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殿大飯店:金劍沉埋


柏格曼做得到,其他人就未必了。黑澤明的《夢》,仁智互見,仍有讓人驚艷的靈光,《一代鮮師》就有點迷亂;安東尼奧尼的《雲端上的情與欲(Beyond the Clouds)》頗有詩情,《愛神(Eros)》就失手了;羅曼.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2019年的《軍官與間諜(J’accuse)》猶有可觀,如今夕陽一搏,徒增唏噓,著實讓人扼腕。


2023年入選威尼斯影展的《宮殿大飯店(The Palace)》,是羅曼.波蘭斯基在90高齡完成的一齣諷謔喜劇,A comedy not funny ,成了讓人笑不出來的farce鬧劇,讓我有濃濃失落與感傷。


從階級觀點針砭富豪的作品所在多有,《宮殿大飯店》亦不例外。因為只有揮金如土,一身皮裘的奢華豪霸,才能進住這家位於高山上的宮殿大飯店。問題在於財富不等同品味,階級不代表高尚,財大氣粗的土豪嘴臉,早已是騷人墨客消遣不遺餘力的素材。不是不能再笑罵,而是要問新意在哪兒?


波蘭斯基聚焦千禧夜,揶揄富豪權貴,看得出他在世紀交替時刻,透過一群人老珠黃,猶仍眷念往昔的過氣遺老,諧謔體檢昨日餘溫,可惜招式疲老,相對於瑞典導演Ruben Östlund先後已經在《婚姻風暴(Turist)》、《抓狂美術館(The Square)》和《瘋狂富作用
(Triangle of Sadness)》中完成的權勢富貴嬉笑怒罵三部曲;Wes Anderson 的《歡迎光臨布達佩斯大飯店》也在舊瓶中釀出新酒。波蘭斯基的刀法只像是一齣大飯店的八點檔電視劇,反而更像是在嘲諷自己的矯揉做作。


從1999年跨進2000年的那一晚,沒發生的就是沒發生,一度吵得沸沸揚揚的千禧蟲焦慮症候群,當下就成了癡人笑譚;葉爾欽在1999年最後一天,上電視宣布「禪讓」普丁,不但是卸責免罪的政治交易,驗諸25年來的戰火動亂,波蘭斯基搭配俄羅斯黑幫男女的錯愕狂歡,明明有嘲諷意圖,卻處理得像是天方夜譚;美容名醫以小針美容致富,卻導致千人同貌,紅顏已老,矽膠不老,當然是20世紀的美容笑譚;強索金櫃鑰匙,最終卻遭反鎖,抱金而終的黑道笑話,一如攜家帶眷,千里追親認父,求能分得一杯羹的癡心孤兒,結果同樣也可預見,沒有意外,全片沒有一位可愛/可憐角色,觀眾找不到寄情角色,看著老男老女,演出處處老梗的舊戲,能不唏噓?


有夢最美,縱浪大化中,勇於逐夢,絕對值得喝采。只是這個夢究竟幾斤幾兩重?終究還待量秤品評。


《宮殿大飯店》並非一無是處,還是有兩大亮點:一是喜劇泰斗John Cleese飾演用企鵝與珍珠墜鍊討好胖妻的富豪,馬上風之後,全程面無表情,銜著雪茄演屍體的木然含笑,算是全片最有亮點的表演。相信也羨煞了同樣用力卻不討喜,也不討好的Fanny Ardant、Mickey Rourke和Joaquim de Almeida等人。


其次則是羅曼.波蘭斯基晚年知音(收押坐牢時刻,都由他代發聲明),作曲家Alexandre Desplate打造的音樂,華麗節拍,非常動聽,可惜一直要到片尾字幕是才得著龍飛鳳舞的悠遊空間,只要守到最後,還是得聆一場不虛宮殿之名的音樂饗宴。


最後,我想送「歸去來辭」給波蘭斯基,尤其想為他唸以下這幾句:「羨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已矣乎!……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遑遑欲何之。」

以愛之茗:霧中的問號

電影出現許多漢字,繁體招牌,壁面字畫,你疑惑,因為你知道,那應該不是臺灣。

電影出現許多漢語,口條緩慢,好隔閡、好刺耳,你確信那應該不是臺灣人會說的話。

看了劇情簡介,你才明白愛亞來到了廣州?是的,不看簡介,一切如在霧中。

電影出現許多臺灣演員,任導演指揮,形體俱美,卻生硬刻板像傀儡,你開始揣想到底怎麼了?

