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普照:經典再相逢

經典修復的意義就在於美麗與缺憾一視同仁,盡皆收容,回復原初模樣。

從錄影帶時期就看過René Clément 執導的《陽光普照(Plein Soleil)》,見證過Alain Delon的年輕邪氣,領教過原著小說Patricia Highsmith的人性透視及犯罪細節描寫,一直困擾我的是尖銳刺耳的對白聲音。今天在金馬影展看到4K修復的《陽光普照》,美麗如昔,缺憾亦如昔,有些扼腕,卻也輕嘆收納。

關鍵在於Maurice Ronet飾演的富家少爺Phillippe Greenleaf 驕縱任性,動輒叫喊鬧事,音頻高亢,聲聲刺耳,這款表現符合角色性格,卻超越日常標竿,幾近破音。mono 年代的收音本來就呆板平滯,欠缺層次,修復也只是恢復原初模樣,無法增益或者柔化滑潤。多年來的針刺感受,絲毫未減。

1960年問世的《陽光普照》在2012年完成的4K修復成績平平,底片的色彩與影像銳利都不如預期,可能受限於年代久遠,加上底片保存環境不佳所致。

不過,René Clément 真的捉得住亞蘭.德倫的魅力,俊帥歸俊帥,電影中他是黏蹭Philippe的吸血鬼,Philippe吃的、穿的、用的、愛的,他都要沾一點、分一點,Philippe想甩開他的厭憎心情很有感染力。被Philippe設計,棄置小艇上的身心受創,也讓未來殺機埋下可信鋪排。

亞蘭.德倫的眼神會放電,穿上Philippe的衣服,對著鏡子模仿他的談話神采,最後乾脆親吻上鏡中自己,可以解釋是自戀,也可以是同志,也可能是變身幻化,比起《天才雷普利》的麥特.戴蒙,亞蘭.德倫的詮釋更有魅力,一部《陽光普照》讓他成為天王巨星,絲毫不是偶然僥倖。

透過投影機模仿簽名,用膠膜偽造官方鋼印,製造假護照的犯罪手法,以及製造不在場證明的直球對決,放在今天依舊很有說服力。即使最後他志得意滿享受日光浴的時候,卻也是真相揭曉的時刻,都說明了René Clément 駕馭這個題材,以及營造明星的本事(即使只是逛菜市場的買菜戲,都在百般無聊中,另有巨星韻味)。

《陽光普照》的音樂出自大師Nino Rota 之手,先是義大利民謠曲風的主題,然後再幻化出輕重緩急,情貌特殊的變奏樂章,萬變不離其宗,形塑了綿密的包覆力量,首尾呼應,極盡巧思,也是適合電影音樂愛好者深入研究的範本。

經典就是經典,重逢《陽光普照》,我的電影記憶重新梳理一回,獲益良多。

幸福國度:劇本的力度

劇本究竟有多重要?韓國導演秋昌民執導的《幸福國度(행복의 나라/The Land of Happiness)》是個很適切的檢視範本。

《幸福國度》根據「1026事件」改編。1979年10月26日,南韓中央情報局長金載圭在秘密宴會廳宮井洞槍殺了朴正熙總統。總統心腹為什麼槍殺總統?相同題材的《南山的部長們》和《12.12:首爾之春》對於金載圭的動機都語焉未詳,《幸福國度》除了含混口號,也沒講出特別觀點,因為電影主角不是金載圭,而是他的秘書朴興柱,電影改名叫做朴泰柱(李善均飾演)。

電影的核心論述在於朴泰柱並非行刺主謀,卻是開槍制伏總統警衛的共犯,更是聽命行事的下屬,全身上下有著以服從為天職的軍人本色。

至於,殺害長官的長官,難道不違反軍令倫理?他心中沒有任何矛盾掙扎嗎?電影同樣沒有深入挖掘。只聽他陳述說如果事件重來,他還是會聽命行事。

然而,電影卻也描述他在接獲長官授意後,曾經趕回家探視妻子。那是行動前的告別、凝視與叮嚀,換句話說,他深知風暴即將來襲,很難倖免脫身,並非全然臨時受命,只能做過河卒子。

