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班瑜:周星馳奇緣記

石班瑜與周星馳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講不完,我只和石班瑜聊過兩回,加起來三小時多一點,即使只有吉光片羽,但又有不少靈光閃動,可資參考。
石班瑜記得他和周星馳的情緣始自《賭俠》。那部戲要配國語時,已經挑先了一個人,但是香港導演還是覺得還是要看看有沒有更好的?所以陳明陽老師就要他去試試。
這段戲影迷都非常熟悉,就是周星馳坐在椅子上轉過身來,要錄一段讓賭神驚艷的拜師影片,開口就說:「昨天早上我們家菲律賓女傭,走過市場,耳聞有個魚販自稱是賭神,就是你…」然後就是周氏的猖狂笑聲,此時身旁美女端出一碗麵,他大口咬著,麵條掉了一身,「我當場嚇了一跳,還有人自稱是賭神,這分明是衝著我來的,我就是賭聖…….還瞄我?記下我的電話…….香港3345678,你不找我,沒關係,那可是你的損失,記得十點以後別打了,因為我睡了。」


當時石班瑜試這段音時,完全沒有壓力,輕輕鬆鬆就完成了。當時音檔不像現在用電腦傳送,而是打電話放給香港導演張海靖聽,再打電話回錄音室確定是否OK。
石班瑜配完音就到錄音室外休息,心想應該不會中選,沒多久錄音室的門突然打開了,陳明陽老師通知他:「好了,決定了,就是你了。」


石班瑜當下呆住了。他在那之前從來沒有擔任過主角聲線,他又很容易緊張,一傻了以後再進去,完了聲音也不對了,稿子也記不住了,嘴也對不上了,「講實在話,那個時候真的是周星馳在搞笑,我這邊是汗流浹背,馬上就得做反應,但我完全找不到那個感覺,只能就慢慢的磨。」


從《賭俠》、《整人專家》、《逃學威龍》到了第四部戲《情聖》的時候,武莉老師擔任聲音導演,她就直接告訴石班瑜說:「好了,你前面也配過四五部戲了,周星馳這個《情聖》你就自由發揮了,我也不找別人了!」那部戲才算他可以自由發揮。
但是所謂自由發揮其實也只是比別人駕輕就熟,大概知道周星馳會有什麼表情,什麼樣語言方式、什麼樣反應,所以相對來講配音的速度也就加快了。」


我好奇周星馳到底如何運用聲音?如何讓大家一聽就知道星爺又在發揮他的表演功力?


石班瑜的回答是:「剛開始,包括香港導演和陳明陽老師只要求我一件事,你要模仿他,因為他早年那個戲裡面就演的很誇張,他自己本身配音也很誇張。所以我可以先聽見粵語版的聲音,聽完了以後收掉,就直接看嘴配國語,有參考範本就知道說哪個地方高了,哪個地方低了,哪個地方不到位,哪個字應該強調一下,他有嘴,他有那個表情,怎麼樣去配合他那個表情….就這樣子一步一步琢磨出來。」


周星馳電影有很多廣東話的諧音梗,國語根本找不到對應詞,石班瑜沒辦法就只好自己改稿子,包括陳老師、胡立成老師,還有配音師、錄音師大家集思廣益,也會出點子,像《唐伯虎點秋香》還有什麼「Follow me!」還有「I服了You!」都是這樣玩出來的。


周星馳很愛浪笑狂笑,星爺的台版笑聲跟香港原版落差很大嗎?


石班瑜說:「剛開始的時候,他比我笑的還誇張,後來因為角色配合劇情有所調整,但是聲音導演就強調觀眾熟悉他的這個笑聲你不能丟掉,你一定要再找合適的地方,讓觀眾回憶起來。」


那時,周星馳來台灣拍了烏龍茶廣告,「我幫他配的音,這隻廣告紅到爆,電視台一天24小時播,就聽他不斷的哈哈哈,早上也哈,晚上也哈的,到最後就變成大家一聽到這個哈,就知道星爺來了,所以無形當中,其他電影要配國語配音的時候,就必須要找時間把他哈一下。」


星爺的笑聲商標很多人想模仿,卻總是不到位,石班瑜認為關鍵在於:「你必須要抓到那個位置,還不能太用力,還不能太輕,更不能是假音,因為假音就怪了,很多模仿者用的都是假音,我常說沒問題,你來,我就教你,位置告訴你怎麼發就行了,但是就沒人找。」


