險愛匆近:黑暗的邊緣

 

最濃稠,又最苦澀的粥食,表面偶而有一絲蜜糖飄浮,入口滋味都會截然不同,阿根廷電影《險愛勿近(Carancho)》就有如此魅力。

 

乍看《險愛勿近》,難免有些錯愕與困惑。入夜時分一輛救護車上街值勤,警報笛聲響起,前頭傳出車禍了,必需趕去救援,抵達現場,既有肇事車輛,還有倒臥地上的傷者……此情此景,是不是像極了台灣電影《命運化妝師》?差別在於《命運化妝師》中狂飆街頭的鳴笛車輛都不是救護車,而是搶生意的殯儀館業者,《險愛勿近》中的救護車則是貨真價實的救難天使,問題在於躺臥地上的傷者雖有真傷,卻可能是詐領保險理賠金的卑微平民。

 

曾在《謎樣的雙眼(The Secret in Their EyesEl secreto de sus ojos)》擔綱演出的瑞卡多.達倫( Ricardo Darín)在《險愛勿近》中就扮演一位替黑道騙領保險金的律師Sosa,馬蒂娜.古斯曼(Martina Gusman)飾演的急救醫生Luján在車禍現場遇見Sosa時,先是很意外看到他懂得扶著車禍當事人在急救,繼而發現他對車禍現場的描述非常精準,甚至最後還會一路跟隨到醫院探視傷者,他的熱心超越一般見義勇為的路人,慢慢才了解,由於車禍意外理賠金額頗高,以致於有律師事務所專辦車禍業務,受傷的人可以立即拿到一批急難救助金,有些急用錢的小人物因此敢於肉身鋌險,換取急用現金,但是高額的出險理賠金卻因傷者授權律師全權處理,最後都讓律師事務所給私吞侵佔了。cara206.jpg

 

是的,這是一齣在暗夜街頭上演的人肉詐財事件,傷者皮肉重創,卻換來了生活欠缺的錢財,對於律師Sosa的精心安排還一再道謝,渾然不知自己的權益早已被Sosa給侵吞了。但是Sosa對於人生苦澀卻另有理解,需錢孔急的升斗小民不懂法律常識,更不懂出險理賠,只要小命能保,吃點苦受點罪,換來救急銀兩,也算是「血汗勞動」的交換所得,雖然他無法解釋何以有知識見解的人就能「鯨吞」他人的血淚,但是他在車禍現場的體貼照顧,卻也說明了他並非全然是只會吸噬人血的惡蛆,在江湖浮沈間,猶能體現一二人性溫度。

 

Luján是一位清秀動人的年輕女醫生,但在男權當家的社會中,她亦只能日以繼夜在醫院和救護車間執行醫護勤務,疲累與寂寞穿透她的身軀,但是她的清秀氣質卻也散發著無盡的魅力,讓Sosa為之驚豔,於是有了邀約,有了私下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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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ján受邀赴會,至少說明了她並不排斥Sosa,但是第一次約會時,男方就直接告訴妳:「等一下,如果有兩輛車子闖紅燈,我就要吻妳。」那不是問句,而是祈使句,妳會不會覺得突兀?還是妳欣然接受這個挑逗?Luján笑了,她理解Sosa的技倆,但是她選擇了討價還價:「四輛好了!」

 

這場咖啡館裡的調情戲,其實是全片最溫暖蜜甜的一場戲,愛神輕易就在一對寂寞男女身上完成了穿針引線的工程,卻也明白暗示了這場愛情的風險:用闖紅燈來換取熱吻,激情的代價會是蜜甜?還是沈重?cara203.jpg

 

不過,《險愛勿近》卻在此時玩了一個小小的花招Luján真的與Sosa激情相吻,就在終於上了床,開始寬衣解帶時,身心俱疲的Luján卻很快就睡著了,顯然,性不是她最想追求的生命滿足,能夠擁有真心相待的愛情,或許才是讓她終於能夠沈沈睡著,而且一睡就是十二小時的幸福。《險愛勿近》的片名是《險路勿近》的變奏版本,對「愛」有著這麼精練的筆觸,對於「險」有著這麼明白的暗示,組合成一齣深情動人的生命小曲,自然散發出耐人咀嚼回味的張力了。

 

 

女僕:新版戰爭與和平

心情開朗,人就變得美麗迷人;心有千千結,臉部就難免扭曲,智利電影《女僕(La Nana)》用了最簡單的對比手法,述說了一則動人的女性故事。

 

