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俊榮:春暉猶在夢裡

1988年認識陳俊榮的時候,西門町大小中外片商至少還有百家(如今應該不到十家),春暉電影剛成立,窩在開封街的小店面裡,員工兩人,他和妻子劉麗文。

那一年他買到了Roy Scheider主演的新片,苦惱著要不要邀請Roy Scheide來台宣傳,人家因為主演《大白鯊》紅遍半邊天,知名度不差,可是《大白鯊》真正紅的是那隻鯊和John Williams的音樂,沒幾人記得那位持槍要獵殺的警長叫什麼名字。猶豫半天,還是算了。

春暉那時候很小,沒有人看好,更不相信他買到的《與狼共舞》會紅遍全球,再加上之前小兵立大功的《性.謊言.錄影帶》,春暉公司在開封街的辦公室至少換了三次,越換越大,最後甚至包下地下室做放映室,每天試片,每天做民調,每天想點子,他還要求每次試片前都要有員工做映前解說,要把電影的好「直銷」給觀眾。

他的口頭禪就是:「這是全世界最好看的電影。」他不是吹牛不打草稿,而是他相信自己買片的直覺,迫不及待要讓大家分享他的感動。

他像風,也像火。機會來時,風風火火,享受那種為理想燃燒的奮不顧身。或許正因為如此,美商華納請他出任總經理,讓他如虎添翼,更大膽追尋夢想。

其中之一,包括華納亞洲支持了楊德昌的《獨立時代》進軍坎城競賽,我還清楚記得那時在蔚藍海岸迎接《獨立時代》大隊人馬的盛況,陳俊榮擁著妻子劉麗文合影的神采,堪稱就是春暉小巨人的燦爛高峰啊!

1994年台灣媒體解嚴,cable電視崛起,前後出現過200多家電視台,春暉電視台是唯一主動「開創」片源,引進大量前所未見的法國電影,甚至投資影人拍攝《台北愛情故事》和《作家身影》的民間電視台。資本有限,夢想無限,他的膽識、衝勁與理想,真夠讓今天因循苟且的各家電視台汗顏。

當年很多人都推崇春暉電影台的選片,認為那是媒體開放的良心範本,然而也很高眉文青式地批判著春暉廣告太多(當時主要對手HBO都沒廣告,卻沒人關心春暉不靠廣告怎麼存活?),直到春暉熬不下去了,影迷才知道有個純情電影夢想凋零了。如今使用者付費已經不用多教育,走得太早死得太快,也是夢想家的宿命。

太多想做的事、太多無法keep的promise、太多擴張的業務…..包括中途易手的威秀與大直影城,龐大的財務與債務,終於讓陳俊榮不得不結束最多達到200多人的公司,再回到騎摩托車跑業務,劉麗文更是放下身段開始從事商品直銷,挨家挨戶解說商品,完全無法相信她曾經是台灣影壇也能呼風喚雨,卻少有霸氣的劉董。

後來,劉董癌症早逝,應該也是一般人看不見的夢想凋零後的內傷啃噬。我當然更無法體會陳俊榮如何度過暴起暴落的人生旅程,從跌倒的地方再站起來,依舊不改初衷。

匆匆二十年過去,再次見到陳俊榮,他已經幾度來回衝刺,債務稍歇,又風風火火向朋友介紹他最近認識的林煜維導演,以及他拍攝的LGBTQ劇情長片:《誰殺了比利 比莉》。

熱情不減,但是更加務實,「只要看了《誰殺了比利 比莉》,你就知道林煜維潛力十足,電影是小品,目標觀眾也是小眾,把小品講得這麼熱熱鬧鬧,你就會期待他的商業大片。」

這張照片是不是讓你想起「提到電影就眉開眼笑,談起電影就口沫橫飛」的陳俊榮?那隻漂浮靈幻的手,就像他一個接一個的電影夢。

他是個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那是我在開封街認識的陳俊榮,70歲了,他還有夢,還在燃燒,我確信,我祝福。

No Side:職場球場求生

《No Side我們一起逆轉吧!》問了觀眾這一題,答案非常夢幻,非常催淚。

廣瀬俊朗飾演的濱畑譲是太空人隊王牌,也是日本國家隊隊員,雖然年歲不小,身材一等一,跑步速度和耐力都居全隊之冠,對手來挖角,他當場就拒絕,說他是全隊靈魂絕對不誇張。

