高音,唱得有如天籟,換他來唱,不但五音不全,高音更是破碎刺耳,聽在Nicole耳裡,有如魔音穿腦,險些崩潰,觀眾也快瘋了。

有太多的電影創作者喜歡從現成的古典名曲上取材,重點在用音樂搭配劇情時,究竟是噪音?還是美音?究竟有無特殊「意義」?有無全新活化功力?只要能夠「畫龍點睛」,就能龍舞九天!

莫札特是天才,活在當下他應該會插著腰,冷眼看看這些後生晚輩如何伴隨「怒火」的花腔女高音旋轉飛舞。

愛情本性論:愛癡斷捨

世上的愛情故事何其多?演員魅力與情節新意都極重要。

烈火熊熊時,什麼都不是問題。階級算什麼?語言算什麼?看對眼了,戀人怎樣都是好的,什麼都對。

火勢只剩餘燼,賞味期過了,美學疲乏了,語言刺耳,階級礙眼,你只會懊惱自己當初怎麼看走了眼?怎麼會這麼晕頭轉向?

加拿大導演Monia Chokri執導的《愛情本性論(The Nature Of Love/Simple comme Sylvain)》把過去愛情電影的公式重新都再搬演了一次,所有的結果都可以預期:本能的、放縱的、嘗鮮的、迎合的、懊惱的、失落的、計較的……被愛情衝昏了頭的癡男女,樂此不疲重複演算著早已被驗證的公式。乍看有些老套,甚至配樂還故意暈染成法國香頌歌曲的慵懶浪漫,坎城影展究竟看上了《愛情本性論》什麼,選擇這片參加「一種注視(Un Certain Regard)」單元競賽?問號與回答,或許可以這部電影的特色座標。

《愛情本性論》描寫Magalie Lépine-Blondeau飾演的社區大學教授Sophie愛上了Pierre-Yves Cardinal飾演的建築工人Sylvain,肉體歡愉讓她不惜放棄多年情誼的丈夫Xavier,她和Sylvain真的是天 造地設的絕配嗎?關鍵詞有兩組,其中之一是「階級」;關鍵之二是「語言」,愛情化解了階級矛盾及詞藻雅俗,原本不以為意、以為沒事的,終究還是會有事的。

Sophia家庭富裕又好為人師,出口成章,談起哲學名家的人生哲學頭頭是道;Sylvain則是粗獷豪邁,溢散睪固酮的陽剛漢子。她和他慣用的語言剛好可以反映他們的出身與品味。依照Sophie與敏感與挑剔,愛用「按怎」等俚語的Sylvain應該不時會被她糾正,然而戀情正濃時,她可以笑著要Sylvain少用「按怎」,把他的魯直理解成為率真,Sylvain知道女伴愛讀書,沒事也會背誦幾句詩,附庸風雅,討女伴歡心。導演Monia Chokri委婉透過戀人們展示羽毛的愛意包容他們原本在意的小缺小憾,一旦時日稍長,原形畢露時,缺點會不會被放大?氣質會不會遭嫌棄?答案其實相當勉強。

語言來自知識,也來自本性。Sophie教授的是愛情哲學,一路從柏拉圖到叔本華,她講的每一堂課恰巧都可以驗證她的愛情追逐,譬如柏拉圖式戀愛那種追求心靈溝通,抑制欲望的愛情,是否就映照著已經超越激情,回歸日常的夫妻狀態?叔本華則認為愛情不過是實現繁衍的必不可少的幻想,或多或少都在解釋Sophie戀愛歷程的心境變化。為了想像或期待中的愛情,癡男女們都會努力做出配合或犧牲,但是這款愛情就是Sophie要的嗎?

Magalie Lépine-Blondeau演起戀愛中的女人極具說服力:有時高高在上,揶揄同伴癡愚,有時則被情人電眼電到通體酥麻;有時想要挽回愛情,有時只能目送愛人離去,「幾許恩愛苗,多少癡情種」?她的一顰一笑都道盡戀愛中人千迴百轉的沉淪與迷惘,畢竟世人也都參不透情關密碼,所以她的跌跌撞撞,不管是變心或者迴心,不管是坦白或者割捨,就算情節老套不意外,她的掙扎與抉擇,所有的愛癡斷捨,還是讓人能有「感同身受」的回音。

從語言直指劇情核心,凸顯角色心境,可以說是《愛情本性論》這部電影最與眾不同的情節設計,人生愛情的諸多面向,過去已經有成千上萬部的電影在討論,如何找出新的焦點?找到與眾不同的論述?考驗著觀眾的耐心與創作者的才情。André Turpin的復古式攝影,用了很多窗鏡或者孔眼裡窺視的模糊影像,同樣也適合解釋戀愛中人什麼都看不清楚的真實情境。

