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殿大飯店:金劍沉埋


柏格曼做得到,其他人就未必了。黑澤明的《夢》,仁智互見,仍有讓人驚艷的靈光,《一代鮮師》就有點迷亂;安東尼奧尼的《雲端上的情與欲(Beyond the Clouds)》頗有詩情,《愛神(Eros)》就失手了;羅曼.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2019年的《軍官與間諜(J’accuse)》猶有可觀,如今夕陽一搏,徒增唏噓,著實讓人扼腕。


2023年入選威尼斯影展的《宮殿大飯店(The Palace)》,是羅曼.波蘭斯基在90高齡完成的一齣諷謔喜劇,A comedy not funny ,成了讓人笑不出來的farce鬧劇,讓我有濃濃失落與感傷。


從階級觀點針砭富豪的作品所在多有,《宮殿大飯店》亦不例外。因為只有揮金如土,一身皮裘的奢華豪霸,才能進住這家位於高山上的宮殿大飯店。問題在於財富不等同品味,階級不代表高尚,財大氣粗的土豪嘴臉,早已是騷人墨客消遣不遺餘力的素材。不是不能再笑罵,而是要問新意在哪兒?


波蘭斯基聚焦千禧夜,揶揄富豪權貴,看得出他在世紀交替時刻,透過一群人老珠黃,猶仍眷念往昔的過氣遺老,諧謔體檢昨日餘溫,可惜招式疲老,相對於瑞典導演Ruben Östlund先後已經在《婚姻風暴(Turist)》、《抓狂美術館(The Square)》和《瘋狂富作用
(Triangle of Sadness)》中完成的權勢富貴嬉笑怒罵三部曲;Wes Anderson 的《歡迎光臨布達佩斯大飯店》也在舊瓶中釀出新酒。波蘭斯基的刀法只像是一齣大飯店的八點檔電視劇,反而更像是在嘲諷自己的矯揉做作。


從1999年跨進2000年的那一晚,沒發生的就是沒發生,一度吵得沸沸揚揚的千禧蟲焦慮症候群,當下就成了癡人笑譚;葉爾欽在1999年最後一天,上電視宣布「禪讓」普丁,不但是卸責免罪的政治交易,驗諸25年來的戰火動亂,波蘭斯基搭配俄羅斯黑幫男女的錯愕狂歡,明明有嘲諷意圖,卻處理得像是天方夜譚;美容名醫以小針美容致富,卻導致千人同貌,紅顏已老,矽膠不老,當然是20世紀的美容笑譚;強索金櫃鑰匙,最終卻遭反鎖,抱金而終的黑道笑話,一如攜家帶眷,千里追親認父,求能分得一杯羹的癡心孤兒,結果同樣也可預見,沒有意外,全片沒有一位可愛/可憐角色,觀眾找不到寄情角色,看著老男老女,演出處處老梗的舊戲,能不唏噓?


有夢最美,縱浪大化中,勇於逐夢,絕對值得喝采。只是這個夢究竟幾斤幾兩重?終究還待量秤品評。


《宮殿大飯店》並非一無是處,還是有兩大亮點:一是喜劇泰斗John Cleese飾演用企鵝與珍珠墜鍊討好胖妻的富豪,馬上風之後,全程面無表情,銜著雪茄演屍體的木然含笑,算是全片最有亮點的表演。相信也羨煞了同樣用力卻不討喜,也不討好的Fanny Ardant、Mickey Rourke和Joaquim de Almeida等人。


其次則是羅曼.波蘭斯基晚年知音(收押坐牢時刻,都由他代發聲明),作曲家Alexandre Desplate打造的音樂,華麗節拍,非常動聽,可惜一直要到片尾字幕是才得著龍飛鳳舞的悠遊空間,只要守到最後,還是得聆一場不虛宮殿之名的音樂饗宴。


最後,我想送「歸去來辭」給波蘭斯基,尤其想為他唸以下這幾句:「羨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已矣乎!……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遑遑欲何之。」

伊達的抉擇:太上忘情

《伊達的抉擇(Ida)》以伊達為中心,帶出三個半徑不一的同心圓,分別叫做:宗教、政治與記憶,讓人看到了一個時代,一個選擇性的殘缺記憶。

電影從修道院開始,一心要奉獻宗教的伊達(由Agata Trzebuchowska飾演 )正在擦抹耶穌像,不管是要拭淨或上漆,此舉都在榮耀她的神,她的細心呵護,直接書寫了她的宗教虔誠,也預告了日後她得向耶穌告解,才能展開人生新旅程的抉擇之難。

