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音央:青春末世物語

爸爸是爸爸。

兒子是兒子。

爸爸是坂本龍一,兒子是空音央。兒子會走自己的路。

有話想說,所以拍電影。有人絮絮叨叨,就怕你聽不明白;有人輕描淡寫,詩意來了,震撼也來了。《青春末世物語(Happyend)》屬於後者。

空音央(Neo Sora)的《青春末世物語》套用校園青春電影的框架,訴說著他對當代科技、族群排擠的文明思考。

電影繞著五位常常聚在一起的男女同學轉,其中的中小明和Tomu分別都是台日與美日混血兒,小幸(日高由起刀 Yukito Hidaka 飾)則是尚未歸化的韓國人,還有道地日本人悠多(栗原颯人 Hayato Kurihara 飾 ),以及阿太。

血統雜混,就意味導演不走講傳統校園青春路線,而是各色人種的世界寓言:日語是他們的共通語言、都反威權、愛自由、玩音樂,更是他們可以徹夜不歸,群聚嬉樂的默契與共識。

日本有著地震恐慌,也有軍國威權傳統,空音央因而訴諸當代科技來書寫青春的憤怒:首先是手機的地震預警訊息,經常誤發警訊,沒能救命,反而製造許多恐慌;校長愛車被惡搞,因而引進了全面監視系統,一舉一動都難逃電眼,負分積點一多,獎學金就買沒了。

校園中,極少人先知先覺,多數人後知後覺,其他則是不知不覺。《青春末世物語》的五位核心大半後知後覺,不確定要什麼,但明白不要什麼,摸著石頭走過青春時光不正是多數人的青春記憶?

小幸是全片的連結軸心,仰慕的女生讓他明白抗爭的本質與意義,他的飯糰快遞竟然成就階級對抗的及時雨;他佩服悠多冒著退學危機的挺身而出。所有他做不到也做不來的事,都有友伴率先達陣,朋友的浸潤與相互支持,就是千金難買的回憶。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他們是少年,沒有為賦新詞強說愁,只是踩著自己的步伐,在十八歲之前的夏天,嘗到了「天涼好個秋」的微酸微甜的滋味。

確定愛情的人,臉上都是陽光;分辨不清友情與愛情的人,繼續讓曖昧發酵,空音央的冷靜與透徹,與他父親坂本龍一的音樂感性,輝映成趣。

電影中有一句經典台詞,退學後的悠多在音樂器材行打工,背著鏡頭彈著單調音樂,同事以為他在哭,他否認,老闆娘看不下去,「要彈,就彈點快樂的音樂!」她親自上前操作音響,磨蹭兩下,熱情的節拍熱浪跳將起來,也抖落了悠多臉上的陰霾。

青春就是有這麼多的空白與可能,空音央的分寸拿捏處處流露著他的細膩與敏銳,用詩的筆觸,寫下了比論文更恢宏的時事批判:荒謬的監視器、虛矯的成人交際、脅迫成性的教育體制、排他的民族主義……不都是過去、現在和未來都在/都要上演的戲碼嗎?

不久的未來:東京依然頻頻地震,電子監控更加精密、洗腦教育依然盛行、民族主義更加激進、政治更加矯情空洞,徬徨的高中生、憤怒的高中生,要如何因應輪迴重生的「垮世代(Beat Generation)」?

The sun also rises,電影在天橋上停格些會兒,小幸與悠多各自轉身離開,life goes on,青春goes on!我喜歡這麼開放的書寫,也期待著空音央的下一部作品。

The Rose:兒時點點滴滴

伏兵常有奇襲效果,電影中的歌曲,往往就像伏兵,專門來偷觀眾的心。

日本動畫大師高畑勳的《兒時的點點滴滴》(おもひでぽろぽろ/Only Yesterday),就派出「The Rose」來偷觀眾的眼淚與笑聲。

歌曲出現在電影終場前,請了十天長假的上班族岡島妙子,來到山形縣重溫農村生活,想起小學五年級時的美好時光。就在假期結束,妙子踏上歸途時,剎那間似乎明白自己該珍惜的是什麼,此時歌聲響起,妙子於是在兒時玩伴的精靈歡呼簇擁下,折返農村。