茅利塔尼亞出生的非洲導演西薩柯(Abderrahmane Sissako)最新作品《以愛之茗(Black Tea )》一如其中英文片名,曖昧,但是訊息混亂,難以理解參透,更別說咀嚼回甘又有餘香。

電影描述一位名叫愛亞Aya(Nina Mélo飾演)的象牙海岸女生,到法院公証結婚時,因為準夫婿拍殺蟲子的粗魯動作,確認彼此無愛,不會幸福,毅然悔婚。愛亞輾轉來到漢人城市,遇見相愛的茶商王材(張翰飾演),也才知道王材旅居非洲時曾有外遇,育有一位私生女,多年未聞問探識,夢中相會,卻如情侶席地觸頭。劇情轉彎處,問號緊隨而至,久久難釋。

王材曾以「紅茶」形容愛亞:「入口溫潤如玉,餘韻無窮……」似乎那是對茶葉香氣的「頂級」形容,但是紅茶的英文Black Tea,難免讓人想及愛亞的膚色。同在茶室工作的男女,如非相濡以沫,又如何體會盈口茶香?

導演Sissako安排王材與愛亞對坐品茗時,愛亞略為靠後,王材卻朝前極近,少了品茗的悠閒與從容,反而透露著獵人與獵物的關係。一如王材傳授茶藝時的肌膚廝磨。曖昧,其實不避諱;隱晦,其實都看在眼裡。

Sissako的搖擺不定,帶給觀眾只有更多的朦朧與困惑,一如吳可熙與愛亞沒頭沒腦的三秒鐘肌膚相親,是夢?是真?是潛意識?還是恐懼的投射?Sissako到底想講什麼?才是重點,交給夢,交給觀眾自行解讀,其實都是創作貧血的托詞。

語言的緩慢與不食人間煙火,也是困惑與混亂的起點。愛亞的漢語講得很流暢,雖然帶有外國人的腔調,合情入理,反而是眾家臺灣演員刻意慢條斯理,贅詞又多,盡失生活本色,全在浮面打轉,全無靈魂。語言生疏一直是跨國合作電影的雷區,《以愛之茗》的黑人之間,也不講母語,而是以漢語溝通,也是讓人滿頭問號的安排。

黑人與白人的文化隔閡與偏見,無所不在,過去已有極多論述,如今換成漢人與黑人一樣存在,Sissako察覺到了,但他卻像包裝過度的茶具,把訊息藏進層層包裝底層,直到祖孫在餐桌上爭論「黑人與猩猩」和「一帶一路」的傲慢與偏見時,主題才驚鴻一瞥,讓人了悟何以這座城市何以有這麼多窺伺人民的警察與社區巡守員,但也只是微微亮相,卻又快閃轉身。

臺灣有能力,也有機緣支持知名導演拍片,把台灣的軟硬實力帶上國際都是好事,畢竟Sissako的前一部作品《在地圖結束的地方(Timbuktu)》針砭亂世暴政既犀利又精準,在國際間極具號召力,《以愛之茗》入選柏林影展競賽就是一例。

但是《以愛之茗》從發想到執行,都還在摸索琢磨,尚待採摘、發酵、揉捻與培火,並非成竹在胸,理念與技藝已經渾然天成的成熟作品。我的挑剔與評論是影片完成後的「後見之明」,未能反映文策院等臺灣出資單位初讀劇本時,究竟投與不投的猶疑為難,然而《以愛之茗》的成品,卻可以讓大家就國際合作的實務與決斷,開啟更多的討論機制。

日落喜劇:卡通默劇舞

《日落喜劇(L’étoile filante)》比較像劇場電影,比較像人體卡通,比較像早期音樂舞蹈電影。透過這類觀點來欣賞,就能得著不少「復古」喜趣,否則就容易陷進盲區。

身兼《日落喜劇》 編導演的比利時藝術家Dominique Abel 和Fiona Gordon,讓我聯想起美國擅長stop-motion風格拍片的導演Wes Anderson ,因為美術豐富精彩;情節敘事總不按牌理出牌,詭奇古怪;演員肢體動作自成一格。Wes Anderson 偏向卡通,Abel與Gordon則偏向劇場與舞蹈。

