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土:破碎農村都市夢

中國導演王小帥的《沃土》,有三大亮點,都和槍有關。

首先是水槍。

《沃土》的男主角是唸小學的小男生, 名字就叫沃土。原本務農的老家土地卻已成了荒地,年輕人都到都市發展,「國家」正在力行把農民移出大山,到城鎮去住的新農村建設。沃土不關心這個議題,看見同學有水槍,他也成天嚷著要水槍,但到都市工作的爸爸一直忘了他的承諾。遺忘或者不重視,正是電影的基調。因為電影回顧了人民公社的往事,國家有過的承諾,很快就幻滅,新的承諾又要翻天覆地來過。

其次是地下的槍。

沃土的爺爺過世後,每晚都會出現在沃土夢中,母親認為託夢必有緣故,於是循著夢境開始往地下挖,結果挖出了一枚銀圓和一箱子的步槍。水槍變步槍,發財夢碎,卻帶出了家族被掩埋的往事與記憶。

銀圓讓失連的家族都趕了回來,外移的與留守的家人唯一的連結只剩金錢,當然是諷刺,卻也是現實。地下挖出有殺傷力的槍枝,變成燙水山芋,更巨大的論述則是地下挖出的一切都屬於「國家」,既不舉報,又私自掩埋,就得面對刑事責任。國家陰影再度出現,《沃土》主題昭然若現。

第三是幻滅的槍。

沃土最後拿到了水槍,而且比同學的水槍更新,更大,但是同學都搬到城市去了,學校也廢校了,原本的夢想成了妄夢。失落的童年,破碎的槍夢,恰巧對照了爺爺埋牆的舊日心情。

不過,水槍或步槍都只是王小帥討論農村議題的扣發扳機,他真正關切的是國家強迫農民搬遷的「現代化」議題,以及因此帶來的失憶與失落,最後,沃土也來到大都市,住進狹窄的水泥建築裡,遙望著遠方高聳的摩天大樓,都像是巨大的食人怪獸,國家與怪獸的連結,也是《沃土》再三致意的連結。

王小帥想講的都市迷失與農村失落主題,清楚明白,只是王小帥繞了一大圈,還得靠城市擴音機再廣播一次,迂迴又迀迴,也只能點到為止,卻累了觀眾,實在可惜。

漂亮朋友:男同地下情

用傳統符號說故事,中國導演耿軍駕輕就熟。但他別有所圖,從傳統切入又顛覆傳統,確為高手。

一雙手在泡沫滿滿的頭髮上按摩著,一隻手試探觸碰著對方大腿…..蠕動的手,是慾望的視覺書寫。

失戀的男人唱著:「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國際歌代言了徘徊在陰暗角落,不見容於世的悲憤情緒,也是耿軍的聽覺書寫。

一聽見「同志」,就如同接到通關密語,黏蹭上去,伸手要交朋友。禮貌上的「同志」,不是革命同伴,更不是同性友伴,「同志」成了表態觸媒轉化劑,這是耿軍的「諧謔」書寫。

男主角張志勇有同床共枕的女伴,卻四處尋找男伴,面對女伴的鬱悶怒氣,他搬出來存在主義哲學家沙特(如果你知道他有終身伴侶西蒙·德·波娃,卻又和其他女性有著開放式互動)。沙特的存在與行動,成了耿軍為人性背書的「哲學」書寫。

至於在廁所空間流動的慾望呼喚,更是白先勇和蔡明亮都白描過的禁忌遊戲,大剌剌寫在牆上的,偷偷摸摸,藏在門後的眼神,則是耿軍的「行動」書寫。

然而,這些技法都不新,只是開場,耿軍鋪陳完這些老梗,透過張志勇的「實踐」去檢視同志「存在」的「真實」,拍出一齣不同流俗的「醜/胖/禿」的中年男子慾情,將沙特「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L’existentialisme est un humanisme)」所辯稱的以自我為核心去追尋、去生活的人道主義,成就了《漂亮朋友》的核心命題。

