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衛:愛神的香氣

聽覺,是全片的精華,上海作家施蟄存的原著小說「薄暮的舞女」中,就描寫一位舞女隔著電話和四個男人通話的情節,讀者閱讀她們的談話內容就可以窺見這位舞女的內心倉皇。然而《手》的聽覺層次卻比原著更繁複,更有看頭。

 

首先,女主角小姐(鞏俐)是遵照小說精神不停地在打電話,但是她的對話內容,卻明顯一日不如一日,從男人吃味,到她請男人吃飯,歡場美女的日暮途窮,從誘惑男人到委屈求全,觀眾全都聽見了。同樣的這個層次也反應在小張裁縫(張震)的老闆老金(田豐)身上,面對客戶,他打恭作揖,一切好商量;面對徒弟,他耳提面命,就怕做了衣服收不到錢,他的聲音,同樣牽引著劇情的轉動,從他的敘事邏輯中我們察覺了張震的挫敗和忠誠,也得知了鞏俐的委靡與失勢。

 

其次,張震第一次見到小姐之前,其實是先聽見她的呻吟聲,那時,她正在房間內接客,先是聽著「好春宵」的音樂,繼而是翻雲覆雨的床第聲,窗外的蟬鳴聲標示了春末夏初的季節,也揭示了那是鳴虫的求偶求配聲,張震的心理和生理的巨大反應,有了聲音環境的工程架構,後續的動情發展就合理可信了。

 

蟬聲的騷動,是青春的符號,夏日驚雷暴雨的疾奔快跑,直是年華老去的警訊,最後遲緩無力的雨滴黏搭,則是美女遲暮最不堪的見証了。

 

一向很會拓展音樂空間的王家衛在四十分鐘的篇幅中,示範了歌曲傳情,音樂抒情的力量。聽老歌,不只呼應了角色的身份背景與年代,只要細聽歌詞,你就會發覺每一段歌詞都在呼應劇情的熱情與淒涼,不論是「好春宵」的一語雙關,或者是「薔薇處處開」的委婉示情,甚至是「魂縈舊夢」的惆悵對應,都在華麗的旋律與美麗的詞藻中,見証了一頁歷史的翻轉。

 

視覺構成一向是王家衛電影最迷人的元素之一,從《阿飛正傳》、《花樣年華》到《2046》一路打造的六0年代風情,到了本片又有了新的切入角度。杜可風的攝影這次將多數鏡頭都對準了牆上的鏡子,王家衛強調這款攝影美學既可打破香港居住空間的狹窄限制,也讓鏡像中的人生與實際人生的產生了撲朔迷離的互動往來,張震裁縫雖然對鞏俐的身材曲線瞭若指掌,卻始終無法進入與掌控她的心靈,這樣的鏡中倒影美學,更能夠將少男「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的愛慕情懷做出最寬廣的註解。至於鏡面反射出的人生模樣,多半帶了層謎樣氛圍,模樣比實際生活多了角度起伏,在觀眾心中產生了更多岐異的解讀空間。

 

至於手的觸覺震撼則是本片的主要命題。

 

裁縫全靠手吃飯,手要巧要細,才能縫製出貼身合宜的旗袍,這也是為什麼鞏俐初見張震時一定摸他的手,要惦惦他的斤兩,沒碰過女人做不好裁縫的前提,成為全片最讓人玩味的主旨,張震唯一的女人就是鞏俐,但都是鞏俐主動,他只能被動;鞏俐行動,他只能承受兼想像,女強男弱,女大男小的互動關係,不只在於他們的年紀、職業,更潛藏在情欲暗流的攻擊發起線上。

 

張震的手帶給鞏俐身材曲線的風華亮麗,所以才會在最後東山再起前,老著臉皮要張震幫忙;鞏俐的手則帶給張震內心情欲的悸動與滿足,才會在憔悴病重時,再為一直吊足胃口,從不給他溫飽的張震最後的懷念。兩隻手,不同的功能,不同的記憶,兩隻手恰恰又是這對男女浮沈濁世時賴以為生的生存傢伙。所以,當張震的那隻手終於掙脫旗袍的外觀,伸進旗袍內裡去遂行情欲纏夢時,縫衣檯上的熨斗正緩緩冒著煙,那一縷白幽緩飄渺的煙汽正是張震情欲的蠕動象徵呢!