電影主軸在於曹政奭飾演的律師鄭仁厚如何找出辯護觀點,說服這位拒絕委任律師,一心尋死的「愚忠」軍人走上法庭。

正因為朴泰柱不願解釋自己行為,反覆強調軍人就是要服從,做他的律師其實很難找到抗辯著力點,《幸福國度》的焦點因此悄悄轉移到野心勃勃的全償斗(即全斗煥,劉宰明飾演),一方面他主張要秘密審判,還要速審速決,另一方面還對法官下指導棋,旁聽審判過程,還下條子指揮法官,最後更在戒嚴司令即將出庭前夕發動政變,收割所有政治實權,所以朴泰柱必死無疑。

劉宰明比起《首爾之春》的黃晸珉多了三分陰鷙,莫測高深的心機權變,搶走了原本要以朴興柱為核心的戲份。

政治謀殺與軍事奪權的相似題材都已經在《南山的部長們》和《12.12:首爾之春》等片中有過鋪排,難免會讓影迷比較比重不同的戲劇焦點。

《幸福國度》唯一的新焦點就在朴泰柱身上,偏偏資訊空洞,內容單薄,波濤洶湧的情緒全都埋在心裡,無從展現為信念燃燒奉獻的熱火,也欠缺不捨妻女的暗自神傷。要不要委任律師的轉折,也欠缺動人論述,他的轉折反而背離了電影希望形塑的「信念者」、「人格者」路線,讓他終究只能做「犧牲祭品」。

李善均的粉絲看到他滿面于思,憔悴卻堅定的眼神,應該會覺得不捨,但是他能發揮的空間也就這麼多了,劇本讓他抑鬱赴死,只重現了歷史,卻觸碰不到他的靈魂,殊為可惜。

曹政奭飾演的律師正因為體認到法庭上沒有是非對錯,只有輸贏,怎麼樣在必敗情境下,打好這場公司,成為他對抗專制強人的必要手段,面對全斗煥的詰辯與抗爭,為自己一路拚鬥才做到的律師地位慷慨陳詞,都讓小律師與軍事強人的對峙創造了濃烈的戲劇張力。

當然,龐大律師團成員,不管是討論對策的喧嚷或者餐飲場合的喳呼,都是為了讓曹政奭更加鶴立雞群。編劇找不到悲劇角色的切入點,從兩位對手(盟友/敵手)角度多所琢磨,也是一種編劇策略:遠方的霧還是霧,近景的人仍有可觀。

默視錄:人生窺探監控

第61屆金馬影展選擇《默視錄(Stranger Eyes)》開幕首映,是個漂亮起手式。

理由一:新加坡導演楊修華年輕,才39歲,又有才氣,符合金馬年輕化、國際化標竿。

之二:新加坡、台灣、美國、法國共同投資合作的華人電影,說出全球共通同感的議題。成功的國際合作模式。

之三:無所不在的監視器,無所遁形的人生行腳,早已是文明社會的普遍現象,窺視下的人性本色,也是很多導演如希區考克、奇士勞斯基嫻熟愛用的表現手法,透過監視器反應人生真實,也在Stanley Kubrick 的《大開眼戒(Eyes Wide Shut)》,楊德昌的《一一》、侯孝賢的《千禧曼波》有過類似書寫。

《默視錄》的海報主視覺已經點明了主題,只是前輩大師沒像楊修華玩得那麼通透與徹底。

《默視錄》透過一起小孩走失案件,以及不可思議的神秘跟拍光碟,帶出李康生與巫建和兩代父親的迷航與失落,劇本不落痕跡的平行書寫,到最後匯合成滔滔江水,更將已經常見到有些庸俗的監視器議題提升至更寬廣的文明觀察。當然,這個劇本也要感謝浦田秀穂的攝影機,將小觀景窗的「窺視」與全螢幕的集體「監看」都經營出兼及視覺美感以及人生情貌的多層美感,讓不安的尋覓增添了誘人關注的力量,極其迷人。

之四,《默視錄》的聲音設計非常強悍,事實存在,卻看不見的城市呼吸,以及各個角色的內心情緒都被杜篤之團隊的音效給建造出來,Titan廳的音效強項讓《默視錄》的聲音層次展現得淋漓盡致,藝術家的心血完全實踐,這才是國際規格的開幕首映。