石班瑜總結自己的配音心得是:「周星馳那個型一出來就很貝戈戈,所以其他的那種正派聲音,老實講還真的配不出他那個味道,所以我就異軍突起。」


石班瑜感謝老天爺賞飯吃,感謝陳明陽老師給他這個機會,他有前面的累積,才能夠把握住這個機會,才沒白搭,「你還記得我以前每天背那些注音符號有多辛苦?我甚至連搭公車都在念。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這句話是可以散佈到所有行業裡面的。」


石班瑜最後一定要感謝周星馳:「講實在話,是他造就了我,讓我有這個機會。因為他的角色,讓大家認識我。」一位幕前,一位幕後,他們合作無間,形塑了從《賭俠》到《長江七號》,從1990年到2008年間,國語觀眾對星爺喜劇的集體回憶。


感謝曹冀魯先生牽線
感謝石班瑜無私分享
感謝國家影視聽中心和公共電視相關同仁協力完成
口述歷史就是珍貴的第一手史料。

石班瑜:小兵配音天王

洛杉磯旅次,接獲石班瑜辭世噩耗,想起石班瑜去年三月六日接受我採訪,告訴我他的兩個生命小故事,以及至情至性的感恩之心:

一,藝名一聽就難忘:

當時他原本在電台上班,替電影配音只是私下兼差,結果成了周星馳的台灣代言人,電影紅了,巨星紅了,代言人也紅了,既要接受媒體採訪,只好另取藝名,以免牴觸公司禁忌。

自己好不容易配音配到了主角,加上周星馳又是個搞笑天才,做他的聲音代言人,應該也要有同樣搞笑趣味,所以死命去想石的諧音名。

他本來想取「石分鐘」,怕被人取笑他只有十分鐘,時間短,有傷男性自尊。

繼而又想「石塊錢」,但是這個名字比「兩百塊」還便宜(台灣電視史上有名的臨時演員),太沒價值了。

最後想到台灣最有名的就是「石斑魚」,所以就取其諧音,巧妙之處在於改用了班超的班,周瑜的瑜,石斑魚就此成了石班瑜。記得周星馳的臉,就難忘石班瑜的聲音,幕前幕後一搭一唱,成就了電影配音史上最強搭檔。

一嘴是戲,最愛瞎掰搞笑的石班瑜當場就秀了一段胡扯八道,卻笑果奇佳的周星馳式(其實算是石班瑜式)瞎掰趣談:班超跟周瑜打架,班超把周瑜踹了一腳,我就從我媽肚子裡出生了。(班超東漢外交官,32-102 A.D,周瑜三國英雄,175年—210A.D. 相隔73年,班超打周瑜,不像張飛打岳飛那樣離譜,卻也同樣瘋狂勁爆,讓人一聽就難忘)。

二,字不正腔不圓,也有出頭天

石班瑜桃園出生,前鎮長大,又到岡山唸書,分發到空軍清泉崗基地擔任機械士時,講得一口台灣國語,師斯不分,根本不知道國語有捲舌音。

他在空軍是個異類,修飛機沒興趣,搞飛機比較有趣,機會來了,就請調台北空軍電台,從錄音助理一路摸索學習。

當時,他經常做新聞節目,雖然是整點新聞,卻採預錄模式,每天看著播音員拿著稿子進來了,念完就走人,其他則交給錄音師善後整理。成天瞎摸瞎混,一台機器任他玩弄於股掌之間,越來越覺得配音員比錄音師更好玩,因為配音員可以有各種變化,愛怎麼玩就怎麼玩,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好玩極了。

改做配音員的機緣其實是被罵出來的。

當時接檔的是京劇節目,每到交接時,他總會順口說:段老「斯」該你了,根本不知道段老「師」和段老「斯」有什麼差別,但是聽在講究字正腔圓的段老「師」耳裡,可是如針刺耳。