《女僕》的主角就是智利首府聖地牙哥一個富裕人家的女僕Raquel (Catalina Saavedra飾演),她在這個家庭當了廿年僕人,家裡大小事,每個人的習性和毛病,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電影開場是她的四十一歲生日當天,她一如往常待在廚房裡吃著晚餐,主人家人則在一牆之隔的餐廳裡說說笑笑,然後,她耳朵一尖,笑聲不見了,主人的呼喚鈴聲也響了起了,「必有蹊蹺!」她在心裡嘀咕著,鏡頭這時悄悄換了個位置,餐廳中的一家五口此時正悄悄拿出了早已備妥的禮物和蛋榚,準備著要給Raquel意外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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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論上,Raquel應該是幸福的,因為她一生最青春的歲月都奉獻給了這個家庭,家裡的小孩都是她一手帶大,主人和小孩也沒把她當外人,但是Raquel有點龜毛,硬是不肯進餐廳同樂,主僕界線,她心中自有分寸。雖然,拗不過小朋友的起鬨,她還是勉為其難地接受了禮物,不過,看到她關起房門,挑剔禮物的表情,她的矛盾與難搞,也形聚了最鮮明的符號。

 

《女僕》的危機在於女主人看她年紀大了(但是,才四十歲呢),怕她工作忙不過來,所以提議替她請個幫手,以前大大小小全靠她,如今有了幫手,Raquel感受到不是主人的善意與用意良苦,而是即將有人要來取而代之的工作危機,就怕地盤不保,就怕自己的地位與重要性被稀釋了。

 

Raquel而言,這輩子最重要的生活圈,就是主人家庭而已,但是混了二十年之後,這一切都成了自理所當然的地盤了,尤其是她透過廚房掌控了一家老小的腸胃和心房,豈可輕易拱手讓人?對外人而言,她的主權保衛戰,既荒謬又可笑(畢竟那是主人的廚房,怎麼都輪不到她的),但是人一旦鑽進了牛角尖,沒有當頭棒喝,自然不會輕易醒覺的。

 

la-nana-foto3.jpg這時的《女僕》立刻進入了「戰爭」狀態,主人先後請過一少一老兩位女僕,都面臨了Raquel極其冰冷的臭臉,她們使用完女僕浴室之後,Raquel就會拿起除臭清潔劑衝進去洗刷,嫌你臭,嫌你髒的潔癖,不只辱人,更是刺人耳鼻。而且,只要對方開門走進花園,立刻就會被她反鎖在外,完全不理不睬,就是不讓人走進屋內…不過是個繁瑣的女僕工作,Raquel卻視同身家財產的保衛戰,搞得對方心神不寧,所以前兩回戰役,她順利完成了驅敵任務,直到第三位女僕Mercedes (Mercedes Villanueva飾演)就位,境況才頓時逆轉。

 

如果這場戰役套用「惡人自有惡人磨」的公式,其實並不有趣,導演Sebastián Silva採取策略的卻是「外星人」戰術,Mercedes 根本不在乎Raquel的冷戰或熱戰,Raquel每天都累得要死,她卻能好整以暇地去慢跑,因為工作雖重要,健康更可貴;Raquel把她鎖在門外,不讓她進房,她就乾脆在花園曬起日光浴了;面對Raquel的辛辣清潔劑攻勢,她更是一把抱住Raquel,疼惜她怎麼會這樣來折磨自己(她也要聞著這樣辛辣異味)……完全沒有交集的幾次交手下來,Mercedes 完全另類的生命態度,反而鬆懈了Raquel的心防,原本勢如水火的戰爭狀態,頓時就又轉進到和平狀態。nana03.jpg

 

認識了Mercedes之後,Raquel總算在同一族群中找到了對話頻率,以前面對主子家人時,從自卑轉向傲慢的嚴峻面容也緩步鬆動了下來,她懂了性愛,也願意和自己的母親對話,生命有了顏色,也有了溫度。

 

從戰爭到和平,《女僕》的主題無非就是一位女性的啟蒙與茁壯,導演Sebastián Silva曾說,故事就是根據自己的童年經驗改編而成,前半段的Raquel是嚴峻而又醜陋的,但是後半段的她,嘴角有了春風,青春和美麗似乎悄悄又回到她身上來了(畢竟她才四十歲啊)!

 

《女僕》不講大道理,只是小女人的小故事,但是恨與愛的真情都處理得極其細緻而又動容,2010年接連看到幾部來自南美洲的電影(從《臉紅的夏日》、《精銳部隊》、《謎樣的雙眼》到《女僕》),從選材到技法都頗有可觀,那還真是只看好萊塢電影的影迷一個陌生卻極迷人的生態池塘呢!