歌曲是Amanda McBroom填詞作曲的「The Rose」,歌名和歌詞卻都被高鈿勳日文化了,成了「愛是花,你是那種子(愛は花・君はその種子)」,最後那幾句「就在以為愛不會降臨之時,讓回憶起來吧。哪怕冬天被深埋雪下,在春日的愛情下,種子終會開出鮮花」的歌詩,觀眾一定會想起,青春時期曾經想做,卻一直沒能完成的憾恨……

多數人認識「The Rose」,源自Bette Midler演出又主唱的《熱淚心聲(The Rose)》片尾曲,光是開頭四句的歌詞:

「Some say love
It is a river that drowns the tender reed
有人說愛情像條河流,覆蓋了柔嫩的蘆葦。
Some say love
It is a razor that leaves your soul to bleed
有人說愛情像把利刃,割裂你的靈魂讓血淌流
Some say love
It is a hunger an endless aching need
有人說愛情是種渴望,再怎麼疼痛也不停歇的欲求。
I say love
It is a flower and you it’s only seed
但我說愛是一朵花,你則是這花的種子。

簡單又精準說出了愛情的嚮往、蜜甜、傷痛與不悔。

高畑勳在電影中大量使用各國歌謠,既是兒時回憶,也呼應片名的「兒時點點滴滴」。最後選用這首歌曲標識女主角的心路轉折,其實很有「說明風」,註解了妙子回歸故里與農村的生命頓悟,字字句句都流瀉出生命智慧。

更重要的是幾乎人人會唱「The Rose」,七分熟悉,三分意外,調和出前所未嘗的新滋味,讓觀眾願意細細咀嚼新歌詞,對照妙子的生命選擇。

高畑勳的最後祝福是鼓勵擔憂心碎,懼怕失敗的人勇敢去愛,大膽逐夢。或許正因為訊息如此明白,有情人才會動情落淚。

長夜漫漫
旅程迢迢
在寒冬深雪下藏一顆種子
春日甦醒將化為玫瑰綻放

雨降:北原白秋童謠詩

台灣長大的四、五年級生誰不會唱這首「下雨歌」?

孩童時期,耳濡目染,許多童謠聽著哼著,稀哩呼嚕就會唱了。管他是日本歌,或者廣告歌(「台熱牌萬里晴乾衣機」),雨季過去了,兒歌依舊在,人卻已經老了。

佐佐部清執導的日本電影《這條路上:百年童謠的誕生(Konomichi/この道)》,就描述「下雨歌」的作詞人北原白秋的燦爛與放浪一生。

日本多雨,大森南朋飾演的北原白秋聽著雨打屋簷的落雨聲寫下了「雨降(あめふり)」的童詩,1925年發表在兒童雜誌《小朋友之國(コドモノクニ)》上。

「淅瀝淅瀝嘩啦嘩啦 」是擬聲詞,描寫下雨的聲響,準確,又容易上口哼唱,作曲家中山晉平的旋律採用相似結構呼應歌詞,輕快中帶有童趣喜樂,廣受歡迎。

《這條路上:百年童謠的誕生》也請AKIRA飾演大作曲山田耕筰,描述他們的友情與矛盾。

全片記載了幾則有趣的訊息:第一,大正時期(1912-1926),日本就有兒童讀物。第二,寫歌詞,寫童詩也可以養家活口;第三,全盤西化的日本人專程到歐洲學習作曲和指揮;第四,來到戰爭時期,所有的藝術家都必須為軍國效力,創作宣傳歌曲。

北原白秋放浪的感情生活在電影中是必要場景,最終會記得與傳世的還是他完成的童謠,畢竟歷史上記載的北原白秋就是一位家喻戶曉的音樂詩人。

《這條路上:百年童謠的誕生》的主打歌曲是「この道(這條路上)」,因為這是北原白秋與山田耕筰合作的代表作。山田耕筰的名曲「紅蜻蜓」不是北原填詞,北原名曲「雨降」,也不是山田耕筰作曲。

來日再介紹「この道(這條路上)」的動人故事。

Shall we Dance:樂舞傳奇

李察.吉爾伸手邀舞,你會拒絕嗎?李察換成役所廣司,答案會不一樣嗎?

