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師:約翰威廉斯

因為工作和興趣,我家裡大約有千張左右的電影原聲帶,但是每回聽原聲帶多少都有些遺憾,因為往往原聲帶裡不是電影音樂的全收入,有的只收歌曲,有的只收音樂,有的是兼收歌曲和音樂,但又不是每一首歌曲都在其中,往往打動人心的一首歌曲或許因為版權問題,或許因為容量問題,都未必能夠全數收錄其中。

這種遺憾在好萊塢電影中尤其明顯,因為一張音樂CD最多只能收錄七八十分鐘的音樂,可是一般好萊塢大片就超過兩小時,電影音樂也相差無幾,所以呢,原聲帶只能擷取精華,被迫要做出許多割捨。

另外一個困擾是,電影中的音樂很少有機會能有三分鐘以上的長度來完整敘述音樂感情,因為電影音樂畢竟長久以來都是「配」樂,都是配合劇情用的,作曲家或許根據某一主題或某個人物寫了長長的樂章,但是到了最後混音的階段,導演或錄音師往往就掐頭去尾選擇了部份樂章,以達到情緒煽動的感覺,但在音樂的完整性上卻讓你始終聽不完整的遺憾。

然而這次的《星際大戰三部曲:西斯大帝的復仇》的電影原聲帶卻出現了一個相當難得的現象,原聲帶部份還是只有七十二分鐘,但是隨片附贈的《星際大戰影音全紀錄》DVD的十六段音樂,不但完整,而且有重新剪輯的豐富影像,讓你一口氣能夠重溫六集電影的精華,顯然,在過去二十八年的《星戰》歷史中,都是作曲家約翰.威廉斯用樂音來配合喬治.盧卡斯,但在系列電影的完結篇中,盧卡斯終於也用他的影像來回饋大師。

因為,徜若少了威廉斯的音樂,《星際大戰》的光芒不知要銳減幾分?

約翰.威廉斯曾經說過電影原聲帶的最大魅力在於「LISTENABLE」和「ENGAGING」,用白話文來說就是動聽又有參與感,他的原聲帶作品都具備了這兩項特質。

不過,我個人珍藏有一張六年前約翰.威廉斯為了促銷《星際大戰首部曲》所灌錄的一張訪問錄音,裡頭收錄了他的創作秘密,極具參考意義。例如:他就坦言自己不喜歡先讀劇本。理由是只有在電影都已經剪接完成,結構都成形之際,才能準確計算電影長度,才知道要搭配多長的音樂,才能確定音樂內容。這個心態,其實和王家衛在解釋他對於劇本的態度上所說的道理是一樣的,他們都相信電影不是在紙上完成的,劇本是劇本,但是最後成形的電影勢必和劇本有相當出入,作曲家等到影片骨架都已底定,再用音樂來豐實血肉,更能如虎添翼(但是,有的作曲家卻相信,只有從劇本開始就參與電影,才更能掌握住電影神髓,兩者都有道理,只要最後都能寫出讓人難忘的樂章,其實也符合了鄧小平所說的,不管黑貓白貓,會做老鼠的都是好貓!)。

約翰.威廉斯曾經見証過一九五0年代的好萊塢黃金時期,嚮往艾佛瑞.紐曼、艾力許.康古德、馬克斯.史坦納等前輩的風華,不少音樂史的研究者甚至老拿康古德替電影《King’s Row》所寫的主題曲來比對《星際大戰》的相似痕跡,這兩部電影的旋律確實讓人覺得相似,但是約翰.威廉斯處理得更華麗,更壯闊,更具體來說,約翰.威廉斯用他的音樂重建了好萊塢黃金年代用大型交響樂團來呈現動聽音響的優質傳統。黃金年代的好萊塢電影習慣兩小時的電影,就兩小時的音樂,因為他們相信音樂是電影的心跳,音樂有時候襯底,有時候跳出來當主角,那種時而深潛,時而跳越的心態卡通電影、古典歌劇、芭蕾都是一樣的,因為電影音樂就是用音符來描繪電影細節。

只是因為電影中的聲音元素太多了,從對白、聲響、音效到音樂,如果同時出現,同時強調,往往就會形成干擾,所以只有在最後混音階段才要決定突出那一部份,其他元素不要製造干擾。也因此約翰.威廉斯總結出電影音樂要能在眾聲喧譁中脫穎而出一定要遵行下列四個原則,就是:
1.簡單
2.直接
3.明白
4.主題
能夠成功的電影的音樂都因為擁了:1.可記憶,2.可哼唱,3.可預測的魅力。

以上的文字只是這張約翰.威廉斯受訪記cd的部份內容,相信能夠讓喜歡《星際大戰》系列電影的朋友得到更多啟示。

世紀十大:時代原聲帶

 

時代周刊是全球知名刊物,所以明明只是該刊兩位影評作家圈選出來的影史百大必看電影片單,在時代周刊的背書下,立刻成為外電報導的焦點,立刻成為電影版面、網路爭相討論的重點。

有百大,就一定有遺珠,美國人關心的是《亂世佳人》為什麼沒入選?我則是對於鮑勃.荷西的《酒店》和《爵士春秋》,以及約翰.休士頓的《大戰巴墟卡》沒進榜而扼腕;波蘭人對於奇士勞斯基不是以《雙面維若妮卡》或《紅白藍三系列》進榜,而是以《十誡》入選,也許也會議論紛紛;南歐的庫斯杜立卡竟然沒有作品入選?《流浪者之歌》或《地下社會》難道不值一提?……其實,爭議都是正常的,因為名單只有百部,選片的人不管是兩個人或是兩百個人,是獨裁或是民主,最後選出來的結果,都會有見仁見智的爭議,不管你要不要打抱不平,名單不會改變,過一陣子還是會有不同的單位和組成份子選出他們心目中的百大電影。

