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叉:風情風騷與風流

牙刷與筷子都有好戲,你怎能不讚歎田中裕子?!

風騷與風情如何區分?往往只能心領神會,很難逐字解說,細辨分明,田中裕子卻能將風情交付牙刷,風騷交給筷子。

田中裕子以苦情阿信走紅,與高倉健合作的《夜叉》則是她登堂入室後,更上層樓的蝶影飛舞。

《夜叉》中的田中裕子是從大阪來到海港開設居酒屋「螢」的風塵女螢子,螢是螢火蟲的螢,雖然只是暗夜中的小微光,卻很能吸睛聚睛,漁港的漁工們因為她,夜晚有了去處,魂夢有了綺想,漣漪雖小,卻已足夠澎湃男人胸膛。

那個清晨,螢子起個大早,愉快又輕鬆地刷著牙迎接晨曦,口氣芳香,穢氣全消,肢體和表情全都透露著她的好心情,人若自在,風情天成,信步走到戶外,剛巧遇見捕魚歸來的高倉健,隨手抓起船上一尾大魚往岸上一拋,螢子喜出望外,手舞足蹈,歡情洋溢,即使嘴裡還咬著牙刷,人比魚嬌,高倉健也滿面春風,此情此景,好生值得。

《夜叉》中的高倉健有妻室,田中裕子也有男人北野武,不該有交集的。只是北野武好吃懶做又好賭還吸毒,百無一用,又屢勸不聽,螢子把存摺給他,為他流產,還得忍受他藉故鬧事,拿刀追砍的種種不堪,高倉健飾演的修治看在眼裡,更加不捨螢子,於是出手相助,人生情義,有義有情,義重情深,極難區隔,百鍊鋼終究難敵繞指柔。

李後主寫小周后的偷情詩「菩薩蠻」中有一句:「一向偎人顫…..教君咨意憐。」螢子感受到修治的好感與情意,加上良人不良,難得有情郎,她也會放電,田中裕子的詮釋就得著「一向偎人顫」的精華,黏著靠著的那款「依偎」,黏纏後還會「抖顫」的那款嬌無力,就算是鐵打金剛也無處遁逃。

但是這段情得不著祝福,修治的妻子冬子察覺異樣,追隨來到居酒屋,三人對飲,意在酒外,怎一個尷尬了得,名不正,言不順的螢子除了一飲而盡,讓出主權,還能有何對策?千言萬語向誰說?

尾勁出現在修治夫婦離去後,席有餘溫,筷有餘香,螢子坐上修治位子,把玩起修治的筷子,輕輕放進嘴中,想的、念的、沒能做到的……都交給了筷子。她骨子裡的騷動,無需言語,人盡皆知,田中裕子的個人秀,絕非「精彩」一詞足以形容了。

牙刷是天成,筷子是刻意。田中裕子詮釋「戀愛中的女人」,既有素樸風情,更有萬般風騷,田中裕子詮釋的人生風流,讓《夜叉》有如一張蜘蛛網,一旦飛身撲網,萬難脫身了。

此時的高倉健要做《北非諜影(Casablanca)》的亨萊萊.鮑嘉(Humphrey Bogart)?還是《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的李奧納多·狄卡皮歐(Leonardo DiCaprio)?答案就留待大家重看《夜叉》吧。

降旗康男:Danny Boy情

風笛,悲嗆;薩克斯風,蒼涼;人聲,清亮!一首「Danny Boy」你會怎麼詮釋?

該怎麼理解日本導演降旗康男的音樂感性?懂,又敢,或許是一種讚美。

Danny Boy是高倉健主演的「黑幫/漁村」電影《夜叉》插曲,早年他是大阪黑道殺手修治,遇上冬子(石田良子)後,金盆洗手,到海港做漁夫,安分守己15年,備受敬重。漁港海潮洶湧,思緒不時會回到往昔。

夜叉是他背上刺青,也是他「鬼見都愁」的黑幫印記,思緒都糾纏在暴力上,包括:雨夜狂刀,刀如 雨下;包括刀刺對方腹部,劃破動脈,紅血飛濺全臉,他的雙眼眨也不眨一下……雨絲、血紅都是降旗康男玩到淋漓盡致的暴力美學。

Danny Boy浮現時,另有情韻。

那天他風衣戴帽來到餐廳,靠著牆邊低調坐下,餐廳流瀉的樂音就是薩克斯風版的Danny Boy,低沉委婉……你在心頭輕輕跟著哼唱:Oh, Danny boy, the pipes, the pipes are calling
From glen to glen, and down the mountain side.
The summer’s gone, and all the roses falling,
It’s you, it’s you must go and I must bide.