《漂亮朋友》是同志題材電影,但是不想渲染任何悲情與絕望,強調的是「選擇」與「自由」的多元面向。關鍵詞就在張志勇面對第三者要求介入時,明白宣示:「我也是挑人的。」(女同志透過監視銀幕品評男性,不也慶幸自己「真會挑人」?)。

但是耿軍不說道理,而是透過直白又揶揄的方式來描述同志追尋:要或不要,愛或不愛,是一種選擇;吐不吐口水,打不打巴掌,也是一種選擇。傳統小餅、人臉小餅也是一種選擇。

耿軍更知道如何活化老梗:例如香蕉剝不剝,餵不餵,例如同志代號要叫阿波羅;例如女同志重複著只有彼此來電理解的話語;例如右邊男同志說著「像馬一樣的奔跑」,左邊男同志就配合出「跨達、跨達」的音效……簡單明白又有笑點,把艱難、曖昧與晦澀換成幽默文體,正是耿軍最擅長的筆觸。

獲得提名的電影壓軸歌曲〈漂亮朋友〉,其實就是電影對白的重新排列組合,「漂亮朋友,沒有團體……」既是從頭回顧,更是重點提示,同志困境與同志主張,悉數浮上檯面,由中國搖滾樂團「二手玫瑰」的主唱梁龍用饒舌方式詮釋,準確達成電影歌曲的多重任務:言志,又娛情。

〈輕鬆+愉快〉是耿軍的成名起手式,也是他獨特的創作風格,再艱困的議題總能四兩撥千金,輕鬆愉快,揮灑書寫。他的演員搭檔張志勇更像是一團愛怎麼捏都可以的麵團,怎麼捏,就像什麼,卻又總能恢復本色情貌,臉上永遠一抹不以為意的拙笨與順受,更散發出大巧若拙的魅力。不來電的,嫌他矬,來電的,則會有會心一笑。

男同議題是《漂亮朋友》主軸,女同處境只有對位功能。但是耿軍讓女同一出場就以「武打」架勢的默片動作亮相,凸顯女同的威猛存在;既而又痛罵男性的「異樣」眼光,凡此種種,都算是主動批判了自己明顯「失衡」的創作「選擇」。

至於在拍攝結婚照時,畫面從黑白變彩色,有傳統「男女」,亦有「女女」,但又著男裝的造型,則是耿軍對人生現況的白描,再獨特的生命選擇,往往還是遷就另一個更大的「隱形」體制。

至於為什麼不是男男婚紗照?當然又成為無可迴避的「偏見」了。耿軍的尷尬有些像是餐廳老闆娘,客人在小餅中咬到一根頭髮,既不接受加菜或換菜,也不接受退單免錢,只要求一個正式道歉。人生的選擇總有漣漪波紋,創作亦然。

在評介耿軍的前一部作品《東北虎》時,我就已經推崇陳筱舒的配樂「有神有韻,快慢有致,風格近似師尊Thomas Newman」,《漂亮朋友》的音樂甚至更上層樓,將minimalism極簡主義的魅力推到極致,你清楚聽見音樂在呼應,卻絲毫不覺干擾,願意循著樂音體驗角色心境,非常厲害。

孤注一擲:詐騙產業圖

詐騙案有千萬種方式開場,《孤注一擲》選擇以官方政令宣導開場; 詐騙案有千萬種方式收場,《孤注一擲》選擇以官方政令宣導終場。這兩款選擇既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不得不然的應對手段,也點明了敏感題材的創作界限。

形式美學的無奈,是客觀現實,描述詐騙集團到東南亞虛構國家「伽南」設立犯罪基地,進行網路詐騙的《孤注一擲》,則在主觀創意上追求「複刻真實」,有的老套,有的犀利,有如快車在顛簸道路上狂奔,有時顛,有時快,並不順暢。

導演申奧在犯罪手法上追求「如數再現」。先是成員素描:不管是拐騙或威逼旅客加入犯罪集團;或者以吃得好、拿得多,讓上了賊船的眾人同意加盟詐騙,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護照被扣,或者欠款代償的苦衷,非主動的各個層次都照顧到了。

繼而則是被害人的「情境寫真」,不管是先給甜頭,再「養套殺」的利誘,或者是提供成名舞台讓你得償心願,都是充份利用了心性中的「貪心」與「不甘心」,逐步請君人甕,再把你吃乾抹盡。