他唯一的競爭對手是打過紐西蘭國家隊的七尾圭太(真榮田敦飾演),年紀輕輕又帥氣,技法純熟,速度又快,唯一遺憾是右膝有傷,耐力不足。

公平競爭是美麗口號,為求勝利不擇手段,才是球場生存法則。

偏偏阿濱相信的是:「你強,我更強,大家都強,全隊一定強。」每一個位子都能選出最佳球員,球隊才有望奪冠。

看見七尾有傷,他沒有暗自竊喜,反而是拉著他找針灸醫師緊急治療,「我要打敗最健康的你,我要證明我是這個位子最強的選手。」他就是這麼一位有運動員精神的選手,他當然在意個人得失,但是球隊的勝利才是他終極目標。

治好七尾舊傷,第一個受到威脅的就是阿濱自己,但是他不怕,阿濱相信自己夠強大,一定可以戰勝七尾。在選手對抗賽中,阿濱也一再證明薑是老的辣,只有他可以及時撲倒七味,致敵機先。

然而,魚與熊掌,教練終究只能選一位,教練無私,大家都明白,一切都是為了勝利。落選者立即上前擁抱獲選者:「交給你了。」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No Side》鼓吹的卻是「犧牲小我完成大我」,非常不人性,卻非常煽情,完全符合日本人的民族性。

凡夫俗子做不到的事,電視劇來幫你完成。心頭不捨的你,這時也只好鼓掌喝采了。

奧運前夕看到《No Side》這齣戲,運動啊運動,人性啊人性,我期待奧運競技場上人性碰撞運動的火花!

失憶殺神:失智救命單


《失憶殺神(Knox Goes Away)》中的男主角Michael Keaton罹患失憶症,失憶的速度非常快速,他的好友艾爾帕西諾提醒他:「你要先解除你的手機密碼。」


理由很簡單: 失憶會忘掉一切,當然包括忘記密碼,忘了密碼,手機就沒用了。艾爾帕西諾每天都要透過手機,提醒他該做的事。手機失靈,危機就來了。’


人生失憶,就成了失意人生,萬事成空。密碼可以鎖住你的秘密,解除密碼,解除了手機使用上的不便,即使逐步失憶,手機還是能一直用到你還知道手機是什麼東西的有用之日。


雖然,現在的臉部辨識系統,可以讓你不用記密碼,但是AI有時失靈,不時還會提醒你填寫密碼。


《失憶殺神》示範的第二件失憶備忘錄是:失憶之前,把你想做的事情寫在紙上。


這個答案似是而非。


失憶了,這張紙對你還有意義嗎?失憶了,紙張文字又有什麼意義呢?


一張廢紙,一堆你自己都看不懂的文字,又能夠幫助你想起什麼呢?


現在人仰賴手機,靠著密碼綁住自己的秘密,也綁住自己的記憶。解除密碼,解除了負擔,當然也解除了你自己的秘密。


得失之間,當事人自己知道了。不過,一旦失憶,身外物也就不必在意了。會煩惱的,都是𣏌人。

莫忘初相識:愛情秘笈

蜜甜往事一直活在心田裡,不時反芻咀嚼,正是愛情電影無往不利的催淚公式。

情癡對於初相識的那一天,那一刻,還有做過的事,總會不時夢迴,不時流連,這也是愛情電影慣用的書寫方式,而且自有癡情中人會相信、流淚、埋單。

李商隱不是這樣寫過?何當共翦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一個人的逃亡》導演Oliver Parker選安排了男女主角在舞會中相逢後,前往小山坡,來到男主角的秘境,看到破曉美景,一旁還有dog rose燦開,是的,人生最難忘記定情時,他們望著日出,相守一生。

《大師風華:真愛樂章(Maestro)》的男女主角也是在舞會中相遇,不過,導演Bradley Cooper 刻意安排的心動回憶是:他們曾經背靠背坐在草地上,透過心電感應,測試彼此靈犀相通指數。

初識多美麗,回溫更蜜甜。《一個人的逃亡》描寫一段長達70年的愛情, Oliver Parker描寫他們從日出定情,再後則是耄耋之年依舊結伴目送夕陽,sun rise ,sun set平易近人的情愛符碼,觀眾心領神會。

Bradley Cooper 則是在《大師風華:真愛樂章》終場前,安排自己帶著患病的Carey Mulligan坐回草地上,再次背靠背交心猜心,靈犀時通時不通,一如四十年前初相識,人生就是這樣摸索過來的,不是嗎?