你聞嗅到些許傷感、淒清和惆悵……

緩慢沉穩,應該沒有殺機,這就是夜叉沉潛的功力。

不多時,保鑣扶著老大慢步走下樓梯,三分酒意,依舊威嚴堂堂,走過修治身旁五步後,他才緩緩起身,喝斥一聲,保鑣回頭,槍聲乍響,保鑣應聲倒地,老大就是老大,怒目嗆聲,斥責他:「誰准你開槍的?」

沒有三兩三,真會被唬住,修治微微愣了一下,扳機再扣,胸口開花,老大倒地,空間裡,Danny boy的副歌似乎正來到The summer’s gone, and all the roses falling,It’s you, it’s you must go ……薩克斯風嗚咽吹著輓歌……

音樂沒有搶戲,音樂替電影塗上一層暗色,讓戲劇張力更加濃稠。

降旗康男知道怎樣讓觀眾嘆息,以及流淚。煽情,他很會,很會,很會。

天堂之門:世紀絕唱

人世如此不公平,人世又如此公平。

對投資人而言,Michael Cimino執導的《天堂之門(Heaven’s Gate)》絕對是災難,耗資4400萬美金,票房只有350萬美金,塞牙縫都不夠。依當時物價4400萬美金約等於今日2億2千萬美金,區區這點盈收,讓1919年成立,曾因出品007電影風光一時,躋身好萊塢八大公司之林的聯藝(United Artists Corporation) 也不堪賠累,黯然被米高梅公司( Metro-Goldwyn-Mayer Inc)併購。

《天堂之門》的災難在於上映前夕,因為影評悉影劣評,聯藝公司毅然斷腕撤片,要求導演從原本的三小時39分版本剪掉70分鐘,只剩二小時29分鐘,但仍不濟,劣評如潮,門可羅雀,血本無歸。

正因為票房慘賠,曾因《越戰獵鹿人(The Deer Hunter)》拿下奧斯卡最佳影片和導演獎的Michael Cimino(1939-2016)從此一蹶不振,接下來的36年餘生,再無大片機會;至於該片男主角Kris Kristofferson更因此跌下好萊塢A咖行列,再無傲人作品,只能浪跡歌壇。
乍聽之下,《天堂之門》似乎是一部受到詛咒的電影,還好,美國人不喜歡《天堂之門》,歐洲人卻頗有好感,該片2012年修復完成,並在威尼斯影展重映長達三小時36分鐘的導演版,一舉平反污名,很多人都推崇是史詩經典。我則是又晚了12年才看到The Criterion Collection發行的藍光片,在震驚、佩服與理解的三重心情下,享受了《天堂之門》的聖堂餘暉。


震驚是Michael Cimino心大手筆更大,電影描述1890年真實發生的詹森縣富人與新移民的械鬥血戰(Johnson County War),號稱動員了1200位臨時演員,Michael Cimino的寫實要求就是逼真,絕對的逼真!所以,除了要重建當年縣鎮景觀,更要做到栩栩如生的經濟動能,不但熙來攘往人人有事在忙,馬車馬匹和行人更在爛泥路上爭道,至於火車、工廠和住家煙囱都要冒煙,其次則是開場的哈佛大學畢業典禮,從校園繞行、講堂致詞到校園舞會,無一不是人山人海,要喊要叫還要跳,從清早鬧到晚上;再者,最後決戰更仿效羅馬兵團的陣列場景,壯觀又慘烈。從排場到執行,在在讓人目瞪口呆,我何只佩服,更要讚歎為神人之神作了。

然而,《天堂之門》絕非唯大是尚,詩情豐沛更是攝影師Vilmos Zsigmond送給影迷的心血傑作,全片在美國蒙大拿州冰河國家公園(Glacier National Park)取鏡,山川壯麗不在話下,每格底片從構圖到敘事都如詩如畫,看得人心曠神怡,完全明白那些移民何以要跋山涉水追尋美國夢,斯土斯景根本就是人間天堂,《天堂之門》其實指的是這群新住民的社交集會溜冰場,只是他們都沒料到進入天堂國度的代價是一條條人命,一椿椿屠殺血案。

