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情:蔡揚名朱延平

1979年,朱延平加入蔡揚名團隊,應徵副導演,蔡揚名卻交給他一本小說:「小朱,你去寫成劇本。」

「劇本?我不會,我是來應徵副導演的。」

「你不是大學生?連劇本都不會寫?」

急著找工作的朱延平就被蔡揚名關進西門町的小旅社裡寫劇本,每天檢查進度,每天提出修改意見,就這樣一場戲接著一場戲琢磨,寫出《錯誤的第一步》劇本,結果拿下了朱延平這輩子迄今唯一的一座競賽獎座:1979 年第25屆亞洲影展「最富倫理道德價值意義編劇」。(2022年的台北電影節特別貢獻獎是第二座,但非競賽)。

「我師父手把手教著我修寫劇本,這才明白電影可以這樣寫。」朱延平從不諱言對師父的感謝。

學完編劇,跟著做副導演,「導演負責鏡頭前的演員,其他遠方的背景、燈光、臨演也沒有穿幫則是我負責盯。」有一天,蔡揚名卻問他:「小朱,你看今天該怎麼拍?」

朱延平那時已經跟隨過郭南宏導演學會一招半式(有招牌先拍招牌,再拍遠景,再拍人物,再拍特寫、側寫…….),也曾替江南等導演捉刀寫分鏡表,看過太多只掛名,不會拍戲的空心導演,心想:「今天又遇到一位不會拍片的導演。」於是就口沫橫飛講了十幾個鏡頭的拍法,蔡揚名點點頭:「我們正式來。」

結果,他根本沒聽朱延平的建議,急得朱延平在旁邊大嚷:「不對,不對。」蔡揚名反瞪他一眼:「你是導演,還是我是導演?」

朱延平的十幾個設計,蔡揚名只用了兩個,他成竹在胸,但也願意採納雅言,能夠用上一兩個,就是莫大肯定。

從此,朱延平努力研究劇本,就希望自己的設計能讓蔡揚名採用。「這種實戰教學最有用。」

蔡揚名說:「電影是要拍給大家看,雖然我已經做足功課,多聽聽別人的想法,好的就用,不是面向更寬廣?」

拍完《錯誤的第一步》,再拍《凌晨六點槍聲》,朱延平覺得自己已經有如黑道電影專家,一心一意要朝黑社會電影發展,沒想到蔡揚名卻要他去拍喜劇。一度讓朱延平不諒解,以為師父擔心徒弟搶飯碗。

「我觀察他做人處事,還有講故事的方法,認為他最適合喜劇。」蔡揚名說:「而且,喜劇電影適合阿公阿媽帶孫子孫女闔家觀賞,票房絕對勝過黑道寫實片。於是師父出面說服片商出錢,掛名蔡揚名,執行朱延平,許不了和楊惠姍主演的《小丑》就此誕生。

不料,《小丑》試片時,片商大怒,痛罵《小丑》是大爛片,如果會賣錢,他寧可讓蔡揚名打三巴掌,還撂下狠話:「我花了買西裝的錢,卻買到一件破汗衫。」

結果,《小丑》瘋狂賣座,許不了和朱延平都成了搶手貨。那位片商立刻改口,猛誇朱延平,邀他趕快再拍新片。

昨天,蔡揚名依舊穿著花式西裝,不改昔日台語電影第一小生的風流倜儻模樣,朱延平還是平常的一襲polo衫。師徒一搭一唱,說起往事,眉飛色舞。

穿西裝也好,穿polo衫也好,這對師徒從1970到1990年代連手打造了台灣商業電影的賣座時光。我慶幸自己即時寫下了「朱延平七日談」這本書,為台灣電影史留下雪泥鴻爪。

柯波拉:遲到的終身獎


美國電影中心(AFI , American Film Institute)在2024年10月29日宣布,名導演柯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 )獲頒終身成就獎,頒獎日期定在2025年4月26日。

是該說聲恭喜!但也必須說這個獎,來得太晚了!雖然,遲到總比不到好。

因為,Steven Spielberg在1995年就拿下這座獎了,比他早了30年。

因為,George Lucas在2005年也拿下這座獎。比他早了20年。

不是誰該不該得獎的問題,每位得獎者其實都有貢獻,而是論開創、論膽識、論技藝,他都是百年一遇的拓荒者。

他在1972年,整整52年前就拍出影史經典《教父》系列,從敘事風格到技藝美學,不知影響了多少電影工作者,一手捧紅的Robert De Niro和Al Pacino,分別在2003和2007年也獲得這座獎肯定,唯獨屬於他的榮耀來得實在太晚。

匪夷所思,卻也是他一生坎坷的實際註記。

對我而言,柯波拉就是暴起暴落,卻永不妥協的美國大夢想家。

柯波拉2006年接受時代周刊的訪問,總共有十個問題,包括《現代啟示錄》最早有個長版,但是片商不喜歡,嫌他把戰爭片拍成了哲學片,於是只好修剪修短。影片完成二十年後,才有機會推出完整版,他才算鬆了一口氣。

