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傷大象之歌:如夢令

大象是片名。

加拿大導演Charles Binamé執導的《憂傷大象之歌(Elephant Song)》,相關劇情光是繞著大象的名字轉,至少就轉出了以上六種層次,格局繁複了,電影就更加耐人尋味了。 

電影的開場其實拐了好幾個彎,讓人一下摸不著頭緒:男主角Michael Aleen的少童時代是他在古巴的歌劇院裡,追逐著即將登台獻藝的母親,不論他怎麼叫,母親都沒回頭,只想用她的歌聲取悅著很有加勒比海風情的廳堂知音,她選唱的名曲是知名的詠歎調「喔,親愛的爸爸(O mio babbino caro)」,那是普契尼(Giacomo Puccini)作品《強尼.史基基(Gianni Schicchi)》中膾炙人口的詠歎調,極美的旋律卻暗含著為達目的,不惜一死的決志(O Dio, vorrei morir! 喔!上帝啊!如果無法與他在一起我寧願去死

Babbo, pietà, pietà! 親愛的爸爸,請同情我,請憐憫我)

但是電影的前一個鐘頭過去後,沒人知道小男生與母親的關係究竟指涉了什麼?直到Xavier Dolan飾演的Michael開始回憶往事,才赫然明白他是如此怨恨著母親的疏離,更懼怕父親的暴力與無情。 

親子關係的斷裂,正是Michael心神俱疲,最後被關進療養院的主因。母親愛的是藝術,不是她,母親是到非洲演唱,一晌貪歡,誤打誤撞懷了他,Michael曾與母親緊密依靠了九個月,出了娘胎後才發現他與母親的距離,比天地還遙遠。

這輩子,Michael只見過父親一面(又是徹底疏隔的父子關係),原本欣喜若狂,但是熱愛狩獵的父親,才讓他見識到大象的雄壯身影,卻又立刻射殺了大象。父親的粗暴武力,當場「閹割」了Michael的雄性崇拜,那麼優雄威武的巨大象鼻倒下時,Michael泣奔而去。 

是的,他的呼喊,母親沒有停下腳步;他的呼喊,父親依舊叩下扳機。誰真正聆聽過他的呼喊?雙親不曾,療養院裡的醫生或護士呢?

就在Michael的精神跡近崩毀之際,母親以為送給他一隻絨毛大象,就可以補償少男的受創身心,那又是個「自以為是」的母親傲慢(父親不也傲慢以為兒子血液中一定繼承了他的獵殺基因),更別提那首「Un éléphant, ça trompe, ça trompe/大象的鼻子晃呀晃」的童歌,一如電影最後的點題,trompe既是「象鼻」,亦有「欺騙」之意,唱者有心,聽者無意,無論是代溝、誤解或阱井,知者知之,不知者不知,知識弱勢的一方,必敗無疑。 

歌詞可以從一隻大象不停地晃動著鼻子,一路唱下去,從兩隻、三隻,無限延伸,不過大象鼻子左晃右晃的目的在於拿畫筆作畫:

大象會用象鼻拿筆作畫?那是神話?還是童話?是想像?還是祈願?如果左晃右晃都是騙,油畫水彩亦都是騙嘍?Michael曾以白象自稱,電影的海報就再清楚不過地在鼻子上大作文章,既是人影,又是象鼻,可是何者為真?而他躺在診療椅上開始吸吮著絨毛象鼻時,又有多濃烈的性象徵?抑或象鼻根本沒欺人,亦沒有性暗示,卻是旁人眼花,或者自做註解呢? 

母親暈厥的那一天,Michael守在母親身旁,唱到七十多隻大象時,母親才告斷氣,他的鼻子就那樣晃啊晃地,誰知道他畫的是油畫,還是水彩呢?曖昧,替《憂傷大象之歌》掙得了更寬廣的想像空間,如夢,似真,這就是藝術的魅力所在了。

憂傷大象之歌:將軍令

Nicolas Billon編劇, Charles Binamé執導的《憂傷大象之歌(Elephant Song)》重視細節鋪陳,層層堆疊,成就一部非常精典的醫病對話。