只是這些套路都似曾相識,看了頭即知尾,少了意外,更無驚喜,花招與噱頭完全不如當年的《神探亨特張》。劇本淺簡,演員也相對嫩澀,不管是美女荷官的小模梁安娜(金晨飾演)、自以為駭客技術高人一等的程式設計師潘生(張藝興飾演),或者被騙了八百萬而跳樓的王大陸,predictable的戲劇脈絡,很容易就讓人心生不耐了。

《孤注一擲》反而在「勾串當地勢力」方面著力頗深,而且最有見地。跨國犯罪集團何以能在海外異域暢行無阻,形成上百人的共生部落?當地警方是不是被收買了(這一點不讓人意外)?電影最強力的論述在於國家勢力開始逮人時,竟然遭到居民群起阻擋攔截。理由很簡單:犯罪集團繁榮了地方經濟,彼此相亙寄生,各取所需,利益共生。簡單有力地帶出了人間現實:流血流淚是你家的事,我家溫飽我家樂。

正因為《孤注一擲》對犯罪本質多了些探討,所以提供了反派演員詐騙集團首腦陸經理(王傳君飾演)與副手阿才(孫陽飾演)開闊的表演空間,尤其是王傳君在介紹「正、提、反、脫、風、火、除、謠」八組犯案結構時的志得意滿,面對質疑挑釁時四兩即能撥千金的從容不迫,以及凡有二心,必遭嚴懲,甚至逕行槍殺的心狠手辣,但是最後又不追究背叛,只求滅證以保全家人的抉擇,都讓黑的顏色得著不同層次的光譜。

只可惜,凡有官方介入,電影就變成了大內宣,一定有漂亮空洞的口號,一定有堅定不容質疑的保證,一定有鐵血堅定的執法決心,一定有苦心婆心的政令 喊話,就是硬生生把電影扭轉成為反詐宣傳片。

或許因為議題連接人心,《孤注一擲》票房不俗,即使編導企圖不小,最後的藝術表現也只有一般,關鍵何在?相信明眼人都看得清楚。

解密:一個國字大內宣

忍耐、忍耐、再忍耐……看見粗糙的夢境特校,我可以容忍;看見John Cusack浮腫的臉蛋和浮誇的表演,我可以咬著牙,盡量視而不見;直到吳彥祖開始從甲骨文解釋「國」的定義時,夠了,真的夠了,按下遙控,關掉電視不看了。

我對吳彥祖沒意見,對麥家也沒意見,他的小說改編電影,不管是《暗算》或《風聲》也能沾上一些諜報電影的邊,有些禁閉、窒息、猜忌與算計的娛樂效果。至於根據他的小說改編的《解密》,就太直接露骨地傳達主旋律訊息:執干戈以衛社稷,全民有責。

陳思誠編導的《解密》,似乎想拍成中國版的《美麗境界》、《全面啟動》或者《模仿遊戲》,描寫一位生不逢辰的數學天才,在戰爭動亂時刻,用自己的天賦,「貢獻國家,挽救大局」。

吳彥祖在《解密》中就扮演發現這位數學天才,收容他、鼓勵他,發展數學天份的知音。但是在關鍵時刻也不忘替他上一堂「政治」課:國家是什麼?從甲骨文來看,「國」字原本出自「或」字,一個「戈」說明了武力的重要,從保衛部落,再到外頭加上一個大框,就是保衛領土。

就甲骨文的「或」字說文解字本身無錯,套進電影中的國共對峙,中美對抗的情節中,用武力守衛一方疆域的訊息,就毋寧成了百分之一萬的「政治洗腦」,不說你不懂,費盡心力就是要你懂,電影拍到這裡,後續都可預期了。

《解密》票房和影評都普普,算是失靈的主旋律電影。吳彥祖還算認真,吃虧在角色刻板膚淺;再加上虛應故事的John Cusack,還有一直沒進入角色的劉昊然;以及從關燈了沒?確認是否在夢境,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的故弄玄虛……早點關機,也算是影迷的自主幸福吧。

我們一起搖太陽:悲喜

中國導演韓延執導的《我們一起搖太陽》讓觀眾在淚水中傻笑,媚俗等級極高。

電影女主角凌敏(李庚希飾)是尿毒症病患,男主角呂途(彭昱暢飾)則是腦瘤病患,一位腦「殘」,一位「缺」腎,天殘地缺的兩位年輕人,在「朝不保夕」的生命困局中,能夠怎麼活下去?