之五,福多瑪(Thomas Foguenne)的極簡配樂,切合主題,電子旋律的翻滾重生,有著 Trent Reznor和Atticus Ross相似精神的現代配樂風貌,旋律簡單,震盪卻異常巨大,發揮了以小事大的牽引能量,替全片渲染出強烈的焦躁與懸念,入圍肯定,理直氣壯。

第六,楊修華在《默視錄》中給了李康生極大篇幅的凝視與特寫,應該是繼蔡明亮之後,真正懂得如何捕捉李康生,呈現李康生的導演。沒能說出口的糾結(少讓李康生開口也是關鍵密碼),全在看似木然,卻有暗潮洶湧的停滯沉思中四散開來,堪稱是李康生近年來的巔峰之作。

至於飾演警官的馬來西亞歌手張子夫應該是本片最大驚喜,那種閒閒辦案的恬淡靜觀,相對於焦急的當事人,形成極富磁性的人性對比。那句:「一直盯著某一個人看,久了也成了罪人。」更是《默視錄》最直指人心要害的台詞。

江山代有新人出,金馬61透過《默視錄》明確傳遞出這個訊息。

亞蘭德倫:法蘭西俊美

生 日:1934年11月8日

星座:天蠍座

身高:178公分

嗜好:養馬

運動:打高爾夫和擊劍

收藏:藝術品。

最愛合作的導演:雷尼克萊門。

最崇拜的偶像:法蘭克辛納屈。

最常合作的明星:楊波貝蒙(六次)

戲裡最常演出的角色:小偷或職業殺手。

戲裡最常出現的結局:死亡。

英國大導演大衛.連(David Lean)拍攝史詩巨作《阿拉伯的勞倫斯(Lawrance of Arabia)》時,原本屬意亞蘭.德倫,但是亞蘭.德倫太紅了,排不出時間到沙漠拍戲,只好另外找了新人彼得.奧圖(Peter O’Toole)擔綱。

沒有人可以預料,如果亞蘭.德倫騎上駝峰,會不會一舉征服好萊塢?可以肯定的是,還好他沒演,否則,彼得.奧圖可能還得多磨幾年才能出人頭地。

七0年代中葉,小說家安妮.萊斯(Anne Rice)打算請亞蘭.德倫詮釋《夜訪吸血鬼(Interview with the Vampire)》的路易斯一角,但是電影延宕了快二十年才開拍,亞蘭德倫不能像吸血鬼一樣長生不老,因而改由布萊德.彼特(Brad Pitt)擔綱,果然長江後浪推前浪,亞蘭德倫不能不退休了。

亞蘭德蘭大事紀

1934年在法國史瑟歐出生。

15歲被學校退學。

16歲加入法國海軍陸戰隊。

20歲以傘兵空降參加奠邊府戰役。

22歲退役,到餐廳當服務生。

1957年,23歲到坎城影展自我推荐,順利跨進影壇。

24歲 首度與楊波貝蒙合作《美麗少開口》。

25歲 演出《陽光普照》,並與羅美雪妮黛同居訂婚。

26歲 與維斯康堤合作《洛可兄弟》,獲坎城影展評審團大獎。

28歲 演出安東尼奧尼的《慾海含羞花》,獲坎城影展評審團大獎。與模特兒演員妮可相戀,並產下一子。

29歲 演出維斯康堤的《浩氣蓋山河》,獲坎城影展金棕櫚獎。

30歲 與羅美雪妮黛解除婚約,另娶娜妲莉卡諾瓦斯。進軍好萊塢,票房平平。

33歲 演出梅爾維爾作品《午後七點零七分》,出版唱片《最後的探險》。

34歲 保鑣與好友陳屍在垃圾堆旁,媒體大幅報導他少年時期和黑社會掛鉤的往事,檢方最後無罪開釋他。

43歲 完成第一個劇本《無賴》

47歲 第一次當導演開拍《殺手無情》

50歲 演出《我們的故事》,獲得凱撒獎最佳男主角。

56歲 首度與高達合作《新浪潮》,再娶荷蘭模特兒羅莎莉。

63歲 柏林影展頒發金攝影機獎,肯定一生對電影奉獻。

64歲 與楊波貝蒙合作最後作品《二分之一的機會》,宣布息影。

男歡女愛:浮生一世情

在溫暖的冬日下午,走進士林李科永紀念圖書館,四周都是玻璃窗,陽光明豔,一眼就瞧見了安諾·艾美(Anouk Aimée),我心中的女神,她也是費里尼和李路許的女神。