從視覺、聽覺和觸覺的角度來分析《愛神》的藝術成就並不難,難的是「嗅覺」。

 

女人身上的香氣,往往就是身份地位的標記。春風得意時的鞏俐,旗袍緞面晶亮繽紛,一路走下坡後,鞏俐的服裝也不復昔日標緻,等到最後窩居皇宮旅館時,更是以墨綠線條應付了事,服裝如此,居所的氣息,身上的香味也就更加如此,鞏俐風光時,居住寬闊,即使在幽暗的小房間裡,依然給人空氣暢通的奢華感,但是最後的鐵床水漬地,你就可以依稀聞到空氣中那種絕對潮濕的黏膩感,清爽是富貴,滯黏則是困疲,甚至鞏俐身上的香氣恐怕也無可避免要被劣質衝鼻的庸俗化妝品取代了(我曾經以明星花露水形容,但是王家衛立更正說應該是雪花膏),從極盛到腐杇,張震都是最最貼近鞏俐的人,鞏俐身上的氣息,他最熟悉,氣息的改變,他最敏感,然而不管世事如何變化,他的愛,他的嚮往從來沒變。

 

電影的最後一個鏡頭是一位蓄了小鬍子的男生悲愴無聲地哭著,外形上,他是長了鬍子的男人了,心理上,他還是那年夏天,聽著蟬聲,撞見那位酥胸半裸的女郎時的那位癡情少年。王家衛用了四十分鐘的長度示範了一部精緻小品,如何將人類的感官撩撥到了沛沛揚湯的巔峰極點。

尚盧高達:大師的足跡

評論時事和評論電影都一樣,能夠一語中的,能夠一語驚醒夢中人,才是高手,才算大師。

依照這個標準,法國大師高達絕對是高手中的高手,大師中的大師。

麥可.摩爾的《華氏911》獲得去年坎城影展金棕櫚獎,他卻對該片嗤之以鼻,理由很簡單:「人家說他拍了一部批判布希的電影,但是他沒有採用電影文法,他只是用一張嘴在罵!」

所以呢,他對麥可.摩爾的評價就是「好萊塢的新聞記者!」他甚至還認為《華氏911》不但沒傷到布希,反而有替他聚攏人氣之嫌,「光是反對希特勒是不夠的,如果你拍了一部慘不忍睹的電影,你就根本不是在反抗希特勒!」

一句話就能講完的事,高達絕不會多說兩句,在影評人期間曾經發明過:「電影就是尼古拉斯.雷( “The Cinema Is Nicholas Ray,”)」、「你可以用福克納加上史特拉汶斯基來形容《廣島之戀》」、「只要一把鎗一個女孩你就可以拍電影了!」、「電影就是每秒二十四次的真理!」有些話很玄,有些話多想幾回卻可以體會出更多的嘲諷,反正就是出口成章,句句皆學問。從《巴黎初體驗》中不時出現的高達作品和高達名言錄,你就可以知道他在電影青年中的地位有多神聖多崇高!

但是他對電影的前途卻是非常悲觀的,他認為電影可以改善社會的年代早就擦肩而過了,最可悲的是,現在許多人都不到戲院看電影了,寧願待在家裡看DVD,他對這項新科技的感慨是:「我非常不喜歡 DVD, ,因為銀幕太小了!」聽起來有些尖酸苛薄,想想,卻也是句鞭笞入裡的名言。

他有一次過境美國,海關關員問他是要到美國旅遊或洽公?他回答是洽公,不等官員進一步問他業務細節時,他直接說:「我都在拍一些不賣座的電影。」雖然他說的是實話,他的電影都不太賣座,看不懂的人也不敢說自己看不懂,但是看他的電影就算是讀一本有字天書,製片人只要向金主提到是替高達的新片集資,總是可以順利開拍新片,這也算是世人禮敬大師的禮數之一吧。

