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在此:時光情歌

當音樂來敲門,你怎捨得不開門?

昨晚觀看才剛拿下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我依然在此(Ainda Estou Aqui/I’m Still Here)》,意外撞見了曾讓很多人聽了面紅耳赤的半世紀前紅歌「Je T’aime Moi Non Plus/我愛你,但我不」。

《我依然在此》描述1971年巴西前勞動黨國會議員魯本斯被軍方強行從家中帶走,從此下落不明,直到1994年,家人才取得死亡證明的白色恐怖事件。

前四分之一的劇情非常陽光,魯本斯夫婦和五位孩子就在里約過著海灘嬉戲、高朋滿座、杯觥交錯、鴻儒談笑的美好時光,初長成的大女兒更愛聽著流行唱片,歡情跳舞。其中一首就是法國風騷才子塞吉.甘斯柏(Serge Gainsbourg)的「Je T’aime Moi Non Plus」。

聽見這首歌,女主角尤妮絲(費南妲托雷斯/Fernanda Torres)的好友把她拉到身旁,笑著說:「還好,你的女兒聽不懂法文。」

為什麼,因為這首歌兒童不宜,少年不宜。

歌曲有一半都在喃喃唱著「我愛你我愛你……」另外不是喘息聲,就是呻吟聲,是的,這是一首交歡時的豔歌,塞吉.甘斯柏灌錄這首歌曲時,女神碧姬.芭杜(Brigitte Bardot)就坐在鋼琴檯面上,敞開雙腿,迎合著塞吉的琴聲與歌聲唱和互動。

只看歌詞,就已經幾近白描,再搭配人聲呻吟,可以相見那款「身歷聲」撞擊有多強烈:
Je t’aime, je t’aime, oh, oui je t’aime
我愛你,我愛你,是的我愛你
Moi non plus
但我不啊!
Oh mon amour
Comme la vague irrésolue
我的愛就像起伏波濤
Je vais, je vais et je viens
Entre tes reins
在你的腰間,我來來去去
Je vais et je viens
Entre tes reins
在你的腰間,我來來去去
Et je me retiens
但我忍住了

/https://youtu.be/SIG0AJQTs8U?si=jLEVgRvVIuH7lmR3

Serge Gainsbourg是一代醜男,卻也是1960年代到1980年代,特立獨行又愛離經叛道的怪胎,除了會唱歌作曲,還做過導演、畫家、詩人,以及攝影師,一生精彩。

傳記電影《為妳彈琴(A Heroic Life:Gainsbourg)》就重現了「Je T’aime Moi Non Plus」錄音實況。

塞吉除了與碧姬.芭杜有過一段情,知名的「柏金包」女星珍.寶金(Jane Birkin)也唱過這首歌,兩人還生了女兒夏洛特,日後也成了知名演員。

來到21世紀的今天,Serge Ganisbourg的大男人行徑,恐怕難逃批判。但在1971年的半世紀前,他的「Je T’aime Moi Non Plus」卻是一款前衛風尚,小資家庭的尋常娛樂,對照巴西軍政府迫害異己,導致家破人亡的粗暴行徑,落差更加鮮明。

《我依然在此》選擇的時代歌曲,有客觀的時間參數,也有幽微的對照參數。讓悲劇事件得著更立體的刻度。

電影原聲帶收錄的最後一首歌曲就是「Je T’aime Moi Non Plus」,良有以也。

我依然在此:含笑抗議

缺了爸爸的「全家福」合照,你們笑得出來嗎?

「別人就是要你愁苦悲慼,我們為什麼不微笑?!」

Walter Salles執導的《我依然在此(Ainda Estou Aqui/I’m Still Here)》告訴大家:讓我們用微笑迎接苦難,莫讓惡人如願,就是最強的反抗。

白色恐怖的受害者,多數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家屬更是憂心忡忡、風吹草動都會驚惶害怕。

費南妲.托雷斯 (Fernanda Torres)飾演的女主角尤妮絲面對突如其來的風暴,必須堅強,卻又不能硬幹,因為面對土匪流氓,註定以卵擊石。微笑是溫柔而堅定的對抗。

懂得的人,看見缺席、看見微笑,都會心疼不捨,這張照片不就是要給懂得的,也關心的人看嗎?