《天堂之門》的品質禁得起檢驗,錢究竟是怎麼花的?銀幕上都能清楚看見工作員和演員的心血氣力,問題在於預算失控,沒有一位製片能駕馭導演,命令導演煞車,才會成本一再膨脹。

《天堂之門》究竟片長需不需要超過三小時?見仁見智,我能體會Michael Cimino因為精雕細琢,而且用力揮灑,每格都是精品,所以捨不得隨便動剪刀;然而我也看見Michael Cimino不知節制的膨脹失控,從校園巡禮到畢業舞會其實無需長篇累幅;天國之門的音樂盛會與黑名單的逐一唱名,也都有商榷空間;甚至讓人看得掩手遮目的鬥雞大賽,都似乎看見了Michael Cimino無意動手修剪的不甘不願與不想。

不過,《天堂之門》最大的盲點則在於山川壯麗,角色平板,財團與移民的鬥爭何以激化到屠殺?Kris Kristofferson身為執法官員卻又終日爛醉的矛盾情意結,其實交代不清;Christopher Walken甘為財團賣命殺人,卻又相信憑一己之力就能夠保護愛人的一廂情願,何其幼稚可笑(雖然他的青春造型真是迷人);John Hurt從慷慨憤青到財團附庸的怯懦墮落,同樣讓人莫名所以;至於問及一個女人難道不能同時愛兩個男人的Isabelle Huppert,算是全片最放得開,也最有層次的演員,但是她的左右為難,同樣也困在Michael Cimino對角色的靈魂欲求挖得不夠深不夠精準。


總體而言,我慶幸自己即時看見了《天堂之門》,曾經有人這樣拍電影,如今再也不可能這樣拍電影,Michael Cimino用他的一生換來這麼一部電影,怎麼說,都值得我們好好享受這三小時36分鐘的天堂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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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虎:寒天冷熱腸熱

冰凍讓人緩慢,這是《東北虎》的敘事基調;破冰之後,人生另有溫暖,這是《東北虎》送給受困人生的祝福。

電影的第一個象徵來自男主角徐東(章宇)正在曳引工具車上吃凍梨和凍柿子,敲破表面冰層,插根吸管,就有果汁泉湧。

欠債討債還債,則是《東北虎》的核心趣味,不管是金錢債或者感情債。

徐東因為老婆美玲(馬麗)臨盆在即,要把愛犬「如意」託付交給建設公司老闆朋友馬千里(張志勇)照顧,馬千里債台高築,就把如意當見面禮,讓討債打手給吃了。東北人吃狗肉,按斤交易,徐東不捨,才託付給馬千里,發現只剩一張狗皮,能不流淚?能不討債?偏偏馬千里家裡擠滿了討債的親朋好友,千里馬成了跛腳馬,如意半點不如意,《東北虎》的文字遊戲一如電影有著濃烈的冷峻傷感。

老婆美玲雖然臨盆在即,但是徐東另有仰慕者小薇(郭月),會撞頭,會撲吻、會勾手,渾不在意徐東家室。然而美玲鼻尖,聞衣嗅香,抽絲辨髮,開始破案找情敵。感情債金錢債就這樣交錯糾纏,天寒地凍下的人情麻花,一口咬下,咯吱咯吱吧啦吧啦,清亮又勁脆。

高緯度的天候環境讓人的節迥異於火辣速猛的亞熱帶人生,耿軍是東北人,每年有一半是冬天,他的電影節奏確實近似瑞典的Roy Andersson和芬蘭的Aki Kaurismäki,看似緩慢又拙笨,然而凍結下的怒火與嫉妒依舊有著高濃密度,差別在於表現的方式與時機。

他透過「木然」的表情與動作,為全片打造了極其風格化的敘事氣流,例如面對討狗債的徐東,馬千里選在警察局前談判以示「誠意」(這是什麼邏輯?光天化日公安面前血債無需血還?),說跪就跪,要磕頭偏不磕頭,只想拿跟了自己十多年的結婚戒指還債,徐東一句:「用你的價值還我的價值?」一句話就犀利解讀了紅塵人世為何有那麼多無解的冤仇宿怨。

馬千里慢慢接聽手機,點開播音鍵,讓守在房內的討債親友親耳聽見他的經濟活動現況,從頭到尾都是「木然」表情的張志勇,看似七情不上臉,渾身上下卻全是慢條斯理的無可奈何。他和徐東悠悠喝著茶,還會勸他換個位置坐,因為時辰一到,債主就會拋石砸窗洩憤,看透世態炎涼的他,無一字怨言,只悠悠說著鄉親父老都拿老本挺他,也曾拿到好處,只是大家都被假象所欺,工程越做越大,血本再也無歸,不讓人砸窗出氣,日子怎麼過,偏偏,砸歸砸,債歸債,還不了的終究還不了。

