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人造孽,要後人來償還,說得過去嗎?老鳥闖禍,要菜鳥拿命來還,講得過去嗎?生命遇上戰爭,就失去了尊嚴與價值,問題在於戰爭明明都結束了,勝利者何以繼續霸凌著失敗者?
看不順眼,就把你從隊伍中叫出來,當場打得你滿臉是血,《拆彈少年(Under sandet/Land of Mine)》用士官長的暴力來破題,點明了這是一部勝利者施暴加暴的暴力電影。
歷史上確有其事的《拆彈少年》,描述二戰時期,佔領丹麥的德軍為防英美盟軍在丹麥登陸,於是沿著冗長的海岸線,埋下了兩百萬顆地雷,結果盟軍改在諾曼地登陸,德軍戰敗後,要冒著生命危險來拆除地雷的人,捨德國佬其誰?
埋下地雷,是對土地、環境和敵人的暴力;拆除地雷呢?《拆彈少年》從選材、切入到挖掘,在在都有不凡視野和手法。
戰爭,從來是勝利者的天下,誰戰勝,誰說話就大聲,戰敗者只能低聲下氣,或者忍氣吞聲。勝利的德軍,做過無數傷天害理的事;如今,德軍戰敗,勝利者也要用同樣的方式「以眼還眼」嗎?果真如此,納粹與否,又有何差別呢?《拆彈少年》的不俗,就在於電影勇敢提出的質問。
Roland Møller飾演的士官長Carl,就是開著吉普車繞經戰敗遣返的德軍隊伍時,直接動粗的軍人。他的拳頭說明了,丹麥在德軍佔領的那五年之中,他們都有亡國痛,多少仇恨與委屈,就因為丹麥最後勝利了,所有的鳥氣就可以「私下」宣洩了事,沒有審判,無須調查,我要打你,你只能乖乖承受,說我動粗,說我動用私刑,都沒關係,誰教我勝你敗?
《拆彈少年》的核心暴力就是二百萬顆地雷既然是德軍惹的禍,當然就要德軍來善後,《拆彈少年》的戲劇焦點就在於負責拆彈的是少年。
德軍中有這麼多少年兵?意味著戰爭版圖太大,德軍軍人不夠用了,少年也得上戰場,雖然他們滿臉稚嫩,身材纖瘦,誰知道他們受過多少訓練?又是否開槍殺過人?
暴力的核心論述之一就是權力關係的失衡,老鳥穩靠,菜鳥稚嫩,找誰來拆彈,效率會高一些呢?能夠讓遍體麟傷海岸線,早日還昔日淨土風貌呢?要求使命必達的過程中,高貴的亞利安人風險自負,傷殘自理,既可盡吐昔日戰敗悶氣,還不必背負傷殘道義,根本就是一石兩鳥的妙計,導演Martin Zandvliet就讓一張張稚氣的青春臉龐趴在沙灘上來拆除地雷,歷史的真實頓時就轉化成為人間煉獄的素描。
是的,以前的德軍究竟犯下多少滔天罪行是一回事,如今的丹麥軍人如何霸凌戰敗德軍又是另外一件事。從因果關係看,德軍是咎由自取,從人權價值來看,德軍生命根本連狗都不如(別忘了,士官長有養狗,牠的食物配給,遠遠超過這十四個戰俘孩子)。
不教而殺,請之虐,草草訓練,略盡教責,就要孩子上場拆彈,又叫什麼呢?拆彈訓練課程中,大夥如臨大敵,大氣不敢喘一聲,導演Martin Zandvliet很會釣人胃口,以為要爆了,始終沒爆,卻在鏡頭都已轉出拆解場時,就有轟然一聲。一張張嚇白的臉,確實比斷臂斷肢,哀叫不斷的噴血場景更震撼。
丹麥人的暴力不只是拆彈,Martin Zandvliet此時用了兩款不同的暴力書寫方式:看得見的與看不見的霸凌,同樣都撼人心弦。
看得見的是食物,這十四位拆彈孩子住的是破營房,連食物都沒有,餓了就去睡,餓到不惜去偷食畜生都不吃的飼料,只能吐到連膽汁都要吐光了。
看不見的是生命。營房旁有人家,對德國人總沒好臉色,那一天小女兒誤闖雷區,該怎麼救?誰來救?婦人不來敲營房的門,不求德國人出手,難道要回頭找丹麥人嗎?
食物的解藥在於任務邏輯。士官長的任務就是早日除雷,少年死光了,於事無補,少年好,他才會好。利害關係講清楚了,主從關係就有了緩解。於是從門栓不再栓了,從主動搬來食物到可以放假一天,踢一場球,冬天裡的睛天也就彌足珍貴了(至於他是不是對清秀少年青眼有加?就算別人意有指,但也到此為止,都是極其精準的拿捏)。
Martin Zandvliet的側筆寫法也極動人。踢球那位,老少盡歡,暢快不已,士官長意興風發地把小球擲向海岸,要愛犬咬回,結果轟然一聲,踩雷身亡。悲痛的士官長果然把氣出在孩子身上,問題是有雷就是有雷,就是任務不及格,於公於私,他的悲憤,都那麼理直氣壯地撞向了少年。
其次,有一對雙生兄弟感情甚篤,一心盤算著除雷返鄉後,要做一番大事業,然而命運弄人,先是兄長雷爆殞命,面對屍骨難覓的人生,倖生的弟弟再無生趣,唯其不懼死了,死亡才不能再綑緬他,他亦才能直入雷區救出女孩。命如風中燭的蕭瑟身影,行走在那座如詩如畫,卻危機四伏的沙灘上,誰不唏噓呢?
《拆彈少年》的選角極其成功,稚嫩的臉龐與清瘦的身體,對照朝不保夕的慘白青春,確能揪緊人心,至於Camilla Hjelm的攝影與Sune Martin的音樂都在視覺與聽覺上散發出動人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