《日落喜劇》 描述一位神秘男子進入一家「流星」酒吧,認出隱姓埋名的酒吧老闆身分,要報復昔日斷臂之仇,但是義肢不聽使喚,笑話百出。酒吧老闆夫婦想找外貌相似的替死鬼頂替,卻又引來了尋找失蹤丈夫的私家偵探。

劇情看似簡單,但是邏輯跳躍,情緒隱晦,不時有默劇表演或舞蹈場面穿插切入,讓人分神岔戲,因為每一場表演都極有趣,前因後果串接不易,惜字如金的導演不想被黑色電影的框架綑綁,也無意清楚交代角色間的關聯與恩仇情節,如果純欣賞每一場戲的吉光片羽,就會覺得賞心悅目,真要細究情節,就覺得到處坑坑疤疤。

《日落喜劇》的英文是《The Falling Star》,但是原始片名叫《L’étoile filante》,不管是The Falling Star 或L’étoile filante指的都是「流星」,不是「日落」,「喜劇」則是發行商依據電影內容的另類解讀。《日落喜劇》就是一場接一場的喜劇,默片也好,卡通也好,歌舞劇也好,Dominique Abel 和Fiona Gordon運用電影媒介串接了劇場與舞蹈。

野火蔓延時:幽雅敘事

久違了德國導演克里斯汀.佩佐(Christian Petzold),他的《野火蔓延時(Afire)》從遠方慢慢燒向觀眾,留下難忘火痕。

淡而有味,是功力。從一開始的混沌乏味,慢慢有了暗香飄動,一路感受到幽香浮現,最後5分鐘更澎湃衝撞,濃香四溢,坦白說真是功力非凡。

德國導演克里斯汀.佩佐(Christian Petzold)的《野火蔓延時(Afire)》就展現了這麼層層轉進的敘事功力。

《野火蔓延時》描述作家Leon協同朋友Felix到海邊別墅寫作,歷經車子拋錨、森林迷路、夜半叫聲到靈感枯竭的徹底混亂,然後神秘女子Nadja與疑似男伴Devid先後現身,Leon 的情緒波動更形劇烈,他到底怎麼了?電影片名《Afire》悄悄敲著邊鼓。

有過趕稿壓力的都知道,距離截稿日期還早時,有一搭沒一搭,愛寫不寫。直到火燒眉頭,壓力破表,有人腎上腺素大噴發,不但文采燦然,而且即時交稿;有人則是唉聲嘆氣也找不到出口,不是信手塗鴉應付了事,就是一走了之,耍賴扯皮。Leon的第一個毛病就因為截稿壓力一天天逼近,他卻經常寫稿寫進夢鄉。

那場森林大火似乎就象徵著Leon的截稿壓力。初始,遠在天邊,不以為意;繼而火苗逼近,每天有空中灑水直昇機掠過,空中飄來碎絮,夜色漸漸泛紅……到最後野豬亂竄,消防車警笛大作,看得見的,聽到見的外在緊急,都呼應著Leon手稿一無是處,醜媳婦即將見公婆的壓力。電影開始緊繃的時刻就來自書稿編輯來到,開始朗讀他的書稿,等待肯定懼怕否定的惶恐與焦慮呼應著逼近的火苗。

Leon的第二個毛病則在於創作者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偏見、偏聽還偏信,每天上演矯情之至的人格分裂戲碼:想要不敢要,想給不敢給。直到森林大火和心靈大火交相作用,才看清自己的毛病。

導演Christian Petzold 過去作品《為愛出走(Barbara)》和《水漾的女人(Undine)》,一開始都是步調緩慢,悠悠佈局,緩緩收線,最後則是在觀眾心中留下浩浩湯湯的餘韻,《野火蔓延時》就收得非常漂亮,殘缺與遺憾各有新生。

餓之必要:魔幻之聲

迷人的電影音樂都有特殊能量,乍聽就能捉住觀眾耳朵,細聽更能捉緊觀眾心靈,《餓之必要(Club Zero)》的電影音樂就有這等能量。

國際許多電影音樂獎項都將焦點集中在商業大製作上,歐洲電影獎是少數例外,每年選出的音樂獎得主都非主流名家,作品卻都放射出讓人乍聽肯定都很難忘的魅力,單獨聆賞就很驚豔,配上電影畫面,烘托或者解釋情節更是美妙經歷。2014年的《慾情勃根第(The Duke Of Burgundy)》的Cat’s Eyes,就是典型實例,2023年得主《餓之必要(Club Zero)》作曲家Markus Binder也散發相似魅力。追蹤歐洲電影獎的音樂獎得主成為很有趣的音樂旅程。