至於騙吃騙喝的討債兄弟,還想再逼他拿五萬前金,他只能搖搖手上的汽車鑰匙,然後就眼睜睜看著其他債主把車給砸了。荒謬卻真實,《東北虎》就透過這種形式替受困苦主訴說著百轉千迴的人生無奈。

耿軍在《東北虎》中唯一說得太白的角色是「聽說你最近過得不太好,我過來看看你」的昔日勞工「小二」,他家中只有現金三千,卻拿出五百周濟馬千里,順便還送他一只風箏,「因為放風箏時,你會抬頭看天」,「小二」還會在渺無人跡的長巷裡蹲坐在簡陋的木頭長椅上叫賣長椅,「長椅讓你看高看遠」,耿軍有太多話想要說,不只透過小二說,最後還要徐東說起童年發高燒的往事:「我們一起挺過今天,明天可有意思了。」

故事說得太白就顯得刻意又著相,倒是徐東在大雪天裡,拿著麥克風在公園前叫賣好友詩人的詩集,才得著荒謬本趣。詩人精神異常,詩集賣不掉,徐東掏錢買他也不收,寧可賣給其他人,他也只好奮力叫賣,那份人間情義的直拗,一如他在寒天雪地裡騎著機車,顛顛巍巍夾著被債主打到倒臥雪地的馬千里……連東北虎都做不成東北虎的的東北人,就靠著稀微暖意,一步一步往前行,那份「傷感沒意思的」透視與不捨,才是《東北虎》最醇厚的雪中焦炭。

章宇七情六欲不上臉,心裡卻自有盤算的冷面僵直,更為電影的慢調美學打造了極有說服力的肉身詮釋。

馬麗則是俗世男女感情的明白人,耿軍對這個角色的鋪排很有意思。電影的嗅覺論述先是落在徐軍身上的柴油味,接著則是美玲另外聞到了粉味;視覺則有依髮捉入;至於味覺論述,先有榴蓮再有蛋糕,刺鼻毒心,兩相呼應。最後再到三人行的四人合照,以及空酒杯的乾杯祝福,耿軍筆下的兒女私情,看似水波不驚,卻是波濤洶猛,鬥不鬥,非常鬥,尾勁強大,都是練達人情後才有的通透勁力。

陳筱舒的配樂有神有韻,快慢有致,風格近似師尊Thomas Newman,耿軍自己填詞的主題曲「老虎十九歲」,反覆唱著「老虎一身皮衣,老虎没有拉锁」很有點題功能。

攝影王維華的空間構圖及從寒帶建築描述困穿人生的取景,讓觀眾容易進入角色情境,美術指導蘭志強的用色極其大膽,強烈呼應著電影的荒謬色調,至於斷片式的剪接氣韻同樣也形構了《東北虎》風味美學,整體表現都極大器。

遠山的呼喚:人間極品

藝術世界中寫實最難,不寫實就失真,太寫實難免做作,過與不及之間的拿捏就是藝術精妙所在。《遠山的呼喚》中高倉健與倍賞千惠子詮釋的酪農工技,純熟自然毫不勉強做作,前期學習和操練的汗水絲毫沒有浪費。導演山田洋次更以類紀錄片的樸實寫真風格紀錄下北海道農民生活情貌(不論是農稼、馬賽、祭禮或者火車上的便當),更在其中描繪了紅塵知遇的人間情緣,寫實力道生猛逼真,直如從人生汗水提煉出來的甘露。

從戲劇技藝面檢視《遠山的呼喚》,在在都只能以精細來形容,山田洋次和朝間義隆的劇本脈絡鮮明,鋪排嚴密,細節首尾呼應,高羽哲夫的大地風光,讓全片備添詩情,佐藤勝的音樂則是盡得和式牛仔風味。知名畫家李可染曾分享他的作畫心法是:「可貴者膽,所要者魂。」整部《遠山的呼喚》看似平凡簡單,卻又膽魂兼具,實屬極品。

