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之門:世紀絕唱

人世如此不公平,人世又如此公平。

對投資人而言,Michael Cimino執導的《天堂之門(Heaven’s Gate)》絕對是災難,耗資4400萬美金,票房只有350萬美金,塞牙縫都不夠。依當時物價4400萬美金約等於今日2億2千萬美金,區區這點盈收,讓1919年成立,曾因出品007電影風光一時,躋身好萊塢八大公司之林的聯藝(United Artists Corporation) 也不堪賠累,黯然被米高梅公司( Metro-Goldwyn-Mayer Inc)併購。

《天堂之門》的災難在於上映前夕,因為影評悉影劣評,聯藝公司毅然斷腕撤片,要求導演從原本的三小時39分版本剪掉70分鐘,只剩二小時29分鐘,但仍不濟,劣評如潮,門可羅雀,血本無歸。

正因為票房慘賠,曾因《越戰獵鹿人(The Deer Hunter)》拿下奧斯卡最佳影片和導演獎的Michael Cimino(1939-2016)從此一蹶不振,接下來的36年餘生,再無大片機會;至於該片男主角Kris Kristofferson更因此跌下好萊塢A咖行列,再無傲人作品,只能浪跡歌壇。
乍聽之下,《天堂之門》似乎是一部受到詛咒的電影,還好,美國人不喜歡《天堂之門》,歐洲人卻頗有好感,該片2012年修復完成,並在威尼斯影展重映長達三小時36分鐘的導演版,一舉平反污名,很多人都推崇是史詩經典。我則是又晚了12年才看到The Criterion Collection發行的藍光片,在震驚、佩服與理解的三重心情下,享受了《天堂之門》的聖堂餘暉。


震驚是Michael Cimino心大手筆更大,電影描述1890年真實發生的詹森縣富人與新移民的械鬥血戰(Johnson County War),號稱動員了1200位臨時演員,Michael Cimino的寫實要求就是逼真,絕對的逼真!所以,除了要重建當年縣鎮景觀,更要做到栩栩如生的經濟動能,不但熙來攘往人人有事在忙,馬車馬匹和行人更在爛泥路上爭道,至於火車、工廠和住家煙囱都要冒煙,其次則是開場的哈佛大學畢業典禮,從校園繞行、講堂致詞到校園舞會,無一不是人山人海,要喊要叫還要跳,從清早鬧到晚上;再者,最後決戰更仿效羅馬兵團的陣列場景,壯觀又慘烈。從排場到執行,在在讓人目瞪口呆,我何只佩服,更要讚歎為神人之神作了。

然而,《天堂之門》絕非唯大是尚,詩情豐沛更是攝影師Vilmos Zsigmond送給影迷的心血傑作,全片在美國蒙大拿州冰河國家公園(Glacier National Park)取鏡,山川壯麗不在話下,每格底片從構圖到敘事都如詩如畫,看得人心曠神怡,完全明白那些移民何以要跋山涉水追尋美國夢,斯土斯景根本就是人間天堂,《天堂之門》其實指的是這群新住民的社交集會溜冰場,只是他們都沒料到進入天堂國度的代價是一條條人命,一椿椿屠殺血案。

《天堂之門》的品質禁得起檢驗,錢究竟是怎麼花的?銀幕上都能清楚看見工作員和演員的心血氣力,問題在於預算失控,沒有一位製片能駕馭導演,命令導演煞車,才會成本一再膨脹。

《天堂之門》究竟片長需不需要超過三小時?見仁見智,我能體會Michael Cimino因為精雕細琢,而且用力揮灑,每格都是精品,所以捨不得隨便動剪刀;然而我也看見Michael Cimino不知節制的膨脹失控,從校園巡禮到畢業舞會其實無需長篇累幅;天國之門的音樂盛會與黑名單的逐一唱名,也都有商榷空間;甚至讓人看得掩手遮目的鬥雞大賽,都似乎看見了Michael Cimino無意動手修剪的不甘不願與不想。

