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賽利小夜曲:聲聲慢

只要聽過「Toselli Seranda/托賽利小夜曲」的旋律,你一定會喜歡它;只要了解它的歌詞,你一定會愛上它。

有兩部華人電影使用過「Toselli Seranda/托賽利小夜曲」。分別是:中國田壯壯2001年的《小城之春》和台灣導演馬志翔與魏德聖合作的2014年電影《KANO》。

田壯壯的《小城之春》翻拍自費穆的1948年經典《小城之春》,費穆版用的時代歌曲是王洛賓採集的「都達爾與瑪麗亞」,田壯壯不想沿用,加上王洛賓的音樂版權昂貴,所以換上了又名「悔恨小夜曲」或「歎息小夜曲」的義大利名曲「托賽利小夜曲」。

這是義大利作曲家Enrico Toselli為了紀念一段短暫的戀情而寫的傷情歌,他在1907年觸犯禁忌與公爵夫人Luise Antoinette Marie私奔结婚,可是甜蜜時光不到五年,1912年兩人就離婚了。

歌詞中的「Like a golden dream, in my heart e’er smiling.
快樂幻影,像金色的夢,
Lives a vision fair of happy love I knew in days gone by.
長佔我的心,難忘往日繾綣深情。」
或者「Will my dreaming be in vain? 難道一切都成夢?
Will my love ne’er come again? 我的愛永不再臨?」
不但是作曲家春殘夢斷的心境寫照,同樣也適用《小城之春》那段有情無份的戀情。

至於《KANO》的這首曲子出現在男主角吳明捷(曹祐寧飾演)到舅舅開設的山陽堂書店探視店員阿靜(葉星辰飾演),剛好舅舅進口了當時最流行的科技產品─收音機,轉開開關,立刻傳出了「托賽利小夜曲」。

樂音浮動間,吳明捷騎單車載著阿靜穿過嘉義鄉野,青春正好,戀情正好,導演只是用這段旋律註記他們的純情。

橫跨默片興有聲電影的好萊塢女星Gloria Swanson主演的第二部電影《愛情的犧牲(The Trespasser)》,原本是默片,因應有聲電影技術的突破,改成了有聲片,她不但獲得奧斯卡女主角提名,還一口氣唱了「Love, Your Magic Spell is Everywhere」、「I Love You Truly」和「Serenade」三首主題曲,其中的「Serenade」就是英文歌詞版的「托賽利小夜曲」。從默片到有聲片,這麼輝煌的歷史,充分說明了何以Gloria Swanson是主演《紅樓金粉/日落大道》的不二人選。

後來陸續還有多種改編版 ,「COME BACK」和「YEARS AND YEARS AGO」,旋律都是「托賽利小夜曲」,借用莎土比亞的名言,玫瑰不論叫什麼名字都一樣芬芳,好聽的音樂也有同樣的魅力,不論叫啥名字都一樣讓人陶醉。

1929年,嘉農棒球隊成立。1931年,嘉農棒球隊在夏季甲子園打到第二名。《KANO》的男女角色聽到的「托賽利小夜曲」,精準反應了那個年代的風尚與流行。

八十年歲月過去後,奧地利導演史蒂芬.羅茲威斯(Stefan Ruzowitzky)獲得2008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及柏林影展金熊獎的《偽鈔風暴(The Counterfeiters)》中,這首「托賽里小夜曲」再度現聲。

《偽鈔風暴》描寫二戰期間,有二、三十位猶太人負責在納粹集中營研發偽造英鈔和美鈔,為了保住小命,只能全力以赴。僥倖活下來,卻已經骨瘦如柴的猶太人,就在納粹戰敗那天,轉動納粹軍官的留聲機,放出了這首「托賽里小夜曲」。

重獲自由,本該歡欣,但他們早已家破人亡,何歡之有?「托賽里小夜曲」的歌詞不就又是受難心情的寫照:

Like a golden dream, in my heart e’er smiling.
快樂幻影,像金色的夢,
Lives a vision fair of happy love I knew in days gone by.
長佔我的心,難忘往日繾綣深情。
Still I seem to hear, your laughter beguiling.
依然看見,你迷人的眼,
Still I see the joy, the love light beaming from your radiant eyes.
依然聽見你忘憂解愁的笑聲,
Will my dreaming be in vain? 難道一切都成夢?
Will my love ne’er come again? 我的愛永不再臨?
Oh, come, shall we waste the golden hours of youth far apart?
歸來!可知青春年華一去不復返!
What care I for life, without you by my side? 沒有你的愛,我尚活著怎生!
Do not delay, the hours slip away. 莫再逗留,歲月去不停,
Your arms are my paradise. 你好比是我的靈魂,
You and only you can fill my heart. 失了你像失掉我的心。
Oh, star of my heaven, 啊! 我的天上明星,
Come back and shed your light upon my way. 歸來吧! 照耀我前程。
Come back! Come back! 歸來,歸來

死裡逃生的可憐靈魂,聽著優美又哀傷的歌曲,愛情喚不回了,失去的幸福不會再回來,人生早已殘破,歌聲越是宏亮,無奈的悲哀就更濃烈,劫後餘生,一切卻恍如殘夢。影中人和觀眾一起演出落淚交響曲,一點都不意外了。

「托賽里小夜曲」Toselli Serenade
Composer: Enrico Toselli
Lyricist: Karl Böhm

四探蘇州河:恍惚人影

牡丹跳河前說,要化作美人魚來找馬達。

然而,出現在馬達面前的美人魚,名字卻叫美美。

牡丹也好,美美也好,都是周迅飾演。然而,牡丹愛著馬達,美美卻不認識馬達。

婁燁導演的《蘇州河》邀請觀眾和馬達一起確認,蘇州河畔真的有過美人魚嗎?當然,更關鍵的是:美美是不是牡丹?面對背叛,牡丹還愛著馬達嗎?

25年來,今天第四次看《蘇州河》,從光碟到膠卷,從2K到4K修復版。年輕的周迅真美,青春無敵。初試啼聲的婁燁真是犀利,癡迷拆成癡與迷,各自提煉出醇厚烈酒。

有一天,如果我走了。你會像馬達一樣找我嗎?會。一直找到死?會。你撒謊。

正因為只有馬達做得到,所以是神話,是傳奇,是電影。

周迅既是冷眼看淡男女情愛的歡場女子美美,同時又是清純無邪,只知有愛不知人間奸邪的牡丹,集妖豔與清純與一身,幻化成似真若假的雙面夏娃角色,激射出曖昧難辨的神秘光芒,這樣的角色設計固然是要凸顯周迅的明星光彩,同時也透過緊貼著周迅的攝影機,訴說著愛慕與錯焦,成功打造出一個「花非花,霧非霧,像霧又像花」的迷離幻境。

《蘇州河》出現三首曲子,兩首是流行古曲,「夜上海」和「蘇州河畔」,都在提點著記憶與垃圾並存的城市座標,繾綣軟調,輕輕唱著兒女私情:
夜留下一片寂寞/河邊不見人影一個/我挽著你 你挽著我/暗的街上來往走著

第三首首則竇鵬作曲填詞的「恍惚的眼前」,婁燁在電影中想講的話,沒有講明的話,透過歌詞都已委婉呈現:

看不見
你的臉
也看不見你的眼
恍惚的一片
朦朧的夜晚
沒有星星
沒有燈

看不見
你的臉
也看不清你的視線
你總是浮現
在雨中的夜晚
沒有星星
沒有燈

可我眼前總是不斷浮現你的臉
總想抓住你視線
可你總像風一樣
吹過我身邊
輕輕吹走我的歡樂
慢慢留下我的寂寞
模糊看到我的眼前
還是恍惚的一片

「恍惚的眼前」唱出了兩位男主角,不管是攝影師或者快遞馬達的男性焦慮:眼前的這位女子,不管她叫美美或者牡丹,你真的看得透她嗎?

美美來去如風,走了,不知何時會回來?也不確定回不回來?橋上出現的人影帶給攝影師多大的補償或安慰?

就算攝影師的鏡頭從不說謊,就算攝影師總是站在最近與最私密的距離凝視著美美,但卻也猜不透眼前這位女子謎一般的心思(甚至身份,畢竟美美一度曾被誤會是牡丹,卻也心甘情願地在大腿上貼上牡丹貼紙,扮起牡丹),愛人如謎,高度的不確定性,焦燥的失落壓力,是否與歌詞遙相呼應?