謎樣的雙眼:攝影運動

有信心,才敢炫技,從炫技的結果,才看得出創作者的企圖與能力。

 

阿根廷電影《謎樣的雙眼》中,九成都是人物間的對話戲,唯一的「激情」動作戲,卻足足佔了五分鐘,導演胡安.荷塞.康帕內拉(Juan José Campanella)和攝影師Félix Monti光靠那場戲,就說明了電影(Moving Pictures)的Moving(移動)能量。

 

這場動作戲的前提是緝兇,難處在於大海撈針,一場五千多人參與的足球賽,你要如何設計緝兇的場面呢?

 

攝影師Félix Monti完成的是先垂直,再平行,再等待的三度空間運動工程。

先談垂直。男主角班傑明(由Ricardo Darín飾演)採信好友桑都瓦(由Guillermo Francella飾演)的分析研判,認為兇手葛梅茲或許流浪各地工作,書信便條上卻都寫著足球界的大小事,肯定是足球迷,於是決定到足球場逮人。

 

他們從足球場的最高層往下搜尋,人聲鼎沸中,只能靠直覺和靈感做判斷,但是真正的難處在於攝影機採取了和班傑明等肩高的視野一路前行,平地行走不難,要下階梯,畫面卻能不幌動(不信,你可以手持DV試拍看看),還要穿過擁擠的人群,卻不致於被其他人的肩膀與身體撞歪了鏡頭,攝影師確實存在,卻能纖細得如水流穿過,得縫就鑽,創造了極細薄,不受干擾的臨場逼視感(臨時演員亦不能因為知道機器來了,刻意要側身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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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難度是「預知」的動線規畫。

 

班傑明的第一個判斷是錯的,他拉住的年輕人,有一張清純無邪的臉蛋,一迴身,班傑明就知道自己錯了,揮揮手,洩氣走人,但是攝影機停在當地,繼續拍著班傑明離去的背影,鏡頭的右前方卻是一個專心看球的球迷身影,突然,班傑明又回身朝攝影機奔來,似乎攝影機看到的,他也看見了,追拿許久卻始終無所獲的兇手葛梅茲,竟然就是那位球迷,驚聲斥叫中,葛梅茲轉身就跑,班傑明疾跑快追,無可避免的人群騷動,讓兀立在人潮中的攝影機有如上帝的雙眼,直視著司法正義上演著現在進行式。

 

接下來,就是垂直加平行的行動動線了。球場有三多,人多,歡呼聲多,樓梯多,聲音有如在替貓追老鼠的檢警加油,人和樓梯則是提供了好戲的養份,葛梅茲穿過長廊,跑過樓梯,亡命之徒的逃生速度當然遠比追捕的班傑明等人要快,攝影機時而跟著班傑明行動,眼看著葛梅茲就要消失了,支援的警方卻又把他逼回了追緝的長廊上,攝影師此時有如守株待兔的獵人,算準了他必然狂奔的運動路線,遠看著他回身跑來,再一路跑在他的前頭,捕追他跑到樓梯前,猛然止步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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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兵就在後面,眼看已無去路,只有跳樓才能逃生,葛梅茲沒有其他考慮,人就縱身一跳,此時的攝影機卻像有天使接引一般,不但直接衝出了邊牆,更從二樓高度追蹤而下,恍如攝影師也跟著墜地了。

 

但是戲還沒完,葛梅茲還要逃,一翻身,他直接就朝唯一的出口:球場跑了過去。攝影師此時接起了追警的棒子,立刻也翻身而起,衝進了球場,直接釘到了葛梅茲踉蹌倒地,被警棍制伏的場景。

 

這場戲全長五分鐘,既華麗,又流暢,一氣呵成,讓觀眾的目光,只能直視,不能轉離,分不清攝影師的鏡頭究竟如何切割與連接,才能組合成這等視界,呈現出如許難忘的緊張氣勢,這就是《謎樣的雙眼》最傲人的炫技場景,129分鐘的電影絕大部份都是細膩的內心戲,僅有的五分鐘,卻是如此粗狂與豪放,技藝上,讓人驚豔,效果上,讓人震撼,主題不俗,加上技藝卓越,道盡了《謎樣的雙眼》能在奧斯卡勝出的主因。

謎樣的雙眼:雙重書寫

電影的密度越厚實的,就越能給人多重解讀的岐義空間,其中,戲中戲,或者戲中書,往往就提供了平行解讀的可能。

 

《法國中尉的女人(French Lieutenant’s Woman)》就是「戲中戲」的典範,主角是演員,主角亦是情侶,戲中如此,戲中戲裡亦是如此,一路雜混下去,誰也分不清當下與往日的分野了。

 

《口白人生Stranger than Fiction則是「戲中書」的典範,主角是作家,他創作出來的人物,則是另一位主角,作家與筆下人物因而就在虛實難辨的鋼索上玩起了真相辯証趣味。

 