Markus Binder是奧地利人,1963年出生,1980年代就有配樂作品,卻到花甲之年才得到歐洲電影獎,不知該說開心或感歎?如今有大獎加持,加上《餓之必要》的反烏托邦風格,讓他的音樂風格與表現手法得到更多關注與討論,相信內心都是喜悅的。

《餓之必要》曾入選2023年坎城影展競賽,奧地利導演Jessica Hausner對植物世界有一種獨具隻眼的洞察力,2019執導的《小魔花Little Joe》就是實驗室栽培出來的魔花既能殺生,亦能人花合一,讓人惴惴不安的奇片,《餓之必要》則描述一位主張極端飲食的女老師來到菁英學校任教,她標榜的「意識」飲食可以淨化身體,可以對抗消費主義的營養與食材浪費,在校園裡引發對立風潮,有人批她操控改造學生,有人則反譏說反對她的人都是廢材。題材確實怪異,電影音樂則讓電影更加魔幻。

得獎後,Markus Binder接受採訪,透露自己的電影音樂理念,很有參考價值,例如,導演Jessica Hausner一開始就希望音樂不要是背景裝飾音樂,而是能夠自立存在,又很有主見色彩。因此創作之前他會思考:音樂如何與電影議題相呼應? 不論是初創時即已設定的,或者是逐步衍生的;音樂是否強化了故事或主題?能否再好一點?有沒有其他的表現選項?凡此種種的思考與探索,都很有挑戰。

網路上可以找到《餓之必要》的電影配樂檔案(https://www.youtube.com/playlist?list=OLAK5uy_kvdWqe7Ar8_2xXmduD9YD95Z-85252CUQ),相信對電影音樂愛好者都是莫大福音,不管是器樂配置、旋律結構或人聲運用,都會讓人豎起耳朵仔細聆聽,也對Markus Binder的創作心靈充滿更多好奇,尤其是很多無法分辨究竟來自何種樂器的奇特聲響。

Markus Binder透露他在錄音時特別喜歡將麥克風貼近樂器,可以錄下演奏家在撥動琴弦或樂器時的細膩振動,他也偏好無詞的人聲吟唱,因盤歌詞往往限縮了音樂的意境,不信神也沒有宗教信仰的他,偏好用最低限的人聲吟唱來傳達他的意念,收錄在《餓之必要》原聲帶中的人聲配樂往往就是一個音的起伏重複,卻成功傳達出好像進人一種走火入魔世界的魔幻意像,既動人又迷幻。

我不是教你詐:側寫

保加利亞電影《我不是教你詐(Blaga’s Lessons)》的中文片名,清楚告訴觀眾,這是一部有關詐騙的電影,然而英文片名卻許可更寬廣的解讀。

《我不是教你詐》的主角是剛喪偶的七十歲女教師Blaga,因為接到詐騙電話,把原本要為丈夫的所有積蓄都往窗外一拋,哭訴無門,警方束手無策,不但被媒體譏笑,還被兒子痛罵,親朋好友都勸她不要看那些無聊報導,其實大家都看到了,甚至還得向昔日罵做不成才的學生求援。Blaga當然嘔,可是心中有執念,就是要替先生買好墓園,什麼工作都肯幹,當然就包括了加入詐騙集團成為車手。

Blaga’s Lessons可以解讀成Blaga遇上詐騙集團,上了一堂人生血淚課,然而導演 Stephan Komandarev 還想講更多的話。首先,Blaga是退休教師,德高望重,連高級知識份子如她都會被詐,顯然保加利亞社會上的受害者肯定更多。這其實亦是全球共通現象。

其次,Blaga的退休金勉強溫飽,加上高齡七十,就算耳聰目明還能開車,卻根本找不到再次就業的機會,那亦是保加利亞(或者當前多數老人化國家)的現況素描。

然而,Blaga另外找到兼差工作,替外來移民教授保加利亞的語言文字和歷史,以便順利取得保加利亞公民權,Blaga一直不懂,保加利亞又老又窮,為什麼還有人想要移民保國?學生無奈告她:我的故鄉天天都是戰亂。我的煉獄,你的天堂,意在言外的歎息,透露著保加利亞國力停滯的困境。