所有的十大或百大,其實都只是參考,提供某些人的觀點讓大家來參考或討論。如果片單中的電影你都看過,你可以大發讜論,如果有一些沒看過(或是沒聽過),也可以利用時間補齊來看看,放開心胸和眼界,其實是很有建設性的活動。

時代周刊的名單中有一份我長期關注的音樂單元,兩位影評人選出的十大原聲帶如下:

RICHARD SCHICKEL選出的五大電影原聲帶如下:

1.《俠盜羅賓漢》The Adventures of Robin Hood:從小就有音樂神童外號的猶太作曲家康古德(Erich Wolfgang Korngold)在希特勒暴政威脅下從歐洲來到好萊塢之後,對電影音樂影響極大,連約翰.威廉斯的《星際大戰》的主題音樂都受了他的《King’s Row》啟迪,康古德的威力就可想而知。

2.《大國民(Citizen Kane)》:作曲家柏納德.赫曼(Bernard Herrmann)也是著作等身,概念和構想都非常前衛的電影配樂大師,你應該怎麼也忘不了他在《驚魂記》中的開車恍神戲和浴室殺人戲的精彩樂章的。

3.《黃昏三鏢客(The Good, the Bad and the Ugly)》:替四百多部電影寫過主題音樂的義大利大師安尼歐.莫瑞康尼(Ennio Morricone)打從《荒野大鏢客》開始就已經在樂器選材和音響效果上展現了他大膽嘗試的天份,再加上漂亮華麗的樂章,提到電影音樂,沒有人會忘記他 的作品。

4.《羅蘭秘記(Laura)》:本片其實是美國人特別鍾愛的作品,大衛.羅斯金(David Raksin)的音樂夾雜著神秘和甜美,確有韻味,但是故布疑陣的電影內容,並不能創造太多的感動,只是看著男主角坐在浴缸中下棋的戲,你就不免會拿來和 《天才雷普利》來比對比對。

5.《岸上風雲(On the Waterfront)》:時代片單公布那一天,台灣有一家有線電視的新聞台還直接翻譯成《碼頭風雲》,害我愣了好久,要不是有馬龍.白蘭度的片段佐証,還真想不出那一部電影叫做《碼頭風雲》呢,本片的音樂是美國作曲大師 Leonard Bernstein唯一的一張電影原聲帶,《西城故事》是先有舞台劇,才改編成電影的,只是歷來很少有人選中這一張原聲帶做為世紀首選,只能說

RICHARD SCHICKE的品味果真與眾不同。

另一位影評人RICHARD CORLISS的五大名單如下:

1.雷電華時期的佛雷.亞斯坦和琴逑.羅吉絲(Fred Astaire and Ginger Rogers at RKO):歌舞片是美國電影黃金時期的代表類型,佛雷與琴姐的歌舞搭配在那個年代確實美動人,那個年代的作曲家從Irving Berlin, Jerome Kern, Cole Porter到 Gershwins都有傑出貢獻,那是一個輝煌年代。

2.《金臂人(The Man With the Golden Arm)》:作曲家艾默.柏恩斯坦(Elmer Bernstein)最有名的作品要算《豪勇七蛟龍》,《純真年代》也深受電影青年迷戀,然而電影音樂史的人都不忘記帶上一筆說他是最早將爵士樂神髓帶進 好萊塢作品的作曲家,爵士樂獨有的慵懶,最能詮釋黑社會的靡亂。

3.《夏日之戀(Jules et Jim)》:入選原因是說愛情電影的音樂創作沒有人比得上 法國作曲家喬治.德律希(Georges Delerue),這句話當然是見仁見智,一定有人隨便就可以列舉出十部以上令人難忘的愛情電影音樂,不過,《夏日之戀》的兩男一女三角戀,每次只要音樂響起,就能讓人神往,正是電影音樂最迷人之處嘍!

4.《南方公園(South Park: Bigger, Longer & Uncut)》:卡通電影通常少不了音樂, Marc Shaiman的音樂能擊敗Alan Manken的迪士尼卡通音樂,嗯,肯定又有不少人要吵架了,這是古典與前衛,細緻與豪情的不同美學戰爭。

5.《玫瑰(Roja)》:印度的寶萊塢電影一向強調音樂歌舞,能夠滿足億萬人民的印度音樂自有其魅力,我礙於文化隔閡,對於印度電影的認知一向有限,時 代周刊這回推介印度最多產的寶萊塢電影音樂家A.R. Rahman ,無非就是提供一個座標,讓我們努力去做好一位世界公民嘍!

這份名單,坦白說是充滿個人主觀意見和色彩的品味,華人和日韓電影音樂都沒上榜是偏見?還是根本不入流?東歐電影不也一樣?我的結論是:請大家參考就好。不必太認真,怎麼吵都不會有共識的。

影武者:馬兒不吃草

戰爭是殘酷的,有人道襟懷的電影導演一旦有機會拍起戰爭電影,都不忘以最鮮明的形象傳達戰爭浩劫的強烈控訴。

《搶救雷恩大兵》戲分兩路,一是雷恩媽媽接獲國防部跌倒的身影,一個是諾曼地海灘上,槍子穿身,烈焰灼身的悲情。

《未婚妻的漫長等待》同樣戲分兩路:厭戰的兵士,紛紛以自殘肢體的方式逃離戰場;戰壕裡的士兵挨餓受凍,最後只能屍橫遍野。

《王者天下》,回教軍人和基督教軍人的大戰場景是電影的主要賣點,然而導演不是只會你死我活的火拚大決戰,更留下相當篇幅,讓觀眾看到回教倖存者把同志的屍體一一排列好,舉行宗教儀式後,挖坑土埋;耶路撒冷城裡的烈士也獲得同樣的崇榮,只有不識相的教士還在吵著不能火葬,否則會下地獄,問題是屍體不火葬,接下來就是瘟疫橫行的另外一場悲劇了。

戰爭中,兵士都是任人屠殺的芻狗,但是戰馬呢?人道精神的導演們,誰真的關心過為人類的野心與掠奪默默奉獻勞力,最後卻橫死戰場的馬匹呢?