阿根廷電影《謎樣的雙眼》同樣玩起了戲中書的遊戲,最有趣的設計卻是由男主角執筆寫小說,他是一位退休的檢查官,決心執筆要寫小說,選擇的題材就是他心中最在意的一起未曾了結的刑案,他會如何拿揑書寫分寸?又如何遊走於真實與虛構之間?自然成為關切焦點。st0023.JPG

小說,往往虛構,即使有所本,可以自由岀入,自由連結,不需負責,亦不可能負責;但是刑事辦案,一切都要講證據,馬虎不得。


要追查真相,就不必去寫小說,調查報告是最好的形式;但是檢查官本人對真相的理解與解讀,卻也構成這本小說與眾不同的魅力所在,小說得能動人或迷人,關鍵都繫乎真實。

 

Ricardo Darin飾演的檢查官班傑明就是透過寫作,重新檢視了過去這椿刑案的點點滴滴,透過回憶,透過檢視,過去的迷霧,疏漏的細節都得以重新浮現,既然有了問號,就不能含糊,得把問號轉換成為句點或者驚歎號,於是他又從遺忘的角落召喚回非常多塵封的幽靈,用時間的清涼冰沁,讓自己能得著更清楚的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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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傑明的小說有兩個重點:一是命案,一是感情。兩者在他的往日人生中原本即糾纏難分,即使在寫作小說時,同樣糾纏難分。

 

先談感情吧,當年辦案時的班傑明,心中原本就繫掛著對長官艾琳的思念,如今寫小說的他,同樣要讓艾琳成為第一位讀者,看她怎麼解讀他的告白(特別是那些來不及當面傾訴的話語),看她怎麼面對愛在心裡口難開的迂迴陳述,更重要的則是人生有沒有第二次機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不敢開口的人,終於找到開口的方式;不敢面對的人,終於再沒包袱了)?

 

繼而是命案。班傑明因為面對生命威脅,只能接受流放安排,元兇與公道都只能放一旁,對受害的莫拉里斯有一份難以言述的虧欠,找到莫拉里斯的下落,未必能接續前情,至少卻也還算是一份心情註解,畢竟當年就是因為莫拉里斯的眼神,才有了鍥而不捨的辦案能量。se273105l.jpg

 

然而老邁的莫拉里斯卻出乎大家的意料,他不再憤怒,也不願計較了,《謎樣的雙眼》此時建構的是謊言與真實的二元論述,接受莫拉里斯的說法,或許是大快人心的一種結局,但是只有發現了莫拉里斯的自力報復真相,卻又讓人驚見了黑暗之心的深不可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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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848279l.jpg沒有人知道,這本小說的結局會採用那一種版本(那不是重點),但是大家都看見了艾琳迫不及待地要讀這本小說,關切著結局,命案的部份,當事人自己書寫了結局,感情的結局,才是兩位當事人接下去要去面對的,電影在此刻的嘠然而止,其實是漂亮的收手,剩下的就交給觀眾自己去想像,去補實了。

 

 

謎樣的雙眼:公道何在

 

好電影都能提供觀眾思考,阿根廷導演胡安.荷塞.康帕內拉(Juan José Campanella)執導的《謎樣的雙眼(The Secret in Their EyesEl secreto de sus ojos)》,提出的思考題是:遂行「死人者死」的簡單公義,受傷與受苦的心靈就能得著安息或安慰嗎?

 

司法是人間正義的最後防線,受冤苦的人,如果不能從司法中得到渲瀉、慰藉或洗滌,那該怎麼辦呢?這個問號,千百年來一直在人間以不同形式搬演著,得不到標準答案,因此也許可了不同的解讀空間。

 

導演康帕內拉《謎樣的雙眼》中提供了一個出人意表的答案:死刑未必就能解除心頭之痛;沈默,或許更有力。

 

《謎》的配角莫拉斯里遭遇喪妻之痛,眼見司法不能制裁不法,還人間公道,於是決定自力救濟,好不容易捉到了兇手葛梅茲,但是阿根廷沒有死刑,殺人兇手最多只能判處無期徒刑,關在牢裡關到死。

 

葛梅茲罪証確鑿,用子彈結束葛梅茲的生命,就可以清償他所犯下的罪嗎?就可以撫慰莫拉里斯創痛嗎?答案顯然是不行,法律不許死刑,只判無期徒刑,莫拉里斯即使認定「罪」與「罰」不成比例,也只能無奈接受。「一槍就結束他的性命,或許還太便宜了他。」莫拉里斯心有未甘地如此吐露心聲。

 

問題是,莫拉里斯連最簡單的司法公義都得不到,理應判無期徒刑的葛梅茲卻被警方釋放了,表面理由是他曾經是警方線民,對家國有功,所以獲得特赦,還可以持槍替警方辦事;實際理由則是前一個檢察官草率辦案,陷害無辜,遭班傑明揭發,被迫調職,於是想辦法報復,顛倒是非,只為出一口鳥氣。