不過,《天堂之門》最大的盲點則在於山川壯麗,角色平板,財團與移民的鬥爭何以激化到屠殺?Kris Kristofferson身為執法官員卻又終日爛醉的矛盾情意結,其實交代不清;Christopher Walken甘為財團賣命殺人,卻又相信憑一己之力就能夠保護愛人的一廂情願,何其幼稚可笑(雖然他的青春造型真是迷人);John Hurt從慷慨憤青到財團附庸的怯懦墮落,同樣讓人莫名所以;至於問及一個女人難道不能同時愛兩個男人的Isabelle Huppert,算是全片最放得開,也最有層次的演員,但是她的左右為難,同樣也困在Michael Cimino對角色的靈魂欲求挖得不夠深不夠精準。


總體而言,我慶幸自己即時看見了《天堂之門》,曾經有人這樣拍電影,如今再也不可能這樣拍電影,Michael Cimino用他的一生換來這麼一部電影,怎麼說,都值得我們好好享受這三小時36分鐘的天堂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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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鶴如豹:張毅二三事

鶴,指的是他志氣比天高,行走江湖,常有鶴立雞群的霸氣;豹,指的是他的眼光犀利,行動快準狠,但又不流俗同,獨來獨往。

故事從一張有35年歷史的海報講起。

1984年12月01日深夜時分,家裡電話響了,話筒傳來張毅字

正腔圓的聲音:「在幹嘛?」「站著和你說話啊!」「啊…」他一時沒能會意,我笑著逗他:「卅而立,當然要站一整天!」這下懂了,他也笑了:「出來吃宵夜吧!」

那晚宵夜,選在來來飯店的一樓大廳(他不是愛搞排場,只是對食物很講究),客人不多,我們這一桌,張毅和蕭颯先到。張毅從皮包裡出拿出一張折疊過的大型海報─西班牙導演索拉(Carlos Saura)的《卡門(Carmen)》海報,「來,送你。」那是我30歲生日時唯一收到的禮物,珍貴又珍稀,當然要珍藏,後來特意用油畫裱褙處理,希望延緩紙質品終究酸化蟲蛀的宿命。今天得知噩耗,思憶故人,找出捲軸鬆舒展開,昔時對話歷歷如現。

索拉的《卡門》在當年的金馬國際影展上技驚四座,他透過傳統佛朗明哥舞蹈在小劇場空間中重新詮釋比才歌劇《卡門》,身材直挺,舉手投足有如刀劍俐落,耍頭晃腦有如風切勁雷的男主角Antonio Gades,一個側身,一個回眸,帥到不行,顧盼自雄的傲勁,顛倒眾生。

80年代的文青很難不喜歡Antonio Gades,張毅的外型與個性與他約略相仿,身姿如鶴,昂首闊步,提起文藝圈對《玉卿嫂》光怪陸離的評論時,習慣性地眉頭輕挑,下巴微抬,一副不可置信又無可奈何的輕哂。送禮也要送氣質相近的物件,我相信那是他的堅持與品味。「他比較像豹,獨來獨往,不太合群。」隨後趕到的楊惠姍這樣加註眉批,「連走路樣子都像豹!」

「他啊,才愛美愛帥得呢!」楊惠姍有她獨到觀點:「每次出國都會搶著去買新款白襯衫。從衣領款式、扣子到材質,比誰都計較,每次都要和王俠軍競相炫耀剛買到的新襯衫。」平常一襲白衫,藏有多少細節?多少學問?張毅跡近龜毛的著衣美學就如數橫移到他的電影創作上,從《玉卿嫂》、《我這樣過了一生》到《我的愛》,所有的美術細節都反射著主角的性格和際遇,最極致的講究當
屬《我的愛》,雪白如冰、藍黑如魘的光影色澤,用來呈現希臘神話Medea懲治出軌丈夫,不惜毀家殺子的慘烈絕決,都有著讓人不寒而慄的視覺撞擊。


那一年,張毅邀我多次到榮芳錄音室見證《玉卿嫂》配音作業,在那個還沒能同步錄音的時代,看著楊惠姍如何對著畫面捕捉癡情女人的怨慕情懷,用聲音讓玉卿嫂更添惆悵悲憤;在錄製主題歌的排練場上,楊惠姍也親筆寫下主題曲「少年往事」的歌詞,委婉向我解說著「用刀把往事的風箏割斷,隨時間的風飄蕩遠離…」是如何貼近那位傷心女人的委屈心曲。現場一再NG,一再重來,張毅讓我看到的是精雕細琢的打磨工程。