這時,只要有美妙音樂浮響出來,心動了、手腳也行動了。

音樂劇要傳世,一定要有動聽歌曲;歌舞電影要讓人聞樂起舞,才能熱情歡暢。

「來跳舞吧?Shall We Dance?」這份邀請,你會欣然接受?還是委婉拒絕?一旦聽見作曲家RICHARD RODGERS的音樂,你心必定飛揚,腳步飛快輪轉。

「Shall We Dance」是一首歌,是歌舞劇,也是電影中的主題曲;更是一部電影,不,至少兩部載歌載舞的劇情片。

首先是1951年的電影《國王與我(The King And I)》,暹羅國王Yul Brynner(尤.勃連納)與女教師Ana(Deborah Kerr/黛博拉.寇兒)從辯論愛情真諦到跳舞學Polka,肌膚輕觸、氣息相聞、眉來眼去、電光石火,盡是美好。

「Shall We Dance」這首歌,詞曲都很浪漫,很純情,也很煽情。

男女先是陌生,一跳舞就起了化學變化,歌詞如此直白:
We’ve just been introduced 雖然有人介紹
I do not know you well
但我對你並不熟稔
But when the music started
一旦音樂響起
Something drew me to your side
就有神秘力量牽引我到你身旁。

跳著跳著,跳到忘了時間,你才猛然醒覺:
Or perchance
When the last little star has left the sky
直到最後一顆小星星都告別天際
Shall we still be together
我們是否還在一起?
With our arms around each other
雙手緊緊環繞彼此?
And shall you be my new romance?
你會是我的新戀情?
On the clear understanding
That this kind of thing can happen
我確知此事必有可能
Shall we dance?來跳舞吧?
Shall we dance? 來跳舞吧?
Shall we dance? 來跳舞吧?

國王與女教師的曖昧,只能曖昧,藏在心裡就好。45年後,日本導演周防正行直接借用了Shall We Dance?做片名,當然也用上這首歌拍出了《我們來跳舞(Shall we ダンス?)》,描寫生活淡如止水的中年男子,看見舞蹈廣告,就走進舞蹈教室,人生黑白變彩色的故事。

役所廣司及草刈民代手握手,肩並肩,眼對眼的熱情與曖昧絲毫沒少,但是終究沒有被離心力給拋出正軌。

正因為 《我們來跳舞》魅力四射,票房、口碑都創佳績,2004年就有了李察·吉爾與珍妮弗·洛佩茲一起共舞的《來跳舞吧(Shall We Dance)》,故事近似,曖昧沒少,電力四射,觀眾依舊買單。polka 也好,waltz也好,音樂煽情,旋轉迷情,Shall We Dance?一直是撩情挑情的萬靈丹。

Shall we dance
2005
Real. : Peter Chelsom
Richard Gere

Collecti

作曲家Richard Rodgers真的是一代宗師,Shall We Dance?開始的幾個空音節拍就在熱身敲邊鼓,邀請大家預備啟動,順著詞曲一路滑下去,Shall We Dance?就不必再問了,答案都是:Yes! Yes! Yes!

請踩著Shall We Dance?的音符一起dance吧。

福田村事件:謠言人性

謠言會殺人,沒親身遇見,你都不肯,也不會相信。

砍下第一刀的竟然是她?

現場所有人都呆住了。

她受傷了,她絕望了,1923年日本關東大地震之後,外出工作的先生音訊全無,聽到的都是朝鮮人趁火打劫,井水下毒的負面訊息。

面對村民懷疑從香川縣來的15人賣藥商隊可能就是朝鮮人的時候,刻板印象取代真相、謠言變成信念、震災後的身心創傷在這些陌生人身上找到宣洩出口,恐懼與憤怒讓他們狂囂叫嚷,遂行正義,「為國除害」。

日本紀錄片導演森達也拍攝的劇情片《福田村事件》,描述的就是百年來日本人一直迴避的一頁「黑歷史」:1923年關東大地震後的第六天,日本千葉縣福田村自警團員與民眾200多人,聽到有人叫囂商隊成員口音不正確,懷疑他們可能就是傳言中到處作亂的朝鮮人,就開始圍殺商隊,最後導致孕婦和3幼兒,以及那位還未出生的肚中胎兒共10人死亡。