《現代啟示錄》雖然同樣是影史經典,卻因為拍得師老兵疲,他在投資人面前從一代宗師變成信用破產的「無良」導演。

他是夢想家,卻不是經營家。原本滿懷理想,成立了American Zoetrope西洋鏡電影公司,結合志同道合的同輩影人,希望能用現代手法找出最有創意、最快速又最經濟拍片方式,後來卻也陷入周轉不靈的困境,他的王朝神話很快就如南柯一夢崩毀了。

他形容自己經營American Zoetrope的時光,就好像一位老拿著腦袋瓜去撞牆的小伙子,一廂情願,憑著火焰熱情愛上了一個女人,偏偏那個女人根本就不要你。

單戀是苦,失戀更苦,愛上一個人,對方卻不領情,不但羞辱你,還讓你渾身是傷,那種痛,台灣許多熱愛電影的人都明白,我在閱讀這篇簡短的訪問錄中好像看到了一位癡情少男的涙水。

然而,柯波拉是我敬佩的導演,雖然說自從1982年的《舊愛新歡(One from the Heart)》之後,他就不曾再拍出過讓我動心的作品,但是我覺得他就如同在《塔克:其人其夢(Tucker:The Man And His Dreams)》所刻畫的失敗英雄一樣,有一肚子的夢想,一肚子的不合時宜,一輩子的時運不濟,但是短暫的人生光芒,卻是那麼耀眼,即使失敗了也就讓人尊敬,因為他有傲人的靈魂。

例如他最初是從劇本寫作竄起影壇,也一直相信,一部好電影一定是因為先有個好劇本,所以他自己創辦的Zoetrope就一直舉辦劇本大賽,希望能寫出更多「寫作極棒,角色特殊,會逗得人神暈目眩的故事,也能傳授生命的真諦」的好劇本。

他在時代周刊的訪問中特別強調他這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當作家,目前正在計畫寫一本有關生命選擇的小說。面對這樣一輩子曾經大起大落的大夢想家,生活也許一度潦倒,名聲也許一度不堪,但是夢想不變,不減,不損,常常縈繞在心的,都還是少年的那個夢想……那真是我一心嚮往,卻力有未逮的人生境界。

電影應該也算是他曾經積極追求過的女人,曾經帶給他影史上頂尖榮耀,也曾經讓他從雲端上墜落凡塵。

但他沒有被失戀擊倒,爬起身,拍拍衣褲,還是繼續翻身做那位追逐彩虹的少年。

柯波拉,不管你的小說到底寫得好不好,只要繼續寫,只要繼續試,繼續追尋,我都會替你鼓掌的。

火車怪客:怪導怪小說

在自己的電影中客串路人甲,是希區考克愛玩的把戲,也是他的簽名。通常還很有喜趣效果。

例如:《火車怪客(Strangers on a Train )》中的他,就飾演一位扛著低音大提琴要上火車的旅客,剛好和男主角擦肩而過。

希區考克本來就很胖,低音大提琴更是巨大笨重,看到他上車的舉步維艱,觀眾得到了喘息空間。滿有效的心情調節轉換器。

看《火車怪客》時,我一直好奇原著作者Patricia Highsmith怎麼看待小說改編電影這回事?

查了一下2021年三月號的Sight and Sound雜誌專訪,才知道Patricia從來不保存任何一部改編她小說的電影光碟。她也不看電視,她的用語是:I hate it. 她認識世界的方法是每天半夜收聽BBC廣播,關著燈,躺在床上,一聽兩小時。

《火車怪客》是Patricia第一本小說,希區考克出價7500美元買斷所有版權,當年這是一筆大錢,經紀人喜出望外(可以抽一成750美元),畢竟Patricia初出茅蘆,知名度不高,Patricia嫌少的主因是寫作是她唯一會做的事,每天關在房裡寫作,能賣高價對作家才是保障。

後來聽說希區考克花了9000美元買下 Robert Bloch 的《驚魂記(Psycho)》,人比人,小說比小說,不會氣死人嗎?

Patricia看過電影,對於飾演怪客的Robert Walker頗為嘉許,有一種優雅與幽默,至於他和母親間的依戀情懷,也詮釋得很傳神。

她對希區考克最不滿的是把男主角Guy Haines的職業從建築師改成網球選手,他愛上參議員的女兒而且有意從政的轉折,對她而言是很荒唐的改編,他愛上的女人應該要更溫暖一些,而不是那般石頭美人。

Patricia 只和希區考克通過一次電話,人在紐約的Patricia 聽著遠在加州的希區考克向她抱怨改編進度。主因是《火車怪客》的劇本改編陷進死胡同,原來的兩位編劇都被希區考克開除了,最後找來犯罪小說高手 Raymond Chandler 才定稿。

Patricia從沒見過Raymond Chandler, 除了大師杜斯妥也夫斯基Dostoevsky之外,也沒興趣閱讀同輩作家的懸疑小說,理由很簡單,天下作家都想安安靜靜來寫作。

她偶而會和仰慕她的Graham Greene通信,雖然Graham Greene給了她電話號碼,但是兩人從沒通過電話。理由同樣是作家需要安靜。

人怪,才寫得出怪小說,同樣也才拍得出怪電影。

日落大道:女主角難產

大導演比利.懷德(Billy Wilder)心中,最適合演出《日落大道 》中那位過氣女星Norma的女星是性感偶像梅.蕙絲(Mae West)。

二戰期間,幾乎所有美國空軍健兒都愛用她的名字開黃色笑話,因為充氣救生衣(life vests),充氣後像大胸脯,breasts又和Mae West的名字可以玩諧音遊戲,根本就是夢中情人。

