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初春,因為張照堂與沈昭良策畫了「回望―臺灣攝影家的島嶼凝視:1970s―1990s」,與張照堂老師有過一次訪談,提到拍照,也提到紀錄片與劇情片的工作心情。我是他的紀錄片觀眾,也是他的劇情片攝影時期,《我們的天空》中,有六句台詞的小演員。張老師2024年4月2過世,享年81歲。重新整理本文,敬表追思。
文章標題是:人物專訪》快門下的濃濃鄉愁——張照堂、沈昭良回望青嫩台灣
文章破題是: 攝影家也會有職業傷害嗎?號稱台灣現代攝影之父的攝影家張照堂,從中學時就開始接觸相機,迄今已然一甲子,4年前為了在北美館舉辦的《歲月/照堂》展覽,每天埋頭修照6、7小時,一抬頭,左眼就此失了焦距,就如右眼失明的日本攝影家荒木經惟調侃自己如今成了真正「單眼」。
張照堂雖然加入「類單眼」行列,但對攝影的熱愛絲毫未減,他和另一位攝影家沈昭良聯合策劃的「回望―臺灣攝影家的島嶼凝視:1970s―1990s」,2018年在台中國立美術館展出,民眾可以「回望」這些攝影家當初按下快門的心情,重新找回觀看的樂趣。
問:在影像浮濫的數位年代裡,照相變得太容易,也太輕慢,你如何看待科技改變的攝影理念?
張:傳統相機的年代裡,因為膠捲有價,費用又不便宜,拍照是一件很慎重的事。如今數位科技這麼便利,人們很難再以慎重的心情按下快門。以前是慢慢觀察後,才慢慢按下快門;數位時代改變了拍照速度,記憶卡這麼便利,機器這麼容易操作,坦白說,人們很難不浪費。再加上可以隨拍隨看,拍完後急著馬上檢查照片,人們很難再安靜下來觀察現場的情境變化;例如,過去拍人物照時,很難看到相中人物雙目緊閉,但這種畫面在數位相片中比比皆是。數位相機這種「浪費」的便利性,會導致攝影美學的退化,過去每一次按下快門,都是極其慎重的創作,要靜,才能有所得;數位時代的快門按鍵,似乎只剩記錄功能,之後得花比拍照多十倍的時間整理圖檔,太可怕的災難。
問:你們策劃的《回望》展,海報選用謝三泰所拍攝的〈風櫃〉做為展覽的主視覺,這張照片裡既有歷史縱深,更有地域文化特色,我們從一場婚禮看到家族成員穿上最好的衣服,在他們最好的時光裡歡慶喜宴,也讓人們重見那個年代最美好的台灣,成功傳達「回望」的本質,當初怎麼選中這張?
澎湖印記,1991年(謝三泰攝)
張:這張是我挑的,做為一個關於台灣的攝影展主視覺,就應兼顧地域性及人的特徵,最好也能帶點喜事氛圍。照片中是風櫃村民,光從穿著,就可看出他們並非都市人,而是為了婚禮慎重其事的鄉下人;他們笑容滿面,還有一個人歪頭出來偷看,不像一般傳統死板的站立照,甚至新娘禮服被風吹動了起來,讓畫面更加立體;最重要的是,他們都站在海岸邊,傳達出島嶼的凝視。照片中的人和觀者互相凝視,當主視覺選擇直瞪觀者的照片時,那吸引力是十分強烈的,因為照片正對著你,也探問著你的回應。
我認為一張好的照片不是只有當下的紀實,而是留下空間,牽動觀眾的想像,這也是紀實照片之所以動人的原因。這次展覽,也是期望大家可以回望當初這些攝影家的心情,能夠緩慢與安靜下來,甚至改變按下快門的速度與心情,因為只有仔細觀察人與周圍的景物,最後才能創造出動人的影像。
沈:我認為時間是最好的催化劑,經過多年的時間後,可以感覺到照片也在凝視著我們,所以展覽名稱定為「回望」,希望透過十一位攝影家們在那個年代以不同族群、區塊、角落的觀察,反過來凝視現在;希望藉由前輩的作品,做為未來有志於攝影者往前邁進的基礎。
問:這次展覽的時間點定調為一九七○年到泛一九九○年,橫跨台灣解嚴前後的歲月,但那段時間的名家如郎靜山、王信、郭英聲和莊靈作品都沒選入,你們的選擇標準是什麼?
張:我們以「紀實攝影」為主,選擇照片的標準從「真」與「善」出發,但也不逃避「美」這個元素。我們所選擇的是「深刻」的美,但所謂「深刻」不是指表象上面的嚴肅,而是能傳遞那個年代的氛圍,也注重每個人的風格與面貌。入選的陳傳興、阮義忠、林柏樑、林國彰、潘小俠等十一位攝影家,他們的作品涵蓋原民、客家、閩南等族群與歷史,還有時代與人的變遷,地點則有本島與外島;這些照片都是七○到九○年代、甚至迄今仍活躍的攝影家們,用鏡頭為當下留下的印記,很多照片都是這些攝影家從未對外公開發表過的。
避開了郎靜山這類沙龍攝影家的作品,一方面是沙龍這一派我們不太熟悉,選進這系列也不太對,嚴格來說,沙龍攝影家的作品往往都差不多。
沈:七○到九○年代是台灣社會變動比較激的世代,像是一九七一年退出聯合國、七九年中美斷交,加上解嚴前後的社會運動等,但我們選擇的照片除了一部分是社會運動現場,較多的還是鄉土與生活環境。
問:強調紀實攝影是因為它更能清楚看見時代印痕?