《愛情本性論》原本片名叫《Simple comme Sylvain》意指像Sylvain這麼一位簡單男子,視野窄了些;後來改成《The Nature Of Love》就像極了Sophie教授現身說法的一堂愛情課。

憂傷大象之歌:如夢令

大象是片名。

加拿大導演Charles Binamé執導的《憂傷大象之歌(Elephant Song)》,相關劇情光是繞著大象的名字轉,至少就轉出了以上六種層次,格局繁複了,電影就更加耐人尋味了。 

電影的開場其實拐了好幾個彎,讓人一下摸不著頭緒:男主角Michael Aleen的少童時代是他在古巴的歌劇院裡,追逐著即將登台獻藝的母親,不論他怎麼叫,母親都沒回頭,只想用她的歌聲取悅著很有加勒比海風情的廳堂知音,她選唱的名曲是知名的詠歎調「喔,親愛的爸爸(O mio babbino caro)」,那是普契尼(Giacomo Puccini)作品《強尼.史基基(Gianni Schicchi)》中膾炙人口的詠歎調,極美的旋律卻暗含著為達目的,不惜一死的決志(O Dio, vorrei morir! 喔!上帝啊!如果無法與他在一起我寧願去死

Babbo, pietà, pietà! 親愛的爸爸,請同情我,請憐憫我)

但是電影的前一個鐘頭過去後,沒人知道小男生與母親的關係究竟指涉了什麼?直到Xavier Dolan飾演的Michael開始回憶往事,才赫然明白他是如此怨恨著母親的疏離,更懼怕父親的暴力與無情。 

親子關係的斷裂,正是Michael心神俱疲,最後被關進療養院的主因。母親愛的是藝術,不是她,母親是到非洲演唱,一晌貪歡,誤打誤撞懷了他,Michael曾與母親緊密依靠了九個月,出了娘胎後才發現他與母親的距離,比天地還遙遠。

這輩子,Michael只見過父親一面(又是徹底疏隔的父子關係),原本欣喜若狂,但是熱愛狩獵的父親,才讓他見識到大象的雄壯身影,卻又立刻射殺了大象。父親的粗暴武力,當場「閹割」了Michael的雄性崇拜,那麼優雄威武的巨大象鼻倒下時,Michael泣奔而去。 

是的,他的呼喊,母親沒有停下腳步;他的呼喊,父親依舊叩下扳機。誰真正聆聽過他的呼喊?雙親不曾,療養院裡的醫生或護士呢?

就在Michael的精神跡近崩毀之際,母親以為送給他一隻絨毛大象,就可以補償少男的受創身心,那又是個「自以為是」的母親傲慢(父親不也傲慢以為兒子血液中一定繼承了他的獵殺基因),更別提那首「Un éléphant, ça trompe, ça trompe/大象的鼻子晃呀晃」的童歌,一如電影最後的點題,trompe既是「象鼻」,亦有「欺騙」之意,唱者有心,聽者無意,無論是代溝、誤解或阱井,知者知之,不知者不知,知識弱勢的一方,必敗無疑。 

歌詞可以從一隻大象不停地晃動著鼻子,一路唱下去,從兩隻、三隻,無限延伸,不過大象鼻子左晃右晃的目的在於拿畫筆作畫:

大象會用象鼻拿筆作畫?那是神話?還是童話?是想像?還是祈願?如果左晃右晃都是騙,油畫水彩亦都是騙嘍?Michael曾以白象自稱,電影的海報就再清楚不過地在鼻子上大作文章,既是人影,又是象鼻,可是何者為真?而他躺在診療椅上開始吸吮著絨毛象鼻時,又有多濃烈的性象徵?抑或象鼻根本沒欺人,亦沒有性暗示,卻是旁人眼花,或者自做註解呢? 

母親暈厥的那一天,Michael守在母親身旁,唱到七十多隻大象時,母親才告斷氣,他的鼻子就那樣晃啊晃地,誰知道他畫的是油畫,還是水彩呢?曖昧,替《憂傷大象之歌》掙得了更寬廣的想像空間,如夢,似真,這就是藝術的魅力所在了。

李察羅賓斯:配樂人生

Richard Robbins的名字,對一般人或許陌生,對喜歡文學改編電影的朋友,卻是曾用音符編織過無數綺麗文學夢的作曲高手。看到下面這張劇照,我相信多數朋友必定能勾起美麗回憶。 閱讀全文 李察羅賓斯:配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