《遠山的呼喚》描寫新寡的風見民子(倍賞千惠子飾演)與幼小兒子武志(吉岡秀隆)勉力支撐丈夫遺留下來的龐大牧場,高倉健飾演的流浪漢田島耕作即時在母牛生產時伸出援手,成為孤寡母的支柱,就在雙方都日漸信賴,可望入住同宿之際,田島卻又被迫遠行去清贖惡業舊錯。然而山在人在心也在,最後火車上的聲聲呼喚,連從不落淚的硬漢也不得不拿起了黃手絹。

倍賞千惠子在《遠山的呼喚》的詮釋,兼具了一往直前的拗勁毅力與我見猶憐的孤寂脆弱,堅毅是她的本色,山田洋次分三次用了直筆和曲筆來細寫風見民子藏之又藏的無助心緒,直筆是酪農繁重,腰傷倒病,曲筆則是透過表弟的淚水,透露了她為愛情遠離富貴的人生選擇,以及老牛病倒,良人亦要遠行的潰堤告白。平日把委屈藏得密不透風的她,只有在藏不了和不想藏的時刻才得著穿透人心的戲劇張力。

電影中,風見民子戴過各式頭巾,各有韻味,然而蔚藍頭巾只出現三次。首先是初登場,在風雨夜與兒子共餐,對丈夫遺照時的扮相;其次則是替田島鋪床安頓妥當之際,再次披戴,同一條頭巾說明了兩個男人在她心目的地位,千絲萬縷的兒女情思,山田洋次透過蔚藍頭巾期待知音共鳴。最後要送別田島時,這條頭巾再次提醒觀眾,人生常恨情不變,細節用心,就有綢繆好戲耐人品味。

至於田島大哥送來的珈琲,讓很少促膝交談的風見民子和田島得能分享往事,甚至論及未來,這段短暫又溫馨的珈琲時光,說明了山田洋次不浪費每個物件的敘事功力。就像風見民子遭人騒擾,怒怪田島沒有即時救援,氣到連木板門都扯斜了,田島不多解釋,默默修好門板,風見民子再度拉門時就頓悟了什麼叫做真情。

牛仔電影難免馴馬以顯威風,《遠山的呼喚》的馬戲則得著一魚三吃的妙處。首先,高倉健的馬上英姿,一個帥字了得;其次,他逐一教導風見母子騎馬馭馬,少了男主人的風見家,儼然有了新支柱;第三,他還能在賽馬場上,騎著老邁的優香老馬拿下冠軍,風見母子的喝采歡呼,就是一家齊心的明喻了。

除了知道如何凸顯高倉健的硬漢陽剛,山田洋次也煞費苦心編織他的弱傷。他的手法則是透過飾演武志的吉岡秀隆,武志先拿著刀子逼近陌生的田島,繼而端飯菜,再模彷他如何雙拳退六手,最後則是拿著被子要一起睡,孩子的行為就是他的心。然而也就在同床共枕的時刻,大家才聽見了田島的悲傷幼年,也聽見了他教導武志再大的委屈也要忍,男人不能哭,哭的樣了太難看。正因為如此,教人不哭的男人最後終於也哭了,這計伏筆到最後引爆時,不也就有核爆威力?

山田洋次最不俗的功力還在於他的溫柔敦厚,光是鼻肇(ハナ肇)飾演的虻田太郎就是最佳範例。初始,他是不得其門而入,只會粗魯求愛的粗人;繼而又是大呼小叫想要聚眾報復的膽小鬼。然而打不過就跪地求饒,甚至還設宴道歉,也算是有識時務的小聰明。更高明的是他對風見民子一往情深從未改變,探病送大禮,開車幫農稼,最後還在火車上演出單口相聲,替民子代言說出千萬心結,他的粗魯直爽翻轉情聖癡語,這種人才做得出這款事,唯有人情練達的山田洋次才寫得出這款人生劇本,也才讓《遠山的呼喚》給了觀眾在悲喜交雜下,來不及擦眼淚,就發現戲院的燈光已經亮了。

討厭啊,山田洋次你的電影怎麼總是帶給觀眾這麼多的愉悦!就像你不忘請渥美清演個人工授精師,沒頭沒腦來那麼一下,來那麼一笑!