16mm底片拍攝的《蘇州河》正好也呼應著城市與記憶隨著時間斑駁的粗糙顆粒,斷片的剪接,同樣也營釀了全片追求的敘事迷幻。

詹天馬:桃花泣血歌謠

阮玲玉沒來過台灣,但是1930年代的台灣影迷對她並不陌生。

阮玲玉不會講台灣話,也不會唱台灣歌,但是1930年代的台灣影迷,很多人都會唱她的電影歌曲。

台灣第一張電影原聲帶是阮玲玉主演的《桃花泣血記》。

電影是默片,當初在上海上映時,現場搭配什麼音樂?史料欠缺記載。但是,電影來到台灣時,可是轟轟烈烈,創造出著名的台語歌謠-「桃花泣血記」。

關鍵在發行《桃花泣血記》的片商詹天馬。

他是著名的電影辯士,負責講解默片或者外國電影劇情。

1932 年因為要映演《桃花泣血記》,他想到租借車輛,大街小巷播放歌曲,宣傳影片的策略。

於是詹天馬參考電影富家少爺愛上貧家女孩的愛情悲劇,寫下歌詞,請王雲峰譜曲,再請歌仔戲演員出身的純純(本名劉清香)主唱,灌錄成唱片。

然後,宣傳車掛上電影海報,接上麥克風和喇叭,沿街播放,這種行動宣傳果然吸引許多觀眾,歌曲紅了,電影也大賣,寫下打歌又打片的雙贏佳績。

詹天馬填寫的歌詞兼具「勸世」與「預告」功能。「勸世」主軸就是自由戀愛最好,父母不要干涉太多:

人生親像桃花枝,有時開花有時死,花有春天再開期,人若死去無活時。

「解說」功能就是「劇透」,歌詞在說戲,這本來就是詹天馬的「專業強項」:

戀愛無分階級性,第一要緊是真情,琳姑出世歹環境,相似桃花遐薄命。

文明社會新時代,戀愛自由才應該,階級拘束是有害,婚姻制度著大改。

歌曲最後則是「勸世」兼「廣告」:

做人父母愛注意,舊式禮教著拋棄,結果發生啥代誌,請看桃花泣血記。

當時錄音技術普普,純純的歌聲就今日標準來看,太過尖銳了些。但是,「桃花泣血記」的歌聲早已成了歷史文物。

228事件,菸攤婦人與軍人發生流血衝突的發生地,就在詹天馬經營的「天馬茶房」外騎樓。或許因為如此,詹天馬的電影事蹟,各界討論有限,反而是他的女兒詹慧玉後來扮演著薪火相傳的傳承角色。

詹天馬的女兒李詹慧玉於2025年一月11日凌晨無病無痛往生極樂世界,享年95歲。

空房間裡的女人:困局

「老太婆,把球丟回來!」

這句話,惹惱了《空房間裡的女人》的女主角余艾洱。

因為,她雖中年,離老太婆還很遙遠。

因為,那顆從後方飛來,撞到她背部的籃球,既重又疼。

生氣的余艾洱撿起球,急轉身丟向出言不遜的男生。

結果,球砸中了一位老奶奶,送醫急救。

中國導演邱陽的首部長片《空房間裡的女人》透過這場戲說了兩件事:首先,余艾洱是個不快樂的女人。關心女兒,女兒卻愛理不理,出現在學校球場,怎麼也看不見女兒。

其次,她是個凡事不順心的女人。被球砸到,又用球砸傷人。

如果生命像一張蜘蛛網,余艾洱不是結網的蜘蛛,而是困在蜘蛛網上的飛蛾,想飛飛不了,所有的掙扎,即使耗盡心力卻都像白忙。

她的困與悶,構成了《空房間裡的女人》的主體,也促成了電影的視覺美學。

觀眾隨著攝影機的鏡位,跟著、順著、盯著余艾洱的身影與腳步,沿著蜘蛛網的糾纏網絡認識要離婚的丈夫、不順從大人規劃的女兒、充滿怨氣的同學、失智的婆婆、疏離的爸爸媽媽、憑空爆出的妹妹、陪著身分不詳的男子跳舞、遇見總是貼著她說話的家服員,還有突然就不運轉的洗衣機,以及明明戒了卻又重新開始的的菸…….

最困惑的或許是吵著要離婚,卻又需要填充慾望;明明要分手了,還想好好再聊聊;當然,還是會有一言不合就摔盤子的爆發…….