在新住民的歷史必考題中,出現一個非常重要的歷史建築:保加利亞1300年帝國歷史就從這裡開始的紀念碑。那是Blaga居住的Shumen市位於山坡上最高聳的建築,四面都可仰望,這座城市原本亦是以保加利亞共產黨領導Vasil Kolarvo命名,直到共黨垮台後才更名為Shumen。

問題在於不管昔日多風光,從共產主義轉型到資本主義化,人民生活並未因此變好,舊秩序全面崩壞,昨日種種只剩下教科書中的緬懷文字,據說紀念碑荒廢多時,無人管理維修,怎一個淒涼了得?

導演安排Blaga氣喘吁吁走上紀念碑階梯時,兩相對照的就是一位只能昧著良心自力救濟的老太太,以及一座空無一人的歷史建物。

詐騙的故事與脈絡大同小異,《我不是教你詐》的不俗就在於透過這位老教師的專業,對照出保加利亞的困境,必要的訊息出現在不經意的教學課程中,再帶你走一趟空曠荒廢的歷史建物,所有的老杇與無奈,讓電影成為鮮血淋漓的現狀解剖圖。

小鎮諜影: 葡萄牙紀事

我知道野百合學運,也見證太陽花學運。我知道茉莉花革命,但不知道康乃馨革命。

好看的影劇創作總是會誘發一些線索和誘因,看劇之後自行爬梳尋找想要知道的訊息。看完Netflix的《小鎮諜影( gloria)》,對於冷戰前後的葡萄牙的近代史充滿好奇。

葡萄牙和台灣的連結早在400年前的「福爾摩沙」,許多台灣人去過澳門,對於葡式蛋撻或者葡式烤雞也不陌生,對於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歷史也耳熟能詳,那都是葡萄牙帝國的風雲往事,但是近代史的40年專制獨裁,以及槍口插上康乃馨的康乃馨革命,我完全無知。

《小鎮諜影》時空設定在1968年,康乃馨革命是六年後才發生,當時執政的薩拉查軍政權一方面投入大批軍人與武器鞏固海外殖民地,一方面則是在美蘇之間搖擺,主角Joao Vidal(Miguel Nunes飾演)是軍情主管的獨子,曾經派赴非洲安哥拉作戰,對帝國霸道和黑人悲情頗有不滿,逐步被共產主義吸引,成為KGB吸收的間諜深入CIA打造的廣播電台擔任工程師,負責反制蘇聯電波。當時,蘇聯地面進軍捷克,空中忙著月球爭霸,還要在古巴部署飛彈,位於歐洲西南方的葡萄牙竟然也有CIA大戰KGB的鬥智鬥力,甚至還有葡萄牙情報單位的佈建偵防,既有殺人滅口的無情虐殺,還有血債血還的左翼憤青,讓Gloria這座小鎮諜影幢幢、流言四射、血味飄散…….

《小鎮諜影》想講的事太多,光是葡萄牙海外殖民地的血淚恩怨,年輕人不知為何而戰的青春迷惘,以及不惜自殘,只想回家的畏縮,都讓人聞到帝國沒落的時代宿命。但是真的要熟悉葡萄牙近代史才更能體會帝國滄桑及人民無奈,也更能明白康乃馨革命何以必然發生。

然而,以電台為主要基地的《小鎮諜影》卻有著非常重要的時代印痕,那個年代的廣播還是資訊傳播的主要媒介,甚至後來「康乃馨革命」的主要動員令都是靠電台播放關鍵歌曲來啟動,影集中出現的盤帶、卡帶和鐵塔,都有濃濃復古情懷。從廣播回味歷史,相當高明的切入點。

除了廣播,流行歌曲也有一席之地。KGB頭頭是鋼琴高手,常在小酒館招募人才,交代任務,但他不忘告訴觀眾:「(葡萄牙流行的)法多歌曲與爵士歌曲非常近似,都是受苦受壓迫的人才能宛轉吟唱的歌曲。」短短兩句樂評,真有畫龍點睛之妙,左翼文青的藝術解讀果然一直繞著普羅旋轉。