上海之夜:憶徐克往事

張艾嘉2024年五月將帶著4K修復的《上海之夜》到坎城影展作經典電影修復特映。修復幕後最大推手就是導演徐克和監製施南生。

徐克早年作品部部精彩,充滿創意靈光,《上海之夜》更是瘋狂喜劇的極致。

徐克告訴過我他最喜歡的中國電影是《烏鴉與麻雀》,鄭君里導演在1949年拍攝的這部影片,對蔣氏王朝的官僚貪污腐敗有極嚴厲批評 。《上海之夜》同樣也對國民黨撤離中國之前,金圓券快速眨值的經濟崩盤,物價狂飆,極盡嘲諷能事。

不過,《上海之夜》還是一部愛情電影,黃霑打造的「晚風」,一直是我愛在廣播中介紹的電影主題曲,主唱又主演的葉蒨文因此大紅特紅,張艾嘉的瘋狂喜趣表演,也是她在香港時期的顛峰之作。

至於徐克本人也客串演出一角,飾演被陽台灑下的污水淋溼一身的路人甲。

他很像希區考克,老愛在自己的電影中客串一角,《新蜀山劍俠》他演出五代十國的小兵,和同飾小兵的洪金寶一搭一唱,躺在死兵堆裡尋找生機,順便痛罵都是藍軍和紅軍搞得天下大亂。

那時台灣還在戒嚴時期藍軍擺明罵國民黨,紅軍則是共產黨,可是讓當時的御用文人怒火中燒,還投書報紙痛罵徐克,記憶中似乎還主張禁演或修剪?

後來呢?後來,我在戲院中看到的版本,徐克依舊罵著紅軍和藍軍,觀眾也笑得很開心,喜劇嘍,幹嘛那麼嚴肅?

台灣的電檢尺度就這樣在各界衝撞之下,慢慢鬆動起來,那也是徐克的小小貢獻了。

《上海之夜》40歲了,那是香港電影最飛揚的黃金年代才可能出現的神作,張艾嘉依舊那麼年輕。昔日小妹如今已是金馬獎三金影后,應該走上坎城紅地毯接受歡呼致敬。恭喜張艾嘉,沒看過《上海之夜》的朋友千萬別錯過修復版的重映。

不丹沒有槍:人生幸福

有電視的人生真的幸福嗎?
有汽車的旅程真的幸福嗎?
有網路的世界真的幸福嗎?
有選舉的民主真的幸福嗎?
跟上世界潮流真的幸福嗎?

幸福到底是什麼?幸福豈有衡量標準?幸福是無法形容的感受?還是形容詞掛帥的空洞指數?不丹導演巴沃邱寧多傑編導的《不丹沒有槍(The Monk and the Gun)》提出了上述幾則大哉問,答案其實很簡單,貧窮不是原罪,無欲無求,清風明月都是幸福,不滿足、起貪念就有怨嗔心。

導演的敘事很有一套,懂得製造懸念,情緒緊繃當下立時來個峰迴路轉,又讓人啞然失笑,滿足了懸念,也回答了提問。
關鍵點在於閉關的老和尚從廣播得知不丹要舉行首次民主選舉,政府正動員全民演練投票,就交代徒弟找來兩把槍,以消災解厄。槍加上選舉,總是給人不祥預感,喇嘛擁槍有何企圖?找槍就得走私進口,又得走不法途徑,警察也正循線追人……情勢都在暗示有事即將發生,尋槍記成為貫穿全片的核心主軸,也讓急著現代化的不丹人得著思索下一步該怎麼走的思考空間。

《不丹沒有槍》其實是在與「貪、嗔、癡」人生「三毒」對話:相信現代化什麼都好的人是癡;不惜斥資百萬,想要收藏百年名槍的人是貪;利用選舉動員仇恨的人是嗔。與三毒相關的人都行色匆匆,焦慮寫在臉上,反而是無欲之人視金錢如無物,僧侶們更是慢條斯理,要在滿月之際追尋人生圓滿,等到因緣俱足時,還真的得能即時收下筆勢,落得一個飽滿月圓。
電影時序落在2006年,不丹國王決定交出權力,從君主專制轉向君主立憲,開始教導民眾何為民主?政黨是什麼?選舉又如何投票?從藍紅黃三色區分政黨理念最是簡單明白,偏偏黃色又是皇族顏色,所以模擬投票的結果是98%都投給了黃色,看似愚忠,引人訕笑,其實也接近君主立憲的漸進腳步。反而是傳授選舉投票實務的「解說員」,要求仇恨嘶吼,要求鮮明對立,反而像是一面照妖鏡照向靠著撕裂群眾,牟取利益的政客。
人生一旦有了「貪、嗔、癡」就行色匆匆,反而是專事消災解厄的喇嘛安步當車,優雅前行,一快一慢一急一緩之間,《不丹沒有槍》想講的話在英文片名《The Monk and the Gun》上得著哲理開示,慧根不足亦能若有所悟的。