戰後,梅.蕙絲的星途直走下坡,但她不甘心就此息影,於是轉戰夜總會混口飯吃,半百徐娘,依舊顧盼生媚,還能顛倒眾生。由她來詮釋那位眷戀昔日風光,還想重回聚光燈底下的默片紅星Norma應是絕佳人選。

比利.懷德與編劇搭檔Charles Brackett滿懷期待去拜訪梅.蕙絲,講完故事大綱,以為她會一口答應,沒想到梅.蕙絲卻大發雷霆,「Norma 根本瘋了,你們怎麼會要我來演個瘋女人?」

Norma內心這麼糾結,不能忘情昨日的精彩角色,怎能用一個「瘋」字下結論?真的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比利.懷德只能摸摸鼻子,趕快離開。

比利.懷德第二位人選是好萊塢女王Mary Pickford,她是36位影藝學院創辦人之一,也是第二屆奧斯卡最佳女主角得主,走過默片到有聲片的黃金年代,親自見證到默片群星集體失業的慘狀,電影中Norma那句經典對白:「We didn’t need dialogue. We had faces!」是事實,也是嘲諷。

Mary Pickford說no 的原因是《日落大道 》的劇本太殘忍,也太變態,觸景傷情,她於心不忍。

第三位女星同樣是默片紅星Pola Negri,風華絕代,可惜開不了口,也被時代淘汰。但是她也拒絕了比利,原因是不想讓人對號入座,以為電影演的就是她們自己的故事。

這時,知名導演George Cukor挺身而出,向比利介紹了已經20年沒拍片的Gloria Swanson,她雖然淡出影壇,卻活躍在廣播電台中,而且還是健康飲食與運動的健身達人,不像Norma只會拍電影,也只想拍電影。

Gloria Swanson過去演過什麼電影!沒人記得,也沒人關心,因為只要這部《日落大道》就夠讓她名垂千古。

電影中的Norma說過:「我討厭復出這個詞,我只是重回大眾面前,當年我不告而別,大家都很生氣,如今我又回來了(I hate that (come back)word. It’s a return, a return to the millions of people who have never forgiven me for deserting the screen.)。」

她是唯一對比利說yes的女星,比利也沒讓她失望,她確實因為《日落大道》得到眾人關注與喝采!Norma失落的夢想,她都實踐了。

喬治米勒:上帝的磚頭

日前,他接受美國「紐約客(New Yorker)」雜誌專訪時,告訴了採訪記者Burkhard Bilger這段生命故事。

時光座標要回到1971年的澳洲,那年他26歲,新南威爾斯大學醫學院課業告一段落,正等著分發到醫院實習,於是前往雪梨的建築工地打工。

那還是一個不太講究工安的年代,工地工人不必帶安全帽,然後就有一塊磚頭從14樓落了下來,不偏不倚落在他和另一位工人之間,碎裂滿地。

再歪一些些,這個世界就少了George Miller這號人物。
當然更不可能有從《迷霧追魂手(Mad Max)》開始,持續45年的《衝鋒飛車隊》系列, 甚至是拍完《瘋狂麥斯:憤怒道(Mad Max: Fury Road)》後十年,再完成前傳《芙莉歐莎:瘋狂麥斯傳奇篇章(Furiosa: A Mad Max Saga)》。

望著碎磚,想著生死一瞬間的驚險,他只想告訴自己一句話:「這不是我該出現的地方。」

那時,他和弟弟Chris合作了一部短片,拿下新南威爾斯大學的學生電影競賽首獎,獎品是可以參加墨爾本的電影工作坊。當年,行醫的人生穩妥有保障,根本沒想過要以拍電影過一生。

擦肩而過的落磚改變了他的想法。

第二天,他騎上摩托車,連騎九百公里,從雪梨遠征墨爾本。他在電影工作坊完成的第一部作品叫做《電影中的暴力─第一章(Violence in the Cinema Part 1)》,描寫一位精神科醫生坐在椅子上對著鏡頭滔滔不絕說話,然後有人闖了進來,直接開槍噴死了他。

這則故事的第一個訊息是:他愛機車。

第二個訊息是:他愛暴力。


機車與速度,暴力與壯烈,從磚頭落下的那一刻,從他決定拍電影的當下就與他再也形影不離。

《迷霧追魂手》的劇本就出自《電影中的暴力─第一章》台詞原稿作者Phillip Adams 的手筆。冥冥中一切似乎都是上帝的安排。

20世紀最會拍沙漠的導演,當屬David Lean。

21世紀最會拍沙漠的導演,則是George Miller。尤其是那種世紀末的末日絕境氛圍。

《芙莉歐莎》的沙漠稜線與光影,除了歎為觀止,還有更多賞心悅目的能量,無情荒地有情天,他的鏡頭讓我佩服又感動。

天堂之門:世紀絕唱

人世如此不公平,人世又如此公平。

對投資人而言,Michael Cimino執導的《天堂之門(Heaven’s Gate)》絕對是災難,耗資4400萬美金,票房只有350萬美金,塞牙縫都不夠。依當時物價4400萬美金約等於今日2億2千萬美金,區區這點盈收,讓1919年成立,曾因出品007電影風光一時,躋身好萊塢八大公司之林的聯藝(United Artists Corporation) 也不堪賠累,黯然被米高梅公司( Metro-Goldwyn-Mayer Inc)併購。

