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就是世界末日:酷

習慣的手痕很難遺忘,更難清除,但是可以進化,可以更加自然,有了自覺,才會成熟,Xavier Dolan的2016年作品《不過就是世界末日(Juste la fin du monde)》,就註記著他的大躍進。

家庭分崩離析,家人似親實遠,母子曾有血脈親,最終如隔山,都是Xavier Dolan過去最常書寫的電影內容,《不過就是世界末日》雖非他的原創劇本(改編自Jean-Luc Lagarce的舞台劇),但是能獲青睞,就代表他從舞台劇中得到靈感,有共鳴,有啟示,能夠再添加兄弟姐妹話不投機的「多人」元素,Xavier Dolan念茲在茲,一再辯證的當代家庭傳奇,就有了更寬廣的,卻也更糾纏的洞見。

《不過就是世界末日》的劇情概要就是離家十一年的Louis-Jean Knipper(由Gaspard Ulliel飾演),但是只待了不到一天,他又離開了,原本打算傾吐的話,終究都沒說出口,單身回家,孤獨離家,脖子上淌流的夏汗,有著淚水的鹹味。

當初,Louis為何離家?如今,又為何返家?Xavier Dolan無意提供一清二楚的答案,只是在家人各自表述的空間中,建構真相拼圖,然而,含糊的,依舊含糊;曖昧的,依舊隱晦。真正讓人省思的是,這個家對於Louis究竟有什麼意義?

電影答案寄託給那一張又一張的明信片。這是全片最富文學趣味的象徵。

離家多年的Louis不曾忘記家人的重要日子,不論人在天涯何處,他都會寄明信片給家人?為什麼是明信片?篇幅有限,字不多,書寫不難,此其一;明信片若是風景名勝,就通報了浪子行程,若是文物圖片,則另有借圖抒懷的情趣,此其二。

然而,明信片另有附加效應:一切公開,無私無密,郵差可讀,眾親友可讀,雖然方便閱讀,只不過一切「無不可告人之事」,不也意味著寄信人無意透過明信片來剖心掏肺,細數內心點滴?少了一點親,少了幾分近,收信人的喜悅其實還帶有些許遺憾。Louis與家人的距離,不論是形式或實質,透過明信片的書寫與投寄,得著了清楚的座標,也難怪Louis一旦返家,家人不忘找他算賬。過往的家族矛盾,就在小小的明信片上找到爆發點,這不是小題大做,而是只有纖細與敏感才能察覺的生活暗流。

無片不歌的這次亦不例外,破題的第一首歌「Home is where it hurts」簡直就把所有想說的話都已做了預告:

整齣《不過就是世界末日》其實就是在回答這首歌提問的:何以家是傷心地?只不過,這回Xavier Dolan另外邀請《巴黎野玫瑰》的作曲家Gabriel Yared譜寫了主題樂音,透過大提琴與小提琴的弦樂對話,進入到Xavier Dolan遵循古典架構完成的戲劇核心。

電影的剪接節奏其實是踩著Gabriel Yared的樂音緩步進行的,Louis從一開始的獨白,再在客廳面對全家,既而再進入到個別房間,與各個家人對話,再轉到餐廳進行再一次的團圓對話,整部電影就依循著:「單打」、「群戲」、「單打」、「雙打」、「群戲」、「雙打」再「單打」的節奏進行著,至親反而遠,從未見過面的嫂子(Marion Cotillard飾演)其實最懂他的心,卻又最怕自己失了分寸,明白太多,於事無補,反而更惹大哥生氣,徒添滋擾。然而,最懂他的人,卻把他拒於門外,高牆森嚴,Louis能不傷心嗎?

Marion Cotillard自從《玫瑰人生》奧斯卡封后後,接演過太多不知所云的電影,只有這部電影才讓人看見她如何顫抖抖地爬梳自己的心弦,有時語塞、有時忐忑、有時婉拒,有時直拒,「弦弦掩抑聲聲思」或許最足以形容她如何來詮釋一個受傷的靈魂了。

《不過就是世界末日》的演員陣容堪稱法國一時俊彥,Nathalie Baye已然是Xavier Dolan最信賴的典型母親模式,浪子返家,不願提舊恨,新愁卻又如哽在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的無力感,註定她無法以親情撫慰浪子。

飾演哥哥的Vincent Cassel或許是唯一知道何以父親暴怒,Louis又為何離家的人,雖然他曾經是Louis曾經敬佩的大哥。但他終究只是生命的魯蛇,那些虛幻的大哥崇拜,他極不適應,不想面對的真相,當年就都解決不了了,如今更是無解,所以一再急著要送弟弟上路。他的父權霸道,卻也剛好提供了小么妹Lea Seydoux的反撲能量,兩回家族群戲都砲火四射,有如世界大戰,當然就是最火辣的戲劇高潮了。