一開始,有人呼籲理性,畢竟商隊有證件,很快可以查明真假,但是謠言比感冒的感染力更強,刀子濺血的剎那,所有的理性全都被血性覆蓋吞沒了。

《福田村事件》是一帖穿越時空的人性檢測試劑,反應出人性中自以為是、理未必直,氣卻很壯的盲從特質,在資訊匱乏的100年前造成悲劇,來到資訊爆炸的100年後,情況依舊沒有改變,「正義魔人」四處出征的荼毒危害,絲毫不減當年。

有人開了第一槍,動了第一刀,星星之火就燎原了。人性就是這麼不理性。

《福田村事件》首先質問的是:謠言會殺人,沒親身遇見,你都不肯,也不會相信。遇見時,你可能無能為力,你可能欲哭無淚。

其次是:真是朝鮮人,就該殺?該死嗎?偏見與歧視,是災難,也是禍害。

第三,就如導演森達也說的也:「善良的人僅憑自我防衛意識,就可能成為加害者……換言之,加害者不是怪物,而是普通人。環境可以讓人變成怪物,也可以讓人成為聖人。」誰讓善良的人變成加害人?

電影最犀利的控訴在於:砍下第一刀的人,竟然見到了音訊全無的良人。眼淚有用嗎?悔恨有用嗎?

日本的「黑歷史」,日本人一向迴避不願多談,《福田村事件》製片人小林三四郎認為這麼一部直接講述「日本」作為加害者的電影,更應該在曾被日本殖民的「台灣」和「韓國」上映。逃避不能解決問題,面對也未必能夠,至少是覺醒的開始。

光是這份「發心」,你就更能體會「良心」的珍貴,不管是在日本,或者台灣。

岸惠子:梢頭獨佔一枝春

片名叫《弟弟》,其實焦點在姊姊,岸惠子的鮮活詮釋,讓市川崑執導的《弟弟》得以獲選為日本電影旬報百大名片的第49名。

讓人過目難忘,就是演員本事;船過水無痕,總是遺憾。

即使是田中絹代這麼厲害的巨星,角色不討喜,內心不深入,看過《弟弟》你也不會記得她飾演的繼母角色。更別說飾演爸爸的森雅之是只會伏案寫作,不理家事,卻又寫不出個名堂的失意作家;川口浩飾演的弟弟又是個只會嬉戲闖禍的16歲小屁孩碧郎,所有人都在散發負面能量,任勞任怨、忍辱承載的大姐阿玄(岸恵子飾演),自然成就了最耀眼的角色。

市川崑鏡頭下的女性主角都幾近於日本傳統典範,為了家庭/愛情,可以犧牲自己,無私奉獻。

《弟弟》中,阿玄要替風濕痛的繼母料理家事,還得忍受話中帶刺的垃圾話;當然更得替會偷會騙的弟弟碧郎善後擦屁股;更別說那位躲進書房,逃避責任,一味偏袒碧郎只是少不更事,給他時間,等他成長的嬌寵姑息。

所有的不堪或離譜,都在成就阿玄的承擔。室川崑明白這種一面倒的人物雕塑太過一廂情願,所以偶爾阿玄也會一起去打撞球,享受短暫青春;偶爾也會看不慣弟弟作為,兩人大打出手;面對搭訕追求的男子,即使偶有雜念,也會揮刀割捨…….

總之,在一個家不成家,親不成親的自私環境中,只有阿玄「正常」,偏偏她的「正常」就是壓抑自己,造福家人的傳統「典範」,「對比」如此清楚,在「道德正確」的年代,確有「催淚」的「教化」訊息。但也減損了咀嚼回甘的「藝術」魅力。

即使角色設計略嫌刻板,但是岸惠子依舊豔光四射,你會期待家中有這麼一個女兒,這麼一位姊姊,看完《弟弟》只記得姊姊,是電影的不幸,卻是岸惠子的里程碑。

一個人救活一部電影,還能挺進百大片單,岸惠子絕對值得好好研究。

月:陪著妳到天涯海角

口頭稱呼,他叫她師傅。

超市買菜是她,他騎著滑板車出現身旁。

工作賺錢是她,他在家料理食物。

石井裕也執導的《月》中,小田切讓出場時,觀眾難免好奇他和宮澤理惠的關係:是師徒?是夫妻?是姐弟?