每天釘,每天罵,他才明白原來國語裡面還有捲舌音,才開始去學舌頭究竟該往哪裡捲。

他的國語自學分兩個步驟:第一,先買國語辭典。第二則是參加配音培訓班。

因為他完全不知道哪個音要捲舌,就去書店買了一本有注音符號的國語辭典,把有ㄓㄔㄕㄖ和ㄦ的捲舌音,能背就盡量背,每天嘗試ㄓㄔㄕㄖ,再調整舌頭位置,就慢慢練出個樣子。

當時他最感謝身邊有兩位配音大師的「身教」與「言教」:一位是配吳孟達的胡立成老師;一位是當年《一代女皇》配潘迎紫的李娟。

石班瑜沒事就坐在他們旁邊偷聽偷學偷練,他們說一句,他就跟著練一句,就這樣「聽中學,做中學」,慢慢把國語糾正過來。

接著,他拜大前輩陳明陽為師,加入培訓班,學起配音。從中認識了好多聲音導演以及資深的配音演員,如黃若白老師和杜滿生老師,學會了不少配音技巧,也開始參加廣播劇配音。

一開始只是幫忙音效,混到的第一句台詞,他一直都清楚記得角色是一位計程車司機:「小姐,上哪去?」,接下來還有兩句:「小姐,到了。」「三十八塊,謝謝。」

畢竟,他的聲線還是那麼的另類,配不了主流,只能擔任配角,直到《一代女皇》中尖聲銳氣的太監小順子公公,才讓他的聲音跳了出來,一「鳴」驚人。

三,吃果子不忘拜樹頭

那次訪談,我特別問他:「一路走來,最感謝誰?」

沒想到,他早有準備,隨手拿出一張清單,上頭洋洋灑灑都是廣播配音響噹噹的前輩。

一張紙,一世情,他感恩,紙上的名字全都是台灣配音史的重要人物,我特別拍照留存,這張紙值得有心寫台灣廣播配音史的年輕人按圖索驥。

石班瑜在訪談中當場吟出七言詩:「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見,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我想,這也是他這一生的精準寫照了。

謹以本文追思石班瑜前輩,感謝他以聲音表演創造當代讓人難忘的影音記憶。也感謝曹冀魯先生牽線,影視聽中心同仁聯絡、拍照與紀錄。

徐少強:蜀山天刀老人

港星徐少強2024年九月因食道癌在北京去世,享年73歲。

徐少強出道早,戲很多,多數只是配角,備受期待的電影《天蠶變》雷大雨小,未成旋風。

看到新聞,心頭略過的第一個印象記憶是:《新蜀山劍俠》的「天刀老人」。一頭蓬鬆白髮,擋在魔界入口,就怕眾生誤入魔界,又怕自己抵不住魔界誘惑,所以用鐵鍊綑住自己。

天刀老人是正義神人,肉身獻祭,情義感人。最後決戰誤墜魔道的丁引(鄭少秋飾演),兩個大男生飛來撞去,互推一顆鐵球乒乒乓乓,算是1983年非常前衛的港片特效。

其實,《新蜀山劍俠》多數角色都各有特色,就算天刀老人不過三場戲,也有讓人過目難忘的能量。

有人懷念徐少強演過的《名劍》,有人推崇《武狀元蘇乞兒》,但我都想不起細節,只有天刀老人讓我念念難忘,演了一輩子戲,至少有一齣戲隔了40年還能讓人回味咀嚼,也算不虛此生了。

R.I.P.徐少強

鄭佩佩:燕子單飛上天

鄭佩佩(1946-2024)辭世,今天寫一段很多人遺忘的,她在台灣的拍片往事。

年輕人或許記得「碧眼狐狸」,中年人應該記得「金燕子」,老年人應該不會忘記鄭佩佩曾經是把1960年代台灣美麗風景帶給亞洲影迷的關鍵女星。

潘壘導演回憶錄《不枉此生》中記載著他和鄭佩佩合作的淵源。

鄭佩佩在1964年與1965年之間先後在台灣拍攝了《情人石》和《蘭嶼之歌》兩部電影。另外還曾經在大雪山拍攝的《山賊》電影中擔任過場記。在台灣度過一段學劍磨劍時光。

《情人石》的故事源自潘壘導演寫的一部小說「安平港」,是以台南安平漁港做背景的故事,但他在協助拍攝《金門灣風雲》時,為勘查搶灘的外景地,一路沿著基隆海岸邊找到萬里鄉野柳村,在完全看不到岸的太平洋邊,發現女王頭石。那附近景色宜人,杳無人煙,那個怪石造型奇特,令人遐思。潘壘想起在香港港靠近中國邊界的海邊,有個很有名的「望夫石」,於是突發奇想:「何不將野柳女王頭代換成情人石呢?」他把故事稍作改動,成為一部浪漫愛情電影,直接取名《情人石》。