今年六月來不及和她揮手說再見,如今,她在士林等我,我當然要帶她回家,再多看她幾眼。

拍攝《浮生年華(Les plus belles années d’une vie)》時,安諾·艾美(Anouk Aimée)已經87歲,尚·路易·特罕狄釀(Jean-Louis Xavier Trintignant則是89歲,沒有人料到她們能再合作,而且是1966年經典電影《男歡女愛(Un homme et une femme)》的最終續集。

關鍵推手是當時也已經82高齡的名導演柯勞德.李路許(Claude Lelouch)。

片名意思指的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光」,多數人會回頭探問,那是留戀;然而李璐許透過歌詞卻在說最美好的時光是還沒有來的時光,是我們當下相聚的時光。是現在式,是未來式,並非過去式。

真是如此嗎?

電影中的特罕狄釀在安養院裡一直難忘昨日愛人安諾.艾美,見了面,卻已認不出眼前人正是舊愛,他的名言是:「我對她的記憶宛如昨天,但是我的昨天卻是一片茫然。」

《浮生年華》是獻給資深影迷的情詩,資深才會記得《男歡女愛》,才會懷念特罕狄釀與安諾.艾美,聽見法蘭西斯.賴(Francis Lai)所寫的「Un homme et une femme」旋律,聽見獨特的cha-ba-da-ba-da的人聲吟唱,才會想起美好昨天,才會珍惜導演讓我們重溫男女主角在1966年的俊美模樣,那是他們最美好的時光,也是影迷最難忘的時光。

《浮生年華》是一封懺情書,解釋男女主角在《男歡女愛》中明明如此相愛,何以沒有結成連理?答案是男人花心,不忘追求其他女人。

然而,《浮生年華》也是一封癡情書,因為塵埃落盡,男主角藏在懷中的照片依舊是當年合影照片,心中口中念念不忘的總是她。

垂暮之年得知老情人還是對你舊情難忘,而且是對著妳訴說一直活在記憶中的那位女子,記得所有的好,懺悔所有的錯,還有什麼情仇是不能放下的呢?

不想放手的是李路許。

一手打造的傳奇與神話,魂牽夢縈,永難棄離。就像電影中的老先生,認不出眼前的老情人,卻不忘告訴她:「她也是習慣這樣撩動頭髮。」這是多窩心的綿綿情話?

一如老先生說:「妳的聲音讓我想起以前深愛過的女人。」看不清今天,念念不忘的是昨天,明明是同一個人,妳是感嘆歲月無情?還是珍惜曾經擁有?

紅塵碧海,幾許恩愛苗,多少癡情種。他不想參透鏡花水月,離合悲歡都是他輾轉反側不想須臾分離的創作素材,一生癡,一生迷,不想從相思夢裡醒來。

很多導演一輩子都在拍同一部電影,李路許就是典型範本。一輩子都糾纏在男女情愛故事上,他忘不了改變一生的《男歡女愛》,該片不但獲得坎城金棕櫚獎,也贏得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和編劇兩座金像獎,成為愛情電影的經典。所以20年後拍了續集,53年後又拍了「新」續集,而且是搶在男女主角的最後黃昏時光,補足所有的相思和遺憾。

即使導演和演員都老了,但是《浮生年華》依舊執迷在音樂混搭流動影像的浪漫美學,樂音像風,影像像詩,再疊印青春正美的特罕狄釀與安諾.艾美人像,你會同意,能夠癡情一輩子,最是幸福。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忘不了的就好好再唱他一曲,《浮生年華》就是深情款款的天鵝之歌。

電影倒數第二句對白:「幸運的話,我們可以看見美麗的夕陽。」攝影機貼著地面,隨著雪鐵龍老車緩緩前行,熟悉的旋律再度揚起……

然後,晚霞出現綠光。「綠光!趕快許願!」李路許第49部電影的字幕浮現。

許願吧!幸福的老情人,幸福的老影迷。We are all blessed.