導演Pawel Pawlikowski選擇黑白色澤,來突顯伊達的潔淨與肅穆,前十分鐘只要是伊達的特寫,人物都只佔了三分之一的比例,讓伊達有如聖殿使女,亦有如從古典名畫走出來的仙子,全片的純淨美學就透過色彩與構圖,準確傳達了伊達有如小白花的清純無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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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伊達的抉擇》畢竟還是一部從清修到紅塵再回返清境的公路電影,修道院的院長要獻身之前伊達先行返鄉,紅塵斷根,才能了無遺憾,況且伊達又是從小在修道院中長大的孤女,唯一的親人Wanda 姑媽(Agata Kulesza飾演)可以多年不聞不問不見她,不理她,連信也不回,但是伊達不能不知道她的血脈出身,唯有嘗過紅塵的萬般辛酸或甘美,伊達的決志才更堅毅與甜美。

政治與記憶的圓弧,就在她返鄉後逐一漾盪開來。每天泡在酒精和欲望中的姑媽打開了記憶庫,伊達這才知道她是猶太人,猶太人和基督教有歷史恩怨,但是基督教卻在戰亂時分收容了逃過納粹刀斧的伊達;反而是其他的波蘭人在納粹迫害時,跟著落井下石,巧奪家產,若不返鄉,伊達不會明白,那個時代的罪惡與黑暗,不只是元兇納粹而已。

歷史的傷疤總是腥臭又醜陋,選擇迴避的不只是唯利是圖的鄉民,也同樣包括了投身共黨,變相當極權走狗,用司法鎮壓異議份子的Wanda 姑媽,尤其是共產國際歌響起時,對照昔日理想,如今成了政權包裝,靈魂墮落至此,更讓人不忍回顧了。

姑媽開著車,帶領伊達走訪隱身在歷史與記憶角落的故鄉,每一處的暫歇,都讓伊達得見歷史與人性的傷口,但是其同樣見證了紅塵的多姿多采,完全不解世事的伊達唯有在聽見男伴讚美她的美麗時,才有了蓓蕾初開的喜悅。

只不過,這趟生命旅程只是情報蒐集,固然點滴在心頭,但是宗教紀律型塑出來的安靜人兒不再安靜,澎湃在血管裡的人性,讓她走出「太上忘情」的清貧守貞殿堂,也要一嘗「情之所鐘」滋味的俗人。

這個時候,伊達在夜半時分來到耶穌雕像前的告白,就極其沉重且有力,她在奉獻大典上澘然流下的淚水,更因兼具著覺悟與不捨的酸度,格外動人。

不過,這些都遠不如最後的那條回院道路,天上飄著雪,迎面有一輛接一輛的車子駛過,她從紅塵歸來,車往紅塵奔去,不是這兩趟的紅塵行,她不會如此心甘情願,也無法就此了無遺憾。

伊達沒有用話白註解自己的抉擇,青春的行動,搭配青春的臉龐,讓白雪映照下的修道院格外聖潔,看似天成,看不出雕琢手痕的鏡位處理,說明了導演Pawel Pawlikowski完全明白如何用影像來書寫生命密碼。

愛情長短調:兩種愛情

人類的歷史在世人一次又一次的選擇中翻轉前進,人類的愛情亦然。

愛情的發生與結束,也是一次又一次的選擇,不論是向左走或向右轉,千瘡百孔的心理波折總是在悲喜交織的情境中落幕。愛情來了,怎麼也擋不住;愛情說走了就走了,怎麼也留不住,更難重來。唯獨在電影裡,透過大師的巧手,可以將完全不同的發展面向並列呈現,提供世人更多的深思與回想。

波蘭電影大師奇士勞斯基的作品一向深受台灣民眾的喜愛與關注,因為他總能在山窮水盡之際,讓觀眾看到生命的綺麗與柔軟。他雖然在一九九六年心臟病突發離開了人間,七年來,他的電影依然在影迷間口耳相傳:《十誡》系列和《三色》系列的DVD都是藝術電影迷最鍾愛珍藏的瑰寶;他生前最後的劇本《天堂奔馳》去年由德國導演湯姆提克威拍成電影,再度贏得聲聲讚歎;他在一九八八年拍攝的《愛情短片(Krótki film o milosci/A Short  Film About Love)》在台灣以前都是只做影展放映,最近則換穿新衣,以《情路長短調》為名,三度在台重映。