以前,Xavier Dolan是任意揮灑的浪子,也很愛自己軋上一腳,這一回,從音樂到鏡頭到剪接,其實是夠節制又低調了,用一天的相聚說出一輩子的憾恨,只做點狀的針刺,而非大塊轟擊,一如他的歌曲處理,只是暫時的解放,只是用來召喚Louis逝去的青春,只想點出終究還是無法與家人嵌合的內心感受,無意再更多暈染,一切恰到好處,一切適可而止,他的粉絲或許還拿著昔日的標準來期待他,殊不知,縱使兩岸猿聲啼不住,Xavier Dolan的輕舟早已飄過萬重山了。

他不再是明日之星,他是今日之星。

憂傷大象之歌:如夢令

大象是片名。

加拿大導演Charles Binamé執導的《憂傷大象之歌(Elephant Song)》,相關劇情光是繞著大象的名字轉,至少就轉出了以上六種層次,格局繁複了,電影就更加耐人尋味了。 

電影的開場其實拐了好幾個彎,讓人一下摸不著頭緒:男主角Michael Aleen的少童時代是他在古巴的歌劇院裡,追逐著即將登台獻藝的母親,不論他怎麼叫,母親都沒回頭,只想用她的歌聲取悅著很有加勒比海風情的廳堂知音,她選唱的名曲是知名的詠歎調「喔,親愛的爸爸(O mio babbino caro)」,那是普契尼(Giacomo Puccini)作品《強尼.史基基(Gianni Schicchi)》中膾炙人口的詠歎調,極美的旋律卻暗含著為達目的,不惜一死的決志(O Dio, vorrei morir! 喔!上帝啊!如果無法與他在一起我寧願去死

Babbo, pietà, pietà! 親愛的爸爸,請同情我,請憐憫我)

但是電影的前一個鐘頭過去後,沒人知道小男生與母親的關係究竟指涉了什麼?直到Xavier Dolan飾演的Michael開始回憶往事,才赫然明白他是如此怨恨著母親的疏離,更懼怕父親的暴力與無情。 

親子關係的斷裂,正是Michael心神俱疲,最後被關進療養院的主因。母親愛的是藝術,不是她,母親是到非洲演唱,一晌貪歡,誤打誤撞懷了他,Michael曾與母親緊密依靠了九個月,出了娘胎後才發現他與母親的距離,比天地還遙遠。

這輩子,Michael只見過父親一面(又是徹底疏隔的父子關係),原本欣喜若狂,但是熱愛狩獵的父親,才讓他見識到大象的雄壯身影,卻又立刻射殺了大象。父親的粗暴武力,當場「閹割」了Michael的雄性崇拜,那麼優雄威武的巨大象鼻倒下時,Michael泣奔而去。 

是的,他的呼喊,母親沒有停下腳步;他的呼喊,父親依舊叩下扳機。誰真正聆聽過他的呼喊?雙親不曾,療養院裡的醫生或護士呢?

就在Michael的精神跡近崩毀之際,母親以為送給他一隻絨毛大象,就可以補償少男的受創身心,那又是個「自以為是」的母親傲慢(父親不也傲慢以為兒子血液中一定繼承了他的獵殺基因),更別提那首「Un éléphant, ça trompe, ça trompe/大象的鼻子晃呀晃」的童歌,一如電影最後的點題,trompe既是「象鼻」,亦有「欺騙」之意,唱者有心,聽者無意,無論是代溝、誤解或阱井,知者知之,不知者不知,知識弱勢的一方,必敗無疑。 

歌詞可以從一隻大象不停地晃動著鼻子,一路唱下去,從兩隻、三隻,無限延伸,不過大象鼻子左晃右晃的目的在於拿畫筆作畫:

大象會用象鼻拿筆作畫?那是神話?還是童話?是想像?還是祈願?如果左晃右晃都是騙,油畫水彩亦都是騙嘍?Michael曾以白象自稱,電影的海報就再清楚不過地在鼻子上大作文章,既是人影,又是象鼻,可是何者為真?而他躺在診療椅上開始吸吮著絨毛象鼻時,又有多濃烈的性象徵?抑或象鼻根本沒欺人,亦沒有性暗示,卻是旁人眼花,或者自做註解呢? 