教父心緒:艾爾帕西諾

首先,《教父》原著作者Mario Puzo是第一位拿劇本給他,邀他繼續演出《教父續集》的倡議者。然而,Al 拒絕了,理由是:劇本不夠好。

Al 對二代教父Michael的詮釋有深沉的無奈,也有陰沉的莫測高深,面對超級巨星Marlon Brando ,不但沒被吃掉,還能分庭抗禮,順利接班。他對角色的了解與堅持,有著自己的靈魂,即使Mario Puzo身為《教父》生父,也不能否定Al 確有獨到觀點。

正因為Al 一直對劇本有意見,製片最後採取「利誘」對策,邀他到辦公室面談,開門見山談片酬,一路從10萬美金往上加,加到了60萬美金,他都不肯點頭。最後製片拉開抽屜,拿出一個盒子,問他:「你猜裡面多少錢?」想知道答案,就得點頭,答案是100萬美金。

Al 的回答更妙:「我想聞聞錢的味道,感受手握百萬現鈔的感覺。」

點頭歸點頭,他有兩個條件:第一,他要柯波拉繼續執導;第二,他要參與劇本討論,寫出他想要的Michael 教父模樣。所以他還真的和柯波拉一起關進旅館,花了一個禮拜的時間,來來回回討論劇本方向與細節。

身為教父,註定孤寂。只有利害,沒有朋友,屬下都要保持距離,親人也日漸疏遠,甚至哥哥Frado還想黑他殺他。拍片現場,全神入戲的他開始疏離其他演員,原本和飾演妻子的Diane Keaton無話不談,後來也形同陌路,人生和戲劇走上同一條不歸路,銀幕上的他才能具現那款高處不勝寒的淒涼落寞。

當然,《教父續集》最無情的場面就是他要對二哥咬耳朵告知真相,再給他告別一吻。

偏偏飾演Frado的John Cazale又是相交多年的好友,既然兄弟離心,只能辣手滅親,殺兄弟兼殺好友,成為他最淒厲的表演,最高等級的人性黑暗面被他冷若冰山的眼神詮釋得直鑽觀眾心房,再難忘記。

Al 也建議邀請Lee Strasberg 出飾Hyman Roth這個角色,電影中他是教父故友,卻也暗懷鬼胎,最後必須攤牌除掉;真實生活中,Lee Strasberg是他的恩師,從他創辦的Actors Studio演員工作坊中學會很多表演技法,如師如父,他來演這個角色,於公於私都像是在「弒父」,矛盾又痛苦。但也非得如此煎熬,才能刻畫出Michael的深沉與可怕,這一點說出了他對Michael又恨又怕的心情,Michael不是他,他更不是Michael,但他詮釋的Michael如此獨一無二。

在演出《教父續集》之前,他還接演了警匪電影《衝突(Serpico)》,再度獲得奧斯卡獎提名,得知消息的那一天,他特地辦了場慶功酒會,算是他在拍片現場少數流露真性情的歡樂時刻,甚至也學到教訓,不敢再缺席奧斯卡獎頒獎典禮,免得被電影圈人視為不合群的劇場異類。

從《教父》到《教父續集》,Al Pacino從無名小卒變成百萬巨星,他的準備、堅持與犧牲,都是銀河浮沈錄的珍貴檔案。

昆西瓊斯:傳奇音樂人

知名音樂家昆西·瓊斯(Quince Jones,1933-2024)11月3日去世,享年91歲。

我只收集了三張他製作、創作的電影原聲帶《惡夜追緝令》、《新綠野仙蹤》和《紫色姐妹花》,不過,音樂印象都普普,沒有哼唱得出的旋律,和他並不來電。

倒是他的生命傳奇寫過一些筆記。例如日本作曲大師久石讓是他的超級粉絲,名字都是向他致敬。

久石讓本名叫藤澤守(Mamoru Fujisawa),早期作品都以藤澤守的本名發表的,1983年,因為心儀昆西.瓊斯(Quincy Jones),所以改名做Joe Hisaishi。其中,Joe就是Jones的日本音譯法,「Hisaishi」則是可以唸做「Kuishi」,近似於「Quincy」,顯然他想做日本的昆西.瓊斯,只是匆匆20年過去,Joe Hisaishi早已成為享譽全球的久石讓,一般人很難再連結他孺慕昆西.瓊斯的少年心情了。