《愛情短片》有兩個版本,一個是八十七分鐘的電影版,另一個則是五十八分鐘的電視版就是奇氏「《十誡系列》的第六誡。兩個版本差了十九分鐘,但是劇情同樣是描寫年輕的郵局職員湯梅克(Olaf Lubaszenko飾演)愛慕中年婦女梅妲(Grazyna Szapolowska飾演)的故事,由同樣一組男女演員擔網,結局卻完全不同,電影版生機盎然,電視版則悲涼殘酷,天南地北的劇情結論,呈現不同視野的人性境界,也考驗著影迷的生活品味與生命體悟。

「人間根本沒有愛情,一切都只是為了性。」奇士勞斯基試圖用一百字簡介《愛情短片》時特別提到了這句話,那是歷經滄海的梅妲發覺湯梅克一路偷窺她,釘視她,甚至公然敲門示愛後,以親密的愛撫行動讓湯梅克失控洩精時告訴他的人生教訓。初解人事的湯梅克因而悲憤奪門而出,回到家就割腕自殺,那一剎那,梅妲才發覺其實湯梅克就是她年輕時期的翻版縮影,她也曾經愛過,曾經以生命戀眷追逐愛情,但是過去的經驗告訴她:人間根本沒有愛情,男人的示好愛慕都只是為了性。所以冷酷的她以行動拆穿了湯梅克的夢想。

梅妲早已被無情歲月摧折死去多時的「少女心情」就在此時悄悄復甦:她開始偷窺湯梅克的公寓,到郵局查訪他的故事,他的生死,他的愛情與夢想成為她好想再擁有的人生情夢……

就在此時,奇氏安排了兩種結局:《情路長短調》中,湯梅克從醫院返家後,梅妲走進他的房間,電影戛然而止,屬於她們的故事可能就此展開,也可能無言告終,開放式的結局將各種的可能性交由觀眾自己去想像;《第六誡》中,湯梅克傷癒重回郵局上班,梅妲前往探視,湯梅克卻語氣泠淡地告訴她:「我不再偷窺妳了。」那是愛情已逝的最後告白,也是青春夢幻的終結。

電視版的結局是奇士勞斯基原始劇本的構思,他認為此一結局比較接近真實人生,因為愛情與傷害其實是比鄰而居的;電影版的結局,則是出自女主角的建議,因為愛情的酸甜滋味最難名狀,開放性的處理提供了更多的解讀空間。

一個故事,兩種結局的戲劇,是兩種閱讀人生的角度,王子和公主今後未必會過著快樂的日子,但是王子和公主今後也不必像仇人相見般冷漠眼紅,奇氏沒有提出標準答案,這種安排固然饒富趣味,但是《情路長短調》中最有創意的處理手法卻在觀點的轉折。前半段,觀眾全盤接受湯梅克的觀點,陪著他一同窺視、試探梅妲,分享他那種「愛一個人,就要那麼不問緣由地投入」的絕對主觀;然而,觀眾從不了解梅妲,她是畫家?還是妓女?她為什麼要莫名其妙接受這麼一個完全打擾破壞她生活的愛情?她為什麼要接受少男的愛慕?

劇情走到三分之二時,男主角住院療傷,一切峰迴路轉,我們的焦點才從「愛人的人」的大男人觀點轉向「被愛的人」,萍水相逢,生活裡突然闖進來一位少男,她到底該怎麼面對一份已經折翼受傷的愛情?她過去受的傷,現在的寂寞,未來是不是還有夢?她的癡情守候,夜半夢迴,讓你我驚覺,其實,她再也不是前半劇情中你自以為已經了解她的那個人……

多數的愛情悲劇都是因為愛情讓人昏頭,有人張牙舞爪地把「愛」掛在嘴上和追求行為上,只認定自己的追求目標,一旦得到愛情就欣喜若狂,失去愛情就難免落寞而自傷或傷人,卻忘了問他一聲:「我的愛,就是你要的嗎?」奇士勞斯基先讓佔有的愛情欲望得到伸張,隨後的觀點轉折,卻讓我們看到被愛的人如何徬徨,等待,以及追逐。

 

多一個轉折,人生的境界才豁然開朗,多一個轉折,人生的觀照才更完滿,多一個轉折,才讓我們得見奇士勞斯基與眾不同的大師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