 

逃過一劫的葛梅茲,沒有謙卑,更不會反省,面對著登門理論的艾琳與班傑明,他不發一語,掏出身上的佩槍,悄悄將子彈上膛,當時的空間是在一個電梯裡,人物只有葛梅茲、艾琳與班傑明三人,葛梅茲沒有開口威脅,也沒有把槍口對準艾琳與班傑明,他只是眼睛直視前方,完成掏槍和上膛的動作,但是隱形的威脅早已透過他的行為,明白傳遞給了艾琳與班傑明知道:他有槍,再要窮追不捨,或許槍口就會轉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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囂張的壞人,猖狂的威脅,導演不需要做任何聲嘶力竭的控訴,一個無聲的手勢,阿根廷的司法黑暗與人間不公,就已清楚現形。

 

當然,嫉惡如仇的檢察官不會放棄,黑勢力也不會這麼容易放過檢察官,直接殺到檢察官家長滅口,似乎是一勞永逸的黑道公式,遠離首都,避開黑道,成了班傑明就算不願意,也沒有其他選擇的必然結果。

 

然而,《謎樣的雙眼》的高明就在於明明勝負已定,最後卻能來一計出人意料的回馬槍,呼應了電影的刑罰主軸,也重新檢視了「怎樣的罰」,才能真正懲罰歹徒,才能大快人心?

 

班傑明最後查知的真相是莫拉里斯選擇了「自力救濟」,然而,他沒有一槍結束葛梅茲的性命(那太便宜了他),他自己蓋了間囚牢,把葛梅茲整整關了廿五年。

 

神奇的是葛梅茲終於見到班傑明時,沒有求班傑明放了他,他求的是:「求求你,要他和我說一句話吧?」廿五年的「沈默」才是他最害怕的制裁。

 

是的,廿五年的苦牢人生中,葛梅茲不但失去了行動自由,更失去了人生對話,除了吃飯,他看不到其他人影,找不到人說話,他受到的懲罰不只是喪失行動自由而已,還喪失了人生話語權,恨,凝結在空氣中,怨,停滯在牢籠中…「沈默」讓葛梅茲永遠不知道莫拉里斯在想什麼,但是「沈默」卻讓葛梅茲清楚知道莫拉里斯的恨有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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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制裁了兇手,卻也同樣綑綁了莫拉里斯,替天行道的恨,讓他離群索居,讓他永遠守著自建的黑暗牢籠,陪伴著兇手,陪伴著永遠難以平復的生命傷口,莫拉里斯的眼神,曾讓辦案的班傑明驚歎:「那是多美的人間深情!」莫拉里斯折磨了別人,也折磨自己的空茫眼神,卻也再度向觀眾召喚出他的眼神記憶,《謎樣的雙眼》的愛與恨,就在莫拉里斯的眼神中,完成了正反論述。

謎樣的雙眼:觀其眸子

 2300多年前,孟子曾經說過:「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了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聽其言也,觀其眸子,人焉廋哉?」2300年後,阿根廷導演胡安.荷塞.康帕內拉(Juan José Campanella)用來實踐在他的電影《謎樣的雙眼(The Secret in Their EyesEl secreto de sus ojos)》之中。

 

電影強調視覺,也訴諸視覺,讓觀眾直接看見,是本事;觀眾一時忽略,卻能即時感受得到,則是功力。康帕內拉採用的招式是「明流」與「伏流」的雙刀並流。

 

「明流」指的是明明白白「看得見的」,其中,眼神就是主角情感的具體投射。

 

《謎》片女主角艾琳(由Soledad Villamil飾演)是位資深女法院,電影開場時,見到已經有廿五年不見的昔日夥伴班傑明(Ricardo Darin)時,眉毛一挑,眼睛一亮,欣喜之情溢於言表,她的眼神,充份說明了她們交情菲淺,差別在於:你從艾琳和班傑明的眼神中讀到了多少訊息?決定了你所理解的感情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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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琳一路都是班傑明的長官,班傑明第一眼見到艾琳時,就愛上了她,但是身份有別,知識程度有別,仰慕之情,只能藏在班傑明的眼神之中,看得見班傑明眼中火花的觀眾,無需多置一詞,必定就能明白:其中必有蹊蹺(這也是為何久別重逢的班傑明立刻就要回想起當年第一眼看見艾琳的往事);沒看見的,或者沒理解的人,則是無緣之人,很難來電了,有緣或無緣的人生機緣卻往往就是如此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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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很多人的感官都是遲鈍麻木的,康帕內拉深怕觀眾錯失了他的精心安排,於是透過班傑明的助手桑多瓦的酒後真言,透過班傑明的競爭對手檢察官,明示了班傑明「暗戀」艾琳,其實是眾人皆看在眼裡的公開秘密,好心勸他打消念頭的是朋友,公開揄揶他想吃天鵝肉的言詞,則是唯恐天下不亂的消遣了。