答案是有的,這位導演名叫:黑澤明。作品是:《影武者》。

《影武者》以日本戰國時代的武田信玄和織田信長的決戰為背景,兩軍交鋒,自然是遍地亡魂,死狀淒慘,黑澤明用了不少慢動作表現了血淋淋的戰士在戰場上蹣跚前進,生不如死的踉蹌腳步,但是最感人的畫面卻是不少戰馬也陪著戰士一起演戲,牠們有的在地上喘著氣,有的一直掙扎著想爬起身來,卻怎麼都站不起來,第一次看到這麼多匹馬在演戲,你一定會目瞪口呆,一定會佩服,難怪人家要尊稱黑澤明為日本電影天皇。

是的,教會動物演戲,是中外導演最艱難的挑戰,人和馬語言不通,怎麼要求馬做出我們期待的動作呢?黑澤明卻有辦法。

《影武者》的製片人是美國導演柯波拉,柯太太有一次到日本探班,剛好就撞見了黑澤大師帶著二十多位獸醫在研究怎麼讓戰馬演戲。這場戲,戰馬的表情與動作就是中箭或中劍倒地後,掙扎著要站起身來的欲振乏力。動作明確,獸醫就好辦,他們要拿捏出麻醉劑的劑量,讓馬兒不致於暈厥,又得讓馬兒站不起身來,可是又不能讓馬兒自卑,收工後連重新奔馳在田野上的信心都沒有了。

正因為獸醫夠專業,所以,黑澤明才能用慢鏡頭拍出了人和馬一同倒臥在戰場上哀嚎求告的悲情,低沈的音樂哀哀拉著長音,馬兒的鳴叫彷彿見証了戰爭上最無聲的抗議。

提到黑澤明,就一定要提到他的傳記書「蝦蟆的油」。

我在當電影記者之前,純粹只是跟著大夥起鬨看電影,對電影的知識全都是從報紙影劇版看來的浮光掠影,我沒有上過一天電影課,更沒讀過一本電影理論書,不懂得該怎麼去解剖、分析一部電影。

懵懵懂懂地跑了三個月新聞後,遇上台灣影壇的日本通張雨田先生。他一眼就看出我的膚淺,順手拿起書架上的黑澤明英文自傳「Something Like An Autobiography」(日文原名「蝦蟆的油」)送我。

那一年,黑澤明剛以《影武者》重振聲威,正在籌拍新片《亂》,「黑澤明哦!」拿起書,我好生興奮,七0年代成長的台灣青年都曾聽說黑澤明的大名,卻看不到日本片(台日斷交後,政府一度禁止日片進口)。

此後,連續十天,每天回家就一句一句細讀著「蝦蟆的油」,書名用的是日文典故,指的是把蝦蟆關在玻璃箱內,蝦蟆看到自己的奇醜倒影就會嚇出一身油來,文人藉著這種反省觀照來惕勵自己。書中,黑澤明特別感念他那位熱愛文藝,更愛看電影的哥哥,他們曾在關東大地震災後,走進災區去體會天地不仁的悲慘景況,他跟著哥哥一本一本讀著舊俄文學,更因為哥哥在電影院替默片做解說員(即辯士),他也跟著把電影史上的知名電影都看遍了……

一位大導演就是在這樣看似囫圇吞棗的環境中,急速地吸收生命中的所有養分,不自覺地開花結果,當《羅生門》在威尼斯影展獲得金獅獎,歐洲人大呼影壇大師誕生的那一剎那,他卻靜靜地在多摩川畔釣魚,渾然不知人生之路即將起了大變化。

後來,多次重讀「蝦蟆的油」,印像最深的還是黑澤明少年時期拚命看電影的狠勁,「來吧!」挽起袖子,到處張羅影片,得空就打開錄影機看片吧,就此成為一位青年記者最重要的生命功課。

押井守:大師有大器

一般而言,偉大的心靈,才能創造偉大的作品。創作者的心胸氣度,決定了作品的成就。

《王者天下》的導演雷利.史考特通常不去看別人的電影,不想知道別人做了啥,就不會悄悄受別人影響。那是開天闢地的大宗師對自己的嚴格要求,因為他相信自己的作品一定會帶動跟風,那是藝術家的良知與豪情。

雷利.史考特的《異形》就是典型,知名的美國文化評論家蘇珊.桑塔生前就以《異形》為例,歸納出災難驚悚電影的五大元素,非常有趣。這五大元素為故事現場一定會(1)出現異象,也有先知目擊異象;因此(2)先知做出預言,而且很快就逐一驗証,原本被視為異類的先知因而就會(3)受邀提出報告或成為避難險的決策關鍵人士;可是一旦我們把所有的希望加諸先知的身上時,(4)他的家人或親近之人就會遇險受苦,等待救援;可是不管情勢有多艱險,(5)先知都能找出方法逆轉頹勢。

雷利.史考特的《銀翼殺手》也是經典,喜愛科幻電影的人一定不會忘記史考特在這部電影中所打造的:(一)奇觀的構圖.前衛的視覺,不會忘記電影所討論的(二)機械與肉身.靈魂與生命的議題,至於電影強調的(三)灰濛的色彩.空虛的人生,更是機械文明世界的酷冷基調。《銀翼殺手》所樹立的科幻標竿歷來已經有無數的傳奇,最簡單的說法是有許多的電影愛好者在看完《銀翼殺手》後就堅定自已要投身電影工作的決心,九0年代開始被全球科幻和動畫迷尊稱為大師的日本導演押井守就是其中之一。