一家療養院的醫生Lawrence不告而別,他是與人有紛爭?蹺班?畏罪?離職?這家療養院日前才因院內醜聞鬧上新聞版面,不堪再有風波衝擊,於是Bruce Greenwood飾演的Green院長找上了Lawrence醫生離開前最後一位看診的病患Michael Aleen(由Xavier Dolan飾演),想找出答案,展開了鬥智鬥力的一次言詞交鋒。

乍見面,總要先介紹彼此,一句:「我是Green醫師。」原本只是互不相識的人們最一般的社交對話,沒想到Michael立刻回問他:「哪一科的醫師?」Green醫師就算有點錯愕,也不得不應聲作答。

是的,醫病關係中,有需求的總是病人,急著把自己的病痛告訴醫生,急著要醫生給個答案或說法,然而,此刻急的卻是醫生,而非病患。

以往,都是醫生握有醫療知識寶庫,如今卻是病患可能握有你急著想知道的答案,一旦主客易位,主導權旁落,想要知道答案的Green醫師也只能任憑Michael領路了。

對話展開前,Green醫師犯下了四個專業疏失,註定他必敗無疑,但是他的失敗,卻是全片最精彩的細節構圖:

首先,他忘了帶眼鏡進辦公室。不管是遠視或近視,沒戴眼鏡的醫生,看不清他的病患(對手),也看不清他的病歷,眼前一片模糊的他,氣勢上,實質上,都遜了一截。

其次,他沒有事先閱讀Michael的病歷。不知病史,不知病因,更不知他的強弱項,既不知彼,就無從對症下藥,更別想對陣,要到答案了?

第三,他無法正確唸出Michael Aleen的名字。阿林也好,艾林也好,每唸錯一次,Michael就糾正他一次,醫生一錯再錯,聽是不聽?改是不改?一切得聽病患的時候,氣勢上誰弱誰強?

第四,他與Michael的會談在耶誕前夕,家裡有工人裝修,焦慮的妻子(Carrie-Anne Moss飾演)不明白Green在假期前夕趕往醫院處理事情的必要性,不時打電話干擾,每一通電話響起,都暴露了Green有內憂,最好能夠快刀斬亂麻,你急我不急,誰佔優勢?加上Michael既敏感又聰明,聽見Green的電話應答,他就猜得出究竟怎麼了,「知彼」的是Michael,「不知彼」的Green如何抗衡?

明明Green有求於Michael,但他在剛見面就落居下風時,極力想要扳回一城,立時不准Michael玩弄耶誕樹燈泡開關,Michael問他:「為什麼不行?」他說不個所以然來,只能丟下一句:「Just don’t.」是的,父權只社管下令,只管要求,不需要理由,當然或許也說不出個道理。加上他對Lawrence醫生的生活習慣知之甚少,什麼東西放哪兒,全賴Michael指點,Green唯一的優勢只剩院長虛名,說有多心虛,就有多心虛。

此時,換Michael出招了。要他交心坦白,Green得先答應他三個條件:「不准看他病歷(他就無從掌握Michael底細),給他三顆巧克力(那是Michael的獨家私密,不是獎品,更非恩賜),不准彼得森護士介入(她最了解Michael底細,Michael很快亦知道了她是Green的前妻,在Michael面前,Green顯然別無隱私了)。」有了承諾,他才願據實以告,只求終能重獲自由(是的,自由亦有多重意義)。

只不過,Michael的真情告白,沒換來Green的真心聆聽,他只關心Lawrence醫生的下落,你要三顆巧克力,我給你整盒,對Green而言,或許是施捨,或許是不屑,沒搞懂Michael的計謀,無知,又無心,終究一切就只能無奈三歎。

改編自舞台劇的《憂傷大象之歌》,主要戲份全在那間診療室中,個頭不高的Xavier Dolan必需仰頭與Bruce Greenwood對話(據說,導演還刻意要求兩人在開拍前不相見,以擦撞出既陌生又火熱的交談氣氛),只見他時而逗鬧,時而拿喬,時而逼問,時而悲憤,時而炫耀,一切只因他擁有資訊的傲慢,可以任他嬉遊。但他亦有衝不破的牢籠,他的收與放,狷與狂,構成了全片最迷人的肉身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