每一回,只要有新片完成,主要影展都爭相邀映大師名作,但是他對影展已經興趣缺缺,他說:「我曾經相信坎城影展,但是如今的坎城影展成了公關場合,人們到坎城只是打廣告做宣傳,而不是想要到此傳播什麼訊息,每天像馬拉松式地接受媒體採訪,只求日後有很多的曝光機會為電影做宣傳。」

這篇文章主要是翻譯自英國「衛報」上最近的一篇專訪高達的文字,我沒有全譯,只選譯了一部分我自己感興趣的議題,高達的電影我看得不多,印像最深的就是「十分鐘後:提琴魅力」中問到電影的未來,高達給我們的影像就是一張在風雨中飄搖的銀幕,一個鏡頭說明了一切,這就是影像魅力,這就是電影文法,這就是電影!

洋名中譯:麥可變米糕

自從中國與西洋文化接觸,洋名中文化就是擾人不已的話題,電影《黃飛鴻之獅王爭霸》中就有一段,黃飛鴻應十三姨之請,在攝影機前來一段武術表演時,十三姨喊了一聲:「Action!」結果黃飛鴻聽成「鴨腎」的趣聞。多少反映出中國人對洋文的音譯態度,早年還不懂得用音標學英文時,誰不是靠一些音域相同的中國字來注音強記呢?「Action!」與「鴨腎」的發音像不像?國語唸來怪怪的,可是用廣東話來說就像極了。

 

至於《黃飛鴻》系列最有名的英文中譯名詞則是「愛老虎油」了,如非對照英文,你真的很難與「I love you」連結在一塊。口語俗文學的力量與趣味可見一斑。

譬如,我就從來沒搞懂過「米高」這個名字,是從那種譯法叫出來的,可是外片史上的「米高」巨星可多著呢,從老牌米高.肯恩、米高.約克到近年來當紅的米高.福克斯,明明都是從Michael衍生而來的,卻成了台灣「米糕專賣店」的特產。還好,金像獎影帝邁可道格拉斯沒被片商改稱「米糕.倒個拉屎」,搖滾巨星麥可.傑克森也不致成為米高.傑克森。

一個Michael,兩種譯名,一國兩制的離奇現象原來早就存在於英譯社會之中了。

曾經來台灣演出的電影配樂大師Michael Nyman,遇到的卻不是麥可變米高的問題,而是Nyman到底該唸成尼曼或是奈曼?Michael Nyman的音樂煽情動聽,唱片商早就進口了,只不過,第一步就錯譯成「尼曼」,所以大家一路錯用下來,就算是他都來台演出了,而且非常明確地告訴大家:「我的姓叫做奈曼,不是尼曼!」可是你只要隨便到唱片行架上去看,只有麥可.尼曼的音樂,沒有麥可.奈曼的音樂。顯然,不知悔改,不只是政客的問題,很多譯名也是寧可一路錯到底。

有人說米高是某些台灣人的英語發音習慣,看到Michael中的「Mi」,就念成「米」,渾不知Michael中的i要唸成「愛」,再搭配M就合成了「麥」;也有人說米高是從廣東英語過來的,廣東人洋化早,可是鴃舌之音重,就有一堆奇譯出現,譬如,好萊塢(Hollywood)就叫作荷里活,一代巨星柯德莉.夏萍(Audrey Hepburn)則是我們習稱的奧黛麗.赫本,還有費.唐娜薇(Fay Dunaway)成了菲.丹娜慧,畢蘭.卡斯特(Burt Lancaster)則成了畢蘭加士打,娜妲麗.華(Natalie Wood)如果知道香港人叫她「妮妲莉『活』」,一定會在落水後再掙扎求「活」,不必與影迷在水底告別!