電影前提之一:他們都很慘。

前提之二:他們同病相憐。

前提之三:不打不相識,打了一家親。

前提一是要讓觀眾看見病魔如何折磨主角,慶幸自己境遇比主角好(看別人發慘,自己就發笑,是喜劇的成功元素之一)。

前提二則是看命運之神如何亂點鴛鴦譜,觀眾目擊當事人面對困局的荒謬突圍:你承諾身後捐腎,我就嫁給你,還幫你照顧雙親。一位後悔,一位不悔,所有的巧合與跌撞,都滿足觀眾看熱鬧的窺視歡愉。

前提三是糾纏在「你死我活」或者「我們一起活」的矛盾悖論中。無愛,就是生死交易;有愛,則是生離死別。從拒婚到結婚,再從結婚到離婚,假意變真情,在在扣人心弦。

至於真心轉絕情,其心其情,從相憎、相憐到相戀,從對立到扶持,觀眾就會在哭哭笑笑中期待他們的苦盡甘來。

要讓天殘地缺成絕配,還真的不容易。三個前提的成立全賴演員表演的可信度。

李庚希有著「我見猶憐」的清秀氣質(你不會忘記她在《漫長的季節》中的苦情神韻),也散發著陽光少女的生存意志,更有著憤世嫉俗的世故通透,一顆七巧玲瓏心,搭配隨命運浮沉打死不滅頂的決絕,她的俐落與自在,都讓凌敏這個角色輕易就贏得觀眾認同。

彭昱暢飾演的呂途則是以邋遢賣傻來取悅所有人,他的笨拙逗人訕笑;他的癡傻窩囊,顛覆了「騷擾」的傳統定義;自以為是的邏輯歪理,卻又理直氣壯到讓人措手不及。最後告白說:他是靠著「裝傻來躲避生活的真實傷害」,卻又直率得催人熱淚。

兩位主角的互動節奏,讓全片得著瘋狂喜劇的旋風能量,導演韓延的節奏掌控讓觀眾應接不暇,遮蓋掉劇本過度美化人病關係的盲點(這卻是喜劇電影不可或缺的運轉能量),觀眾不挑剔、不計較了,當然就是導演「媚俗」成功了。

刻意求快、刻意突兀、刻意翻新,技藝純熟的韓延確實具備了商業娛樂片「快狠」能耐,把病友的苦難轉換成嘻笑娛樂,也得有走鋼索的本事,即使經常誇張走火(尤其是雙方家長的淚水或笑容),但在病痛實況的寫實追求(包括化妝和特效),分寸拿捏都觸及到催淚開關,讓病痛得著糖衣包裝,把悲傷和絕望拋到腦後,一路朝光明希望前進,就算太過一廂情願,享受「媚俗」滋味的觀眾還是願意祝福鴛鴦的。

永安鎮故事集:夢漣漪

詞典上對「漣漪」的解讀是:水面上細微的波紋。細微意謂風小波微,很快就會平息。《永安鎮故事集》描述一群電影劇組工作人員入住永安鎮拍攝名叫《永安鎮故事集》的新片,給這個原本「什麼都不會發生」的寧靜小鎮帶來一絲波瀾。根本上就是一部從期待到失落的幻化歷程

電影是部三段式電影,第一段《獨自等待》的重點在於黃米依飾演的餐館老闆小顧,以為自己有機會軋上一角;第二段《看上去很美》描寫女明星陳晨(楊子珊)回永安鎮故鄉拍戲,記憶中的美好往事卻已悄然變質;第三段《冥王星時刻》描寫鎮開鏡在即,導演和編劇仍在爭論劇本細節,創作即將觸礁。