重相逢,彷佛在夢中,其實不是夢,你會唱這首歌嗎?這是愛情電影的萬靈丹。深得個中三昧,就能收集觀眾淚水。

Michael Caine:純情巨星

《一個人的逃亡(The Great Escaper)》片尾字幕特別感謝了一個人:Shakira Caine. 她是何方神聖?

《一個人的逃亡(The Great Escaper)》片尾字幕特別感謝了一個人:Shakira Caine. 她是何方神聖?

不認識,很正常;認識她,意謂你夠老,電影知識寬廣,知道她是Michael Caine的妻子,Michael Caine(米高.肯恩)逢人就說她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年紀比Michael 小了十四歲,高齡九十的Michael能夠順利拍完《一個人的逃亡》,她的陪伴、打氣與送暖讓工作人點銘感在心,幕後點點滴滴或可與銀幕故事(都是相知相守,陪伴一輩子的愛情)相輝映。

1992年,Michael Caine出版了自傳「What’s It All About」,首頁就感謝妻子Shakira與兩位女兒,書底還不忘再謝一次Shakira,有始有終,既慎重又隆重,厚近五百頁的自傳中有許多影史趣聞及第一手內幕,其中最動人的就是他一見鍾情,愛上Shakira的故事。

1971年3月,專程到紐約觀看兩位不敗拳王阿里與佛雷賽的世紀爭霸戰,Michael因為座位離擂台的阿里角落太近,眼看阿里落敗,竟然一頭撞到椅子,帶著額頭瘀青回到倫敦,百般無聊只能乖乖待在家裡看電視。當時的英國電視只有兩台,眼看節目要進廣告了,Michael正想起身轉台,卻被撞入眼簾的麥斯威爾咖啡(Maxwell House)給釘住了,廣告背景在巴西,一位妙舞女郎手上拿著盛滿咖啡豆的沙鈴,他被那個舞姿給電到了,正想好好看女郎一眼,導演好像懂他心意,馬上給了他女郎特寫,剎那間他覺得心跳好快,手心出汗,不由自主跪在電視機前,臉貼近螢光幕,巴不得再靠近女郎一點,這時畫面已經跳到麥斯威爾的品牌字幕。

這個動作嚇了身旁友人一跳,Michael指著電視機說:「剛才那個女人好美,我想認識她。」這就是莎士比亞所說「Whoever loved not by first sight」的「一見鍾情」。接下來睪固酮大噴發的他直接進入詩經關睢的著迷模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他不只輾轉反側,整個人再難安靜下來,跑到小酒館找人訴說被邱比特偷襲的惆悵心情,一再說她好美,明天一大早我就要飛去巴西找她,折騰大半夜後,所有不可思議的事接連發生:

  • 竟然遇見了一位知道這隻廣告片是誰拍攝的業內人士。
  • 這個人告訴他,廣告不是在巴西拍的,女主角本人就在倫敦。
  • 第二天這個人真的就要到了Shakira的電話。
  • Michael打電話過去時,Shakira正在忙,經紀人答應回電話,Michael好生沮喪。
  • 好不容易Shakira回電了,一句我知道你是誰,我看過你的電影,Michael心花怒放,我們並不陌生,於是斗膽邀請她共進晚餐。「 最近很忙,過十天吧,我們再通電話。」你完全可以理解Michael有多沮喪。
  • 十天後,Shakira答應了,Michael迫不及待說:「妳住哪?我來接妳。」Shakira卻說:「沒關係,我來接你。」
  • 當天,Michael不敢抽菸,不敢喝酒,拚命噴香水和潄口水,就伯壞了Shakira印象。
  • 門鈴響時,Michael竟然雙腳癱麻,差點站不起身來。
  • 門開了,話匣子也開了,接下來應該就不關邱比特的事了。你錯了,Michael透露兩人見面雙手一握時,他就確知自己遇見夢中佳人,因為法國人有句名言:「L’amour, c’est question de peau.」愛情攸關肌膚觸感,一握手便知有沒有,有人一握手就想牽手,有人還是分手好,Shakira的手讓他如癡如醉,再也不想分開了。

1971年已經38歲的Michael主演過《祖魯戰爭(Zulu)》、《機密檔案(The Ipcress File)》和《風流奇男子(Alfie)》等片,早已是紅遍歐美的大明星,偏偏美人當前,他就變得幼齒稚嫩,所有表現都像是情竇初開的小男生,寫進自傳裡的這些細節非常逗趣,後來還有人找出麥斯威爾咖啡的這隻廣告影片送給這位一見鍾情就無法自拔的小情癡。