我也試探過各玉卿嫂的蹺腿床戲究竟怎麼拍出來的?張毅悄悄遞給我兩捲日片錄影帶,都是情色經典,「我們做過功課,腳的姿態說訴說著她對慶生的欲望,也說著要掌控慶生的心。」在那個年代拍那麼露骨的床戲確實不容易,拍戲現場終究要喝點酒,才能放開演去。

1988年初春,度過劫波的張毅和楊惠姍聯手打造了「琉璃工坊」,到淡水工廠實地參觀過惠姍在高溫爐旁,揮汗如雨的工作實況,老朋友能做的只剩行動支持,那一年的年終獎金就全數拿去買了楊惠姍以不同於傳統琉璃製程的脫蠟工法製成的墨綠作品,30多年來,楊惠姍的技法一再蛻變,家中這只第一代作品默默註記著創業惟艱的拙撲古意。

1998年初秋,短暫替亞太影展打工,唯一的創意是何不用琉璃獎座取代傳統獎座?那一天,張毅和楊惠姍聽到我的想法,眼神都有光,曾經是電影人,永遠都會是電影人,把金馬影后和最佳導演聯手打造的琉璃作品帶進電影,那只獎座就算不會絕後,也絕對是空前之作了吧?

只可惜,我沒能守候到最後,就與影展當局不歡而散,然而,惠姍沒曾忘記「無中生有」的那段做夢時光,影展散局之後,郵差送來惠姍寄出的厚重包裹,裡頭就是那座獎座的複刻品,沒有銘文,也沒有貼牌,然而獎座的線條曲線卻清楚記載著我們情思交會的那段時光。

後來再相逢,都是在琉璃工坊的展覽會上,不時聽著楊惠姍說起張毅飽受病魔折磨的故事,語氣中儘是心疼與不捨,然而,傲氣又倔強的張毅依舊像豹子一般,昂首闊步地帶著我解說著每一件藝品的創意與難度,那種眼神,那種毅力總讓我想起他在1983年執導的《竹劍少年》中,年輕的侯冠群每天奮力地踩著單車朝自己設下的目標往前邁進的汗水意志。人生如影,他一直都是那位竹劍少年啊!

你的臉:攝影機的凝視

沒有人知道電影的疆界在哪兒,然而很多人知道電影有公式可以套用,所以很多電影長得彼此相像,再也沒了個性,然而也有很多的電影人努力把電影的邊牆往外推展,蔡明亮就是這款的創作者,每一部新片都是嘗試,亦都在革命,他今年膺選金馬獎閉幕作品的《你的臉》,就是把電影院更往博物館邁出一大步的理念實踐。

凡夫俗子的眼睛,這輩子通常會在3個場合凝視著人的臉:你們家多添了小天使時的呵護逗笑;遇見了一見傾心的情人,百看不厭,如癡如醉;以及電影中的偶像臉龐!電影院中俊男美女的臉蛋,透過特具的放大功能,讓觀眾看見了勻稱的線條,光滑的肌膚,飄逸的氣質,透過細部凝視所投射出的夢幻想像,就是偶像崇拜的緣起,葛麗泰.嘉寶的臉,因此成為經典,奧黛麗.赫本、莎莉.賽隆與林青霞的臉亦因此成了傳奇。

不過電影的夢幻意境,不盡然只繞著美轉,醜,亦能帶來巨大的震撼與省思,例如,台灣電影《幸福城市》中飾演刑警的夏靖庭就以一張滿是風霜,皺紋如棋盤的臉,道盡了黑白兩道掛鉤利用,是非善惡早已無分界的滄桑本質,那是2018年台灣電影最勁力,也最有故事的一張臉。

從人的臉帶來的悸動美感,同樣適用於博物館中的精品。例如,到了羅浮宮,你會在蒙娜麗莎的畫像前駐足半天,循著她的目光,尋覓也尋思佳人為何而笑?為誰而笑?到了奧賽美術館,看著梵谷的自畫像,你亦試著從梵谷的沉重筆觸中找尋他靈魂深處的寂寞。博物館教會了觀眾從「凝視」作品的色彩、線條、手痕與技法中,發掘藏在作品中的生命密碼,認知人生的美麗與哀愁。

