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的人生:順逆之間

關鍵字在聽話。

要順從家父長的規範,不得忤逆,不得挑釁,如有逾越,必遭懲處。順從就是依循在框架體制內,乖乖複刻家父長的影子,一旦悍然想要走自己的路,若非放逐,就是貶抑,苦澀的滋味多半來自家父長體制。

巴西導演Karim Aïnouz的《被遺忘的人生(A Vida Invisível)》採用通俗劇的手法,透過一對里約姐妹在1950年代的成長際遇,控訴著各種形態的男性沙文主義陰影。通俗劇是因為類似人生戲碼,古往今來持續在人世搬演,從未間斷,控訴的技術則讓通俗作品得以企及藝術高度,Karim Aïnouz採取的敘述策略,性是其一,信是其二。


《被遺忘的人生》描述兩個被現實摧殘凋零的夢想,姐姐Guida(Julia Stockler飾演)嚮往愛情,也放膽追逐性愛,不願意接受父母安排;妹妹則是夢想前進維也納的鋼琴好手Eurídice(Carol Duarte飾演),卻遭父親斥為無稽,鋼琴只是裝飾,嫁個好男人才是正辦。

Guida堅持走自己的路,貿然逃家與水手私奔,結果卻是愛情夢碎,大腹便便,黯然返鄉,然而父親沒有接納返家羔羊,反而是一刀兩斷,逐出家門,老死不相往來。

Eurídice順從父意嫁了個有錢男人,卻也期望洞房花燭夜裡不要受孕,以免斷了她的鋼琴夢,然而先生則是另一種父權,堅持自己的欲望劇本。順從的Eurídice要等上20年,才有了一絲機會;忤逆的Guida在接下來的20年中默默當過妓女和工人,承受著沙豬的剝削和壓榨。

Guida的救贖在於書寫,透過一封封的家書,透過寫給Eurídice的私信,她分享著自己的追求、失落與祈願,一切只因為姐妹同心,有著相似的少女情懷,更分享過人生願夢。

透過書寫,Guida得能療傷,亦祈求同情與了解,只是Guida的失落亦在於書寫,她從來沒能得到Eurídice的回信,一切只因為Eurídice的丈夫一如她的父親,斷然切斷了姐妹所有聯繫管道,而且造化弄人,兩人明明住在同一座城市,卻總是緣慳一面,就像兩條平行線,永難交會。而且最接近的那場餐廳戲,寒酸的Guida沒能進場,悠閒陪著父親進餐的Eurídice,渾然不知剛剛在洗手間前遇到的小男生就是外甥,他的母親Guida則被勢利的餐廳領檯擋在門外。Karim Aïnouz的高明就在於他善用各種不同手法完成了男性沙豬的素描:女性的追求與夢想,總被沙豬的手給擋住了,就像Guida的每封信都寄到了,偏偏Eurídice從未收到,更沒看到。

一輩子順從父權的Eurídice唯一的抗爭在於她還是偷偷去報考了音樂比賽,而且考上了,但是嫉妒又失望的男人還是用黏功與纏功,讓她蓋上了鋼琴蓋;至於習慣用肉體與汗水交換人生籌碼的Guida,也在家父長體制中殺出了自己得能呼吸的空間。差別在於這對姐妹,順逆有命,順逆有憾,導演Karim Aïnouz神來一筆,用躺臥在妹妹墓碑下的並不是妹妹本尊的離奇命運,完成了這款女性名字「被遺忘」了,人生也「被遺忘」的書寫。

依違在家父長體制下的女性,有多少看不見也聽不見的悲歌?

遠方禁戀:看不清的愛

刻意模糊,正是《遠方禁戀(Desde allá/From Afar)》最關鍵的視覺符號:人我之間,一片矇矓;慾望浮沉,真心難測……正因為真相一直隱在霧中,許可摸索,許可體會,卻永遠觸碰不到核心。

委內瑞拉導演Lorenzo Vigas執導的《遠方禁戀》描述一位50歲男子Armando(由Alfredo Castro飾演)與17歲少年Elder之(由Luis Silva飾演)間的曖昧情感。

Armando是富有的齒模師,電影開場時,他在「茫茫」人海(是的,那是故意的錯焦)中尋找他的欲望出口,尋找中意的年輕肉身,然後炫耀著金錢,誘使青年到他寓所,他就看著青年輕卸衣褲的半裸背影,填滿欲望的缺口。是的,他完全不想碰觸肉身,只要看見,只要想像,他的欲望就能宣洩酣暢。

是的,Armando個性不沾鍋,在私密的欲望世界中,他要主導一切,他要的人際關係,只能有一丁點黏,不能太黏,開場戲就已充分標示出他的性格與癖好。 

青年Elder只是Armando的諸多獵物之一,Elder願意上門,完全是因為金錢好生誘人,兩人相處一室時,他立時毆打Armando,搶走錢包,還罵他死玻璃。只不過,受傷的Armando沒有被打跑,反而更想親近Elder,更刺激他想要馴伏Elder的心思,他的收放之道,形成了《遠方禁戀》最複雜也最曖昧的人情素描。。