潘壘與鄭佩佩合作源自一段搭車因緣。當時,邵氏南國演員訓練班有一批學生剛畢業,都是青春派新鮮人剛開始接觸演戲,潘壘對其中一位身材高䠷、長髮披肩的女孩鄭佩佩較有印象。

有一回在公司門口搭乘小巴到市區,鄭和潘同車,既是同事,潘就順便代付車錢,鄭微笑客氣地說聲謝謝,靜坐到後車位上,顯然還不認識潘壘。潘覺得鄭自然不做作,富有清新氣息,適合劇中人物角色,就選她飾演女主角秋子。

《情人石》這部戲還促成了男主角黃宗迅和焦姣的姻緣。焦姣當時是中影演員,《情人石》準備從台北南下拍外景,黃焦兩人形影不離,難捨難分。潘壘建議不如先辦結婚,於是他們閃電辦了婚禮,《情人石》另一外男主角喬莊和鄭佩佩被臨時捉去擔任伴娘伴郎,也是一段影史趣聞。

鄭佩佩在《情人石》中飾演漁村首富千金,和暗戀她的漁夫黃宗迅與異鄉人喬莊有一段不等邊的三角戀情,最後兩個男生都出海一去不返,只留下傷心人鄭佩佩,朝朝暮暮含淚守候,等情郎歸來。《望夫石》= 《情人石》。潘壘自豪說:野柳這個地點從此大紅。

《情人石》曾到台灣安平漁港及野柳一帶出外景,潘壘的作品一向寫景優美,劇情不落俗套,鄭佩佩表現出色,因而獲得了國際獨立製片人協會的金武士獎。

潘壘後來在台灣拍攝的第二部電影《蘭嶼之歌》靈感來自於他的藝專學生洪鈞雄,他是礦工畫家洪瑞麟的兒子。

他在洪家看到洪瑞麟在蘭嶼拍的照片,聽他談起蘭嶼種種,動了心,就先去蘭嶼旅遊,用8毫米攝影機拍攝下部分場景,再次說服邵老闆投資,也選用前一部戲和他合作默契良好的鄭佩佩為女主角。

潘壘形容:鄭佩佩的外型適合劇中活潑率真原住民少女。

學者蔡國榮則在「夢遠星稀」一書中寫著:鄭佩佩在《蘭嶼之歌》中飾演原住民少女,和飾演醫生的張沖發生一段愛情故事,她晃動著那頭及腰的長髮,和島民一同表演黑髮舞,也散發出別具韻味的風情。

潘壘回憶說當時整個蘭嶼島還沒有電力設備,夜間要用油燈取光,要在蘭嶼拍電影,很多人無法置信。潘壘運了六千瓦的發電機到島上使用。發電機很沉重,還請當時受管訓的犯人協助抬到拍攝地點。

《蘭嶼之歌》還遇上海底攝影的挑戰,攝影師洪慶雲是台灣電影史上著名的土法煉鋼大王,他是最早研發出用一個金屬罩子將攝影機包住,然後帶下水拍攝水底影像的發明家,1958年的發明(見圖)讓《蘭嶼之歌》有了水中影像。

潘壘2017年過世,黃宗迅1976年過世,喬莊2008年過世,張沖 2010年過世,鄭佩佩2024年過世,當年風流人物,俱往矣!如今見證過這段台灣電影歷史的只剩高齡96歲的攝影師洪慶雲,以及野柳的女王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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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林奕華:婷婷概念

非常林奕華:熱海騷動

「我們的生活每天都要面對著無數鏡相。」林奕華對當代人生觀察極其敏銳,畢竟如今大家人手一機,隨時都在滑手機,還有電腦、路口監視器、電視機、電視牆,連視訊開會也面對著大小銀幕「舞台上的多重屏幕,就是生活的reflection(反思與回響)。」