 

「暗流」的刀法則是只有主角看得見,觀眾需要被提撥點醒,才能恍然大悟的細節。康帕內拉選擇的第一招是:不要隨便拍照片。因為決定一瞬間,攝影師按下快門的剎那間,再會偽裝的人,也難免敗洩了自己的幽微心情。

 

《謎樣的雙眼》的劇情核心在於班傑明去承辦一件暴力姦殺案件,銀行職員莫拉里斯的美麗妻子莉莉安娜在家中遇害,警方一籌莫展,輕信鄰居証詞,就逮捕三位工人要屈打成招,快速結案,但是班傑明不接受這個草率結論,自行調查,結果在莉莉安娜的青春相簿中找到了破案線索:一雙愛慕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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兇手就是莉莉安娜的中學同學葛梅茲,在她們的青春合照中,葛梅茲的眼神總是癡望著莉莉安娜,不曾修飾過的青春心事,提供了足夠的破案線索:一,命案現場,門窗未遭破壞,兇手必是熟人;二,嫉妒的老友,難捺愛戀欲火;三,忠貞的妻子不願苟且,全力抵抗,以致身殉。

 

這種「福爾摩斯」式的鷹眼辦案,既說明了班傑明的聰明與銳利,也清楚交代了全片的「眼神」主軸,而且除了主旋律之外,還附帶了一個伴奏。班傑明可以從照片中找出破案關鍵,完成主要的「眼神」論述之後,導演康帕內拉另外又安排了一張艾琳與班傑明在辦公室裡拍下的照片,讓觀眾「複習」這種從照片「窺視」主角內心的人生運作公式,透過這種刻意的指導,觀眾很快就接受了導演的創意邏輯,浸泡在觀其眸子,人焉廋哉」的快意解謎趣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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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謎樣的雙眼》的格局只有如此,坦白說,那就還真的太過膚淺與容易了,導演康帕內拉另外附贈的一闕眼神變奏曲,才是「畫龍點睛」的真功力。

 

眼神與心緒緊密連結在一起,基本上傾訴的都是不可告人的「癡情」,檢察官有心事,兇手亦有秘密,但是真正打動班傑明心弦的卻是遭遇喪妻之痛的莫拉里斯的眼神。那一天,班傑明在車站遇見了莫拉里斯,才明白由於警方一直捉不到兇手,他決定自力救濟,每天下班後就到兇手可能現身的車站去守候:「我終有等到他的一天。」

 

其實,莫拉里斯對妻子的深情正是電影的開場白,導演透過班傑明的回憶與書寫,明白告訴觀眾莫拉里斯不會忘記妻子身亡那一天的最後早餐神情與所有細節,「…特別是她的笑容,像日出般的笑容,陽光就閃耀她的臉頰上…」難忘的笑靨,為一款永恆的相思留下最迷人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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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拉里斯的眼神流露著悲傷與堅決,「那是多動人的愛情啊!」莫拉里斯的癡情撼動了班傑明,所以也才更積極地去查案辦案,要還人間一個公道!莫拉里斯的眼神也提供了劇情繼續滾動的能量。

 

是的,《謎樣的雙眼》講的其實就是「謎樣」的「癡情」。人生癡情千百種,有的癡情成了悲劇,有的癡情寫下了動人的詩篇,全片給了演員極多的眼神特寫,越早接受到導演的眼神密碼,電影的神采魅力就更鮮明了。

中央車站:巴西風情畫

 華特.沙勒斯(Walter Salles)執導的《中央車站(Central do Brasil)》是一部巴西人民困苦生活的實況寫真,也是一部孤子萬里尋父的親情倫理劇,更是一部寂寞婦人洗盡心靈塵埃的救贖劇。

 

 這部兼具紀錄片和煽情特質的電影,站在人間的最底層,追尋人生的夢想和希望,雖然坎坷又渺小,但是讓人動容。關鍵在於編導沒有刻意打造空中樓閣,所有的夢想都貼近凡人的脈博和呼吸,濃郁的寫實色彩,使得因而幻化出來的戲劇張力更有說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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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因為是凡人血淚,所以男女主角都有致命的缺點和弱點。女主角朵拉(Fernanda Montenegro飾演)在車站替文盲寫信寫家書,本來是很有愛心的善行,但是她會A人家的錢,寫好了信卻不寄出,虧她還做過小學教師,甚至她還動心把賣小孩的錢用來買電視,陪著孤兒Josue (Vincius de Oliveira飾演)萬里尋父的這趟旅旅,還一路想把小男孩給耍了。