《永安鎮故事集》有三場精彩好戲,第一場是小顧老闆做了半天明星夢後,見到巨星本尊,發現自己不是個咖,只是顆葱,就在示範殺魚的角色學習場合,拍啊摔啊打的,把失落與失望的情緒全都發洩在魚頭上。前頭有漫長的細節描寫她剛生了崽子,不時脹奶,不時啼哭,婆婆還嫌她怠慢,面對劇組一群大男人赫然有了眾星拱月的幻景,眉清目秀的她,還真的《獨自等待》能否耍脫平庸日常。魚頭的命運就是往外走的幻滅。

第二場在於巨星陳晨衣錦還鄉,歡迎陣仗極大,老同學成了市儈,盤算著蹭她熱度,從中牟利;老情人變得庸俗懦弱,再無舊日豪情,甚至質疑她有錢有地位回鄉炫耀,消費昔日情純。一切《看上去很美》,卻比浪花還膚淺,最後只能在在霧氣氤氳的小巴車窗上,用指畫了一顆眼睛,光影搖晃下,那顆眼睛晃下兩抹淚痕。陳晨的心情是一種「再也回不去了」的失落與惆悵。

第三場在於「編劇」康春雷與「導演劉洋一直對劇本走向有不同理解,原本《永安鎮故事集》是四段故事組成,爭執不下的結果,導演決定拿掉最乏共識的第四段戲,偏偏製片趕來告訴導演爭到巨星演出第一段,而且開始學手語體驗聾啞人生了。導演怪編劇,抱怨「看走了眼」,製片怪導演,理由同樣也是「看走了眼」。問題在於編劇一年前就寫好了劇本,有意見怎麼不早說?磨蹭到開拍前夕還在挑三揀四?《冥王星時刻》暗黑混沌說明著這群創作者闖進迷宮,才發現不但鑽不進去,也不知道出口在哪裡了?

以拍電影為題材的電影,所有電影中的電影都是寓言,有的白,有的隱,目的都要讓人若有所悟。其中,為了還原拍片情貌的真實感,《永安鎮故事集》的導演魏書鈞特別創造了一位幕後紀實的紀錄者,每天拿著攝影機記錄下幕前幕後的點點滴滴,就是他釘著小顧直拍,才讓小顧誤以為自己真有明星臉明星夢,就是他才能讓我們見證到所有不可議的光怪陸離,包括痛罵影評人就是「太監」,「給三千就可以打五星!」以及批評導演「直男癌」(因為魏書鈞的前作《野馬分鬃》因為主角全是男性,真的被人貼上「直男癌」的標籤)。

至於不到最後一刻,劇本都難定案的難產經驗,甚至還蛻變成另外一部電影的變形記,失敗就是災難,成功了就是傳奇,王家衛的《重慶森林》如此,魏書鈞也靠《永安鎮故事集》拿下不少大獎。

電影夢是美夢或噩夢?看修行,也看造化,魏書鈞在《永安鎮故事集》先以高度寫實完成了寬闊寓言(眾家演員的表現都很樸實自在),就讓漣漪啟了迴旋,一圈圈輪轉開來。就算本來無一事,最後也無一事,漣漪存在,紀錄下漣漪,就不只算是個事了。

東北虎:寒天冷熱腸熱

冰凍讓人緩慢,這是《東北虎》的敘事基調;破冰之後,人生另有溫暖,這是《東北虎》送給受困人生的祝福。

電影的第一個象徵來自男主角徐東(章宇)正在曳引工具車上吃凍梨和凍柿子,敲破表面冰層,插根吸管,就有果汁泉湧。

欠債討債還債,則是《東北虎》的核心趣味,不管是金錢債或者感情債。

徐東因為老婆美玲(馬麗)臨盆在即,要把愛犬「如意」託付交給建設公司老闆朋友馬千里(張志勇)照顧,馬千里債台高築,就把如意當見面禮,讓討債打手給吃了。東北人吃狗肉,按斤交易,徐東不捨,才託付給馬千里,發現只剩一張狗皮,能不流淚?能不討債?偏偏馬千里家裡擠滿了討債的親朋好友,千里馬成了跛腳馬,如意半點不如意,《東北虎》的文字遊戲一如電影有著濃烈的冷峻傷感。