林奕華的舞台上多了許多屏幕,豐富繽紛的影像,爆炸又混亂的訊息,讓人眼花撩亂,既是主觀現實,亦是客觀現實。

MV作品蔚為流行後,爆炸影像快速從眼前掠過,卻也大幅眨抑了影像的重量與意義,林奕華要求路嘉欣、王宏元、黃人傑三位演員各自拿著手機到熱海旅行,拍下了各自駐足的焦點與風景,也許可各自操作修圖軟體扮鬼臉與做梗圖,非常個人,非常隨興,忠實反應了旅人大量生產拍過即忘的垃圾資訊,負責舞台映画又兼剪接的袁錦倫同時兼顧了超大銀幕及手機三小銀幕的各自表述,同時也啟動舞台演員的當下互動疊像,齊放煙火的結果肯定漫空璀燦,卻沒能留下值得終身想念的難忘影像,更讓心思迷失在海量視訊中。

林奕華的改編工程不局限視覺,聽覺也是。

吳念真在電影《一一》詮釋的男主角NJ已成苦悶中年的代表,舞台映畫《三個人的一一:NJ的熱海旅行》他則是提供聲音,重新唸起林奕華對NJ這個角色最有感的幾句對白:「我從來沒有愛過另外一個人。」「人不可能讓另外一個人,去教他怎麼活下去,怎麼過日子,那是很悲哀的你知道嗎?」「那天你問我,十多年前為何不告而别,其實當時我有多原因,不過現在說,也没什麼意義了。」「When I was fifteen, I feel in love.突然之间,那些音樂我都懂了,後来她離開了我,音樂却留了下来。」一次又一次地輪迴,一句跳一句地不規則重現,原本的意義你聽到也聽懂了,斷裂重生後的新意義與新感覺,卻也豐潤了林奕華「破壞/新生」的堆疊效應。吳念真的存在(聲音)與不在(影像),啟動了《一一》影迷的時光倒帶機。

而且,演員各自演唱著不同曲調的「我從來沒有愛過另外一個人」,音階不同、抑揚不同、情緒不同,斷句不同,「唱一次是歌,唱兩次就有了比較,就察覺到不同氛圍。」林奕華對陳建騏的音樂很有感覺,處理起來更得著相異色彩,更複雜了他想要探討的人生背叛、悔恨與失落,「楊德昌不但提醒了我們看事物的角度,同時也提醒了聆聽的可能。」有這款敏感,《NJ的熱海旅行》的多元音域,饒富風情,迴旋又反覆之後你終究要問:該在何處,用什麼方式落下休止符?

林奕華做出海與天的安排。那是晚霞橙紅的熱海夕陽,你看不清三位主角背光逆影下的五官,卻能感受旅程將要結束的惆悵,鏡頭一動不動,再無前面一小時的喧譁與戲耍,這份停頓與安靜,讓全片得著了呼吸與思考,林奕華笑著說:「這正是Analogue類比與Digital數位的差異所在。」他給予的是哲學性的思考,也是對整部過動電影的反動批判。

但是說巧不巧,這幀在海灘前的人影,卻像極了楊德昌《海灘的一天》的起手式。「創作時我沒這樣想過。」林奕華說,「但是影片完成後卻形容這般連結。」他的無心插柳讓楊德昌的最後作品《一一》與第一部長片《海灘的一天》在《NJ的熱海旅行》牽起了手。

天,是飛機上的窗景,是旅人結束旅程前的最後凝視。思緒都在緬懷逝去的時光。然後你聽見王宏元唱出音樂飽滿的最後一版「我從來沒有愛過另外一個人」。

電影中的NJ帶著昔日戀人重遊熱海,能彌補什麼?能改變什麼?旅行的意義停駐著旅人對雲彩的呆想與呢喃之中。很詩意,有餘韻,非常楊德昌。

非常林奕華:一一狂想

白板出現眼前時,我先是一楞,既而一驚。是偶然或巧合?還是刻意安排?

刻意,就是致敬!巧合,就是天意!