至於「四海一家(We are the world)」這首慈善金曲,若非昆西跨刀,動用他的人脈影響力,幾乎不可能完成。Netflix紀錄片《那夜,金曲不朽(The Greatest Night in Pop)》就曾經描述擔任音樂總監的Quincy Jones在A&M 錄音室的門口貼了一張字條「cast your ego at the door」,意思就是告知參與錄音的40位巨星們,從Lionel Richie, Michael Jackson、Stevie Wonder、Ray Charles、Cyndie Lauper、Paul Simon、Tina Turner、Bob Dylan到Bruce Springsteen:把你的身段和或虛榮留在門外,我們來錄音做善事,不要再俗世那一套帶進來。

這張字條應該是音樂史最有歷史意義的一張告示了。

1985年,Quince Jones聲望如日中天,與Michael Jackson合作的Thriller橫掃全球,「We are the world」更是轟傳一時,連史匹柏執導《紫色姐妹花(The Color Purple)》時,也沒與一輩子的音樂夥伴John Williams合作,而是改請對黑人歷史、文化和音樂了解最深的昆西來配樂。

可惜電影拍得熱鬧浮躁,氣勢雖大,卻缺少感動與記憶點,那一年的奧斯卡,《紫色姐妹花》一共11項提名,昆西也獲得奧斯卡音樂和歌曲的提名,結果11:0,悉數槓龜,昆西再度與奧斯卡擦肩而過。

昆西.瓊斯音樂才情非凡,情史也相對精彩,他和德國美女Natasha Kinski的四年戀情曾經轟動一時,當時不知羨煞多少影迷/歌迷。

電影配樂只是昆西.瓊斯的副業,他的音樂人生該從流行音樂角度來書寫。我的文章,只是記憶隨筆。

五木大學:櫻子媽媽桑

每隻蝴蝶,都有完全不一樣的夢/每一隻蝶仔 攏有無仝款的夢

音樂家王希文的夢,應該是製作一齣雅俗共賞,能在下班後,喝口小酒,度過歡唱時光的音樂劇。

演員于子育或許夢想自己能像蝴蝶一般,穿越林森北路的酒店時光,說唱就唱,偶爾起舞,偶爾入戲,擔起一齣音樂劇大梁。起承轉合,隨心所欲,《孤味》中被奪走、遮蔽的光采,全都爭了回來,略帶沙啞的嗓音,是風塵,亦是滄桑,剛巧呼應櫻子媽媽的滄海人生。

正在空總劇場演出的《五木大学—夜の女王櫻子媽媽》,圓了很多人的夢想,王希文如此,于子育亦然,許富凱更證明了他不只是「點唱機」歌王,演起替黑道大哥開車的司機阿義,何止有模有樣,更透過「運將的照後鏡」,唱出這位司機能從照後鏡「會當看入去靈魂內底。悲歡的界線……會當看入去命運當中 淒涼的哀歌…..請你毋湯厚火氣 以前我的小弟 嘛叫我Aniki (大哥)」。

是的,歌王許富凱會唱,大家都知道,許富凱會演,應該是他想要圓的夢,尤其是看他在女友生日送上康乃馨花束,摟著女友介紹富士山和東京鐵塔的傻愚情癡,你明白他演活了俗人赤子心。

至於長手長腳的凱爾,可以是用手撥弄男人心的媽媽桑,可以是買宵夜安慰Sakura,卻又不忘索討費用的酒店少爺咪幾;更可以是罹患癌症後,再來見女兒一面的黯然老人,有銷魂之魅,有淒涼倦怠,換轉快速,不落痕跡,堪稱百變。