Armando與Elder之間有著非常微妙的權勢與追求關係。Armando的年紀比Elder大上兩輪,見多識廣,手腕也更靈活,面對只有血性和野性的Elder,懂得如何善用他的經濟優勢來完成他的馴伏工程:他可以用金錢可解決Elder的困境與夢想,他鍥而不捨地緊纏著Elder,一方面替Elder紓困,另一方面替遭受同輩霸凌的Elder,提供一個避難的角落。他的守候與不棄,在在都是Elder非常陌生的人間感情,兩人之間的緊張矛盾因此悄悄起了化學質變。 

一向保持低調沉默的Armando,發現Elder還想偷挖他的保險箱,有一種「奈何明月照溝渠」的憤怒,不惜舉刀自殘,是的,他不是不會比兇比狠,只是為與不為而已,Armando的血,讓Elder悚然一驚,一匹脫繮的野馬,就這樣願意歸順了。差別在於Elder的一切,Armando都已了然於胸,但是Armando的一切卻像謎,像霧,Elder越急著想了解,就越陷進了泥淖深淵,再難自拔了。

Armando的神秘其實藏著一條禁忌的保護線,那是不能逾越的主從關係,亦是不容社會的同志禁忌,全心馴伏的Elder,從異性戀轉而接受同志情的Elder,急著想把Armando帶進他的家族和社交圈時,才體會到母親和同伴是怎樣看待「死玻璃」的同志情,人單勢孤的Elder,此時除了緊緊捉住Armando,已別無選擇。所以他自為是地去解決Armando的父子恩怨,也不忘邀功地跨越不沾鍋的禁忌紅線,有了魚水之歡。 禁忌就是禁忌,連愛情都治癒不了的禁忌,就註定只能以悲劇收場,就在Elder興高采烈地要去為Armando買早餐時,Armando也揀回了自己的「不沾鍋」本色,做出該有的了斷。

整部《遠方禁戀》隱藏了極多的密碼,沒有人清楚Armando與父親之間究竟有多大的誤會與仇恨,同樣地,Elder亦不清楚Armando何以那麼抗拒肌膚之親。那種不能有愛,不能相親的人生隔絕,讓那個多數人都覺得陌生和遙遠的委內瑞拉社會,委婉透露著極濃烈的父權陰影,看不清,也不能看清的曖昧社會中,「茫」與「盲」成了無可奈何的宿命。

中央車站:巴西風情畫

 華特.沙勒斯(Walter Salles)執導的《中央車站(Central do Brasil)》是一部巴西人民困苦生活的實況寫真,也是一部孤子萬里尋父的親情倫理劇,更是一部寂寞婦人洗盡心靈塵埃的救贖劇。

 

 這部兼具紀錄片和煽情特質的電影,站在人間的最底層,追尋人生的夢想和希望,雖然坎坷又渺小,但是讓人動容。關鍵在於編導沒有刻意打造空中樓閣,所有的夢想都貼近凡人的脈博和呼吸,濃郁的寫實色彩,使得因而幻化出來的戲劇張力更有說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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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因為是凡人血淚,所以男女主角都有致命的缺點和弱點。女主角朵拉(Fernanda Montenegro飾演)在車站替文盲寫信寫家書,本來是很有愛心的善行,但是她會A人家的錢,寫好了信卻不寄出,虧她還做過小學教師,甚至她還動心把賣小孩的錢用來買電視,陪著孤兒Josue (Vincius de Oliveira飾演)萬里尋父的這趟旅旅,還一路想把小男孩給耍了。

 

編導一開始就讓我們看到朵拉的「壞」,再透過劇情轉折,讓她的美善天良逐步復甦。這是很厲害的觀眾心理學,因為從壞變好,觀眾容易同情,由好變壞,就讓人皺眉搖頭了。

 

更厲害的是,朵拉很寂寞,遇上一位談得來的卡車司機,就想捉住短暫的春天,但是春夢難久長,很快就夢碎了。她被人拋棄的那一幕,我們很難再嘲笑她,有的只是同情,因為人的悲哀就在於不知道自己的斤兩,但是觀眾知道,既明白又體諒,所以觀眾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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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於Josue小男孩的尋父之旅,表面上是一則從來不認識父親的小孩的親情故事,不論是男孩的夢想,還是小孩哥哥一覺醒來老爸就不見了的悲情,所有的悲情際遇,訴說的都是城鄉生活水平的嚴動落差,與勞動人民任憑命運之神擺布的無奈。

 

華特.沙勒斯透過一則城市裡不時可見的生命故事,讓我們直接看見了巴西的苦情世界,電影有時候無力撼動現況,只能紀錄,再加上戲劇的暈染後,社會改革的種子也許就悄悄植入人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