《一個人的一一:洋洋的一封信》(映画)5月25日映後,在長廊上巧遇30年不見的林奕華導演,「你去過濟南路69號?」他的回答直接明快:「沒有,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什麼?」

濟南路69號是楊德昌導演的老家,1980年代台灣新電影創作者不時群聚的革命基地,牆上掛著一張黑板,楊德昌用粉筆密密麻麻寫著想做的事和正在做的事:那是夢想,亦是雄圖。

林奕華的《一個人的一一:洋洋的一封信》中同樣有一張白板,演員王宏元、黃人傑隨意把口中唸的台詞,持著彩色筆寫上白板,有塗鴉也有原子小金剛。在光影與剪接魔術下,白板的字與圖像隨意幻化,書寫可以FORWARD也可以BACKWORD(那是過去與未來的辯證技法)。字體可以是草體,也可以是印刷體;可以是單張幻燈投影,也可以是多向光源交疊…….這樣的劇場光影,現代又前衛,是召喚年輕人的用心;這樣的電影光影,承載巨量資訊,引領觀眾進入視覺迷宮。


當然,白板不只一面。洋洋對婆婆的承諾就是要讓大家看見不一樣的世界,林奕華也努力讓你看見白板的後面,以及人和字和光影雜遝交會的新視覺。

《一個人的一一:洋洋的一封信》和《兩個人的一一:婷婷的14首搖籃曲》,同樣都切割成14段。14是時代印記,亦是創作密碼,疫情時代每到一座城市都要隔離14天,切割成14段是當代旅人的生命記憶。


《洋洋》採用經典電玩「小精靈」音樂轉場,英文片名註明是「14 Variations on the Theme of Yiyi」,意指「從電影《一一》出發的變奏曲」,但我覺得其實更像《楊德昌主題狂想曲》,就權且譯做The Rhapsody on a Theme of Edward Yang,從楊德昌出發,在林奕華手中定板。

拉赫曼尼諾夫《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共24段,14段的《楊德昌主題狂想曲》,非常《一一》,也非常楊德昌。電影中的洋洋、大田先生和NJ三個角色的唸白及情節,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五六的綿延重生(卻又有細微不同),電影的聲音參數參考也揉合了音樂結構,就以變奏曲,不,更跡近狂想曲的方式自由伸展,重覆難免,但變化更多。

雖然我不懂授權的彭鎧立與改編的林奕華對《一一》從何得著人工智慧生化人的概念?但我知道《一一》的英文片名除了直譯的《Yī Yī》,還有一個《A One and a Two》。電腦的數學母胎來自0與1,《A One and a Two》走到人工智慧後的0與1,剛好就是數位時代的狂想變奏。當你聽見電子版「查拉圖斯特接如是說」序曲樂音,自然就會想起Edward Yang與Stanley Kubrick的曾經相惜的因緣。

一張白板可以幻化出多少形式?劇場做不完全的,電影後製可以全面強化。林奕華的「一一三部曲」就是劇場人對當代科技的省思與結合。非常實驗,非常林奕華,也是楊德昌的側寫。

當然,你一定也知道,「非常」有多重含意:有時是加重語氣的「very」;有時是區別平凡的「unusual」;有時則是偏離正常的「abnormal」。林奕華的實驗其實各有適用章節,任人咀嚼。

上海之夜:創意DNA

上回在臉書寫到《上海之夜》要在坎城影展做修復放映,就接到楊凡導演的訊息,告訴我原初的電影構想來自於他,原本答應擔任監製的徐克導演,最後把《上海之夜》變成他的作品了。

回憶中,楊凡記得某個大年初一的大清早,徐克打了個電話給他,說道:「楊凡你不是一直想做導演嗎?這趟我來做監製。」

當時,楊凡心中的第一個反應是:「徐導演這麼早來電話,是除夕夜喝大了?在這個時間還沒睡,還是一大早就醒來準備做大事?」

當時,徐大導演當紅,呼風喚雨無所不能,有他關照,楊凡期待自己能夠美夢成真。

於是寫了一個電影故事《上海之夜》,還帶着美術指導嚴沾林去了一趟上海,走了一趟大世界石庫門杜月笙的足迹,也算實地感受一下上海灘。

但是楊凡始終沒有告訴我,為什麼最後電影不是他拍的,他只悠悠地說:「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最近他發了律師函給徐克的電影工作室,強調《上海之夜》的故事是他原創, 1983年口頭授權徐克拍成電影,但仍擁有故事的原創智慧財產權利,未經他許可,不得再重拍或其他衍生改作。

我很想知道幕後曲折,但是楊凡封口,修復版如果插進一張感謝卡,還原當年因緣,不知能否一笑泯恩仇?