 

編導一開始就讓我們看到朵拉的「壞」,再透過劇情轉折,讓她的美善天良逐步復甦。這是很厲害的觀眾心理學,因為從壞變好,觀眾容易同情,由好變壞,就讓人皺眉搖頭了。

 

更厲害的是,朵拉很寂寞,遇上一位談得來的卡車司機,就想捉住短暫的春天,但是春夢難久長,很快就夢碎了。她被人拋棄的那一幕,我們很難再嘲笑她,有的只是同情,因為人的悲哀就在於不知道自己的斤兩,但是觀眾知道,既明白又體諒,所以觀眾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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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於Josue小男孩的尋父之旅,表面上是一則從來不認識父親的小孩的親情故事,不論是男孩的夢想,還是小孩哥哥一覺醒來老爸就不見了的悲情,所有的悲情際遇,訴說的都是城鄉生活水平的嚴動落差,與勞動人民任憑命運之神擺布的無奈。

 

華特.沙勒斯透過一則城市裡不時可見的生命故事,讓我們直接看見了巴西的苦情世界,電影有時候無力撼動現況,只能紀錄,再加上戲劇的暈染後,社會改革的種子也許就悄悄植入人心了。

摩托車日記:敢有歌吟

誰是切格瓦拉(Ernesto Che Guevara)?要怎麼來拍他的電影呢?

他是醫生,也是戰士,一輩子都想要打破社會不公不義,為貧苦人奮戰的熱血男兒。

他是阿根廷人,卻因為有著堅定不移的信念、既浪漫而又雋智的靈魂,而成為極富群眾魅力的革命領導人。他的傳奇包括率領八十二位志同道合的夥伴,划著一艘名叫格拉瑪號的舢板,搶灘登陸古巴,要去聲援卡斯楚兄弟領導的革命,但是古巴政府軍早就守候多時,最後只有十六人倖存,但是,他不愧是「天才的遊擊英雄」,十六人就十六人吧,他帶領著十六人潛人古巴東部的馬艾斯特拉山 (la Sierra Maestra)開始革命大業,訓練出一四八名能征善戰的勇土,最後竟然能夠以游擊戰模式,擊敗了獲有美援的古巴政府軍,趕走了獨裁者。

革命成功後,成為古巴的第二號政治首腦,做過國家銀行行長,不時代表古巴走訪世界,宣揚革命理念,聲望正隆之際,他卻放下權位,繼續參加玻利維亞的革命,建立游擊隊的『國際基地』,雖然不幸殉身,得年才三十九歲,卻成為最傳奇的革命英雄,也被稱為是拉丁美洲的榮譽公民。

迷戀革命,也相信只有透過革命才能改寫人生的切.格瓦拉曾說過:「只要還有一個耳朵能聽進我的戰鬥號召,只要還有一隻手能伸過來接過我的槍,那麼不管在任何地方他突然喪命,都可以死而瞑目。」這樣的熱情意念絕對是感人的,但是革命容易,治國艱難,許多人親眼看到革命的血腥和殘忍,反而相信不流血的革命也是改善社會的另一種方式……所有的辯論,其實無損於切.格拉瓦的光芒,因為所有的言語和文詞都是空話,他是真真實實的行動派,他用生命寫自己的詩歌。

面對這麼傳奇的人物,電影《革命前夕之摩托車日記》非常機巧地選擇他在二十四歲那年花了八個月時間遍遊智利、秘魯等地的歷程做為主題,避開革命歲月的腥紅,而是回到少年立志的慘綠豪情。

導演的第一個選擇就是強調他和詩歌的密切關係,在《革命前夕之摩托車日記》的電影中,我們不時可以聽到他喃喃地唸著智利詩人聶魯達、西班牙詩人羅卡和萊昂費利佩的詩句,他也有在筆記本上抄寫詩句的習慣,他在山上打游擊的時候,還不時唸著聶魯達的『詩歌全集』。詩歌,激勵著他的少年意志,也在他革命歲月中鼓舞著他的激情。

詩人是浪漫的,主張流血革命的詩人卻因為詩的背書,而多添了神秘的浪漫氣質,每次當電影從他的日記裡摘錄出他的語錄,就是有一股熱情會穿透銀幕而來,我肯定地感受到當字幕打出:「真正的旅行者是那些為出門而出門的人,他們輕鬆愉快如同漂蕩的氣球。然而他們絕不會偏離自己的目的地。也不知為什?,他們總是說:『上路吧!』」這幾行字時,年輕觀眾心目中的騷動,我更相信有不少人在看完電影之後,就想「聽到他的戰鬥號召,接下他的槍枝」。雖然,人生越來越現實,熱情可能短暫就熄滅(不如此,切的熱情不會這麼珍貴)!

