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電影都能提供觀眾思考,阿根廷導演胡安.荷塞.康帕內拉(Juan José Campanella)執導的《謎樣的雙眼(The Secret in Their Eyes/El secreto de sus ojos)》,提出的思考題是:遂行「殺人者死」的簡明公義,受傷與受苦的心靈就能得著安息或安慰嗎?
司法是人間正義的最後防線,受冤苦的人,如果不能從司法中得到渲瀉、慰藉或洗滌,那該怎麼辦呢?這個問號,千百年來一直在人間以不同形式搬演著,得不到標準答案,因此也許可了不同的解讀空間。
導演康帕內拉在《謎樣的雙眼》中提供了一個出人意表的答案:死刑未必就能解除心頭之痛;沈默,或許更有力。
《謎》的配角莫拉斯里遭遇喪妻之痛,眼見司法不能制裁不法,還人間公道,於是決定自力救濟,好不容易捉到了兇手葛梅茲,但是阿根廷沒有死刑,殺人兇手最多只能判處無期徒刑,關在牢裡關到死。
葛梅茲罪証確鑿,用子彈結束葛梅茲的生命,就可以清償他所犯下的罪嗎?就可以撫慰莫拉里斯創痛嗎?答案顯然是不行,法律不許死刑,只判無期徒刑,莫拉里斯即使認定「罪」與「罰」不成比例,也只能無奈接受。「一槍就結束他的性命,或許還太便宜了他。」莫拉里斯心有未甘地如此吐露心聲。
問題是,莫拉里斯連最簡單的司法公義都得不到,理應判無期徒刑的葛梅茲卻被警方釋放了,表面理由是他曾經是警方線民,對家國有功,所以獲得特赦,還可以持槍替警方辦事;實際理由則是前一個檢察官草率辦案,陷害無辜,遭班傑明揭發,被迫調職,於是想辦法報復,顛倒是非,只為出一口鳥氣。
逃過一劫的葛梅茲,沒有謙卑,更不會反省,面對著登門理論的艾琳與班傑明,他不發一語,掏出身上的佩槍,悄悄將子彈上膛,當時的空間是在一個電梯裡,人物只有葛梅茲、艾琳與班傑明三人,葛梅茲沒有開口威脅,也沒有把槍口對準艾琳與班傑明,他只是眼睛直視前方,完成掏槍和上膛的動作,但是隱形的威脅早已透過他的行為,明白傳遞給了艾琳與班傑明知道:他有槍,再要窮追不捨,或許槍口就會轉彎了。
囂張的壞人,猖狂的威脅,導演不需要做任何聲嘶力竭的控訴,一個無聲的手勢,阿根廷的司法黑暗與人間不公,就已清楚現形。
當然,嫉惡如仇的檢察官不會放棄,黑勢力也不會這麼容易放過檢察官,直接殺到檢察官家長滅口,似乎是一勞永逸的黑道公式,遠離首都,避開黑道,成了班傑明就算不願意,也沒有其他選擇的必然結果。
然而,《謎樣的雙眼》的高明就在於明明勝負已定,最後卻能來一計出人意料的回馬槍,呼應了電影的刑罰主軸,也重新檢視了「怎樣的罰」,才能真正懲罰歹徒,才能大快人心?
班傑明最後查知的真相是莫拉里斯選擇了「自力救濟」,然而,他沒有一槍結束葛梅茲的性命(那太便宜了他),他自己蓋了間囚牢,把葛梅茲整整關了廿五年。
神奇的是葛梅茲終於見到班傑明時,沒有求班傑明放了他,他求的是:「求求你,要他和我說一句話吧?」廿五年的「沈默」才是他最害怕的制裁。
是的,廿五年的苦牢人生中,葛梅茲不但失去了行動自由,更失去了人生對話,除了吃飯,他看不到其他人影,找不到人說話,他受到的懲罰不只是喪失行動自由而已,還喪失了人生話語權,恨,凝結在空氣中,怨,停滯在牢籠中…「沈默」讓葛梅茲永遠不知道莫拉里斯在想什麼,但是「沈默」卻讓葛梅茲清楚知道莫拉里斯的恨有多深。
恨,制裁了兇手,卻也同樣綑綁了莫拉里斯,替天行道的恨,讓他離群索居,讓他永遠守著自建的黑暗牢籠,陪伴著兇手,陪伴著永遠難以平復的生命傷口,莫拉里斯的眼神,曾讓辦案的班傑明驚歎:「那是多美的人間深情!」莫拉里斯折磨了別人,也折磨自己的空茫眼神,卻也再度向觀眾召喚出他的眼神記憶,《謎樣的雙眼》的愛與恨,就在莫拉里斯的眼神中,完成了正反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