楊凡還告訴我,由於《上海之夜》,他還介紹葉蒨文給徐克的電影工作室,簽了基本演員長期合約,不可外借,唯一的例外是可以為楊凡拍一部電影。

沒人預料得到,不懂廣東話的葉蒨文,很快成了樂壇天后萬人迷。好多人都想找她拍電影,但是唯一可以外借的合同就在楊凡手上,有人想用一百萬來買他手上的那份合約。

楊凡當然沒有這樣做。

他珍惜這張合約。接下來籌備要改編亦舒的《流金歲月》,女主角原定是鍾楚紅和葉蒨文,但是計畫趕不上變化,葉蒨文接下了胡金銓的《笑傲江湖》,楊凡只好另請張曼玉搭檔,至於胡金銓和葉蒨文最後都沒參與《笑傲江湖》,楊凡再次悠悠地說:「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倒是葉蒨文終究唱了《流金歲月》的主題曲。

楊凡有一肚子的故事,一輩子有說不完的精彩奇遇,我佩服他能夠容忍別人所不能容忍的委屈,等他下回來台北,再請他繼續分享吉光片羽,包括重新修復的《淚王子》,為什麼要加回去一段原先剪掉的重要劇情?

後續回應

港台媒體報導了這則消息後,一定會訪問楊凡導演,他受訪表示:《上海之夜》有他的血緣,徐克帶大了孩子,四十年後,孩子要去坎城,他要認領孩子回來。

九龍城寨之圍城:港味

九龍城寨歷史悠久,先是清朝駐軍所在,後來成為龍蛇雜混的貧民窟,號稱曾是世界上住居人口密度最高的區塊。這麼狹窄、髒亂又擁擠,人要怎麼生活?能夠怎麼拚鬥爭雄?考驗著鄭保瑞,也提供他揮灑舞台。

電影故事描述難民陳洛軍(林峯)賣命賺錢想換一紙身分證,卻被黑社會「大老闆(洪金寶)」騙辱,逃進城寨,與寨主「龍捲風(古天樂)」手下結成生死兄弟,對抗暴虐黑道。有老世代的恩怨,有新世代的情義,相遇糾結,終須一戰。

故事焦點全在城寨,重建九龍城寨倚靠麥國強擅長的美術工程;打得虎虎生風,漂亮又好看,則是武術指導谷垣健治的重責大任。再搭配擅長動作片攝影與剪接的鄭兆強與張嘉輝,《九龍城寨之圍城》重現了港產動作片黃金時期的生猛勁力。

九龍城寨由層層堆疊的違章建築拼湊組合而成,窄巷、樓梯、水管與電線交錯糾纏,混亂必然、陰暗必然、迂迴曲折必然,電影既有直線的死命前衝;也有破壁穿牆的橫向暴力;還有曲線急轉的竄逃伏擊;更有急速墜落的跌撞破壞……速度、力度、強度在三度空間裡交叉轉動,除了成功營造眩目奇觀,更讓城寨空間得著沉浸其間的立體感受。

電影角色分為新舊兩世代,武打設計因人設計分成「架式」和「亂彈」兩類,「長輩」如洪金寶、郭富城和古天樂不論是單人舞或雙人舞,架式十足,屬於氣與美的雕飾;「新人」如林峯、「信一」劉俊謙、「四仔」張文傑和「十二少」胡子彤則是野性青春的勁力展現,狠打、敢打、能打又耐打,再遇上一個打不死也打不穿,甚至還能咬刀吞劍的「王九」伍允龍,單打獨鬥完全不是對手,即使繩索交纏,演出類似五馬分屍變奏曲尚且無可奈何,從架式到暴力,無非都在打造奇觀與傳奇,讓觀眾充分享受武打爽片的癮頭。至於古天樂只替郭富城與林峯父子刮鬍子的兩場戲,可以是刀在頸間的生死交付,也是薪火相傳的技藝交棒,老文明與老把戲的再次活用,鄭保瑞深得箇中三味。

九龍城寨算是香港獨特的歷史記憶之一,鄭保瑞把故事設定在1983、84年間,正是想透過中英聯合聲明,決定香港未來的歷史時刻,偷渡香港人的命運論述。古天樂當家的城寨有情有義,即使未來充滿不確定性,但他能用情義串連鄉里,噓寒問暖,表面上是城寨「自衛隊長」,更像是城寨民代,民眾即時忙於生計,總能適時伸出援手,醇厚人情實屬鄭保瑞對舊香港的戀戀深情,就像林峯搶了毒包,被伍允龍一路在彌敦道的雙層巴士上追打的場景,觀眾重溫了舊香港的燈紅酒綠,也再次體會港片愛玩的巴士武打,窗內窗外,車上車下,還有緊急剎車的前滾撲翻不都曾是港片的註冊商標?