「五木」大學就是「林森」北路條通酒店,編劇詹傑做過無數田調,信手拈來都是血淚悲歡,最後筆鋒一轉,一句:「阿惠,你要活成自己尬意模樣!」讓菜市場名字的女主角黃雅惠用自己的方式開出自己的店家,也是庶民之夢的具體實踐。

因為故事背景是酒店,許富凱高歌,理所當然,有琴師伴奏更成為合理存在:鋼琴-施怡安、大提琴_白竹君、薩克斯風-潘子爵像極了電影配樂師,除了主奏旋律、歌曲烘托,更要配合演員舉手投足,用鋼琴、大提琴、薩克斯風的一聲聲長調,讓演員的情緒得著延展的餘韻,劇場電影配樂化的完美搭配,既要有編曲時的巧思,更要臨場執行的精準,王希文和三位樂手的演練讓這齣戲有了非常豐富的聽覺對話。至於歌曲旋律的複製重生,更得著電影配樂的神髓:重生,輪迴,產生一種包覆沉浸的效應,那是多數劇場還做不到的音樂細節,王希文的進化,可喜可賀!

觀賞《五木大学》時,心頭不時想起在百老匯看過的《Evita》,極簡的舞台,極少的演員,卻重現了一個時代,一則傳奇。導演楊景翔在空總舞台上的調度,應該也有這款夢想。

保羅賽門:長歌夜無眠

我終於看見了誕生the sound of silence的那間浴室。

我終於聽見了And here’s to you, Mrs. Robinson 其實原本是And here’s to you, Mrs. Roosevelt.

我終於明白了Bridge Over the troubled water的troubled water,植根於美國總統約翰.甘迺迪、司法部長羅勃.甘迺迪,以及人權領袖金恩博士(Martin Luther King )的接連遇刺,美國社會陷入空前動盪混亂有關。

而且,歌詞中的那句:「When tears are in your eyes, I will dry them all, I’m on your side」原本是歌頌Paul Simon 和Art Garfunkel從11歲就相知相識也相惜的友情,但是接著的歌詞「when times get rough/And friends just can’t be found.」竟然是Paul怨憎Art只顧自己拍電影,再不能一起討論、修改歌曲的並肩作戰情誼。預告著兄弟終將拆夥,分道揚鑣的結果。

觀看三小時29分鐘的紀錄片《保羅‧賽門:無眠樂章(ɪɴ ʀᴇꜱᴛʟᴇꜱꜱ ᴅʀᴇᴀᴍꜱ: ᴛʜᴇ ᴍᴜꜱɪᴄ ᴏꜰ ᴘᴀᴜʟ ꜱɪᴍᴏɴ)》,有如搭上一座充滿回憶的時光列車,哼著一首接一首的老歌,見到了我最喜愛的歌手由年輕到衰老的生命歷程。他的歌聲,其實也是我的青春見證,感性上得著百分之百的滿足,知性上又有著穿越迷霧,得見本相的輕嘆。

尤其,電影前後出現過六次不同版本的「The Sound Of Silence」,最後壓軸的清彈清唱版最是珍貴,那是年華老去的Paul Simon收起稜角鋒芒與火氣的獻禮:音準不重要,人生洞見才是真本事,那句「But my words like silent raindrops fell.And echoed in the wells of silence.」似乎呼應著Paul Simon的晚年心情,唱了60多年歌,是不是也只像寂靜的雨滴,落入靜默的深井,無聲無息?

歌手的疑問,紀綠片的探問,其實過慮了,觀看《保羅‧賽門:無眠樂章》,你會慶幸自己買過他的每一張專輯,見證他的成長與蛻變,不管是 Still Crazy After All These Years、50 ways to leave your lover、Graceland 、The Obvious Child,導演Alex Gibney重現了每張專輯創作的艱辛歷程,以及演出時獲得的巨大共鳴迴響。

永遠一把吉他走天涯,不譁眾取寵、不搞舞台激情、也不嗑藥酗酒,雖然也會愛情迷航,但在音樂創作上那麼積極朝世界音樂取經致敬,再消化重生,紀錄片的每一段細節,都是絕美的人生風景。