蔡明亮在《你的臉》中找來了10多位素人,各自花上幾個小時的時間,讓他們對著攝影機發呆、沉思或者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攝影機對準他們的五官,捕捉他們靜動之間的神采,然後再邀請觀眾在別無選擇的時空限定中,逐一凝視這一張張陌生的臉。

這輩子你會花多少時間去關注那些陌生的臉龐?何況是蔡明亮刻意選擇了一幀幀蒼老的臉,最年輕的李康生尚且已經年過半百,其他的老人,其他的臉,不是銀絲如雪,就是髮線已後撤,眼袋腫贅肉沉,霜塵滿面之餘,還有年輪的刻痕與堆疊,加上有人眼神空茫,有人沉沉睡去,乍看之下,沉重得宛如一闕青春輓歌,你要如何面對?

博物館的藝品可以不交代作品背後的故事,蔡明亮雖然也厭倦了說故事的傳統框架,但他清楚知道電影的動與藝品的靜之間,還是有能量流動之別,他可以把每位素人的生命故事壓到最低最淡,甚至有半數的男子都是靜默無語,反而是女人個個能言善道,擅長嘴部運動,因此陽成了凹,陰成了凸,最有動感的男人也只是拿起口琴吹起「月夜愁」,性別與能量的錯置,靜與動之間的不規則節奏,就先讓電影有了一股氣的流動。

這時候,偶爾出現一兩位會說故事的角色,淡淡回顧著如何從高中畢業的第2天就離家北上,應徵到照相館上班,卻被老闆強要換上泳裝,拍攝人形廣告的情色歷險記;或者是為償夫債,只能全年無休工作,直到孩子長大,才付錢給丈夫買回自由身,她們無怨無艾,人生的滄桑早已船過水無痕……蔡明亮就像是善用薄鹽提味的大廚,穿插著這些驚鴻一瞥的生命小故事,就讓全片不再枯澀,反而是在靜像凝觀的空白時刻,多了咀嚼韻味。至於被攝者的五官與表情,透過蔡明亮的鏡位與光影變化,不但牽動著觀眾的情緒,也勾引著想像,不管是試著拼湊那張臉背後的故事,或者揣想他為什麼不敢直視鏡頭的心理,一則又一則的想像故事,就在觀眾心中建構完成,而且每個人的版本與答案還各不相類。

而且,就在你以為《你的臉》就是一張一張的臉時,蔡明亮的最後一招卻是讓大家看見了拍攝場景:中山堂。現場只有門窗和偌大空間,沒有人兒走動,只有光影變化,因為那是中山堂的臉,那是比這些受訪者更老的一張臉!只要你看了《你的臉》,不管願不願意或者理不理解,蔡明亮拋出「建築物的臉」的設定,肯定會撞擊你的感官細胞。

幸福城市:何蔚庭手痕

何蔚庭也是在數位浪潮下唯一還採用膠捲拍攝的影癡,他用顆粒美、化學變化論和精算精控學解說膠捲媒材的獨特美學與拍片實務,都是彌足珍貴的分享。

此外,他採用同心圓的3段式回述法,不但超越了台灣片偏愛回顧,不敢拍未來,也拍不好未來的瓶頸,更提供了主角3段人生隨意排列組合,就會形塑不同張力的觀賞角度。至於劇本讓每個角色都有好戲,演員也沒有辜負劇本,堪稱是今年最完整也最精彩的集體表演。

答:理由有二。首先,我以前就是拍膠卷的導演,我懂這個技術,不想放棄,也希望大家眼界能開闊一點,對拍電影的媒材能有多一點的選擇,而非只有數位而已。我喜歡膠卷畫面的顆粒感覺,每一格跳動的顆粒都不同,充滿手工的質感,有著飽滿的生命力。我想,只要環境許可,我會一直拍到整個地球真的都再也找不到膠卷為止。

其次,我們看電影時,明明只是光把悲歡離合的故事投射在銀幕上,就算影像不是那麼清晰,我們的心往往就能被故事觸動,那就是我們和電影之間的一種化學效應。沖印膠卷得用藥水,過程其實充滿各種化學反應,數位攝影則只有電子反應,就像手機一樣,畫面雖然更清晰了,但是電子效應帶給人的往往只有冰冷的溫度。