Michael還自爆,這隻咖啡廣告的導演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Ridley Scott,Michael憤恨不平說:「他從沒找過我拍電影,可是他讓我遇見了Shakira,我就不跟他計較了」英國人的幽默,Michael的風趣,只因為他是愛情贏家。

我不是教你詐:側寫

保加利亞電影《我不是教你詐(Blaga’s Lessons)》的中文片名,清楚告訴觀眾,這是一部有關詐騙的電影,然而英文片名卻許可更寬廣的解讀。

《我不是教你詐》的主角是剛喪偶的七十歲女教師Blaga,因為接到詐騙電話,把原本要為丈夫的所有積蓄都往窗外一拋,哭訴無門,警方束手無策,不但被媒體譏笑,還被兒子痛罵,親朋好友都勸她不要看那些無聊報導,其實大家都看到了,甚至還得向昔日罵做不成才的學生求援。Blaga當然嘔,可是心中有執念,就是要替先生買好墓園,什麼工作都肯幹,當然就包括了加入詐騙集團成為車手。

Blaga’s Lessons可以解讀成Blaga遇上詐騙集團,上了一堂人生血淚課,然而導演 Stephan Komandarev 還想講更多的話。首先,Blaga是退休教師,德高望重,連高級知識份子如她都會被詐,顯然保加利亞社會上的受害者肯定更多。這其實亦是全球共通現象。

其次,Blaga的退休金勉強溫飽,加上高齡七十,就算耳聰目明還能開車,卻根本找不到再次就業的機會,那亦是保加利亞(或者當前多數老人化國家)的現況素描。

然而,Blaga另外找到兼差工作,替外來移民教授保加利亞的語言文字和歷史,以便順利取得保加利亞公民權,Blaga一直不懂,保加利亞又老又窮,為什麼還有人想要移民保國?學生無奈告她:我的故鄉天天都是戰亂。我的煉獄,你的天堂,意在言外的歎息,透露著保加利亞國力停滯的困境。

在新住民的歷史必考題中,出現一個非常重要的歷史建築:保加利亞1300年帝國歷史就從這裡開始的紀念碑。那是Blaga居住的Shumen市位於山坡上最高聳的建築,四面都可仰望,這座城市原本亦是以保加利亞共產黨領導Vasil Kolarvo命名,直到共黨垮台後才更名為Shumen。

問題在於不管昔日多風光,從共產主義轉型到資本主義化,人民生活並未因此變好,舊秩序全面崩壞,昨日種種只剩下教科書中的緬懷文字,據說紀念碑荒廢多時,無人管理維修,怎一個淒涼了得?

導演安排Blaga氣喘吁吁走上紀念碑階梯時,兩相對照的就是一位只能昧著良心自力救濟的老太太,以及一座空無一人的歷史建物。

詐騙的故事與脈絡大同小異,《我不是教你詐》的不俗就在於透過這位老教師的專業,對照出保加利亞的困境,必要的訊息出現在不經意的教學課程中,再帶你走一趟空曠荒廢的歷史建物,所有的老杇與無奈,讓電影成為鮮血淋漓的現狀解剖圖。

江湖行:我的武俠時代

2017年的金馬盛會上,出現了她們的名字,以及照片,在黯淡樂聲中,歷史悄悄翻了一頁,年輕影迷,沒聽過她們名字,更難想像她們的昔日風采,但是,我記得。

 記得,就不應任其空白。這篇文章是替塗翔文新書《與電影過招》所寫的序文,腦海裡浮想的全是我在西門國小的小木桌上曾經一筆一筆描畫過的武俠電影夢。 閱讀全文 江湖行:我的武俠時代

一千次晚安:快門勇氣

對比,是藝文創作的重要手段,透過對比,我們對事物的本質與神髓,因而得著更清楚的輪廓。《一千次晚安(A Thousand Times Good NightTusen ganger god natt)》選擇的對比手法,有多個層次,關鍵都在照相機的快門。

 

《一千次晚安》的核心人物是Juliette Binoche飾演的攝影記者Rebecca,相機是她的吃飯傢伙,冷靜地按下快門則是她紀錄事實,發覺真相的必要手段,就在按下快門的剎那,她是絕情?抑或多情呢?