虎豹小霸王:選角難產

史提夫.麥昆(Steve McQueen)馬龍.白蘭度(Marlon Brando)華倫.比提(Warren Betty)都是1960年代炙手可熱的巨星,也是片商希望擔綱搭配保羅.紐曼(Paul Newman)演出《虎豹小霸王(Butch Cassidy and the Sundance Kid)》的考慮人選。

其中,史提夫排第一,但是他和保羅有瑜亮情結,再加上兩人都熱愛賽車,於公於私都在較勁,保羅一直不肯應允,史提夫也意願不高,遲不表態。

於是片商又想到馬龍.白蘭度,但他演完西部電影獨眼龍》所受的創傷還未療癒,無意再接演打劫行搶的西部亡命之徒電影。

於是片商找上華倫.比提,他玩心重,看完劇本一直未置可否,讓導演喬治.羅埃.希爾 (George Roy Hill)記得有如熱鍋螞蟻。

他心目中最適合演日舞小子的人選一直是勞勃.瑞福,可是當時勞勃剛出道不久,知名度和票房表現都瞠乎其後,第一次提議就遭否決。

放棄史提夫之後,他再次提議勞勃,答案是No; 馬龍.白蘭度拒絕後,他第三次建議勞勃,老闆依舊沒理他;眼看華倫.比提三心二意,愛演不演,這回他朝保羅.紐曼下功夫,說服他勞勃絕對比史提夫更勝任,保羅認同,再加上不願為了選角虛耗青春,直接告訴片商老闆:「那就勞勃.瑞福好了。」

保羅一句話改變了勞勃.瑞福的命運。兩人在《虎豹小霸王》渾然天成的默契,眉來眼去的化學效應風靡影迷,創下驚人票房,也為好萊塢又製造出一顆天王巨星。

人生名利怎麼說呢?擦肩而過的,悔不當初都無濟於事,把握機會,該你的就會是你的。

演完《虎豹小霸王》後,保羅與勞勃又和喬治.羅埃.希爾 合作更轟動的《刺激(The Sting)》,勞勃.瑞福的黃金時代正式光芒四射。

如果我能夠冬眠:赤子

電影的關鍵詞是「如果」,生活中出現了如果,是否就意謂著欲望不滿足的困境?也訴說著一種祈願?試舉四例:


如果你看見三個高中生在籃球場上用寶特瓶取代籃球,你會讚美他們的創意?還是看見他們的貧窮?


如果你看見小兄妹猜拳,輸家要去賣場索討紙箱,你會以為他們想去回收變賣?還是看見他們買不起煤炭的貧窮?


如果你看見社工帶著先進的燃煤過濾機來改善家中燃煤,卻發現家裡沒燃也沒電,還是硬把機器裝好就走人了,你看見的是照表操課的官僚?還是扶弱濟貧的社工?


如果你以為蒙古風情應該像古詩描寫的「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結果天不蒼,地霧矇,你看見的是現代化?還是文明的污染?

《如果我可以冬眠》是一部蒙古電影,其實也是一部政治電影,然而導演Zoljargal Purevdash沒有一個字批評政府,反而是透過住在蒙古裡的男主角烏爾(Battsooj Uurtsaikh飾演)一家人看見巨大的貧富落差現況,以及不甘心被貧窮擊敗的志氣。「如果我可以冬眠。」是烏爾幼弟的一句台詞,如果他們能像熊一樣冬眠,就不怕酷寒,也不愁飢餓,因為飢寒交迫就是他們困在蒙古包裡的生活實況。動物可以一眠解千愁,凡人可以比照嗎?多卑微的問句?多無奈的歎息。

蒙古首都烏蘭巴托有現代化建築和傳統蒙古包,中產階級人民住進現代化建築,無法忍受蒙古包裡的窮人每天依靠燃煤取暖,排放大量空污,導致首都成天陰霾霧茫,要求更好的生活品質是人心之常,問題在於烏爾一家三餐不繼,連煤炭都買不起,只能靠燒紙箱維持最起碼的火苗,他們的困窮,富人完全無法想像,空污是事實,貧窮更是,不解決貧窮,空污只會終日循還,更無解。

電影提供的解方是教育。烏爾有數學和物理長才,只要在全國競賽得名,就能改善生活,但是母親嗜酒,工資微薄,又返鄉棄他們不顧,照顧弟妹的責任就落在烏爾肩上,他再也不能和同學去滑冰,不是上課打瞌睡,就是得跟著山老鼠上山伐木,他不想跟任何人解釋,他不想在別人面前流淚示弱,咬著牙在天寒地凍的晚上抱著薄薄一張被子苦讀物理書。