生理年齡,他小她三歲。心理年齡,他比她穩健許多。

宮澤理惠身心俱疲,創傷寫在眉宇,藏也藏不了;小田切讓臉上總有一抹微笑,還有迷濛的雙眼,有霧有雲,遮住他不想透露的心事。

愛兒早夭,夫婦同傷,但他不能弱,亦不能敗,只能「藏」,藏在笑容底層,藏在忙碌後面,藏在乏人問津的海盜動畫中…….

電影中,小田切讓洗菜洗碗常常洗到失神茫然,靈魂掏空的感覺,根本就是「心事誰人知」的歌詞:「男性不是沒目屎,只是不敢流出來」,傷心絕望指數其實更慘烈。

不打擾,不干預,順勢陪伴是小田切讓照顧宮澤理惠的方法,許久不見動筆的作家開始書寫,他送上耳機,讓妻子直接進入創作世界,外界風雨,他一肩承擔:包括打架、預警,還有得獎的喜悅……一切只為成全妻子,體貼入微,唯愛者知之。

這款愛,可以參考《泳不放棄(NYAD)》。安妮特班寧(Annette Bening)飾演立誓要從從古巴游了103海里前往抵達美國Florida的馬拉松游泳選手Diana Nyad。

茱蒂福斯特(Jodie Foster)則是們志同道合的同志伴侶,妳要逐夢,我全力支援配合,妳在浪裡,我在岸上,妳強大,我靈巧,妳成功,我喝采。枕邊人還是知心人,凹凸搭配,人間絕美。

井裕也在用餐戲上,頗見巧思。並肩或對坐,一般人不覺有啥差別,但是宮澤不愛先生坐對面,原因直到後來才揭曉:不忍也不想直視那張受傷的臉。然而,小田切讓卻想直視愛妻,分享心裡的話,一試再試,總會看見的。

熱戀中人,含情脈脈;一旦相對無言,不是感情淡了,就是觸礁了。《月》的這對夫妻從並肩到對坐,再到執手相看,無須淚千行,空間關係改變,就已經說明了療傷復健的進展。幽微纖細,唯有傷者知之。

外傷看得見,內傷看不見,但要讓你感受得知,小田切讓心如刀割的內傷表演,層次分明,我信服,我讚嘆!

月:陰晴圓缺人生藏真

氣場,是能量,是深潛後的爆發,石井裕也執導的《月》讓四位主要演員各有氣場噴發,即使主題黑暗沉重,光看氣場較勁,就能感受澎湃能量。海報中的宮澤理惠就散發著心有千千結的巨大幽怨能量。

《月》根據2016年相模原市身心障礙者收容所殺人事件改編,石井裕也的書寫密碼是:「藏」與「真」。

收容所位於森林中,就是「藏」:身心障礙者是社會棄民,藏起來,大家看不見,有住有食,爭議不生,就算盡了家庭和社會責任,彼此無擾,不也是人生功德?

當然不是。「藏」的真相就是安靜,別吵。看護暴力,或者鎖起門來,任其自生自滅,都是有效手段。畢竟,身心障礙者找不到發聲管道。

然而,《月》的「藏」還包括傷心人的「內傷」。

照顧病患不 容易,不容易找到專業人士,宮澤理惠飾演的知名作家洋子,因為愛兒早逝,靈感枯竭,很長一段時間再也寫不出東西來,每天只能撿半價品填肚皮,不得已來到這裡工作,才發現隱藏的真相。

然而,宮澤理惠也「藏」著兩段痛史:愛子出生即有心臟疾病,三歲夭折,如今懷孕五週,生或不生?昔日折磨煎熬會再來一次嗎?其次,以311地震得獎作品其實避重就輕,華而不實,就算得獎,文學之神和文學良心都棄她而去,如今要怎麼從收容所再出發?