 

《一千次晚安》的開場戲與收尾戲都是Rebecca在阿富汗前線,見證炸彈客的宗教與行動儀式。炸彈客同樣是清純的女郎,抱著必死決心,先躺進死亡的墓穴,接受土葬的預演儀式,再淨身沐浴,著裝綁彈,從容上前線……

 

Rebecca原本是見證者,冷靜目擊每個流程,精準按下相機快門,但是終場前,她按不下快門了,她跪地長泣,前後判若兩人的心境落差,讓觀眾面對「自殺烈士」的理念與生命困境,取得更深入的觀點。

 

遇見好新聞,就有見獵心喜的激動,其實是多數記者的本能反應。能夠採訪到自殺客的宗教儀式,多數戰地記者都不願錯過,Rebecca能夠獲准採訪,一方面是擴充眼界,善盡專業本份的難得機會,另一方面則是僅管機會難得,要力保客觀,不能淪為宣傳,但亦不能退縮保守,失去認識或者發現真相的契機。tgn003.jpg

 

挪威導演Erik Poppe無意和觀眾討論「攝影」的本質,也無意和大家討論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論攝影(On Photography)》中強調的攝影觀念:「雖然人們會覺得相機確實抓住現實,而不只是解釋現實,但照片跟繪畫一樣,同樣是對世界的一種解釋。」《一千次晚安》的開場戲其實是「獵奇」與「報導」並存的一種現象:自殺炸彈客竟然是女性(相較於傳統的男性死士,這個真相,就取得了比較的能量),這個事實,就足以讓人更進一步深思當代阿拉伯世界的抗爭思維。

 

多數戰地攝影記者都有些使命感,出生入死,報導真實,都有著想略盡棉薄,靠著系列照片,力挽狂瀾,幫助殘缺的世界變得好一些。Rebecca同樣有著見不得人生不公不平之事的「怒氣」,拍照成了她的救贖解藥,如非同為女性,她未必能夠深入沐浴著裝現場,取得更多內幕現場照片,為她的報導蓄積更多的震撼能量。

 

但是,若非Rebecca鍥而不捨,堅持一路跟拍,甚至臨下車時,還要回身補拍兩張,警察會上前盤查嗎?炸彈客會在鬧區引爆炸彈,傷及更多無辜嗎?被震波炸飛也受了傷的Rebecca繼續奮勇按下快門,固然是專業與敬業的表現,然而Rebecca是不是促使炸彈客提前按下引爆鈕的關鍵呢?她是不是以「他人的血」來成就自己事功呢?(「他人的血(Le Sang des Autres)」是法國存在主義女作家西蒙.德波娃(Simone de Beauvoide)的成名作,此處借用書名,來補充戰地記者無可迴避的道德困境)

 

《一千次晚安》這時候技巧性地用引爆其他話題的方式,迴避了這個矛盾爭議(警察如果攔查Rebecca的相機,或許干預了新聞自由,但會查知更多真相),資助Rebecca前往採訪的出版社受到五角大廈的威脅,不敢採用Rebecca的作品,以免落得美化炸彈客的指控,影響他們在華府的其他採訪(這卻也直接批判了美國霸權的新聞干預手法)。這次挫折,也讓Rebecca順理成章得以扮好媽媽的角色,甚至以陪女兒做報告之名,轉進非洲難民營。tgn006.jpg

 

當然,只有再次聽聞槍聲響起,Rebecca血液中的戰地記者本性才會顯現,在母親與記者的雙重角色中,她放下女兒Steph,追著槍聲跑,趴向前線猛按快門,對乍聞槍響的女兒是一次無情的選擇,生命的天平上,女兒的砝碼,在那一剎那,遠不如死難災民重要,此時的Steph面對的是內外雙重受創(生死一線間的不確定感,母親又以工作為重的失落感),她的挫敗、憤怒與失望,最後匯聚成她取得母親相機,毫不間斷地按下數十下連拍快門的聲響,就如同不斷打在Rebecc臉上的巴掌。

 

是的,同樣是快門,RebeccaSteph按下的聲響,意義截然不同,有此對比,記者/母親的矛盾,既是高潮,亦是無解的回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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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結尾的重回阿富汗前線,重回炸彈客儀式現場,看到更稚嫩的臉龐,看到更年輕的胴體,Rebecca的猶豫與遲疑,道盡了她對生命意義的思考,她的為難,按不下的快門,對照開場時的一往直前,前線記者的人性掙扎,就此得著更強力的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