押井守的電影主題基本上都不脫雷利.史考特的綱目範疇,但是格調更清泠,主題更前衛,科幻的哲思更龐大,動畫和影像的構成更繁複,不過,不管他怎麼精進,他人前人後從不諱言雷利.史考特對他的啟蒙和激勵影響。

敢於承認自己的師承,敢於坦白自己孺慕的大師,一點都不丟臉,也不汗顏的。人生到處是學問,受到別人的生命、生活或作品的啟迪,天經地義,問題在於很多人急著要撇清,急著做頂天立地的大宗師,就怕被人看破手腳,拆穿創意靈感的源頭。

押井守的成名作要算《攻殼機動隊》,後來,轟動全球的《駭客任務》從敘事架構、人體神經卡筍上網的有機連線構想到虛擬與真實世界的對話辯証,更讓影評指出到處有《攻殼機動隊》的影子,反而是押井守跳出來說:「這其實是兩部完全不一樣的作品,你或許會覺得影像或內容有些相似,但是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不必硬要牽拖。」

押井守這樣說的原因有二,第一是:「我真的不認為這是誰偷了誰的點子或創意的問題,日本電影從『原子小金剛』開始所帶動的科學機器人浪潮,不也有許多點子是向好萊塢取材的嗎?文化就是相互影響的。」押井守幼稚園時就迷上了好萊塢的科幻電影《This Island Earth》,誰也不知道科幻或電影的種籽是何時,又是如何植進他的血脈基因中的。

他的第二個概念是:「日本電影除了《銀翼殺手》之外,也向史丹利.庫布立克的《2001太空漫遊》和《魔鬼終結者》取材,大家都受過這些經典電影的影響和啟發,一旦創意成為典範,大家爭相取材,從中再發展出自己的創意,人類文明不都是沿著這樣的步驟演化而來的嗎?」

弱勢文化先從抄襲、取經開始,等到信心和能力都培養出來時,自然就會有自己的語言和發想因運而生。陽光底下沒有新鮮的事,飲食男女的事,時時刻刻都在重複發生,但是創意人就是能在耳熟能詳的生命現象中走出自己的道路,寫下讓人讚歎的詩篇。

面具:人生的面罩

好端端的人,硬要戴上面罩,必有隱情。

《蒙面俠蘇洛》最愛行俠仗義,可是身份不能曝光,眼罩蒙面可以保護身份,可以讓人心生畏懼。心境及處境和他相似的銀幕英雄還包括了《蝙蝠俠》、《蜘蛛人》等漫畫傳奇。

《歌劇魅影》裡的魅影則是先天殘缺,真面目見人就會嚇人,一方面靠面具遮醜,另一方面則讓人覺得神秘莫測,另有風騷魅力。

《鐵面人》裡的李奧納多.狄卡皮歐是政治犯,階下囚的鐵面罩可以困殺他的心靈,也阻絕外人的莫名崇拜,。

1977年,盧卡斯在《星際大戰》打造了銀幕上最巨大的反派英雄:黑武士(達斯.維達),黑面罩、黑衣黑褲黑披風的全黑造型,風格凛烈,再加上他巨高的身型,又擅長光劍、掌風和內力,再彷彿是裝上呼吸器的沈重鼻息和說話聲音,簡直就是集結了中外武俠傳奇小說的精華,讓人不寒而慄。

是的,就像盧卡斯在《星際大戰三部曲:西斯大帝的復仇》中所說的:「恐懼是前往黑暗世界的道路。」讓觀眾心生畏懼,不但是黑暗勢力的雄風展現,更可以讓黑暗勢力形成強大吸力,一路把觀眾往不可預知的黑暗世界中吸墜而去。

2005年五月二十一日晚上九點,美國伊利諾州一位歹徒套上黑武士(達斯.維達)的面罩在《星戰三》開演將,運用「原力」,闖進售票口,推開售票員,搶了錢就跑;五月二十二日晚上,美國佛羅里達州一位披薩送貨員遇上了一位頭戴黑武士面罩的歹徒,持槍搶走了他身上所有的現金。

為什麼歹徒偏愛黑武士?那是社會心理符號學,黑武士的符號象徵意義非常鮮明,突如其來遇上黑武士,心頭一驚是必然的結果,受驚嚇,反應就慢,歹徒就容易得逞。

黑武士犯的都是小案子,美國警方還不至於大張旗鼓貼上黑武士的頭盔圖案,懸賞通緝黑武士。其實比較有創意的面罩搶案應該是《驚爆點》中派崔克.史威茲的那票銀行搶匪,個個頭戴雷根、卡特、尼克森和詹森等美國總統的頭套去搶銀行的反社會心態,古人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政治人物究竟是愛國治國?還是竊國掠國?民眾各有不同的解讀,戴上總統面罩去搶銀行,突兀的視覺形象反而能帶給觀眾更多的反思,很見慧心。

至於《王者天下》中,愛德華.諾頓飾演的耶路撒冷王因為罹患了麻瘋病,肌膚潰爛,五官病變,長相太駭人,只能戴上銀質面具亮相。銀質面罩自有一股神秘氣質,但又不致於太讓人驚駭,算是仁君的刻意裝扮,也是色彩心理學的漂亮運用;面無表情的他,則另有讓人高深莫測的君王術效應,至於病重身亡後,王妹摘下他的面具,看到那張枯槁變形的臉,只能倒吸一口冷氣,不忍再看下去的人生無常之情,還真是將面罩心理學發揮得淋漓盡致了。