Walter Salles對這一家人的理解與同情,就在媒體採訪時缺角照片中畢露無遺,這款美學也讓我想起侯孝賢在《好男好女》的第一場戲:一群追求理想的年輕人唱著歌一路走了過來:「當悲哀的昨日將要死去,歡笑的明天已向我們走來,而人們說,你們不應該哭泣,我們為什麼不歌唱。」

不要哭泣,要唱歌:不要憂戚,要微笑。說來容易做來難,做得到,就是韌性勇健的強者。

Walter Salles也善用對比法:尤妮絲的家原本溫暖舒適: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門前車馬喧,浪濤入夢來。

爸爸失蹤後,坐吃山空,經濟陷入困境,請不起幫傭,更無力交際,最後只能搬離里約,投靠外公外婆。

家具悉數清空的剎那,人情冷暖,就像那群袖手旁觀的老友,一股無名心酸,就在心裡翻滾起來。

先熱後冷、先滿後虛的對比,無需控訴,冷暖觀眾知,這種暈染溢散的感染力,極其有力。

沒有人知道尤妮絲的先生下落何方,不見遺體,沒有墓穴,整個人就無緣無故人間蒸發。就在此時,尤妮絲的記憶也一點一滴剝落……

《我依然在此》沒有悲情控訴,沒有激情暴走,越深沉的悲哀與對抗越是安靜,這是一部極其精緻的抗議精品。

遺忘的人生:順逆之間

關鍵字在聽話。

要順從家父長的規範,不得忤逆,不得挑釁,如有逾越,必遭懲處。順從就是依循在框架體制內,乖乖複刻家父長的影子,一旦悍然想要走自己的路,若非放逐,就是貶抑,苦澀的滋味多半來自家父長體制。

巴西導演Karim Aïnouz的《被遺忘的人生(A Vida Invisível)》採用通俗劇的手法,透過一對里約姐妹在1950年代的成長際遇,控訴著各種形態的男性沙文主義陰影。通俗劇是因為類似人生戲碼,古往今來持續在人世搬演,從未間斷,控訴的技術則讓通俗作品得以企及藝術高度,Karim Aïnouz採取的敘述策略,性是其一,信是其二。


《被遺忘的人生》描述兩個被現實摧殘凋零的夢想,姐姐Guida(Julia Stockler飾演)嚮往愛情,也放膽追逐性愛,不願意接受父母安排;妹妹則是夢想前進維也納的鋼琴好手Eurídice(Carol Duarte飾演),卻遭父親斥為無稽,鋼琴只是裝飾,嫁個好男人才是正辦。

Guida堅持走自己的路,貿然逃家與水手私奔,結果卻是愛情夢碎,大腹便便,黯然返鄉,然而父親沒有接納返家羔羊,反而是一刀兩斷,逐出家門,老死不相往來。

Eurídice順從父意嫁了個有錢男人,卻也期望洞房花燭夜裡不要受孕,以免斷了她的鋼琴夢,然而先生則是另一種父權,堅持自己的欲望劇本。順從的Eurídice要等上20年,才有了一絲機會;忤逆的Guida在接下來的20年中默默當過妓女和工人,承受著沙豬的剝削和壓榨。

Guida的救贖在於書寫,透過一封封的家書,透過寫給Eurídice的私信,她分享著自己的追求、失落與祈願,一切只因為姐妹同心,有著相似的少女情懷,更分享過人生願夢。

透過書寫,Guida得能療傷,亦祈求同情與了解,只是Guida的失落亦在於書寫,她從來沒能得到Eurídice的回信,一切只因為Eurídice的丈夫一如她的父親,斷然切斷了姐妹所有聯繫管道,而且造化弄人,兩人明明住在同一座城市,卻總是緣慳一面,就像兩條平行線,永難交會。而且最接近的那場餐廳戲,寒酸的Guida沒能進場,悠閒陪著父親進餐的Eurídice,渾然不知剛剛在洗手間前遇到的小男生就是外甥,他的母親Guida則被勢利的餐廳領檯擋在門外。Karim Aïnouz的高明就在於他善用各種不同手法完成了男性沙豬的素描:女性的追求與夢想,總被沙豬的手給擋住了,就像Guida的每封信都寄到了,偏偏Eurídice從未收到,更沒看到。

一輩子順從父權的Eurídice唯一的抗爭在於她還是偷偷去報考了音樂比賽,而且考上了,但是嫉妒又失望的男人還是用黏功與纏功,讓她蓋上了鋼琴蓋;至於習慣用肉體與汗水交換人生籌碼的Guida,也在家父長體制中殺出了自己得能呼吸的空間。差別在於這對姐妹,順逆有命,順逆有憾,導演Karim Aïnouz神來一筆,用躺臥在妹妹墓碑下的並不是妹妹本尊的離奇命運,完成了這款女性名字「被遺忘」了,人生也「被遺忘」的書寫。

依違在家父長體制下的女性,有多少看不見也聽不見的悲歌?