《天堂之門》的災難在於上映前夕,因為影評悉影劣評,聯藝公司毅然斷腕撤片,要求導演從原本的三小時39分版本剪掉70分鐘,只剩二小時29分鐘,但仍不濟,劣評如潮,門可羅雀,血本無歸。

正因為票房慘賠,曾因《越戰獵鹿人(The Deer Hunter)》拿下奧斯卡最佳影片和導演獎的Michael Cimino(1939-2016)從此一蹶不振,接下來的36年餘生,再無大片機會;至於該片男主角Kris Kristofferson更因此跌下好萊塢A咖行列,再無傲人作品,只能浪跡歌壇。
乍聽之下,《天堂之門》似乎是一部受到詛咒的電影,還好,美國人不喜歡《天堂之門》,歐洲人卻頗有好感,該片2012年修復完成,並在威尼斯影展重映長達三小時36分鐘的導演版,一舉平反污名,很多人都推崇是史詩經典。我則是又晚了12年才看到The Criterion Collection發行的藍光片,在震驚、佩服與理解的三重心情下,享受了《天堂之門》的聖堂餘暉。


震驚是Michael Cimino心大手筆更大,電影描述1890年真實發生的詹森縣富人與新移民的械鬥血戰(Johnson County War),號稱動員了1200位臨時演員,Michael Cimino的寫實要求就是逼真,絕對的逼真!所以,除了要重建當年縣鎮景觀,更要做到栩栩如生的經濟動能,不但熙來攘往人人有事在忙,馬車馬匹和行人更在爛泥路上爭道,至於火車、工廠和住家煙囱都要冒煙,其次則是開場的哈佛大學畢業典禮,從校園繞行、講堂致詞到校園舞會,無一不是人山人海,要喊要叫還要跳,從清早鬧到晚上;再者,最後決戰更仿效羅馬兵團的陣列場景,壯觀又慘烈。從排場到執行,在在讓人目瞪口呆,我何只佩服,更要讚歎為神人之神作了。

然而,《天堂之門》絕非唯大是尚,詩情豐沛更是攝影師Vilmos Zsigmond送給影迷的心血傑作,全片在美國蒙大拿州冰河國家公園(Glacier National Park)取鏡,山川壯麗不在話下,每格底片從構圖到敘事都如詩如畫,看得人心曠神怡,完全明白那些移民何以要跋山涉水追尋美國夢,斯土斯景根本就是人間天堂,《天堂之門》其實指的是這群新住民的社交集會溜冰場,只是他們都沒料到進入天堂國度的代價是一條條人命,一椿椿屠殺血案。

《天堂之門》的品質禁得起檢驗,錢究竟是怎麼花的?銀幕上都能清楚看見工作員和演員的心血氣力,問題在於預算失控,沒有一位製片能駕馭導演,命令導演煞車,才會成本一再膨脹。

《天堂之門》究竟片長需不需要超過三小時?見仁見智,我能體會Michael Cimino因為精雕細琢,而且用力揮灑,每格都是精品,所以捨不得隨便動剪刀;然而我也看見Michael Cimino不知節制的膨脹失控,從校園巡禮到畢業舞會其實無需長篇累幅;天國之門的音樂盛會與黑名單的逐一唱名,也都有商榷空間;甚至讓人看得掩手遮目的鬥雞大賽,都似乎看見了Michael Cimino無意動手修剪的不甘不願與不想。

不過,《天堂之門》最大的盲點則在於山川壯麗,角色平板,財團與移民的鬥爭何以激化到屠殺?Kris Kristofferson身為執法官員卻又終日爛醉的矛盾情意結,其實交代不清;Christopher Walken甘為財團賣命殺人,卻又相信憑一己之力就能夠保護愛人的一廂情願,何其幼稚可笑(雖然他的青春造型真是迷人);John Hurt從慷慨憤青到財團附庸的怯懦墮落,同樣讓人莫名所以;至於問及一個女人難道不能同時愛兩個男人的Isabelle Huppert,算是全片最放得開,也最有層次的演員,但是她的左右為難,同樣也困在Michael Cimino對角色的靈魂欲求挖得不夠深不夠精準。


總體而言,我慶幸自己即時看見了《天堂之門》,曾經有人這樣拍電影,如今再也不可能這樣拍電影,Michael Cimino用他的一生換來這麼一部電影,怎麼說,都值得我們好好享受這三小時36分鐘的天堂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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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鶴如豹:張毅二三事