答:確實,這就是我最大的感慨。現在的人都習慣高畫質畫面,當看到用膠卷拍攝影片裡有顆粒,反而會很困惑,甚至大驚小怪。當初我們把拷貝送進金馬影展某個試片室時,工作人員檢查過後,立刻致電我們反應說畫面有許多雜訊,是不是拷貝出了問題?我知道後驚呼:「那不是雜訊,是膠卷本來就有的顆粒,天啊,這世界有變這麼快嗎?!」

10年前的電影拍攝仍以35mm膠卷為主,數位攝影剛出現時,多數人還說畫質比不上膠卷,僅僅10年,35mm的膠卷就幾乎消失了,我認為這是大企業商業操作的結果,就像黑膠唱片一度被CD幹掉一樣,業界的理由之一就是膠卷成本比數位貴,很多導演即使想用35mm的底片,製片都會嫌太貴不同意,其實膠卷的預算再怎麼高,也比不上演員的酬勞及美術預算,我也困惑為何大家總是先砍最基本的膠卷費用,讓電影失去了獨特的化學魅力?

我這次使用35mm膠卷,其實是剛好在法國的某間倉庫裡,找到一批沒人用的膠卷,價格相對便宜,又台灣就有陳世庸先生的現代電影沖印股份公司,不但還在沖印膠卷底片,而且技術極佳,台灣有這麼好的沖印公司,連外國人都會專程來台沖印,我們為什麼不用?如果膠卷消失,真的還滿可悲的。

答:這部片總共拍了10萬呎,控制得非常精準,關鍵在於我們做足了事前排練的基本功,很多演員聽說我採膠卷拍攝,都很想看看用膠卷拍片究竟是什麼滋味怎麼回事。

採用膠卷這個媒介其實就是逼你一切都要精準,因為不是導演或製片想拍就能拍,後製如果配合不上,光是拿到國外沖印就會折騰死人,至於現場更是環扣緊密,從燈光、跟焦和表演都不能馬虎,數位可以一再重來,不必擔心底片耗材,用膠卷拍片,一有失誤或穿幫,都是錢,所以場記都要懂得去計算每個鏡頭吃掉多少呎數的膠卷,目前已經沒有幾位場記懂這學問了。也因為底片貴,我在開拍前就得先想好分鏡,確定日後會怎麼剪輯,雖然必要的鏡頭並不會少拍,確實可以減少浪費。總之,用膠卷就是背後得有強大的產業網絡支持,更要全部工作人員都得皮繃緊一點,更加認真才行。

答:這場開場戲就是要說「人生無常」。選擇「幸福」兩字入片名,是因為華人很迷戀「幸福」這個詞彙,從建商開發的社區或大樓,到政治人物最愛掛在嘴邊的口號,總喜歡冠上「幸福」兩個字,甚至連化妝品也號稱用了就能幸福,坦白說,「幸福」這個字眼最適合商業化操作,最能蒙騙大家的情感,然而,幸福並非只是買車買房,幸福也未必是天長地久,往往就是生命中極短的片刻,不管是一個晚上的邂逅,或者這輩子只能與血緣至親見上一面,談不到10句話。

答:取片名一直都是非常有趣的事,因為片名能夠讓人重新詮釋某些觀念或者意義。英文片名來自我鍾愛的美國小說家保羅.奧斯特(Paul Auster)的反烏托邦小說「末世之城(In the Country of Last Things)」,描寫主角來到文明已經腐朽的一座未來城邦後,提筆寫下種種渴望遺忘卻又不想遺忘的生命經歷,用文字救贖自己,一看到「Last Things」這個詞,我就好想據為己用。因為基督教世界中強調人生最後的4件事就是「死亡、審判、天堂和地獄(Death, Judgment, Heaven, and Hell)」,你的行為決定了你最後的歸屬。

不過在這裡我用城市的複數(Cities),而非單數,因為電影故事指的並非某一單一城市,而是人世間的常態。

答:這顆鏡頭是特效鏡頭,並非真人從15層高樓跳下。第一次送檢前還沒加上音效,被列為輔導級,但在杜哥(音效師杜篤之)的聲音加持,立刻就改列成限制級,絕對是聲音太逼真的結果。

我一直對仰望的角度很有興趣,多數人拍「跳樓」戲,不是高高在上俯看,就是讓鏡頭追著人往下落,還沒有人用仰角,拍出肉體撞擊落地的視角,或許是因為我心裡很怕這樣的悲劇意外,反而讓我更想拍出這款前所未見的撞擊力道。