好萊塢男星Kevin Cline(凱文.克萊恩)當年以《笨賊一籮筐(A Fish Called Wanda)》」奪得奧斯卡男配角獎時,國內各大報,幾乎全面都譯成凱文.克林,唬得我們一愣一愣,還以為大家近三十年的英語工夫都白修了呢!有不服氣的影迷打電話給媒體,答案很簡單:「片商叫他克林,我們就跟著寫克林!」理直氣壯的模樣,絲毫不覺得一個錯誤的譯名,會如何誤導初識英文的莘莘學子。
平心而論,克萊恩變成克林,不過是人名小事一樁,不像科學文獻的翻譯一樣,錯一字就可能導致導向飛彈反過頭來打自己,唯一讓人不解的是,保守華人西化也近百年了,卻連老外的名姓都還搞不定。

一代豔星費雯.麗的姓名Vivien Leigh若直譯應叫作「維文.賴」,只要影迷不堅持「看電影學英文」,我相信大家都會和我一樣,衷心感.謝改譯成「費雯麗」的那位妙手前輩。

台灣片商嗜好在女星的名字加點花花草草,好像不加點花草就不成為女流,於是有了珍.「芳」達、潔米李.「蔻」蒂斯,完全不管她們家族團聚時,影迷會不會問亨利.「方」達或湯尼.「寇」蒂斯兩位巨星,怎麼會生下姓氏戴草的丫頭來了?

女星安潔莉卡「休」斯頓更慘,她的家族本姓是Huston,只因歷代的發音法不太相同,她的大導演爸爸當年被台灣人譯作約翰「赫」斯頓,當代人則改口稱她為「休」斯頓,害得她連認祖歸宗的機會都沒有,宛如被「休」的女兒,真是嗚呼哀哉!

愛神─手:聲音最高級

薑是老的辣,《愛神─手》中的老牌影星田豐就是典型實例。

電影中,他飾演裁縫店掌櫃的老金,每次聽他說話,你就會覺得故事人物的心情背景全都在他的聲音背書下逐一顯現,精準得不得了。

語言是人生的溝通工具,平常人生難免含糊夾纏,但是戲劇言語,每一句話都有深意,每一句對白都在有限的時空中要傳達足夠的人物關係、情節線索或性格特色,誇張難免,但在放大而不失真的情勢下,讓情緒畢現而又不刻意做作,就是電影對話藝術的奧妙所在。

王家衛替《愛神─手》定義為一部「偷聽」的電影。張震一直在「偷聽」中,窺探著鞏俐的點點滴滴,同樣地,鞏俐的每一次電話交談內容,看似無關痛癢,卻是她日薄西山,一日不如一日的生命鐵証。正因為聲音的演出在電影中佔有關鍵影響,鞏俐和田豐的聲音演出宛如鐘鼓齊鳴,交響成所有人對於劇情角色的身心變化。

正因為有鞏俐和田豐擔綱,所以王家衛特地把張震送往北京,請了專任老師教他唸對白,其中最重要的關鍵就是要磨去張震口白中濃濃的「台灣」味。

台灣長大的孩子講起國語有台灣味,其實很正常,然而做一個演員就是局限,帶著台灣口音,張震一路從《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春光乍洩》到《愛你愛我》都還算合符身份,然而《臥虎藏龍》就露了饀,漠野狂飆的羅小虎一開口就是台灣國語時,就像周潤發與楊紫瓊硬要在私下談話時也要京片子對話的笑話感是一模一樣的。演員的口白能力不能多方變化,不能超越成長地域,演員的發展空間就必受限制。 

張震在《愛神─手》中的聲音表現是漂亮而且進步極大的。從少男的稚嫩,到嘴上蓄了鬍髭強要裝大人的沈穩世故,都能讓觀眾清楚聽見,而且深刻體會那個嗓音的心情變化。顯然,王家衛的密集訓練收到了成果。

但是我最最佩服的卻是田豐的老裁縫。他在初期應付華小姐(鞏俐)的催索時,甜言蜜語的應對本事,就是老江湖市儈的標準行當。小張受了挫,明明在店裡縫著旗袍,他卻硬要說不在,那種扯謊不打草稿,又心不虛氣不急的談吐模樣,分明就是老狐狸才做得到的臬雄本色。至於後來「我不是催你啦…」的口非心是,以即初接電話慵懶乏力,一聽是失蹤多時的華小姐再來電的「變臉」與「變腔」本色,渾然天成,根本就是生意人才能有的「變色龍」本事。

最重要的是,你根本不要看田豐哈腰彎身的表演,光聽聲音,就已經七情畢現,什麼叫演員?什麼是演員的聲音表演?聽聽田豐,你不必再去修表演學分了。

替天行盜:不該愛的人

你有沒有愛過不該愛的人?