我很喜歡一張漫畫,一位無臉男,每天早上出門前一定要到梳洗檯前根據自己的心情和社交目的決定自己到底要戴上什麼面具出門。面具是我們的心情,面具是我們的符號,面具是我們的姿態。傑出的藝術作品就是能夠一針見血表現出人生真相。

王者天下:十字軍風雲

就製片品質和敘事語法而言,雷利.史考特的《王者天下》都是極有誠意,而且成就不凡的一部作品。

提到「十字軍」,歷史沒讀通,或是對歷史不求甚解的人,或是長期以來都只接受歐美基督教教義灌溉的人而言,「十字軍」或許是個神聖名詞,甚至在九一一事件後,在美國進軍了伊拉克之後,不少右派媒體尚且用「十字軍」來形容美國進軍回教國家的侵略行為,「人們都錯用了『十字軍』這一名詞,」雷利.史考特說:「人們忘了十字軍其實很多都是壞人!」

「十字軍」的成軍,宗教或許是很重要的理念,就像《王者天下》中連恩.尼遜飾演的Godfrey of Ibelin在臨終前所說的,有相當多人的相信「十字軍東征」的結果是要創建一個新世界,新造一個比現在所見更好的世界…是一個充滿良知的王國,和平取代了戰爭,愛取代了憎恨。」但是史書告訴我們,「十字軍東征」還包括了政治版圖和經濟勢力的考量,是那個年代歐洲冒險家換取聲名財富的捷徑,聖城耶路撒冷的爭奪戰,不能只用基督教和回教的衝突來形容或界定。

這也是奧蘭多布隆初次到達麥西那港時,見到基督教治下的領域內,仍有回教徒虔誠地禮拜著他們的神明,「只要他們定期繳稅就好了!」統治者算計得非常清楚,不同的宗教信念只是多元文化的碰撞,不必要搞得兵戎相見,冤冤相報,大家和平相處,各行其是,各信自己的神,只要稅金不少,日子都好過,何必搞得水火不容呢?

耶路撒冷聖城的爭奪戰向來是十字軍的故事焦點,《王者天下》的劇情描寫的時空焦點在西元1187年,薩拉丁在圍城十三天後攻克耶路撒冷,他沒有像基督教徒那樣大開殺戒,回教徒不會忘記在在88年前(即1099年)十字軍攻克耶路撒冷時幾近屠城的悲慘歷史,但是雷利.史考特最好奇的就是薩拉丁為什麼沒有以眼還眼,血債血還?為什麼薩拉丁進入耶路撒冷沒有殺一個人,沒有燒一棟房子?他是真的這麼有遠見的阿拉伯政治家嗎?雷利.史考特在這個史實的縫隙中找到了自己可以鋪陳戲劇的地方,他讓歷史的屠城血淚轉化成更寬大的人道醒悟,奧蘭多飾演的Ibelin爵士以智慧和勇氣爭取到談判的地位,爭取到全身而退的條件再適時投降,進退之間,薩拉丁成就了歷史霸業,Ibelin保全力人民身家,各取所需,也成全了所有的偉大的宗教與經濟理念。

這樣的情節,對照今天以牙還牙,有仇必報的國際情勢,對照有意撤回以色列軍隊,歸還加薩走廊給巴勒斯坦人的以色列總理夏隆,其實是相當有意義的一種觀照,夏隆前兩天到美國宣揚大和解理念,被許多以色列人和猶太人斥罵,痛噓,然而政治家的遠見,可能要多年後才會被人民感念,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而非少數君王的天下,《王者天下》的政治理念在九一一事件後日益仇恨對峙的基督教/回教情結底下,有如空谷足音,既珍貴又難得啊!電影中,Ibelin和薩拉丁都是族人感念的勇士和智者,「不嗜殺人者能一之」的儒家古訓成為電影最鮮明的主題,雷利.史考特的道德勇氣讓《王者天下》找到了傲人的立足點。

主題確立後,接下來就是技術上的突破了,雷利.史考特在近年的《神鬼戰士》和《黑鷹計畫》中都已經展示了他在場面調度上,只要分鏡仔細就能創造視覺奇觀和磅礴氣勢的魄力,以及利用數位影像技術將真人和虛景相互搭配,以重現歷史場景的功力,十二世紀的歷史景觀或者服裝美術,多數人是無法詳細考証的,《王者天下》最大的視覺成績就在於在攝影上,大量利用濾鏡來控制影片的色彩,以創造山雨欲來的氣勢;至於海岸、平原、城堡,每一處景觀和建築都是那麼堂而皇之地讓人抬頭就看見,不用再像《神鬼戰士》那樣小心翼翼地卡位,生怕穿幫,至於大型戰爭場景時,不時飛射而來的冷箭,不時撲天蓋地而來的火石更是數位技術更上層樓的高妙所在。

畫家出身的雷利.史考特,每一部電影都像在畫布上做畫,《王者天下》的影像構圖更是電影平面進化成立體層次的佳作,電影的美術成就與《魔戒三部曲》到底有多少高下區別,或許值得研究美術設計的人好好寫上好幾篇大論文的,但是就觀賞者而言,史考特已經在彼得傑克森獨霸天下的數位特效世界中,努力走出一條新路了。

王者天下:奧蘭多不像

影史上有過三個羅賓漢,不管是風流倜儻的埃洛.弗林,或是雄姿英發的凱文.寇斯納,都能將《俠盗王子羅賓漢》的氣質詮釋得栩栩如生,極有魅力;至於老年的史恩.康納萊更在《羅賓與瑪莉安》中將年老還鄉的羅賓漢,仍不改昔日豪情本色的英雄末路,做了最生動的註解。

影壇一直在尋找新生代偶像,《藍色大門》捧紅了陳柏霖,但是接下來的作品中,陳柏霖的戲路一直就像困在瓶子中的精靈,等待著他的阿拉丁,摩擦著神燈,將他的神力釋放出來。

我沒有看過《心太羈》,第一次認識奧蘭多.布隆就在《魔戒首部曲》中,看著一頭金髮的他飾演Legolas,神奇地一箭接一箭射倒半獸人,哇!真是太神奇了!