張:「紀實」是攝影最重要的元素,因為紀實攝影反映人的生活及人性,甚至也擴及時代變遷。紀實攝影可說是人的見證,強調攝影家的風格,也就是強調從攝影者的眼睛看到的事物樣態,和現在流行的作者概念不同;更進一步來說,紀實攝影會與觀者產生對話,這次的回望主題,就希望傳達這個年代中觀看與被觀看間的關係及心情。
我這次展出的照片定名為「歲月之旅」,呈現我在七○到九○年代所看到的人文風景,還有時代氛圍,我在這段歲月裡所觀察到的情態,當然也包含這些被我拍進照片裡的人物在其中流動的歲月以及鄉愁。
我向來對鄉愁很有感覺,鄉愁是回望好一段時間的過去才會產生的情感,像是人們並不會對去年的事物產生鄉愁之感,甚至鄉愁是比懷舊更加親密的情感。尤其你在一個小鎮村莊待久了,你跟人會有親密的連結,這是在都市感受不到的,當拍完照片過了十年、二十年的時間回過頭看,這種鄉愁會特別濃厚,因為你是回望到過去家鄉的人事物。
問:這次展出的照片裡,大部分都是黑白照,只有五分之一是彩色照,但色彩表現也並非我們熟悉的傳統彩色,為什麼黑白照片是那個年代的主流?
張:一方面是那個年代拍彩色的少,展出照片自然就是黑白居多。但會選擇以黑白照為主來創作,這牽涉到個人喜好,我認為黑白照片有冷靜的力量,甚至我認為黑白照片成就了理性的基調,不像沙龍照那樣感性。到現在,我拍照有時看顏色太花,就轉成黑白,因為拿掉彩色元素後,整體影像反而更單純;當然,不論黑白或是彩色照,還是要看每個攝影者怎麼去控制色調,彩色照片也很講究專業修養,都不是一蹴可幾的。
問:你拍照,也拍紀錄片和劇情片,做為一個影像的創造者,動態與靜態影像的捕捉,有何差別?
張:一九七○年代後,我因採訪工作開始拍攝紀錄片,雖然肩上扛著攝影機,仍會隨身帶著相機,只是觀景窗只能選擇一個,難免會為了拍紀錄片而喪失拍照的機會,但有時還是會忍不住把攝影機放一旁,先按下相機快門。
我私心認為,會讓人印象深刻的影像,通常都是靜態的,因為靜態的攝影是凝聚最精粹的剎那,也留住瞬間的光影與情感,這個「剎那」是連續影像或是肉眼不一定能感應或抓到的,靜態照片卻抓得住。多數攝影師都有共同經驗,那一剎那到來時,你根本沒辦法多看細看,只能趕快拍,等到沖洗後才發現這真是一張好照片,這種意外與無法預期的特性,讓靜態影像更珍貴了。
更進一步來說,靜態的攝影往往單兵作戰就能辦到,動態的影片往往得要一組人來製作,且動態影片的製作在大陣仗下,難免會驚動許多人,但拍照就是一個人可以安安靜靜地融入其中。當然,紀錄片也有迷人的地方,像是聲音及透過影片傳達的連續性情感,這些是靜態影像無法做到的。簡單說,靜態影像是冷靜與理性的創作,紀錄片則是傳達感性的感受過程。
問:俗話說「一張照片說了千言萬語」,那「動態影像」可說出什麼話呢?
張:我拍紀錄片的年代,曾用動態與靜態影像拍過月琴家陳達與畫家洪通,他倆的靜態照片,就是人孤零零地站或坐在那兒,以神韻和靈魂為主;但動態影片則包含了訪問、聲音,還有他們吟唱或是作畫的過程,既生猛又有活力。兩者各擅勝場,但在時間篩汰後,這些早年的動態與靜態影像資料更加珍貴了,因為這兩人的靜照與動態影片幾乎看不到了。
我認為靜態影像是一個斷點,可看到其中傳遞的意象,並從意象裡延伸出想像,和觀者會有雙向的互動。動態影像則是訴說故事的過程,也能感受到人們的內心與情感,相對靜態影像,動態影像裡的紀錄片和觀看者是較少互動的,觀看紀錄片時可感受到導演不斷給出東西,但看完後只能倚靠粗略的想像,較偏向單向的互動。
問:你不只拍紀錄片,也曾拍過劇情片,擔任劇情片的攝影時,相較拍攝紀錄片時的心境,有何不同?
張:我當劇情片的攝影只是玩票,不像杜可風那般全力投入,我沒有自己的攝影團隊,純粹是因為導演找上我,就來試試嘍。劇情片的攝影雖然可以跟導演建議視覺風格走向,但發揮的空間不如紀錄片,我拍紀錄片時,從影片的走向、味道,甚至後續的編輯、剪接和配樂等,都能訴諸自己的品味與堅持。
問:每回看你的紀錄片,都覺得配樂很有畫龍點睛之效,即使是你的靜照,也好像悄悄收納環境聲響,例如你替小說家白先勇拍到中華商場品茗的照片,就讓人好像聽見了商場上流動的人聲與環境聲,你如何掌握這種聲音魅力?
張:我大學時就開始聽搖滾樂,古典樂與具實驗性的民族音樂都會聽,音樂給予我許多情感的呼應與安慰,尤其是當我在暗房裡沖洗照片時,我都是讓音樂充滿整個暗房;也因為音樂讓我在暗房裡不感到孤單,也舒緩與解放了我,聽著聽著,漸漸就把這些音樂記在腦海裡,甚至因工作出差到國外時,就是一直買各種唱碟,後來製作影片,就將這些音樂運用其中。對於動態影像來說,我認為音樂的重要性其實和影像一樣重要,沒有音樂,影像就會弱化,以前節目播出後,常常有觀眾打電話到電視台詢問音樂的資訊,充分說明了音樂的撼動力。
感謝楊媛婷協助整理文稿 沈昭良和羅沛德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