如果有,通常是因為管不住小弟弟,管不好小弟弟,一响貪歡的結果,就會帶給你痛苦的烙印。

《畢業生》裡的達斯汀.霍夫曼愛上了爸爸的朋友羅賓遜太太,後來,她更是他內心真愛的女人的媽媽。他只有在女友婚禮上行搶,才能爭回自己的愛情,雖然,那不一定是幸福的保証(達斯汀霍夫曼搶婚有成,搭上公車後,才發覺自己坐上了一輛老人公車,他們能白頭偕老嗎?沒有人知道這個答案!)。

《鎗火》裡呂頌賢飾演的保鑣阿信,因為搭上了大哥的女人,一起在槍林彈雨裡討生活的兄弟,也只能把他給幹掉。

電影最神奇的地方就在於一方面會告訴你非常殘酷的人生真理(例如:千萬別碰大哥的女人!),一方面則會打造一個眾人豔羨卻無法真實履踐的夢想。

《虎豹小霸王》裡的勞勃.瑞福才和心愛的Katharine Ross睡了一覺,天色微明,他的搭檔保羅.紐曼就已經輕敲門窗,邀她一起騎單車,在「雨滴不斷打在我頭上」的抒情歌聲裡,享受著快樂的單車雙人組的親密接觸。兩位小霸王出生入死,共享金錢,也共享愛情嗎?電影沒有多說,一切全在觀眾的想像和意會中了。

《二手書之戀》中,一心尋找的弟弟,每次都被親愛的老哥在死門關前將他救了回來,但是自殺未遂的弟弟,卻和嫂子發生了親密關係,就在不倫之戀即將碰撞兄弟之情時,老哥病重身亡,讓弟弟得能順利接班,化險為夷的劇情逆轉,讓人鬆了口氣,但是老哥真的不知情嗎?還是老哥用自己的死來換取弟弟的知所珍惜生命?

楚浮的《夏日之戀》裡,Jules和 Jim是生死之交,卻夾纏著珍妮.摩露飾演的魔力女人Catherine,而使得男人的友情在三人行的世界裡,就是尷尬有磨蹭,最後只能兩死一生,終結長期無解的三角戀。

《狂琴難了》更殘忍了,男主角László本來可以獨享美麗的Ilona,但是買了琴,就要琴師,因此讓俊美憂鬱的鋼琴師András有機會入侵他們平靜的愛情生活,如果László忌妒成狂,與Ilona一刀兩斷,不但可能一無所有,甚至還會把Ilona和András送做堆,同樣地,András如果真的以為可以獨佔Ilona,也可能讓Ilona做出痛苦的決定,因為Ilona真的兩個人都愛,於是兩個男人都決定與其只享有一半的Ilona,也不要完全失去她。

即將在台灣上映的《替天行盜》,也有同樣的道德困境,一對自認是替天行道的強盜搭檔,卻因一位女人的三角戀而面臨了考驗,兄弟搶了你的女友,你氣不氣?凡人一定氣,但是主角卻不能氣,因為氣也沒用,因為女人還愛著你,女人告訴你不該發生的事就是發生了,愛情不是誰先來後到的問題,而是該發生的時候他就發生了,兄弟會不會為了女人拆夥?成了《替天行盜》在反資本主義及全球化運動的意識型態之外,另一個更讓一般觀眾關心的主題。

是的,愛情是人生的動力,更是電影最愛討論的議題,不可能的愛,不應該發生的愛,就是每天在我們的生活裡發生,也成了戲劇世界裡最愛操作探索的主題,可是每一則個案都只是個案,永不可能有恆常適用的公式可以大家依循的。套句羅大佑的歌詞吧:「愛情這東西我明白,但永遠是什麼?」永遠的愛情,是不是遙遠得像天邊的彩虹?難怪,多數人只求當下的飽滿,先求一响貪歡吧,其他的,哎,明天再說吧!