至於魚蛋妹的人小鬼大、叉燒飯的油肥燻、小風箏的風起風落以及屢屢從城寨頭頂空隙飛過的巨大飛機,更是標準的香港舊貌印記。最高明的是此時鄭保瑞配上了1975年賣座電影《天才與白癡》的主題曲「天才白癡夢」吉他版,懂得歌詞的老影迷或許就能哼起許冠傑名曲中「人皆尋夢,夢裡不分西東/片刻春風得意,未知景物矇矓」的時代滄桑,也能感受「天造之才,皆有其用/振翅高飛,無須在夢中」的凡人逐夢之心,那些看不到明天的城寨居民,為何寧願窩居陋巷,也不忘捨命護主,捍衛情義?問號與答案都為那個可以左鄰右舍聚在市場裡看電視綜藝,集體尋歡的舊香港,塗上一抹懷舊浪漫。

至於電影英文片名中的《Twilight of the Warriors: Walled In》的Twilight餘暉,搭配拆除城寨的龐大經濟利益,既是黑道覬覦介入的動機,同樣也是只能隨波逐流的居民坐在陽台浪板上揮送夕陽的喂歎!鄭保瑞把可能的訊息都藏在畫面裡,讓觀眾各取所需,各自解讀,也註記著他的創作益發成熟與純熟。

只可惜龍捲風世代的恩怨未能清楚交代:兄弟為何必須一決生死?爭奪地盤何以要傷人妻子?倒是林峯一句:「父親的事不關我的事。」這位從小沒能感受父愛的孩子,為何要替父親業障背償一輩子的斷裂切割,獨立又獨自面對當下的心情轉折耐人咀嚼。

《九龍城寨之圍城》堪稱近來最有港味的商業製作,坎城影展選做午夜放映,應該亦是在黃昏時分重溫港味的夕陽凝視了。

上海之夜:憶徐克往事

張艾嘉2024年五月將帶著4K修復的《上海之夜》到坎城影展作經典電影修復特映。修復幕後最大推手就是導演徐克和監製施南生。

徐克早年作品部部精彩,充滿創意靈光,《上海之夜》更是瘋狂喜劇的極致。

徐克告訴過我他最喜歡的中國電影是《烏鴉與麻雀》,鄭君里導演在1949年拍攝的這部影片,對蔣氏王朝的官僚貪污腐敗有極嚴厲批評 。《上海之夜》同樣也對國民黨撤離中國之前,金圓券快速眨值的經濟崩盤,物價狂飆,極盡嘲諷能事。

不過,《上海之夜》還是一部愛情電影,黃霑打造的「晚風」,一直是我愛在廣播中介紹的電影主題曲,主唱又主演的葉蒨文因此大紅特紅,張艾嘉的瘋狂喜趣表演,也是她在香港時期的顛峰之作。

至於徐克本人也客串演出一角,飾演被陽台灑下的污水淋溼一身的路人甲。

他很像希區考克,老愛在自己的電影中客串一角,《新蜀山劍俠》他演出五代十國的小兵,和同飾小兵的洪金寶一搭一唱,躺在死兵堆裡尋找生機,順便痛罵都是藍軍和紅軍搞得天下大亂。

那時台灣還在戒嚴時期藍軍擺明罵國民黨,紅軍則是共產黨,可是讓當時的御用文人怒火中燒,還投書報紙痛罵徐克,記憶中似乎還主張禁演或修剪?

後來呢?後來,我在戲院中看到的版本,徐克依舊罵著紅軍和藍軍,觀眾也笑得很開心,喜劇嘍,幹嘛那麼嚴肅?

台灣的電檢尺度就這樣在各界衝撞之下,慢慢鬆動起來,那也是徐克的小小貢獻了。

《上海之夜》40歲了,那是香港電影最飛揚的黃金年代才可能出現的神作,張艾嘉依舊那麼年輕。昔日小妹如今已是金馬獎三金影后,應該走上坎城紅地毯接受歡呼致敬。恭喜張艾嘉,沒看過《上海之夜》的朋友千萬別錯過修復版的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