老婆美玲雖然臨盆在即,但是徐東另有仰慕者小薇(郭月),會撞頭,會撲吻、會勾手,渾不在意徐東家室。然而美玲鼻尖,聞衣嗅香,抽絲辨髮,開始破案找情敵。感情債金錢債就這樣交錯糾纏,天寒地凍下的人情麻花,一口咬下,咯吱咯吱吧啦吧啦,清亮又勁脆。

高緯度的天候環境讓人的節迥異於火辣速猛的亞熱帶人生,耿軍是東北人,每年有一半是冬天,他的電影節奏確實近似瑞典的Roy Andersson和芬蘭的Aki Kaurismäki,看似緩慢又拙笨,然而凍結下的怒火與嫉妒依舊有著高濃密度,差別在於表現的方式與時機。

他透過「木然」的表情與動作,為全片打造了極其風格化的敘事氣流,例如面對討狗債的徐東,馬千里選在警察局前談判以示「誠意」(這是什麼邏輯?光天化日公安面前血債無需血還?),說跪就跪,要磕頭偏不磕頭,只想拿跟了自己十多年的結婚戒指還債,徐東一句:「用你的價值還我的價值?」一句話就犀利解讀了紅塵人世為何有那麼多無解的冤仇宿怨。

馬千里慢慢接聽手機,點開播音鍵,讓守在房內的討債親友親耳聽見他的經濟活動現況,從頭到尾都是「木然」表情的張志勇,看似七情不上臉,渾身上下卻全是慢條斯理的無可奈何。他和徐東悠悠喝著茶,還會勸他換個位置坐,因為時辰一到,債主就會拋石砸窗洩憤,看透世態炎涼的他,無一字怨言,只悠悠說著鄉親父老都拿老本挺他,也曾拿到好處,只是大家都被假象所欺,工程越做越大,血本再也無歸,不讓人砸窗出氣,日子怎麼過,偏偏,砸歸砸,債歸債,還不了的終究還不了。

至於騙吃騙喝的討債兄弟,還想再逼他拿五萬前金,他只能搖搖手上的汽車鑰匙,然後就眼睜睜看著其他債主把車給砸了。荒謬卻真實,《東北虎》就透過這種形式替受困苦主訴說著百轉千迴的人生無奈。

耿軍在《東北虎》中唯一說得太白的角色是「聽說你最近過得不太好,我過來看看你」的昔日勞工「小二」,他家中只有現金三千,卻拿出五百周濟馬千里,順便還送他一只風箏,「因為放風箏時,你會抬頭看天」,「小二」還會在渺無人跡的長巷裡蹲坐在簡陋的木頭長椅上叫賣長椅,「長椅讓你看高看遠」,耿軍有太多話想要說,不只透過小二說,最後還要徐東說起童年發高燒的往事:「我們一起挺過今天,明天可有意思了。」

故事說得太白就顯得刻意又著相,倒是徐東在大雪天裡,拿著麥克風在公園前叫賣好友詩人的詩集,才得著荒謬本趣。詩人精神異常,詩集賣不掉,徐東掏錢買他也不收,寧可賣給其他人,他也只好奮力叫賣,那份人間情義的直拗,一如他在寒天雪地裡騎著機車,顛顛巍巍夾著被債主打到倒臥雪地的馬千里……連東北虎都做不成東北虎的的東北人,就靠著稀微暖意,一步一步往前行,那份「傷感沒意思的」透視與不捨,才是《東北虎》最醇厚的雪中焦炭。

章宇七情六欲不上臉,心裡卻自有盤算的冷面僵直,更為電影的慢調美學打造了極有說服力的肉身詮釋。

馬麗則是俗世男女感情的明白人,耿軍對這個角色的鋪排很有意思。電影的嗅覺論述先是落在徐軍身上的柴油味,接著則是美玲另外聞到了粉味;視覺則有依髮捉入;至於味覺論述,先有榴蓮再有蛋糕,刺鼻毒心,兩相呼應。最後再到三人行的四人合照,以及空酒杯的乾杯祝福,耿軍筆下的兒女私情,看似水波不驚,卻是波濤洶猛,鬥不鬥,非常鬥,尾勁強大,都是練達人情後才有的通透勁力。