鶴,指的是他志氣比天高,行走江湖,常有鶴立雞群的霸氣;豹,指的是他的眼光犀利,行動快準狠,但又不流俗同,獨來獨往。

故事從一張有35年歷史的海報講起。

1984年12月01日深夜時分,家裡電話響了,話筒傳來張毅字

正腔圓的聲音:「在幹嘛?」「站著和你說話啊!」「啊…」他一時沒能會意,我笑著逗他:「卅而立,當然要站一整天!」這下懂了,他也笑了:「出來吃宵夜吧!」

那晚宵夜,選在來來飯店的一樓大廳(他不是愛搞排場,只是對食物很講究),客人不多,我們這一桌,張毅和蕭颯先到。張毅從皮包裡出拿出一張折疊過的大型海報─西班牙導演索拉(Carlos Saura)的《卡門(Carmen)》海報,「來,送你。」那是我30歲生日時唯一收到的禮物,珍貴又珍稀,當然要珍藏,後來特意用油畫裱褙處理,希望延緩紙質品終究酸化蟲蛀的宿命。今天得知噩耗,思憶故人,找出捲軸鬆舒展開,昔時對話歷歷如現。

索拉的《卡門》在當年的金馬國際影展上技驚四座,他透過傳統佛朗明哥舞蹈在小劇場空間中重新詮釋比才歌劇《卡門》,身材直挺,舉手投足有如刀劍俐落,耍頭晃腦有如風切勁雷的男主角Antonio Gades,一個側身,一個回眸,帥到不行,顧盼自雄的傲勁,顛倒眾生。

80年代的文青很難不喜歡Antonio Gades,張毅的外型與個性與他約略相仿,身姿如鶴,昂首闊步,提起文藝圈對《玉卿嫂》光怪陸離的評論時,習慣性地眉頭輕挑,下巴微抬,一副不可置信又無可奈何的輕哂。送禮也要送氣質相近的物件,我相信那是他的堅持與品味。「他比較像豹,獨來獨往,不太合群。」隨後趕到的楊惠姍這樣加註眉批,「連走路樣子都像豹!」

「他啊,才愛美愛帥得呢!」楊惠姍有她獨到觀點:「每次出國都會搶著去買新款白襯衫。從衣領款式、扣子到材質,比誰都計較,每次都要和王俠軍競相炫耀剛買到的新襯衫。」平常一襲白衫,藏有多少細節?多少學問?張毅跡近龜毛的著衣美學就如數橫移到他的電影創作上,從《玉卿嫂》、《我這樣過了一生》到《我的愛》,所有的美術細節都反射著主角的性格和際遇,最極致的講究當
屬《我的愛》,雪白如冰、藍黑如魘的光影色澤,用來呈現希臘神話Medea懲治出軌丈夫,不惜毀家殺子的慘烈絕決,都有著讓人不寒而慄的視覺撞擊。


那一年,張毅邀我多次到榮芳錄音室見證《玉卿嫂》配音作業,在那個還沒能同步錄音的時代,看著楊惠姍如何對著畫面捕捉癡情女人的怨慕情懷,用聲音讓玉卿嫂更添惆悵悲憤;在錄製主題歌的排練場上,楊惠姍也親筆寫下主題曲「少年往事」的歌詞,委婉向我解說著「用刀把往事的風箏割斷,隨時間的風飄蕩遠離…」是如何貼近那位傷心女人的委屈心曲。現場一再NG,一再重來,張毅讓我看到的是精雕細琢的打磨工程。

我也試探過各玉卿嫂的蹺腿床戲究竟怎麼拍出來的?張毅悄悄遞給我兩捲日片錄影帶,都是情色經典,「我們做過功課,腳的姿態說訴說著她對慶生的欲望,也說著要掌控慶生的心。」在那個年代拍那麼露骨的床戲確實不容易,拍戲現場終究要喝點酒,才能放開演去。

1988年初春,度過劫波的張毅和楊惠姍聯手打造了「琉璃工坊」,到淡水工廠實地參觀過惠姍在高溫爐旁,揮汗如雨的工作實況,老朋友能做的只剩行動支持,那一年的年終獎金就全數拿去買了楊惠姍以不同於傳統琉璃製程的脫蠟工法製成的墨綠作品,30多年來,楊惠姍的技法一再蛻變,家中這只第一代作品默默註記著創業惟艱的拙撲古意。

1998年初秋,短暫替亞太影展打工,唯一的創意是何不用琉璃獎座取代傳統獎座?那一天,張毅和楊惠姍聽到我的想法,眼神都有光,曾經是電影人,永遠都會是電影人,把金馬影后和最佳導演聯手打造的琉璃作品帶進電影,那只獎座就算不會絕後,也絕對是空前之作了吧?

只可惜,我沒能守候到最後,就與影展當局不歡而散,然而,惠姍沒曾忘記「無中生有」的那段做夢時光,影展散局之後,郵差送來惠姍寄出的厚重包裹,裡頭就是那座獎座的複刻品,沒有銘文,也沒有貼牌,然而獎座的線條曲線卻清楚記載著我們情思交會的那段時光。

後來再相逢,都是在琉璃工坊的展覽會上,不時聽著楊惠姍說起張毅飽受病魔折磨的故事,語氣中儘是心疼與不捨,然而,傲氣又倔強的張毅依舊像豹子一般,昂首闊步地帶著我解說著每一件藝品的創意與難度,那種眼神,那種毅力總讓我想起他在1983年執導的《竹劍少年》中,年輕的侯冠群每天奮力地踩著單車朝自己設下的目標往前邁進的汗水意志。人生如影,他一直都是那位竹劍少年啊!