找回真心是唯一的解藥。她的年輕同事陽子(二階堂富美 飾)及阿聖(磯村勇斗 飾)雖然也各有「藏」與「真」,藏的是委屈,真的是憎恨謊言,所以一個咄咄逼問她寫作初心,一位尖銳質問她沒有了靈魂,還能算是人嗎?糾纏來去帶出了收容所的看護悲劇,以及生命傷痛的噬心折磨,一一烙印在宮澤理惠的額頭與眼尾之間,一絲一縷都是歲月之殤才能擠擰出來的黯痛,非常動人。

磯村勇斗演活了信念堅定的偏執;二階堂富美則是老把真心藏在酒醉之後,兩人一旦狂飆,都有凌厲氣場,讓人只想閃躲。

不過,最不俗的表演還是小田切讓飾演的丈夫角色,同樣有喪子之痛,還要呵護迷航妻子,完全歸零的人生,如果自己站不起來,兩人的婚姻生活肯定沉淪冰裂。他的小心翼翼,他的舉步維艱,他的謹小慎微,看似卑微小男人,卻是真愛大丈夫。他和宮澤理惠的互動,一陰一陽,氣韻交融,極具說服力。

石井裕也顯然相信「聆聽」的力量,聽不見心智障礙者的心聲,才會認為解脫才能超度,聽不見家人的聲音,才會找不到救贖的窗口。發不出聲音不是問題,聽不見心聲才是盲點。

月有陰晴圓缺,然而慘白月光也最能營造虛幻假象,《月》的人生寫真無非就是如此。

驀然回首:漫畫青春緣

地面師:罪惡的樂趣

日本人用「地面師」一詞定義從事房地產詐騙的歹徒,他們透過偽造文件和身份冒充的詐騙手段,把獵物一步步逼入地獄的過程就是《地面師》迷人所在。

《地面師》第一季從豐川悅司飾演的「哈里森山中」持獵槍射殺黑熊開場,縱使槍聲已響,大熊仍然直撲眼前,他沒有驚訝驚呼,再次開槍,熊血直濺顏面。冷酷與兇殘本色,直躍螢幕,對照後來發展,這款開場極具破題功力。

「地面師」之所以為師。在於做足人間功課,從尋找房地產到鎖定獵物,他們故的情報蒐集、整理與分析其實是每個成功集團都必經的過程。從人家口袋裡掏錢從來都不容易,心甘情願比起不甘不願尤其困難,要你心甘情願,還頻頻道謝,喜不自勝,就是「地面師」的技術/藝術顛峰,也是戲劇高潮。

《地面師》的核心人物是「哈里森山中」,與豐川悅司並掛頭牌的綾野剛則扮演他一手訓練栽培的徒弟辻本拓海,地面師害他家破人亡,他從受害者變身加害者 ,加入「地面師」集團,虐詐其他受害者的心理狀態,有效釣足觀眾胃口,想要一探究竟。

《地面師》的趣味之一就是個案研究的戰略佈局,之二則是變數出現時的因應之道。前者是洞察人心的生命觀察,後者則是突圍求生的不擇手段,前者強調細膩周延,後者則力走偏鋒,所有的轉折鋪排其實更是編劇與導演緊捉觀眾的「高明騙術」。

綾野剛的角色有點像是《刺激(The Sting)》中的Robert Reford,有張英挺俊臉,讓人不易生疑;豐川悅司則像是老謀深算的Paul Newman,差別在於綾野剛不但是精算師,同時也是肉身釣餌,豐川悅司更是機關算盡,出手絕不手軟的大魔王,躲在幕後的他,看似慢口汲飲名酒,靜若書生,行動起來卻比獵豹更狠準。他深諳「狡兔死,走狗烹」的自保之道,但一把捉起黨羽小池榮子的頭髮,逼她不得不同意剃光頭的狠絕,更讓梟雄本色得著更有力的書寫。他經手的每椿血案,都有著讓人悚目驚心的凌遲勁力,形成《地面師》強有力的血色調味。

地面師如果只是騙錢也就罷了,劇中的每位受害者不論是無知或無辜,都有著大小程度不一的非份貪念,觀眾看著他們一步步走進地獄,竟然不覺憐憫同情與不捨,尤其是受騙菁英明明都做了因應查證,看到他們依舊閃失上鉤,觀眾享受著這款看人減頂的過程,不也是一款guilty pleasure?第一季終場前,依舊是「哈里森山中」持槍埋伏在岩石旁守候獵物,你不也充滿期待?惡的迷惑的就是《地面師》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