接下來,《神鬼奇航─鬼盜船魔咒》中他飾演的鐵匠小子,黑頭髮黑鬍子的模樣,讓我歎了口氣,可是還好有帶著七分邪氣的強尼.戴普和傑福瑞.洛許搶盡了風采,奧蘭多吃力地演著這個吃力不討好角色,倒是沒有什麼人挑剔嫌憎的。

後來,《特洛伊─木馬屠城》中,奧蘭多飾演的Paris王子,在希臘神話世界中,他是愛吃醋的女神在選美失利之後的犧牲箭靶,但是電影中要他引誘絕色美女海倫,卻又不讓他大演勾魂懾魄的調情戲,電影一開場,他和海倫早已勾搭上了,只剩逃亡出奔的戲,看不出他不愛江山愛美人的血氣方剛,也看不出他玉樹臨風,蠱惑傾國絕色的美麗,最後只成了兵臨城下時,厭戰懼戰的懦夫。奧蘭多的表演(僅管只是配角,主角是蓋世英雄Achilles和守城大將Hector)顯然失焦了,顯然完成喪失了磁性魅力。

配角的戲,奧蘭多能夠發揮的空間不多了,和鐵匠角色特別有緣的他,在《王者天下》中終於升格到主角,戲份多了重了,表演的問題也就格外明顯了。

首先,奧蘭多很難告訴大家,他這個鐵匠到底那裡像鐵匠?演一行像一行,是演員的基本功力,但是鐵匠不是掛在嘴上的名詞,要有型,還要有戲,《王者天下》中只給了他鐵匠名詞,沒有形容詞、副詞,更沒有動詞的空間,也就是說一切都是空的。

其次,鐵匠只是開場白,只要有一天突然冒出來了個貴族老爸,他就可以成為騎士,就可以富貴逼人,戲劇化的轉變,對任何一個人都是嚴厲的挑戰,對演員而言更是角色人格的大躍進。可是我們看到的奧蘭多一直是個內斂的角色,似乎他不曾忘懷哀妻喪子之痛,面對著宗教、皇室和權柄,也沒有太多的熱情,更看不出他的理想和夢想。

是的,熱情和夢想就是電影英雄最重要的光與熱。今天的報紙上還寫著駐防伊拉克的美軍,幾乎都要鑽研英國的中東專家勞倫斯所寫的「智慧七柱」,這位勞倫斯就是電影《阿拉伯的勞倫斯》中的那位男主角,彼得.奧圖當然飾演這位充滿熱情的英國少校時,大衛.連就用手指捻熄火柴的特寫鏡頭呈現他的浪漫狂飆特質,再看到他初次穿起阿拉伯人服裝的欣喜若狂,初騎駱駝的手足無措……每一個細節都讓你看到了一個年輕的靈魂在我們眼前燃燒著光與熱,彼得.奧圖因此而成眾所矚目的國際巨星,奧蘭多.布隆的演出機會多過當年的彼得.奧圖,光度與熱度卻不成比例,關鍵就在人和戲都失焦了。

《王者天下》中,奧蘭多真正能夠當家做主的戲只有回到他的封地時,決心在不毛之地鑿井,而且真的挖出水源的那場戲,你如果看過彼得.維爾的《証人》搭建穀倉戲,你就知道類似這種集眾人之力以成城的煽情戲可以拍得讓人熱血沸騰,熱淚盈眶,《王者天下》的鑿井戲當然也玩了小船在溝槽中刬行的童玩趣味,卻讓突然造訪的Sibylla公主搶走了大家關切的焦點,因為大家都預期奧蘭多會和,Eva Green所飾演的Sibylla公主發生親密關係,但是已經有夫婿的Sibylla公主何以如此前衛追求另一個男人?還在喪妻陰影底下的奧蘭多又如何在燭火熄滅後就坦然擁抱一夜情?

太多的省略,太多的想當然爾,太少的情緒轉折,讓奧蘭多只能順應編導的筆法前進,看不出一個角色真正的性格與靈魂,一切就像Sibylla公主初度闖進了奧蘭多家宅,故意把他當成小夥記的那場戲一樣,看完《王者天下》,奧蘭多一點都不像蓋世英雄,反而像是那位在山區閒逛,沒事只會告訴獅心王理查說:「我是位鐵匠!」卻手上不見鐵條,不見鼓風爐,額頭也不見汗水的插花鐵匠。

僅管,奧蘭多撐不起《王者天下》的大廈,然而,《王者天下》真正的主角不是他,而是導演雷利.史考特。有他,《王者天下》才不致於大而無當。

無米樂:台灣的心肝

顏蘭權和莊益增拍攝的《無米樂》是台灣紀錄片,不,更應該放大成為台灣電影的驕傲。因為它的生命力與藝術成就遠比一般的劇情片更強猛。

《無米樂》的生命力來自電影中的每一位農民,《無米樂》的藝術成就來自顏蘭權和莊益增對於拍攝題材的理解、深入,同時找到最適切的表現模式,讓農家歲月的甘苦得能以最達觀、最鮮活的方式展現出台灣人樂天知命的真性情。