日子:蔡明亮與卓別林

少,即是多,音樂只要聽見心坎裡,小曲清唱,也有餘韻無窮,這個音樂魔法,蔡明亮明白。(照片取自台北電影節臉書,攝影Gelée L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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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盛之城:魏德聖逐夢

答:真的很痛。不只是《賽德克巴萊》,拍《KANO》時也要搭景重現舊日景觀,電影殺青後,眼睜睜看著這些辛苦搭建的場景被拆到剩下一片空地,雖然總是安慰自己:「哎呀,沒關係。」但我心裡是很在乎的,搭得這麼辛苦、考據歷史的場景拆掉的剎那,我心裡是很痛的。於是,我開始思考著要怎麼留住這些場景。

這幾年拍電影的心得是意外發現竟然可以創造及帶動地方的觀光資源,《海角七號》對墾丁觀光的影響就是其一,但那還是無心插柳的結果,到了拍攝《KANO》時,因為獲得嘉義地方商圈鼎力支持,更讓我想要創造一個可以好好拍片,又可以帶動地方繁榮的共存商機。

拍電影以來,我心中一直有個夢想:能不能有座電影院可以全年放映我的電影?以往,拍電影的人最苦惱的就是找不到戲院上片,或者演沒兩星期就下檔了,來不及的影迷只能在電視頻道或是買光碟回來看。所以我就立志想蓋出一家戲院,每天都可以放映我的電影,永遠不下檔,想看的人每天都能來看片。

答:「豐盛之城」,這座園區其實是源自我已經籌畫多年的《臺灣三部曲》系列電影,劇本是早在2001年就寫好了,當時我做不來,也沒能力去實踐夢想,然而經過十多年的實戰與累積,我知道是時候了。只不過,從一部電影發展到實體園區,則反映著我心頭一直思考的問題:除了拍電影外,我是否也能留下場景?當觀眾來到園區看完電影後,我又還能另外給些他們什麼?是否可以讓孩子透過這些場景感受體驗式的歷史教育?加上園區坐落在農田旁邊,於是我又開始思考如何跟在地農業結合?可不可以改變一日遊的國民旅遊舊思維?安排更多休閒活動讓觀眾參與,因此又去規劃如何結合旅館與民宿,與附近農家合作飲食或農產品的產銷連線,結果夢想愈搞愈大,目前的規模早已不是我一個人就能實現,需要更多團隊與夥伴一起來。

答:坦白說,過去10年裡經歷的許多事情,到現在回想起來我也會害怕,我常形容自己就好像就一位負責拆炸彈的人,有些人是拆第一顆炸彈可能就爆炸身亡,有人則是拆到第4顆炸彈才爆炸,直到現在,我的工作也還在拆炸彈,只有等到炸彈全部拆掉的一天,才能無憂無慮,才能解放。

我的記憶力不太好,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加上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於是很少去回想以前的事情,也因此我常常會重蹈覆轍—-過去犯的製作與技術上的錯誤又再錯一次,有人曾問我,如果可以回到過去,是否還會做同樣的選擇?但我認為對我來說還是會做出同樣的抉擇,因為在那個時間點,我能力的極限就在那裡,對有些人來說可能只有60分,但對我來說已經是我的100分了。我要繼續努力的是未來的事情,而不是再檢討過去的事情,也許等有天我把所有想做的事情都做了,才有辦法安靜沉澱,但安靜沉澱時又去回想過去的事情,又讓我覺得彷彿是自怨自艾、自我憐憫,我不是不會想這其中的事情,只是不會刻意去想罷了。

答:17世紀的台灣就是台灣歷史的第一頁,能從台灣歷史的第一頁出發,光想到這一點就夠讓人興奮了。

不管是《賽德克巴萊》或《KANO》,我都不曾想把格局搞得這麼大,但是大航海時代的台灣絕對夠資格,想要認識台灣史,一定得先知道這段文化衝突激盪下的火花。那個時代的商業貿易就熱鬧非凡,歐洲人、漢移民、原住民族同處一島,不同的文化相互撞擊,光是荷蘭東印度公司就有日耳曼、丹麥等外籍職員,又有來自印尼班達島的黑奴、加上漢人海盜,西拉雅族以及卑南族、台中的大肚王國等。相較後來的日治時期,17世紀台灣面對的衝撞元素更大,台灣走進歷史的第一幕就這麼百花齊放,如同美國歷史一樣,所以我規劃將那個年代的魅力重現在園區裡,那一頁多數人陌生卻熱鬧非凡的台灣歷史,應該就能吸引充滿好奇的台灣人及外國遊客,來此一遊。

我這個園區不會是遊樂場,而是運用電影元素與拍攝實景,結合科技藝術、虛擬實境(VR)、增擴實境(AR)等營造大航海時代的台灣。我很貪心,我希望這裡會是讓你動腦的娛樂場,完全不想打造那種有滑水道、雲霄飛車的傳統遊樂園。