導演邱陽說人生Some Rain Must Fall,所以英文片名就如此命名,我的閱讀則像是The Portrait of A Confused Modern Lady。侷促的空間、挫折的生活、黏膩的往事、不踏實的感情……最重要的是她一點都不快樂!就像她裸著身子凝視鏡子中的自己,這輩子或許就只能這麼空白過去。

議題滯悶,視覺都在框架裡外穿梭,余艾洱的眉頭也從未鬆解過,生命裡的秘密與痛楚,導演沒想說得太清楚明白,因為人生本就一團混亂,滯悶就是不可迴避的現實。倒是余艾洱演活了這位困在蜘蛛網裡,只能愛自己的女人(余艾洱/余愛爾)。

一部未完成的電影:颯

「解封」至少有雙層意義:回顧新冠疫情,對照的是封城的慌張與肅殺;面對歷史檔案,訴說的是穿越煙塵,揭露秘密,面對歷史。

中國導演婁燁的《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從「解封」電腦檔案起手,連結了被遺忘/割捨的電影片段,以及遭遮掩/迴避/誤導的疫情訊息,透過「虛構」的「疫情」視訊,參雜「曾經」網上廣傳再廣傳的「真實」影片,虛與實在疫情擴散期間相遇、握手、交錯、融合、新生……戲劇更有張力,真實更得著背書,婁燁的膽識與才情,讓技術與藝術碰撞出燦爛火花,也讓世紀疫情的真實面容,得著不容閃躲迴避的紀錄與記憶。

議題如此沉重,婁燁卻有舉重若輕的高明策略:由虛入實,一切如真;從實看虛,真上加真。

「紅樓夢」玩的是:「賈雨村/賈化/湖州人(假語存/假話/胡謅人」與「甄仕隱(真事隱)」的文字迷猜。婁燁則是「真假並存雜混的影像辯證」,不管是「重現真實」或「再造真實」,真的假不了,假的更逼真。

所以,先是男主角秦昊目擊染疫患者當場倒下的「驚惶」再現,再連結他和發病人曾經短暫肢體觸碰的「焦慮」,極其寫實的「再造真實」,就準確呼喚出當代人共同面對的疫情記憶。

然後是緊急封館(旅館)的一門之隔,兩個世界:有關係的想盡辦法找後門,對照新疆烏魯木齊隔離中無處可逃的高層住宅火災。虛構的,你沒有懷疑;真實的,逼真到讓你止住淚水。諸如這類把一加一的數學結果,擴散成無限大的化學效應,讓《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有如駕馭著虛實雙頭馬車,一路往前奔馳,咻咻馬鞭和達達馬蹄都擊中了觀者心房。

婁燁的選材與剪裁,兼及了傷痕與不得不隨遇而安的苦衷,有傷痛淚水,也能苦中作樂,呼吸節奏快慢有致,情緒轉換也拿捏精準犀利。

例如,劇組人員透過群組連線在除夕夜的縱情解放,比對方艙醫院的廣場舞,一個苦難族群因應世紀劫難的「實況重現」,就此得著感性與理性的交叉互動,再從九宮格畫面擴大的加倍堆疊的影像排列,你早已無法分辨虛構與真實,因為早已混成一體,而且越翻滾越巨大。

然後,吹哨者李文亮的最後影像浮現,再搭配全城吹哨的「紀實」影像,婁燁面對可以快速取得影像,卻又因為資訊氾濫而快速遺忘的數位人生,提出了極其關鍵的積極主張:「隨便拍點什麼,幾年後看都會很有趣的。」

「私影像」原本只是一人或一家之私,卻在有意或無意之間留住了時光參數,內含的資訊因此超越時光,成了歷史文件,這一切像極了電影誕生初期的Lumiere兄弟與Edison 順手留住的時光印記。

這一點巧妙呼應了開啟電影敘事的「十年前」沒拍完的影像內容,劇情片能夠幸運重生,私密又隨興錄下的手機影像,同樣可以提供詮釋時代的重量,在在提示了數位年代瞬間即逝的影像,擺進合適的框架裡,就能取得新詮能量。

回頭凝視/檢視武漢疫情的時代面容,當然是婁燁的主線,但是他沒有偏廢電影片名中清楚指涉的「未完成」電影。這個「籠統」卻半點不含糊的名稱,既是在明示/暗示著婁燁被官方壓制的《春風沉醉的夜晚》,卻也在連結曾經廣為流傳,卻又被快速「消失/失聲/扭曲/誣指」的網路影像。