紀錄片和劇情片一樣,都是用攝影機來訴說人的故事,都需要拍攝者與被拍攝者之間有一定的默契。差別在於:劇情片的幕前幕後工作者共同致力來奔赴或圓滿一個虛擬的共同理念與境界;紀錄片的拍攝者則是追求紀錄、呈現被攝者的真實肉身、生命與靈魂。

虛擬的世界裡,我們得以揣想、窺見人性的本質;真實的世界裡,我們直接闖入了被攝者的生活悲喜,因而得以發現或尋想生命的意義。

劇情片只能擬真,要求演員進入角色的軀殼和靈魂,要以專業的做作追求虛擬的夢幻;紀錄片則是試圖將真實人物、場景與事件帶到觀眾面前。關鍵在於,面對攝影機的時候,專業的人或者非專業的人還能有幾分真實,又帶有幾分做作?專業人往往帶著意識與刻意的做作去忘我入神;非專業的人則是帶著警覺和僵硬,刻意地去還原自己的本色。專業的人掏洗得越乾淨,刻意得越不著痕跡,就越容易獲得好評;非專業的人,拿掉更多的緊張和謹慎,才能找回原來的自己。

紀錄片的工作者為了超越攝影機的障礙,有的是直接把導演或採訪者都拍了進去,用自己的生命見証呼應影片的主題,拍攝者也成了被攝者;有的就是直接讓被攝者再次演出一次曾經發生過的故事;有的則是刻意迴避開攝影機存不存在的話題,剪掉所有的穿幫不自然,用人工修剪出接近客觀真實的作品……形式上的刻意,表面上是要追求客觀的再現,或者是做出更有效果的誘發,其實,卻往往墜入更大的瓶頸魔障中。

因為,只要有攝影機在場,人就一定變得不自然。就如同蘇珊.桑塔格在《論攝影》文章中所說的:「攝影是某種殺戮、掠奪,攝影是現代世界與現實、歷史、時間的掙扎。」好萊塢電影《偷情》中對於藝術創作的本質有過一次精彩辯論:以他們的故事來劃作可能是「強佔(taken)」行為,卻也可能是「借用(borrow)」 不管是強佔或借用,劇情片的演員刻意忽視攝影機的存在,「假裝」成為他的藝術成就關鍵;紀錄片的被攝者則是明確知覺感應攝影機的存在,能否繼續「率真」成為電影成就關鍵所在。只有攝影機不再是陌生人,攝影機是貼心的老朋友,紀錄片才有了呼吸和生命。

我不確知顏蘭權和莊益增花了多少時間和《無米樂》中的崑濱伯、崑濱嬸、煌明伯和文林伯這些老農夫相處,電影介紹中說他們前後拍了十五個月,拍出了三百五十小時的帶子,這是紀錄片工作者的宿命,用生命拚命地拍,最後只能精剪出兩個小時的精華。

但是電影會說話,鏡頭讓我們看見他們並沒有站在田埂上,「客觀」地取樣拍攝農民的生活,電影中,他們只有偶而出現了聲音,沒有用鏡頭帶出自己把腳踩進稻田的泥巴裡,用最接近水田的蹲姿,流下和老農一樣辛酸的汗水才取鏡完成的影片;他們不像一般新聞記者那樣喳呼式地走馬看花地採樣取鏡,更不像做研究的學者一樣刻意保持著距離,他們在農村裡一待就是十五個月,那十五個的停留與駐足,有如播種、耕耘、收割,才有《無米樂》的豐收,只有停留,才有思考;只有生活,才可能生根,才有生氣,才有呼吸……

後來,我才知道莊益增家住屏東,當兵退伍後回到屏東老家跟著蕉農老爸種了兩年的香蕉,後來才被我老爸趕出門,因為莊爸爸認為WTO帶來的農業革命,在台灣當農夫是沒前途的,但是莊益增學了拍片技術,還是回到他最熟悉的農田裡為台灣農民塑像也立傳。或許正因為他們說著共同的語言,對台灣的土地有著相近的情感,從立夏的節氣開始訴說四時農家生活的時候,鏡頭穿透了所有人文和機械的障礙,一切就好像你赤腳踩進了稻田,一切就像陳明章的吉他音樂一樣,自然散發著濃濃的土香,汗從額頭流下,入口卻是鹹澀中帶有清甜。

《無米樂》最大的成就在於自然和工整。自然是天意,工整是技術,兩者兼融,就是藝術中的化境了。

先談自然。《無米樂》中的崑濱伯、崑濱嬸、煌明伯等人,明明白白知道身旁眼前就有攝影機在拍他們,然而表現得一點不生份、不僵硬,粗口和汗水就自然從他們的軀殼中流露了出來,從每天早晨的三炷香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到下田犁地的高低不平,幹活時就把汗衫半捲,露出大半個肥肚囊,好壞拙巧都好,人生不必重來,不必偽裝;除起雜草,想起放牛的好時光,想起不願施藥傷地的不捨,喃喃自語的生命對白才是真性情,從他們的真情語言裡你就能明白「日出而做,日入而息,帝力於我何有哉」的詩句,是何等率真有力地描繪著他們的心胸和志節。

他們是平凡的小人物,務農辛苦,隨口說出:「工作這麼多,錢卻沒有這麼多,錢如果像泥巴這樣翻來翻去不知有多好?」卻直率得讓人心酸;再聽崑濱伯說:「有時候晚上來灌溉,風清月朗,青翠的稻子映著月光,很漂亮!心情好,就哼起歌來,雖然心情(擔憂),不知道颱風會不會來,或病蟲害,也是無米樂,隨興唱歌,心情放輕鬆,不要想太多,這叫做無米樂啦!」你卻只能跟著輕聲歎息,農人的辛苦,不是我們都市裡的文人,不是網路上咬文嚼字的人可以理解的,台灣老農對這塊土地的愛,就是《無米樂》最真誠感人的地方所在。