《如果我可以冬眠》是一部勵志電影,Battsooj Uurtsaikh飾演的烏爾不但極具魅力,而且極有說服力,對生活困境他沒有一字抱怨,能讓弟妹溫飽,他就有笑容;能向母親報佳音,他更像是驕傲的大哥。生命尊嚴,他身體力行,所以觀眾會認同進而欣慰同歡。

Davaanyam Delgerjargal的攝影,透過《如果我可以冬眠》見證了文明社會的傷痕;Johanni Curtet的音樂,讓《如果我可以冬眠》有如一場蒙古頌歌,嫵媚多元又能呼應角色情境,你絕對會想一聽再聽;Zoljargal Purevdash的編導功力,讓《如果我可以冬眠》成為一部認識今日蒙古,今日文明的絕佳素材。

冬之華:高倉健兄弟情

穿風衣的高倉健說多帥就有多帥。

「心事誰人知」的低眉不語是高倉健招牌演技,壓抑再壓抑,低調再低調,所有不想告白的心事最後卻是人人都明白,都為他歎息,那更是本事。

降旗康男執導的《冬之華》是標準的黑幫忠義電影,命題簡單:黑幫中人,違逆幫規,背叛老大,就是不忠;出賣兄弟,誅殺兄弟,皆是不義。忠義難兩全,被迫選邊,悔恨都將啃噬終身。

《冬之華》開場戲是三個男人一位女孩在海邊,田中邦衛飾演的南幸吉追逐著松岡洋子在嬉戲;身旁另有高倉健飾演的加納秀次正和兄弟松岡(池部良)在商談。沒有其他辦法?(沒有)我還有女兒……(面無表情),松岡想逃,加納卻已將匕首刺進兄弟腹中。

加納表情凝重,沒有使命完成的喜悅,滔滔海浪是他的內心吼喊;小女孩插在沙灘上的風車不停旋轉,更是他一輩子都難以償還的虧欠。

加納替關東老大清理門戶,卻也因此坐牢15年,出獄後備受禮遇,幫內地位崇高,酷愛名畫的老大不但致贈夏卡爾少女畫,還獻上紅袖佳麗。只不過,他已厭倦江湖事,得知小女孩洋子(池上季實子)已然亭亭玉立,愧歉之情稍微緩解,於是只想退隱山林,木匠終老。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很快就面臨關西幫派挑釁,老大被殺,他該勸退火爆少主,還是挺身而出,腥風血雨報答老大?

電影中的高倉健依舊沈默寡言,不時眉頭深鎖,江湖已老,厭倦紅塵是非,唯一牽掛的是喜歡柴可夫斯基協奏曲的洋子,放心不下的是誰能照顧亭亭玉立的洋子?有時情深似父女,有時曖昧如情人,心頭千思萬語,終究只能往肚子裡吞,終究他只是獨行天涯的斷腸人。

《冬之華》的江湖糾結一如傳統黑幫電影,血性意氣交錯來去,不動如山的高倉健讓人莫測高深,一動起手就疾風迅雷,都是黑幫傳奇的慣用手勢。倉本聰的劇本非常精巧加入硬漢被柔情羈困,襯顯他不合時宜的老派風格,以及一肩擔承罪與罰的鐵漢性格,都讓加納這個角色更有稜角,也更不俗。

降旗康男邀請法國吉他高手兼作曲家Claude Ciari打造吉他主題樂章,兼及浪漫與淒涼韻味,也為叫喊拚殺的黑幫電影多添了異色風味;至於一再出現的柴可夫斯基第一號鋼琴協奏曲,則像是大珠小珠落玉盤地訴說了回頭無岸的兄弟吶喊,呼應著熱愛夏卡爾名畫卻逃脫不了血仇輪迴的老大宿命,也是另闢蹊徑的黑幫書寫了。

書架上有兩張《冬之華》的DVD,未開封,顯然是當初看見高倉健的名字,又知道是降旗康男執導,毫不考慮就收了下來,如今開封一看,頓時明白DVD的年代早已過去,畫質遠遠不能跟串流世代的影音相比較, DVD能夠留存的就是昔日曾經有多有過的低解析度影像,卻也是資訊短缺年代很重要的資訊來源。將就看完,感嘆一個DVD時代的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