然後,如果你知道婁燁的《頤和園》曾經翔實紀錄六四學運,就更能體會他在本片中大量使用被官方誣指為虛偽作假,卻查核為真的網路影像,更能明白他為什麼要在電影中做出「夫子自道」的誠實告白:「如果電影拍了卻不能被看見,導演為何還要拍,拍了也過不了審批,上映不了,給誰看?」

這是非常誠實的剖白與告解,答案就在他完成的每一部電影中,他沒有向壓力屈膝,沒有因為寂寞而退縮,更沒有沉溺在「熟能生巧」的創作框架中。每總能一次,他都在挑戰自己,也超越自己,《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就是他駕馭數位科技的新嘗試。一旦有人有影,總能衝撞出翻天巨浪。

婁燁知道怎麼為時代傷口留下影像見證,更多方為藝術創作找到新出口。他無需開口批判政治,卻讓人看清楚更多政治現實,那就是影像不死,電影歷經百年滄桑,依舊挺進觀眾內心與夢想的真實力量。

一起發想與編劇的婁燁與馬英力夫婦,以及所有參與的幕前幕後工作人員,能夠在那個體制與氛圍中協力完成《一部未完成的電影》,他們所需承受的風雨壓力,其實是生活在台灣的我們難以理解的,正因為體制落差,被電影擾動又刺痛的政治氣壓與現實風波,都讓這部電影的成色更加醇厚與珍貴。

有十四億人無緣觀看《一部未完成的電影》,重新認知與重溫那起改變歷史腳步的疫病風雲,唯獨台灣人可以,唯獨金馬獎可以。從婁燁與耿軍這些獨立製片的勇士不懼刀口,帶著電影來到台灣的那一刻,就已經說明了台灣的獨特與幸福。

沃土:破碎農村都市夢

中國導演王小帥的《沃土》,有三大亮點,都和槍有關。

首先是水槍。

《沃土》的男主角是唸小學的小男生, 名字就叫沃土。原本務農的老家土地卻已成了荒地,年輕人都到都市發展,「國家」正在力行把農民移出大山,到城鎮去住的新農村建設。沃土不關心這個議題,看見同學有水槍,他也成天嚷著要水槍,但到都市工作的爸爸一直忘了他的承諾。遺忘或者不重視,正是電影的基調。因為電影回顧了人民公社的往事,國家有過的承諾,很快就幻滅,新的承諾又要翻天覆地來過。

其次是地下的槍。

沃土的爺爺過世後,每晚都會出現在沃土夢中,母親認為託夢必有緣故,於是循著夢境開始往地下挖,結果挖出了一枚銀圓和一箱子的步槍。水槍變步槍,發財夢碎,卻帶出了家族被掩埋的往事與記憶。

銀圓讓失連的家族都趕了回來,外移的與留守的家人唯一的連結只剩金錢,當然是諷刺,卻也是現實。地下挖出有殺傷力的槍枝,變成燙水山芋,更巨大的論述則是地下挖出的一切都屬於「國家」,既不舉報,又私自掩埋,就得面對刑事責任。國家陰影再度出現,《沃土》主題昭然若現。

第三是幻滅的槍。

沃土最後拿到了水槍,而且比同學的水槍更新,更大,但是同學都搬到城市去了,學校也廢校了,原本的夢想成了妄夢。失落的童年,破碎的槍夢,恰巧對照了爺爺埋牆的舊日心情。

不過,水槍或步槍都只是王小帥討論農村議題的扣發扳機,他真正關切的是國家強迫農民搬遷的「現代化」議題,以及因此帶來的失憶與失落,最後,沃土也來到大都市,住進狹窄的水泥建築裡,遙望著遠方高聳的摩天大樓,都像是巨大的食人怪獸,國家與怪獸的連結,也是《沃土》再三致意的連結。

王小帥想講的都市迷失與農村失落主題,清楚明白,只是王小帥繞了一大圈,還得靠城市擴音機再廣播一次,迂迴又迀迴,也只能點到為止,卻累了觀眾,實在可惜。

漂亮朋友:男同地下情

用傳統符號說故事,中國導演耿軍駕輕就熟。但他別有所圖,從傳統切入又顛覆傳統,確為高手。

一雙手在泡沫滿滿的頭髮上按摩著,一隻手試探觸碰著對方大腿…..蠕動的手,是慾望的視覺書寫。

失戀的男人唱著:「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國際歌代言了徘徊在陰暗角落,不見容於世的悲憤情緒,也是耿軍的聽覺書寫。