答:當初看完小說,就有改編的衝動,但是我不想照抄書中的情節,我的改編方法是上午看完一遍小說、下午再看一遍後,就把小說擺在一邊,心想,我能記住的部分肯定就是小說裡面最吸引人也重要的情節,無法記住的,顯然不重要,也就不必寫在劇本裡。

我的劇本選擇從三個角度談那個時代,分別從原住民、漢人、荷蘭人三個觀點出發,我想講的是關於「逃」的故事:人要活,就要逃;要生存,更要逃。也因為逃避才能有生命的延續,歷史是衝撞後的妥協延續而下,就像是台灣的命運。

我覺得台灣人之所以自信心薄弱,源自於對自我的不了解,我盼望自己的電影和園區能讓大人願意帶著孩子過來走走,知道台灣的歷史是這麼精彩有趣,或許台灣人能對自己更有信心。

過去拍《海角七號》能夠成功,並非是我和這部片有多厲害,一開始也從沒想過這部片的作用力這麼大,會這麼受市場歡迎,我只單純認為我自己看了會哭會笑,也許觀眾跟我也有一樣的感覺。《海角》大賣後,我沉澱靜思,或許是當初鎖定的是「失敗者」市場,我讀過一篇報導,提到全台灣不分藍領白領階層、超過9成都覺得自己的生活很失敗,也許這種失敗者心理源自於長久以來很不友善的國際情勢以及經濟因素,如果有一部電影,讓人看見也許我們有點小奸小惡,但本質並不壞啊,也許我們只會唱幾首小歌,但大家一起組團合唱,日子也可以過得很不差啊,就有人看完《海角》後開始覺得:「台灣不錯,自己也不錯。」這些真實的回饋,都讓我更有信心只要講一個關於台灣的故事,或許也能讓大家因而更有自信。坦白說,「創造自信」是我最想表現的,就像《賽》讓更多原住民了解祖先光榮奮戰的歷史,《臺灣三部曲》的目的就是讓大家對自己更有自信,外國人也能因此認識台灣歷史,並進而對台灣產生尊重。

答:我沒有能力重建西拉雅語言,我靠的是清華大學語言所,他們研究西拉雅語言已經近廿年了,透過《新港文書》所留下的拼音來重建西拉雅語外,也有從不同族群的語言裡尋找西拉雅語的文法,目前活化西拉雅語的研究進度已經能夠造句,於是我就委託學者試著看將第一集《火焚之軀》的劇本翻成西拉雅語,光是這個工夫已經折騰了一年多,實在不容易。

清大語言所希望可以透過電影讓西拉雅語復活,甚至也能在生活裡自由運用,千萬不能只像是朽木枯骨一樣擺在資料庫裡供後人憑弔,我總想如果一部電影可以背負著這麼多人的心願,也是有趣的負擔,而且我相信未來園區裡應該有很多方式可以來推廣西拉雅語,包括工作人員用西拉雅語服務,遊客用西拉雅語買東西能有折扣。

答:我想台灣跟好萊塢要比電影產業,可能追一輩子也追不上,好萊塢跑那麼快,時速有100公里,我只有時速20公里,怎麼追?愈追也是愈遠,所以我從不打算要追上好萊塢電影的腳步,世界很大,但我只追求這20公頃的小世界,希望台灣電影在這裡能有個延續。

實景拍攝有其魅力,雖然現在科技很進步,往往可以靠虛擬場景或是特效解決實景困難,但我在拍《賽德克》時最有趣的是拍攝演員在布置好的場景裡發揮出的戲劇張力,這對導演、演員,以及全體工作人員來說,這才是拍戲。以《賽德克》來說,當初幾乎演員都是素人,你要訓練一個素人到會表演、演得好是有難度的,因為演員的培養期很長,一個演員的表演是由內而外貼近角色,進入角色,這些素人演員能夠演得這麼好,其實是由外而內的影響所致,你得要創造環境、從服裝用語開始,讓他們走到那時空裡,他就會相信他是那時代的人。

記得《賽德克》開拍前,我一度很焦慮,很擔心素人演員是否演得來,但真正喊開拍後,每個人都變了,因為他們相信他們就是那個歷史人物,角色的靈魂已經進入到他們的肉身之中了,那時我才發現環境創造演員的重要性,而不是只有演員創造角色而已。

答:我常常也有這樣的疑問,我不過就只是個拍電影的人,怎麼會現在要來建造文化園區呢?導演要負責拍戲現場的指揮調度,現在則是得要負責調度不同產業的結盟,也就是說在攝影機的畫框外,我還是得調度一切。

園區內打算要做的項目,都是順著劇本自然就產生的想法,有了想法卻沒能付諸實現,實在很可惜,所以就要努力實踐它。這個案子對我來說最大的壓力就是不能有藉口,不能推說是資金不夠,或是技術不夠成熟等,我現在的壓力是園區落成50年甚至百年後,人們進到這個復刻17世紀大航海時代台灣的園區,會覺得彷彿穿越時空好似真的回到過去。