陳筱舒的配樂有神有韻,快慢有致,風格近似師尊Thomas Newman,耿軍自己填詞的主題曲「老虎十九歲」,反覆唱著「老虎一身皮衣,老虎没有拉锁」很有點題功能。

攝影王維華的空間構圖及從寒帶建築描述困穿人生的取景,讓觀眾容易進入角色情境,美術指導蘭志強的用色極其大膽,強烈呼應著電影的荒謬色調,至於斷片式的剪接氣韻同樣也形構了《東北虎》風味美學,整體表現都極大器。

三體:文化大革命創傷

歷來影視作品中對「文革」的再現,所在多有。觀影記憶中,中國導演處理得最為震撼,從《芙蓉鎮》、《霸王別姬》到《活著》,無不拍得悚目心驚,過來人,最知曉箇中滋味,最難忘昔日驚魂。台灣的《寒流》和《皇天后土》,隔了一帶之水,力道差了很多,但已經是很多人的童年噩夢;至於《紅色小提琴( Le Violon Rouge)》和《三體》對世代仇恨與盲目鬥爭的恐懼,就更是點到為止。

這本「少年凱歌」就是陳凱歌的文革回想錄,我引述的片段都來自書中的第三章「羣佛」。

林彪在紅衛兵走上街頭時說:「弄得天翻地覆,轟轟烈烈,大風大浪,大角大鬧,這樣就使得資產階級睡不著覺,無產階級也睡不著覺。」

父親被押進院子的時候,我正站在門口的人群中……不久前還同他們一起工作的工人們開始批判他們,從政治問題一直問到他們抽的香菸的等次。父親的名字被叫到的時候,他的頭更低了下去。他的頭銜是「國民黨份子、歷史反革命、漏網右派」。人群中響起「打倒」的口號聲。我也喊了,自己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很大。

整個情形恍如夢境。戴紅袖章的人叫到我的名字.我在眾人的目光上走上前去.我已經記不清我說了些什麼,只記得父親看了我一眼,我就用手在他的肩上推了一下,我弄不清楚我推得多重,大約不很重,但我畢竟推了我的父親。我一直記得手放在他肩上那一瞬間的感覺,他似乎躲了一下,終於沒躲開,腰越發彎了下去。四周都是熱辣辣快意的眼睛,我無法逃避,只是聲嘶力竭地說著什麼,我突然覺得我在此刻很愛這個陌生人,我是在試著推倒他的時候,發現這個威嚴強大的父親原來是很弱的一個,似乎在此時他變成了真正的父親。

如果我更大一點,或許會悟到這件事是可以當一場戲一樣來演的,那樣,我會好受得多,可我只有14歲。但是,在14歲時,我已經學會了背叛自己的父親,這是怎麼回事?我強忍著的淚水流進喉嚨,很鹹,它是從哪兒來?它想證明什麼?我也很奇怪,當一個孩子當眾把自己和父親一點一點撕碎,聽到的仍然是笑聲,這是一群什麼樣的人民呢?

中途我回了一次家.母親躺在黑暗中的床上,嘴唇緊閉者,彷彿正有一把刀放在她的脖子上。她輕輕對我說:你去吧。

那一夜,是我第一次和我已經背叛了的父親躺在同一個屋頂下面。直到第二天早上,他也沒有對我說什麼,我怕見到他,他的目光閃爍著,他也怕見到我……我加入了人群,卻失去了父親,那個人群果然信任我嗎?