一聽見「同志」,就如同接到通關密語,黏蹭上去,伸手要交朋友。禮貌上的「同志」,不是革命同伴,更不是同性友伴,「同志」成了表態觸媒轉化劑,這是耿軍的「諧謔」書寫。

男主角張志勇有同床共枕的女伴,卻四處尋找男伴,面對女伴的鬱悶怒氣,他搬出來存在主義哲學家沙特(如果你知道他有終身伴侶西蒙·德·波娃,卻又和其他女性有著開放式互動)。沙特的存在與行動,成了耿軍為人性背書的「哲學」書寫。

至於在廁所空間流動的慾望呼喚,更是白先勇和蔡明亮都白描過的禁忌遊戲,大剌剌寫在牆上的,偷偷摸摸,藏在門後的眼神,則是耿軍的「行動」書寫。

然而,這些技法都不新,只是開場,耿軍鋪陳完這些老梗,透過張志勇的「實踐」去檢視同志「存在」的「真實」,拍出一齣不同流俗的「醜/胖/禿」的中年男子慾情,將沙特「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L’existentialisme est un humanisme)」所辯稱的以自我為核心去追尋、去生活的人道主義,成就了《漂亮朋友》的核心命題。

《漂亮朋友》是同志題材電影,但是不想渲染任何悲情與絕望,強調的是「選擇」與「自由」的多元面向。關鍵詞就在張志勇面對第三者要求介入時,明白宣示:「我也是挑人的。」(女同志透過監視銀幕品評男性,不也慶幸自己「真會挑人」?)。

但是耿軍不說道理,而是透過直白又揶揄的方式來描述同志追尋:要或不要,愛或不愛,是一種選擇;吐不吐口水,打不打巴掌,也是一種選擇。傳統小餅、人臉小餅也是一種選擇。

耿軍更知道如何活化老梗:例如香蕉剝不剝,餵不餵,例如同志代號要叫阿波羅;例如女同志重複著只有彼此來電理解的話語;例如右邊男同志說著「像馬一樣的奔跑」,左邊男同志就配合出「跨達、跨達」的音效……簡單明白又有笑點,把艱難、曖昧與晦澀換成幽默文體,正是耿軍最擅長的筆觸。

獲得提名的電影壓軸歌曲〈漂亮朋友〉,其實就是電影對白的重新排列組合,「漂亮朋友,沒有團體……」既是從頭回顧,更是重點提示,同志困境與同志主張,悉數浮上檯面,由中國搖滾樂團「二手玫瑰」的主唱梁龍用饒舌方式詮釋,準確達成電影歌曲的多重任務:言志,又娛情。

〈輕鬆+愉快〉是耿軍的成名起手式,也是他獨特的創作風格,再艱困的議題總能四兩撥千金,輕鬆愉快,揮灑書寫。他的演員搭檔張志勇更像是一團愛怎麼捏都可以的麵團,怎麼捏,就像什麼,卻又總能恢復本色情貌,臉上永遠一抹不以為意的拙笨與順受,更散發出大巧若拙的魅力。不來電的,嫌他矬,來電的,則會有會心一笑。

男同議題是《漂亮朋友》主軸,女同處境只有對位功能。但是耿軍讓女同一出場就以「武打」架勢的默片動作亮相,凸顯女同的威猛存在;既而又痛罵男性的「異樣」眼光,凡此種種,都算是主動批判了自己明顯「失衡」的創作「選擇」。

至於在拍攝結婚照時,畫面從黑白變彩色,有傳統「男女」,亦有「女女」,但又著男裝的造型,則是耿軍對人生現況的白描,再獨特的生命選擇,往往還是遷就另一個更大的「隱形」體制。

至於為什麼不是男男婚紗照?當然又成為無可迴避的「偏見」了。耿軍的尷尬有些像是餐廳老闆娘,客人在小餅中咬到一根頭髮,既不接受加菜或換菜,也不接受退單免錢,只要求一個正式道歉。人生的選擇總有漣漪波紋,創作亦然。