重力加速度的精算則是影像結合聲音後得以產生懾人效應的另一個原因,法國特效團隊掉落的速度與力道都做過科學實證,才會做得這麼逼真。我們先是在韓國首爾拍攝了大樓外觀,再回到棚內找武行,吊著鋼絲從3層樓往下跳到攝影機上方的玻璃板,我要求替身觸地時要真的有肉身反彈的震動感覺,再用特效將人縮小,再嵌進大樓外觀的畫面中,光這顆特效鏡頭就做了3個月。

答:我今年46歲了,人生也從別人的男友,變成太太的丈夫、女兒的父親,時時刻刻必須扮演不同的角色,每天也都有不同的感受,像是「愛」不見得給人都是溫馨幸福的感覺,愛有時也會有「沮喪」、「憤怒」、「痛苦」,人們總擔心愛是否給得不夠多,但反過來說,付出感情後,也難免會擔憂背叛、受傷、失落,尤其是有時你會覺得某些事情理所當然,但對別人來說不見得如此,或是自己覺得已經對對方很好,但仍會受到批評,難免會有是否還要這麼執著的想法。

這部片裡的角色都很壓抑,就是因為絕大部分男人都很壓抑,男人一旦結婚、生子後,太太就變成孩子的媽,自己也停止跟太太約會了,婚姻會出問題,並非是單方面的責任,而是雙方都有問題。

電影的關鍵橋段是主角小張意外目睹妻子外遇,但是他的太太在姦情外洩後,沒有哭也沒有鬧,而是跟小張說:「所以你還是沒有話要跟我講嗎?」既呼應了「溝通」在婚姻裡的重要性,也是在暗示小張的婚姻觸礁,可能與他童年曾經受過母親/女性棄養挫傷,無法與女性好好溝通有關。

小張即使變成老張了卻仍不願離婚,不也是很多華人婚姻常上演的戲碼?很多人為了面子或小孩,死撐著不願離婚,但對小孩來說,這不一定是一件好事,就像片裡老張的女兒問他說:「你不要再折磨她了。」

我的愛情故事並非這麼絕望無助,小張撞見妻子姦情的那個晚上,卻也恰巧與法國女孩Ara相遇,我就是希望即使在最絕望的時刻,人生也能有個出口,就在小張遇到Ara的那一夜,他也曾擁有小小的幸福,讓他多年後都還記得僅有的片刻。

答:從未來往過去回溯,純粹是因為覺得這樣的結構敘事很酷,我沒有從當下開始,而是從未來往回推,目的是想說也許我們都會變成片裡2049年的老張,現在決定做的事,就會影響未來的我們。現在會是這般模樣,或許就是因為過去某些決定沒有做對,觀眾看到老張的際遇,或許可以反思,我們要如何面對過去,又如何走向未來。

至於,重複則有兩個考量。首先,人很容易遺忘啊,所以一直都是在重複做過的事情、重複犯過的錯誤。其次,音樂裡常有「變奏」,每次「變奏」都是為了強調音樂裡的主題。

多年前,我曾負債弄一部電影沒弄成,既苦又恨,曾說再也不幹了,但8年過去,我又不惜再次舉債拍《幸福城市》,這是重複,也是遺忘。雖然這8年裡,我的心情煎熬簡直就跟片中的老張一樣。

不同的是,這次我們爭取到《亞洲瘋狂富豪》的美國公司投資,從演員、攝影、音樂到特效也都和他國的第一流人才合作,如果不往外走,可能就會一直停留在原本的狀態,《幸福城市》努力國際化,就是盼能開創新局。

答:參賽前,我自認勝算不高,因為我沒想走藝術電影路線,只想拍得另類又好看,不料卻能拿下這個獎。當時,我有一種終於安心的感覺,因為3位評審都是國際大導演,有他們的專業高度,看見我做的事,也肯定我的努力。

我寫劇本時從來沒有想過什麼類型路線,我並不認為把時間點定在2049年,就變成了科幻片;有警察就一定是警匪動作片,我更沒去想要怎麼「混」類型,因為人生就是很多類型的組合,悲喜交疊,千頭萬緒,能夠把各種滋味調理得各有妙趣,也就更接近人生本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