《豐盛之城》的夢想需要一個龐大的團隊一起來做,它不可能再靠一家電影公司來執行,所以我的果子電影要暫時退場,另外成立了熱蘭遮公司,我堅持要在此時追逐個夢想,主要做是因為等年紀大了、體力腦力都沒了,甚至人際關係也沒了,要實踐計畫的機會更稀微,我想趁現在還不怕死的時候來做看看,可能我這個人比較單純,我總認為做了就會成功,畢竟一路走來,我想做的都沒失敗過,需要的錢也都會即時出現,只是歡迎更多的人一起來加盟。

你的臉:攝影機的凝視

沒有人知道電影的疆界在哪兒,然而很多人知道電影有公式可以套用,所以很多電影長得彼此相像,再也沒了個性,然而也有很多的電影人努力把電影的邊牆往外推展,蔡明亮就是這款的創作者,每一部新片都是嘗試,亦都在革命,他今年膺選金馬獎閉幕作品的《你的臉》,就是把電影院更往博物館邁出一大步的理念實踐。

凡夫俗子的眼睛,這輩子通常會在3個場合凝視著人的臉:你們家多添了小天使時的呵護逗笑;遇見了一見傾心的情人,百看不厭,如癡如醉;以及電影中的偶像臉龐!電影院中俊男美女的臉蛋,透過特具的放大功能,讓觀眾看見了勻稱的線條,光滑的肌膚,飄逸的氣質,透過細部凝視所投射出的夢幻想像,就是偶像崇拜的緣起,葛麗泰.嘉寶的臉,因此成為經典,奧黛麗.赫本、莎莉.賽隆與林青霞的臉亦因此成了傳奇。

不過電影的夢幻意境,不盡然只繞著美轉,醜,亦能帶來巨大的震撼與省思,例如,台灣電影《幸福城市》中飾演刑警的夏靖庭就以一張滿是風霜,皺紋如棋盤的臉,道盡了黑白兩道掛鉤利用,是非善惡早已無分界的滄桑本質,那是2018年台灣電影最勁力,也最有故事的一張臉。

從人的臉帶來的悸動美感,同樣適用於博物館中的精品。例如,到了羅浮宮,你會在蒙娜麗莎的畫像前駐足半天,循著她的目光,尋覓也尋思佳人為何而笑?為誰而笑?到了奧賽美術館,看著梵谷的自畫像,你亦試著從梵谷的沉重筆觸中找尋他靈魂深處的寂寞。博物館教會了觀眾從「凝視」作品的色彩、線條、手痕與技法中,發掘藏在作品中的生命密碼,認知人生的美麗與哀愁。

蔡明亮在《你的臉》中找來了10多位素人,各自花上幾個小時的時間,讓他們對著攝影機發呆、沉思或者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攝影機對準他們的五官,捕捉他們靜動之間的神采,然後再邀請觀眾在別無選擇的時空限定中,逐一凝視這一張張陌生的臉。

這輩子你會花多少時間去關注那些陌生的臉龐?何況是蔡明亮刻意選擇了一幀幀蒼老的臉,最年輕的李康生尚且已經年過半百,其他的老人,其他的臉,不是銀絲如雪,就是髮線已後撤,眼袋腫贅肉沉,霜塵滿面之餘,還有年輪的刻痕與堆疊,加上有人眼神空茫,有人沉沉睡去,乍看之下,沉重得宛如一闕青春輓歌,你要如何面對?

博物館的藝品可以不交代作品背後的故事,蔡明亮雖然也厭倦了說故事的傳統框架,但他清楚知道電影的動與藝品的靜之間,還是有能量流動之別,他可以把每位素人的生命故事壓到最低最淡,甚至有半數的男子都是靜默無語,反而是女人個個能言善道,擅長嘴部運動,因此陽成了凹,陰成了凸,最有動感的男人也只是拿起口琴吹起「月夜愁」,性別與能量的錯置,靜與動之間的不規則節奏,就先讓電影有了一股氣的流動。

這時候,偶爾出現一兩位會說故事的角色,淡淡回顧著如何從高中畢業的第2天就離家北上,應徵到照相館上班,卻被老闆強要換上泳裝,拍攝人形廣告的情色歷險記;或者是為償夫債,只能全年無休工作,直到孩子長大,才付錢給丈夫買回自由身,她們無怨無艾,人生的滄桑早已船過水無痕……蔡明亮就像是善用薄鹽提味的大廚,穿插著這些驚鴻一瞥的生命小故事,就讓全片不再枯澀,反而是在靜像凝觀的空白時刻,多了咀嚼韻味。至於被攝者的五官與表情,透過蔡明亮的鏡位與光影變化,不但牽動著觀眾的情緒,也勾引著想像,不管是試著拼湊那張臉背後的故事,或者揣想他為什麼不敢直視鏡頭的心理,一則又一則的想像故事,就在觀眾心中建構完成,而且每個人的版本與答案還各不相類。

而且,就在你以為《你的臉》就是一張一張的臉時,蔡明亮的最後一招卻是讓大家看見了拍攝場景:中山堂。現場只有門窗和偌大空間,沒有人兒走動,只有光影變化,因為那是中山堂的臉,那是比這些受訪者更老的一張臉!只要你看了《你的臉》,不管願不願意或者理不理解,蔡明亮拋出「建築物的臉」的設定,肯定會撞擊你的感官細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