在評介耿軍的前一部作品《東北虎》時,我就已經推崇陳筱舒的配樂「有神有韻,快慢有致,風格近似師尊Thomas Newman」,《漂亮朋友》的音樂甚至更上層樓,將minimalism極簡主義的魅力推到極致,你清楚聽見音樂在呼應,卻絲毫不覺干擾,願意循著樂音體驗角色心境,非常厲害。

孤注一擲:詐騙產業圖

詐騙案有千萬種方式開場,《孤注一擲》選擇以官方政令宣導開場; 詐騙案有千萬種方式收場,《孤注一擲》選擇以官方政令宣導終場。這兩款選擇既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不得不然的應對手段,也點明了敏感題材的創作界限。

形式美學的無奈,是客觀現實,描述詐騙集團到東南亞虛構國家「伽南」設立犯罪基地,進行網路詐騙的《孤注一擲》,則在主觀創意上追求「複刻真實」,有的老套,有的犀利,有如快車在顛簸道路上狂奔,有時顛,有時快,並不順暢。

導演申奧在犯罪手法上追求「如數再現」。先是成員素描:不管是拐騙或威逼旅客加入犯罪集團;或者以吃得好、拿得多,讓上了賊船的眾人同意加盟詐騙,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護照被扣,或者欠款代償的苦衷,非主動的各個層次都照顧到了。

繼而則是被害人的「情境寫真」,不管是先給甜頭,再「養套殺」的利誘,或者是提供成名舞台讓你得償心願,都是充份利用了心性中的「貪心」與「不甘心」,逐步請君人甕,再把你吃乾抹盡。

只是這些套路都似曾相識,看了頭即知尾,少了意外,更無驚喜,花招與噱頭完全不如當年的《神探亨特張》。劇本淺簡,演員也相對嫩澀,不管是美女荷官的小模梁安娜(金晨飾演)、自以為駭客技術高人一等的程式設計師潘生(張藝興飾演),或者被騙了八百萬而跳樓的王大陸,predictable的戲劇脈絡,很容易就讓人心生不耐了。

《孤注一擲》反而在「勾串當地勢力」方面著力頗深,而且最有見地。跨國犯罪集團何以能在海外異域暢行無阻,形成上百人的共生部落?當地警方是不是被收買了(這一點不讓人意外)?電影最強力的論述在於國家勢力開始逮人時,竟然遭到居民群起阻擋攔截。理由很簡單:犯罪集團繁榮了地方經濟,彼此相亙寄生,各取所需,利益共生。簡單有力地帶出了人間現實:流血流淚是你家的事,我家溫飽我家樂。

正因為《孤注一擲》對犯罪本質多了些探討,所以提供了反派演員詐騙集團首腦陸經理(王傳君飾演)與副手阿才(孫陽飾演)開闊的表演空間,尤其是王傳君在介紹「正、提、反、脫、風、火、除、謠」八組犯案結構時的志得意滿,面對質疑挑釁時四兩即能撥千金的從容不迫,以及凡有二心,必遭嚴懲,甚至逕行槍殺的心狠手辣,但是最後又不追究背叛,只求滅證以保全家人的抉擇,都讓黑的顏色得著不同層次的光譜。

只可惜,凡有官方介入,電影就變成了大內宣,一定有漂亮空洞的口號,一定有堅定不容質疑的保證,一定有鐵血堅定的執法決心,一定有苦心婆心的政令 喊話,就是硬生生把電影扭轉成為反詐宣傳片。

或許因為議題連接人心,《孤注一擲》票房不俗,即使編導企圖不小,最後的藝術表現也只有一般,關鍵何在?相信明眼人都看得清楚。

解密:一個國字大內宣

忍耐、忍耐、再忍耐……看見粗糙的夢境特校,我可以容忍;看見John Cusack浮腫的臉蛋和浮誇的表演,我可以咬著牙,盡量視而不見;直到吳彥祖開始從甲骨文解釋「國」的定義時,夠了,真的夠了,按下遙控,關掉電視不看了。

我對吳彥祖沒意見,對麥家也沒意見,他的小說改編電影,不管是《暗算》或《風聲》也能沾上一些諜報電影的邊,有些禁閉、窒息、猜忌與算計的娛樂效果。至於根據他的小說改編的《解密》,就太直接露骨地傳達主旋律訊息:執干戈以衛社稷,全民有責。