飾演主角Joao Vidal的Miguel Nunes英挺帥氣,電影也強調他的肉體魅力,套取情報、掩護身分無往不利,但也太過一廂情願,懸疑有餘,緊張不足,畢竟他最大的護身符還是大官之子,有關係就沒關係,一直是威權時代的魅影。
看完《小鎮諜影》,研究一下葡萄牙歷史,認識冷戰夾縫下的人性,肯定收獲滿滿。

普立茲記者:血淚真相

21世紀的記者只要熟悉鍵盤作業,秀才家中坐,新聞網上來,不必親赴現場就能寫出活靈活現的新聞,20世紀的記者則是偏好現場目擊,風裡火裡走過,完成的新聞才有血淚重量。《普立茲記者(Mr.Jones)》探索的古典情懷,讓人低迴。 閱讀全文 普立茲記者:血淚真相

尋愛偵探:聆聽的藝術

People hearing without listening……」Simon and Garfunkel這對男聲二重唱團體在1964年就寫出了「The Sound of Silence/沈默之聲」這首歌,感歎著:「人們聽到聲音卻沒有真正傾聽……

這句歌詞並不適用瑞士導演Tobias Nölle的電影《尋愛偵探阿洛伊斯(Aloys)》中,這位名叫Aloys(Georg Friedrich飾演)的私家偵探。

Aloys很內向,不善溝通,也不愛與人交談,他擅長跟監竊聽,只要錄到獵物們的「歡好」影音,就能賺進生活費。他的家有一整面牆,排列著這些影音卡帶,他會不時重聽,回味著這些戰利品,人們的歡好記錄,同樣也餵養了他渴望的歡好娛樂。

獨居、孤僻的Aloys靠著聆聽,打發孤單寂寞的人生:有人按門鈴,他一定不開門,不理睬;同學要敘舊,他會說對方認錯了人。直到有一天,他的手機接到了一張他酒醉,趴倒公車上的沉睡照片。是的,酒醉誤事,他的錄影器材被偷了,影帶也沒了,他的秘密不再隱密,原本高築的城牆剎那間就崩毀了。

接下來,電話傳來動聽的女聲,揭露他的身份與私密,甚至告訴他:「你偷來的那隻貓生病了,它缺鎂。要記得補充營養。」習慣扮演獵人的Aloys這才知道自己成了獵物。主客易位,過去他習慣主動宰制別人,如今成了任人指指點點,無所遁形的玩物。

慌張失措的Aloys,想要反制與反撲,他唯一的武器就是錄下「女聲」的每一通電話,靠著談話背景浮現的環境聲響,找出她的行動路線、發話地方,Aloys就像《雙面維若妮卡》中的維若妮卡,憑著神秘錄音帶的月台廣播聲、車禍碰撞聲與杯盤交錯聲,找到了愛慕她的神秘傀儡師。

然而這位神秘女聲卻問起了Aloys:「你聽過電話夢遊嗎?」在女聲的誘導下,他拿起話筒,頭貼著牆,竟然發覺自己就這樣來到了一座森林,猛然一驚一抬頭,他確定自己還在房間裡,但是森林太誘人了,女聲太動人了,他享受夢遊滋味,再也不想離開了。

一切就像法國大導演布烈松所說的:「耳朵比眼睛更真實。」電話夢遊的特殊經驗,讓Aloys的寂寞不見了,好奇出現了,無以名狀的愛情也來了。他心甘情願地成為聲音獵物,靠著聆聽,空虛又蒼白的生命開始有了懸念與追逐的目標,更重要的是,這位原本毫無色彩的男人開始穿上了紅衣。

然而,那一天「女聲」現身,他從門孔中看見了「女生」來按了他家門鈴,Aloys是開門還是不開?「女聲」讓他的生命有了色彩,但是他只愛聲音,卻懼怕與「女生」相見,「聲音」是Aloys的天堂,「肉身」卻讓他有了如見地獄的忐忑。是的,他的「愛無能」指數,很高、很嚴重。

聲音像個保護膜,讓Aloys在膜內悠遊自在,一旦真要解除聲音膜,從單純的想像進展到肉身接觸,進入有肉身和溫度的觸摸空間,Aloys肯定還要經歷一長段心理掙扎。偏偏聲音如此誘人,懂得聆聽的Aloys,是否想擁有及擁抱這個聲音?一切就看愛情的召喚有多強?以及他對愛情的祈願有多濃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