片長209分鐘,太長嗎?一點也不。透過電影擁抱這位世紀歌手,我享受著所有風景的再次浮動!你好像就是「老鷹之歌(El cóndor pasa)」中的那隻老鷹,陪著Paul Simon回歸這一生,歷史就在腳下掠過,「I’d rather feel the earth beneath my feet」,我願意一看再看,Yes, I would

If I only could

I surely would。

Paul Simon是我心中20世紀最平凡,也最不平凡的歌手,謝謝《保羅‧賽門:無眠樂章》讓我找出所有收藏的CD,再度聽著保羅‧賽門的清純歌聲,度過無眠夜晚。

師徒情:蔡揚名朱延平

1979年,朱延平加入蔡揚名團隊,應徵副導演,蔡揚名卻交給他一本小說:「小朱,你去寫成劇本。」

「劇本?我不會,我是來應徵副導演的。」

「你不是大學生?連劇本都不會寫?」

急著找工作的朱延平就被蔡揚名關進西門町的小旅社裡寫劇本,每天檢查進度,每天提出修改意見,就這樣一場戲接著一場戲琢磨,寫出《錯誤的第一步》劇本,結果拿下了朱延平這輩子迄今唯一的一座競賽獎座:1979 年第25屆亞洲影展「最富倫理道德價值意義編劇」。(2022年的台北電影節特別貢獻獎是第二座,但非競賽)。

「我師父手把手教著我修寫劇本,這才明白電影可以這樣寫。」朱延平從不諱言對師父的感謝。

學完編劇,跟著做副導演,「導演負責鏡頭前的演員,其他遠方的背景、燈光、臨演也沒有穿幫則是我負責盯。」有一天,蔡揚名卻問他:「小朱,你看今天該怎麼拍?」

朱延平那時已經跟隨過郭南宏導演學會一招半式(有招牌先拍招牌,再拍遠景,再拍人物,再拍特寫、側寫…….),也曾替江南等導演捉刀寫分鏡表,看過太多只掛名,不會拍戲的空心導演,心想:「今天又遇到一位不會拍片的導演。」於是就口沫橫飛講了十幾個鏡頭的拍法,蔡揚名點點頭:「我們正式來。」

結果,他根本沒聽朱延平的建議,急得朱延平在旁邊大嚷:「不對,不對。」蔡揚名反瞪他一眼:「你是導演,還是我是導演?」

朱延平的十幾個設計,蔡揚名只用了兩個,他成竹在胸,但也願意採納雅言,能夠用上一兩個,就是莫大肯定。

從此,朱延平努力研究劇本,就希望自己的設計能讓蔡揚名採用。「這種實戰教學最有用。」

蔡揚名說:「電影是要拍給大家看,雖然我已經做足功課,多聽聽別人的想法,好的就用,不是面向更寬廣?」

拍完《錯誤的第一步》,再拍《凌晨六點槍聲》,朱延平覺得自己已經有如黑道電影專家,一心一意要朝黑社會電影發展,沒想到蔡揚名卻要他去拍喜劇。一度讓朱延平不諒解,以為師父擔心徒弟搶飯碗。

「我觀察他做人處事,還有講故事的方法,認為他最適合喜劇。」蔡揚名說:「而且,喜劇電影適合阿公阿媽帶孫子孫女闔家觀賞,票房絕對勝過黑道寫實片。於是師父出面說服片商出錢,掛名蔡揚名,執行朱延平,許不了和楊惠姍主演的《小丑》就此誕生。

不料,《小丑》試片時,片商大怒,痛罵《小丑》是大爛片,如果會賣錢,他寧可讓蔡揚名打三巴掌,還撂下狠話:「我花了買西裝的錢,卻買到一件破汗衫。」

結果,《小丑》瘋狂賣座,許不了和朱延平都成了搶手貨。那位片商立刻改口,猛誇朱延平,邀他趕快再拍新片。

昨天,蔡揚名依舊穿著花式西裝,不改昔日台語電影第一小生的風流倜儻模樣,朱延平還是平常的一襲polo衫。師徒一搭一唱,說起往事,眉飛色舞。

穿西裝也好,穿polo衫也好,這對師徒從1970到1990年代連手打造了台灣商業電影的賣座時光。我慶幸自己即時寫下了「朱延平七日談」這本書,為台灣電影史留下雪泥鴻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