母親暈厥的那一天,Michael守在母親身旁,唱到七十多隻大象時,母親才告斷氣,他的鼻子就那樣晃啊晃地,誰知道他畫的是油畫,還是水彩呢?曖昧,替《憂傷大象之歌》掙得了更寬廣的想像空間,如夢,似真,這就是藝術的魅力所在了。

憂傷大象之歌:將軍令

Nicolas Billon編劇, Charles Binamé執導的《憂傷大象之歌(Elephant Song)》重視細節鋪陳,層層堆疊,成就一部非常精典的醫病對話。

一家療養院的醫生Lawrence不告而別,他是與人有紛爭?蹺班?畏罪?離職?這家療養院日前才因院內醜聞鬧上新聞版面,不堪再有風波衝擊,於是Bruce Greenwood飾演的Green院長找上了Lawrence醫生離開前最後一位看診的病患Michael Aleen(由Xavier Dolan飾演),想找出答案,展開了鬥智鬥力的一次言詞交鋒。

乍見面,總要先介紹彼此,一句:「我是Green醫師。」原本只是互不相識的人們最一般的社交對話,沒想到Michael立刻回問他:「哪一科的醫師?」Green醫師就算有點錯愕,也不得不應聲作答。

是的,醫病關係中,有需求的總是病人,急著把自己的病痛告訴醫生,急著要醫生給個答案或說法,然而,此刻急的卻是醫生,而非病患。

以往,都是醫生握有醫療知識寶庫,如今卻是病患可能握有你急著想知道的答案,一旦主客易位,主導權旁落,想要知道答案的Green醫師也只能任憑Michael領路了。

對話展開前,Green醫師犯下了四個專業疏失,註定他必敗無疑,但是他的失敗,卻是全片最精彩的細節構圖:

首先,他忘了帶眼鏡進辦公室。不管是遠視或近視,沒戴眼鏡的醫生,看不清他的病患(對手),也看不清他的病歷,眼前一片模糊的他,氣勢上,實質上,都遜了一截。

其次,他沒有事先閱讀Michael的病歷。不知病史,不知病因,更不知他的強弱項,既不知彼,就無從對症下藥,更別想對陣,要到答案了?

第三,他無法正確唸出Michael Aleen的名字。阿林也好,艾林也好,每唸錯一次,Michael就糾正他一次,醫生一錯再錯,聽是不聽?改是不改?一切得聽病患的時候,氣勢上誰弱誰強?

第四,他與Michael的會談在耶誕前夕,家裡有工人裝修,焦慮的妻子(Carrie-Anne Moss飾演)不明白Green在假期前夕趕往醫院處理事情的必要性,不時打電話干擾,每一通電話響起,都暴露了Green有內憂,最好能夠快刀斬亂麻,你急我不急,誰佔優勢?加上Michael既敏感又聰明,聽見Green的電話應答,他就猜得出究竟怎麼了,「知彼」的是Michael,「不知彼」的Green如何抗衡?

明明Green有求於Michael,但他在剛見面就落居下風時,極力想要扳回一城,立時不准Michael玩弄耶誕樹燈泡開關,Michael問他:「為什麼不行?」他說不個所以然來,只能丟下一句:「Just don’t.」是的,父權只社管下令,只管要求,不需要理由,當然或許也說不出個道理。加上他對Lawrence醫生的生活習慣知之甚少,什麼東西放哪兒,全賴Michael指點,Green唯一的優勢只剩院長虛名,說有多心虛,就有多心虛。

此時,換Michael出招了。要他交心坦白,Green得先答應他三個條件:「不准看他病歷(他就無從掌握Michael底細),給他三顆巧克力(那是Michael的獨家私密,不是獎品,更非恩賜),不准彼得森護士介入(她最了解Michael底細,Michael很快亦知道了她是Green的前妻,在Michael面前,Green顯然別無隱私了)。」有了承諾,他才願據實以告,只求終能重獲自由(是的,自由亦有多重意義)。

只不過,Michael的真情告白,沒換來Green的真心聆聽,他只關心Lawrence醫生的下落,你要三顆巧克力,我給你整盒,對Green而言,或許是施捨,或許是不屑,沒搞懂Michael的計謀,無知,又無心,終究一切就只能無奈三歎。

改編自舞台劇的《憂傷大象之歌》,主要戲份全在那間診療室中,個頭不高的Xavier Dolan必需仰頭與Bruce Greenwood對話(據說,導演還刻意要求兩人在開拍前不相見,以擦撞出既陌生又火熱的交談氣氛),只見他時而逗鬧,時而拿喬,時而逼問,時而悲憤,時而炫耀,一切只因他擁有資訊的傲慢,可以任他嬉遊。但他亦有衝不破的牢籠,他的收與放,狷與狂,構成了全片最迷人的肉身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