陳思誠編導的《解密》,似乎想拍成中國版的《美麗境界》、《全面啟動》或者《模仿遊戲》,描寫一位生不逢辰的數學天才,在戰爭動亂時刻,用自己的天賦,「貢獻國家,挽救大局」。

吳彥祖在《解密》中就扮演發現這位數學天才,收容他、鼓勵他,發展數學天份的知音。但是在關鍵時刻也不忘替他上一堂「政治」課:國家是什麼?從甲骨文來看,「國」字原本出自「或」字,一個「戈」說明了武力的重要,從保衛部落,再到外頭加上一個大框,就是保衛領土。

就甲骨文的「或」字說文解字本身無錯,套進電影中的國共對峙,中美對抗的情節中,用武力守衛一方疆域的訊息,就毋寧成了百分之一萬的「政治洗腦」,不說你不懂,費盡心力就是要你懂,電影拍到這裡,後續都可預期了。

《解密》票房和影評都普普,算是失靈的主旋律電影。吳彥祖還算認真,吃虧在角色刻板膚淺;再加上虛應故事的John Cusack,還有一直沒進入角色的劉昊然;以及從關燈了沒?確認是否在夢境,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的故弄玄虛……早點關機,也算是影迷的自主幸福吧。

我們一起搖太陽:悲喜

中國導演韓延執導的《我們一起搖太陽》讓觀眾在淚水中傻笑,媚俗等級極高。

電影女主角凌敏(李庚希飾)是尿毒症病患,男主角呂途(彭昱暢飾)則是腦瘤病患,一位腦「殘」,一位「缺」腎,天殘地缺的兩位年輕人,在「朝不保夕」的生命困局中,能夠怎麼活下去?

電影前提之一:他們都很慘。

前提之二:他們同病相憐。

前提之三:不打不相識,打了一家親。

前提一是要讓觀眾看見病魔如何折磨主角,慶幸自己境遇比主角好(看別人發慘,自己就發笑,是喜劇的成功元素之一)。

前提二則是看命運之神如何亂點鴛鴦譜,觀眾目擊當事人面對困局的荒謬突圍:你承諾身後捐腎,我就嫁給你,還幫你照顧雙親。一位後悔,一位不悔,所有的巧合與跌撞,都滿足觀眾看熱鬧的窺視歡愉。

前提三是糾纏在「你死我活」或者「我們一起活」的矛盾悖論中。無愛,就是生死交易;有愛,則是生離死別。從拒婚到結婚,再從結婚到離婚,假意變真情,在在扣人心弦。

至於真心轉絕情,其心其情,從相憎、相憐到相戀,從對立到扶持,觀眾就會在哭哭笑笑中期待他們的苦盡甘來。

要讓天殘地缺成絕配,還真的不容易。三個前提的成立全賴演員表演的可信度。

李庚希有著「我見猶憐」的清秀氣質(你不會忘記她在《漫長的季節》中的苦情神韻),也散發著陽光少女的生存意志,更有著憤世嫉俗的世故通透,一顆七巧玲瓏心,搭配隨命運浮沉打死不滅頂的決絕,她的俐落與自在,都讓凌敏這個角色輕易就贏得觀眾認同。

彭昱暢飾演的呂途則是以邋遢賣傻來取悅所有人,他的笨拙逗人訕笑;他的癡傻窩囊,顛覆了「騷擾」的傳統定義;自以為是的邏輯歪理,卻又理直氣壯到讓人措手不及。最後告白說:他是靠著「裝傻來躲避生活的真實傷害」,卻又直率得催人熱淚。

兩位主角的互動節奏,讓全片得著瘋狂喜劇的旋風能量,導演韓延的節奏掌控讓觀眾應接不暇,遮蓋掉劇本過度美化人病關係的盲點(這卻是喜劇電影不可或缺的運轉能量),觀眾不挑剔、不計較了,當然就是導演「媚俗」成功了。

刻意求快、刻意突兀、刻意翻新,技藝純熟的韓延確實具備了商業娛樂片「快狠」能耐,把病友的苦難轉換成嘻笑娛樂,也得有走鋼索的本事,即使經常誇張走火(尤其是雙方家長的淚水或笑容),但在病痛實況的寫實追求(包括化妝和特效),分寸拿捏都觸及到催淚開關,讓病痛得著糖衣包裝,把悲傷和絕望拋到腦後,一路朝光明希望前進,就算太過一廂情願,享受「媚俗」滋味的觀眾還是願意祝福鴛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