切,在阿根廷的語言世界中,是一句非常親切的問候語,意思就是「嘿,你好(“hey, you!)」中的那個「你」字,好唸又好聽,成為浪漫英雄最有人味的暱稱,陌生人喊起來都像是相識多年的老友,你就可以想見當年他的革命父老是如何熱情地在呼喚他的名字了。

面對這樣一位傳奇人物,銀幕上的氣質相對重要。導演華特.沙勒斯找到近年來以《愛情像母狗》、《你他媽的也是》等片走紅的墨西哥影星蓋爾.賈西亞.貝納 (Gael Garcia Bernal)來詮釋Ernesto Che Guevara的浪漫傳奇,其實是相當貼切的;才二十六歲的他,臉上還有股青澀,但眼神還會不時散播光與熱的火芒,遇上富家千金的熱情貪戀,讓人不捨,拿了她給的十五美元走天涯,寧可餓死也不肯花,卻給了一對露宿曠野的秘魯原住民時,一幅不值掛齒的模樣,你就是會動容……

青春就是要不顧一切,就是要浪漫,這樣的電影就像種籽,就像火苗,在各地燒起切.格拉瓦的魂魄。

摩托車日記:活動影像

解讀《革命前夕之摩托車日記(Diarios de motocicleta)》這部電影有很多種方式:很多人會來歌頌這位古巴革巴先鋒Ernesto Che Guevara的浪漫傳奇;很多人會追思一位阿根廷醫生在二十多歲時遊歷南美洲的生命開悟之旅;更多人會拿他與麻瘋病犯結為摯交,又憑一股意志力就橫渡阿馬遜河的豪情……這是一部面向寬廣,內容豐富的電影,但我選擇從導演的照片處理手法來談這部電影。

一張好照片能說千言萬語,一張照片能夠紀錄青春、歲月、歷史和血淚,著名攝影師布烈松也曾發表膾炙人口的「決定一瞬間」名言。傳統照片中,一切都停格了,熱情和記憶都如此;但是數位時代的照片風格還會和以前一樣嗎?

電影是科技的產品,新的科技就會改變電影的美學,從無聲電影進入有聲片如此,從黑白片到彩色片亦然,從標準銀幕到寬銀幕亦然,從美術圖卡到電腦動畫亦然……《革命前夕之摩托車日記》是數位時代的電影,對於傳統的照片美學,導演華特.沙勒斯(Walter Salles)有了完全不同的視野。

Che在這趟革命前夕的摩托車之旅中,拍了不少照片,留下不少見証,以前的導演手法一定都是咔嚓聲中,照片停格,音樂響起,感動的情緒就在觀眾的腦海、胸頭之間流動,但是沙勒斯放棄了這種已經用得太多以致於俗爛的手法。CHE在按下快門之前,所有的人物和背景都在自然運動,你可以清楚聽見他按下快門的聲音,但是畫面沒有停格,礦工的運煤車繼續在走,乳牛也依舊在身後幌著頭……

透過聲音的導引,你可以想見這些照片裡面所捕捉的人影,肯定就是浪漫時光的見証,就是開啟這位革命先烈心靈的歷史畫面(事實上這些照片也都在片尾裡重見,大家可以從書上所翻拍下來的照片,彷彿又見到了英雄少年的英姿勃發神采);但是,透過畫面的敘事,你卻可以看見關鍵時刻的前一刻與下一刻,流動的影像讓人物與環境有了更精彩的對話關係,而非靠照片來將時間凍結,來神聖這些斑駁的記憶。

因為,華特很清楚,劇情片不可能如數搬演昔日風情,只能試圖重建,只能模彷,而且永遠都只是彷製,流動或許就比停格更接近真實,動的畫面美學,因而就取代了傳統的靜態美學。

當然,許多的科幻電影早就在玩這種影像照片的把戲,例如未來世界的身份証明,只要記憶圖夠大,真的可以紀錄,也可以儲存活動影像檔,而非單調的靜態照片檔;例如《哈利波特》裡的畫本就不再只是一頁頁靜止的圖卡,而是會蠕動也會呻吟的活動影像,這是虛擬世界裡可以放手一玩的假玩意假把戲,然而這與華特.沙勒斯的美學觀念一點關係都沒有。

停格的相片,供應未來的回憶和追思;流動的影像是當下的百態,我們在回憶中追思景仰Che的英雄氣息,但是沙勒斯要讓你在當下中看到Che的平凡與自然,影像因為靜止而永恆,卻因為流動而真實,永恆與真實的雙峰世界裡,你選擇停駐在那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