遠方禁戀:看不清的愛

刻意模糊,正是《遠方禁戀(Desde allá/From Afar)》最關鍵的視覺符號:人我之間,一片矇矓;慾望浮沉,真心難測……正因為真相一直隱在霧中,許可摸索,許可體會,卻永遠觸碰不到核心。

委內瑞拉導演Lorenzo Vigas執導的《遠方禁戀》描述一位50歲男子Armando(由Alfredo Castro飾演)與17歲少年Elder之(由Luis Silva飾演)間的曖昧情感。

Armando是富有的齒模師,電影開場時,他在「茫茫」人海(是的,那是故意的錯焦)中尋找他的欲望出口,尋找中意的年輕肉身,然後炫耀著金錢,誘使青年到他寓所,他就看著青年輕卸衣褲的半裸背影,填滿欲望的缺口。是的,他完全不想碰觸肉身,只要看見,只要想像,他的欲望就能宣洩酣暢。

是的,Armando個性不沾鍋,在私密的欲望世界中,他要主導一切,他要的人際關係,只能有一丁點黏,不能太黏,開場戲就已充分標示出他的性格與癖好。 

青年Elder只是Armando的諸多獵物之一,Elder願意上門,完全是因為金錢好生誘人,兩人相處一室時,他立時毆打Armando,搶走錢包,還罵他死玻璃。只不過,受傷的Armando沒有被打跑,反而更想親近Elder,更刺激他想要馴伏Elder的心思,他的收放之道,形成了《遠方禁戀》最複雜也最曖昧的人情素描。。

Armando與Elder之間有著非常微妙的權勢與追求關係。Armando的年紀比Elder大上兩輪,見多識廣,手腕也更靈活,面對只有血性和野性的Elder,懂得如何善用他的經濟優勢來完成他的馴伏工程:他可以用金錢可解決Elder的困境與夢想,他鍥而不捨地緊纏著Elder,一方面替Elder紓困,另一方面替遭受同輩霸凌的Elder,提供一個避難的角落。他的守候與不棄,在在都是Elder非常陌生的人間感情,兩人之間的緊張矛盾因此悄悄起了化學質變。 

一向保持低調沉默的Armando,發現Elder還想偷挖他的保險箱,有一種「奈何明月照溝渠」的憤怒,不惜舉刀自殘,是的,他不是不會比兇比狠,只是為與不為而已,Armando的血,讓Elder悚然一驚,一匹脫繮的野馬,就這樣願意歸順了。差別在於Elder的一切,Armando都已了然於胸,但是Armando的一切卻像謎,像霧,Elder越急著想了解,就越陷進了泥淖深淵,再難自拔了。

Armando的神秘其實藏著一條禁忌的保護線,那是不能逾越的主從關係,亦是不容社會的同志禁忌,全心馴伏的Elder,從異性戀轉而接受同志情的Elder,急著想把Armando帶進他的家族和社交圈時,才體會到母親和同伴是怎樣看待「死玻璃」的同志情,人單勢孤的Elder,此時除了緊緊捉住Armando,已別無選擇。所以他自為是地去解決Armando的父子恩怨,也不忘邀功地跨越不沾鍋的禁忌紅線,有了魚水之歡。 禁忌就是禁忌,連愛情都治癒不了的禁忌,就註定只能以悲劇收場,就在Elder興高采烈地要去為Armando買早餐時,Armando也揀回了自己的「不沾鍋」本色,做出該有的了斷。

整部《遠方禁戀》隱藏了極多的密碼,沒有人清楚Armando與父親之間究竟有多大的誤會與仇恨,同樣地,Elder亦不清楚Armando何以那麼抗拒肌膚之親。那種不能有愛,不能相親的人生隔絕,讓那個多數人都覺得陌生和遙遠的委內瑞拉社會,委婉透露著極濃烈的父權陰影,看不清,也不能看清的曖昧社會中,「茫」與「盲」成了無可奈何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