但是《無米樂》更大的成就不只是台灣老農真性情的躍然銀幕,精雕細琢的藝術成就,更是《無米樂》超越時下紀錄片的成就格局的關鍵所在。

顏蘭權和莊益增在那十五個月的工作期裡,其實花了相當長的時間去守候和看景,每一個鏡位,其實都是絕美的構圖,都是從生命裡走過的汗水印像,都是打心眼裡,打生活裡對台灣農村之美最衷心的禮讚與歌頌。所以我們才會在明明最手工最純樸的農家生活中,看到最唯美,明明是雕琢,卻渾然不似工匠而是天意的畫面經營,成就最精彩的影音對話。讓紀錄片有好看的畫面,有動人的結構,有生猛的生命,才能結構出讓人驚歎的佳作。

時序已經又是炎熱夏季了,嘉南平原炙熱的陽光依舊讓人熱得發昏,但是台灣的稻田多數都要休耕了,農民佝僂的身影快要成為史書上的黑白的影紀錄了,台灣的農田未來會是何等面貌?沒有人知道,但是一部《無米樂》,為即將消失的影像留下最後的紀錄。那是台灣的資產,那是台灣的寶貝。

20.30.40:邊陲的愛情

愛情的騷動是人都會有的夢,不是青春期男女的專利,只不過俊男美女的純情青春夢,一直被電影商人過度渲染,導致創作者忽略了後青春期男女,可能更激烈,可能更不知如何收拾的內心欲望。

《麥迪遜之橋》是好萊塢描寫中年男女的情愛圓夢方式,有性,也有愛。台灣九0年代的電影則在張艾嘉和易智言的領軍下,由白冰冰、郎雄、歸亞蕾、楊貴媚帶頭塗繪中年人生的騷動,有情,也有性,著力點雖不盡相同,但是父母的「新」戀情,同樣都讓理應開明,其實保守的子女們開啟了人生的新視窗,
例如《今天不回家》郎雄被泳池畔,穿泳裝的幼稚園長給蠱惑了;楊貴媚則被牙醫勁力十足的手臂給吸引了。郎雄因而決定搬新家,楊貴媚則把牙醫帶回了家,當然最後還是得面對兒子問她為什麼要嫁「阿公」的尷尬。

只因為年紀足可以當她兒子的杜德偉對歸亞蕾說了句:「妳的眼睛會說話!」正為家變傷心的歸亞蕾,就再也沒回她那個經營幾十年的老窩了。可是當杜德偉真心要替她服務時,她卻決定讓她做乾兒子了。

例如《寂寞芳心俱樂部》的白冰冰,每天上班時看著千篇一律的數字報表,在家時卻又忙著和老公及女兒嘔氣,在驚見辦公室「幼齒」的新男同事,開始有了莫名的幻想,然後真的行動了。

以前,人的寂寞通常都只擺在心中,或許是因為羞,或許是因為無人能懂,伴隨寂寞而生的騷動,都只是水面下的暗流,不會蔚為波濤,翻成巨浪。如今,飲食男女的摸索腳步越來越大膽,踩踏出各樣變奏新曲,舊世界儘管亂了,新世界卻未必那麼美麗如意,一切的一切都只因為人心越來越騷動,越來越不安。

張艾嘉的《今天不回家》和易智言的《寂寞芳心俱樂部》,其實就是「愛情的騷動」電影。

成熟的張艾嘉越來越能體會中年男女的寂寞及心中的蠢動,當我們看到郎雄「臨老入花叢」的裸體背影,看到已經有孫女的歸亞蕾也要扮演「出水芙蓉」的出浴戲,你會自然讚歎他們對藝術的執著,因為只有這樣自然的肉身演出,才可能傳達出他們在張望夕陽時,猶不忘情「青春活力水」的眷戀深情。

易智言則是用「俱樂部」裡,群賢畢至的雜膾方式,刻畫台北男女的不同寂寞情,不論是從陌生而相近,最後又回歸陌生的「少年」同志戀情,或是終日喃喃細語等待丘比特的「少婦」辦公室綺思,乃至於白冰冰的「歐巴桑」單相思,都像一株息眠多年的花兒,一片花瓣,一片花瓣地重新舒卷開來,特別是白冰冰的媽媽角色,在最不可能的角落裡幽幽等待著新的春天,雖然最後被春雷震醒,用淚水代替春雨,但是心中曾經有過的悸動,已經足夠她回想下半生了。

易智言後來在《藍色大門》中主線描寫陳柏霖和桂綸美的探索,媽媽仇政只有一場主戲,備受性別愛情困擾的女兒在枕邊問她當年的愛情世界,仇政才如夢初醒,什麼時候做媽媽的人,就已經不再享有自己對愛情的眷戀了,仇政的表演雖然太刻意也直接了,卻是易智言試圖在少年情愛中振盪到中年婦女的一次嘗試。

張艾嘉後來在她的《20.30.40》中試圖以更開闊的視野,探索當代女性的性自主思潮,讓女性的對於情欲的追求不再是承擔傳統的罪惡包袱,讓性的滿足成為理直氣壯的生命主張,只是在狂狷之後,終究都又回歸中道,要家庭,要歸宿,要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表面上很新穎,很前衛,骨子裡都還是很保守,很傳統的心態。保守不是罪惡,傳統不是包袱,年輕人老吵著要革命,中年之後卻往往變得以前所討厭的人更保守,更勢利。

愛情是世間男女不滅的嚮往,舊世代的國片試圖關懷著角落邊緣的中年男女的情欲,但是火花還不夠,靈光還不足,要刻骨銘心,還是要驚天動地的捨身為情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