父親在第二天早上被帶走了……幾年以後當我從雲南農村回到北京探親……已經不復認得這個衣服破舊、牙齒脫盡、整日拄著掃帚站在廁所門口、有人出現他就進去打掃一次的老人,就是我的父親。他已經沒有昔日從舊照片上望著我的微笑,他對所有的人彎下腰,熱情地頻頻點頭,不時用因寒冷和勞作而裂了口子的手抹去鼻涕,眼睛裡有了和當年奶奶一樣的茫然。那年他剛滿50歲,生命已經像舊照一樣褪了顏色,模糊了。

「少年凱歌」在引文之前,還對文革有這款描述:一部中國歷史,掌握於理性的時間甚少……情緒化的高度專制和情緒化的高度混亂,互相交替,被中國文人歸納成兩個字「亂」、「治」。無論「亂」或「治」都離不開暴力。魯迅先生說:「中國歷史的整數裡面實在沒有什麼思想主義在內,這整數只有兩種物質─是刀與火。『來了』便是他的總稱……可惜中國太難改變了,即使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也要血。歷史的經驗使統治者相信,政治的全部內容幾乎就是暴力。林彪說:「政權就是鎮壓之權。」毛自然不例外……毛決心製造大亂,「天下大亂,達到天下大治」,他的天國就在大亂中誕生了。

第二十條:張藝謀旋律

《第二十條》原名叫《正當防衛》,圈來繞去的目的就在告訴民眾「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十條有「正當防衛」的規定,讓見義勇為,追求公平正義的人,得到法律屏障。眼前雖有陰霾,終究會看到陽光希望,就是中國主旋律的核心宗旨,張藝謀處理起《第二十條》如烹小鮮,順心順手。

《第二十條》表面上是討論嚴肅法條,實質以家庭和樂呼應人性糾纏,嬉笑怒罵之間,輕舟已過萬重山。嚴肅議題有三,分別是公車司機看見流氓騷擾乘客,出手干預,結果把對方打成重傷,他不服重判,想要上訪伸冤;其次是魚肉鄉民的惡霸性侵得逞,遭女方丈夫利剪刺死,他得殺人償命?還是可以判定正當防衛?第三則是目擊校園霸凌,出手援救打傷對方,霸凌者否認犯行,受欺者也不敢出面,好心是否就沒好報?

主角是雷佳音飾演的檢察官韓明,三件案子都和他相關,不是承辦、協辦,就是當事人,公私夾纏,裡外兩頭燒,不過,結果不難預期,一如《滿江紅》,張藝謀就是有本事找出一條慷慨激昂,又讓人熱血沸騰的紓壓管道,娛樂了觀眾,也「教育」了觀眾。

張藝謀以前偏好形式,《第二十條》則在角色間多添了戲耍把戲。例如雷佳音到雜貨店去套情報,結果老闆正在觀看雷佳音主演的《滿江紅》,此刻明明是《第二十條》的韓明,怎麼又是《滿江紅》的秦檜,張藝謀開雷佳音的玩笑,透過老闆看著電視與本尊的狎弄趣味,強要觀眾出戲,卻要雷佳音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乖乖掏錢參加買情報送「大中華」的遊戲,都符合了賀歲電影搏君一粲的簡單娛樂。

其次,惡霸案的承辦檢察官呂玲玲(高葉)則是韓明的前女友,二十年後再相逢,先是隔著兩張桌上卻拚命傳簡訊,叮來噹去的頻繁互動,沒事都變有事。再加上昔日戀情被妻子馬麗知悉,怕猜疑舊情難捨,偷偷更改手機來電名稱,女變男,男變女,mistaken identity的穿幫尷尬,一直都是喜趣電影的萬靈丹,老謀子同樣玩得順風順火。

第三則是有如打乒乓的嘴皮子遊戲。《第二十條》中的每位角色都伶牙利齒,鬥來鬥去好不熱鬧,心裡沒鬼卻又解釋不清的韓明, 自清說早已不是昔日相約看夕陽的年輕人,而是到了黃昏的老頭,就是經典的嘴皮運動。至於他和妻子間的唇槍舌箭,同樣給人打是甜愛是蜜的日常寫照,明明就小傷,就要包成大傷好撒嬌討拍的精明糊塗,都是在嚴肅的法律議題上加蜜添汁,戲有趣了,背後的主題就容易滲透進觀眾心房了。

《第二十條》同樣集結了《漫長的季節》中多位好手一起加入插科打諢的行列,劇本多了人生風霜的甜辣醋酸,就更甘味了。

電影一部接一之部拍,而且都還有討論熱度,張藝謀的老練圓熟,確為中國之冠。

影:形式美學走火入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