狂琴難了:情歌詠歎調

原來,《三更之回家》不是一部驚悚片,而是生死相許的愛情電影;原來,《狂琴難了》說的不只是那首聽了就想讓人自殺的音樂「Gloomy Sunday」,而是亂世洪流裡的愛情故事。出人意外,劇情從頭到尾都有意想不到的轉折,是這兩部電影最深層的功力,也是觀影的趣味所在。

陳可辛很會說愛情故事,不論是他在大銀幕上說出來的,或是點到為止,留給大家去想想的,他的敘事手法採用「習以為常」的視野與成見,去對比以及顛覆「眼見未必是真」的傳統邏輯,在真相大白的那一刻讓觀眾從驚歎中到感動落淚,情緒操控的手法確實精彩。

驚悚片的體例是《三更之回家》的藍本,在一個大家都急著搬遷出去的改建公寓,曾志偉父子卻反其道而行搬進居住,錯身而過的倉皇與泠漠就替電影安下了莫名的不安元素,百間公寓裡只住著三戶人家(黎明夫妻、曾志偉父子和管理員)的泠清與荒蕪空間,更讓人頭皮起麻,所以,此時不論是黎明推著氣絕龜息的妻子坐輪椅散步或旋轉或梳頭或洗浴,或是他提著滴著黃綠液體垃圾袋,或是牆上的孩童人影,怪異的紅衣少女,從色彩、構圖、音響到情節轉折都讓人有如同鬼域遊魂的感受,陳可辛精彩的劇本佈局、美術設計及攝影成績都讓電影具備了驚悚片的嚇人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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嚇人,其實絕不是驚悚片讓人難忘的唯一條件,《七夜怪談》說出了當代人對電視的幽閉恐懼,《三更之回家》的曾志偉和黎明都分別失去了生命中的最愛(兒子與妻子),所以他們的急切和癡愚就宛如悲情二重奏交響迴盪,最後的高潮則以原麗淇的錄影帶自白,說出了中醫治癌的神奇醫學,解答所有人的疑惑。

中醫再神奇,還是沒有原麗淇吃著小小螺絲,生嫩中卻有淚水盈眶的「你龜息三年,我等你復活」的那段真情告白來得感人,弱女子含辛茹苦被命運戲弄著硬要當強人的愛情文法,突然讓黎明的癡,以及原麗淇顫動的手指和一滴眼淚,都成了最惆悵的生死情愛見証。就在黎明不捨亡妻離他而去的那一剎那,陳可辛巧妙地採用歌劇大師比才的名劇《採珠人》的詠歎調《你的歌聲依舊在我耳邊迴蕩》的旋律歌聲淡淡地壓在底片的底層,等到真相大白,兩位癡情男女都已無奈躺在停屍間時,中文版的詠歎調歌聲才溶合而進,煽情催淚,替觀眾完成最淒美的觀影經驗。

同樣地,音樂元素非常豐富的《狂琴難了》,雖然宣傳詞和劇本的前半段內容都在神奇的自殺音樂「憂鬱的星期天」上打轉,但是音樂之美,只像是可口的開胃菜,導演的劇情結構一方面透過這首歌從喜樂的「未完成的生日禮物」,發展到「一女兩男的愛情結晶」、「神秘的自殺傳奇」到「為君歌一曲,從此天人永別」的悲劇收場,來塗抹煽情色彩,另一方面則是在「為了怕完全失去妳,所以寧可只擁有一半的妳」的開放式愛情邏輯中,述說一則傳奇愛情,再巧妙帶進了納粹狂魔對這段愛情的掠奪與傷害。

《狂琴難了》的導演不用像《辛德勒名單》那樣淒厲地描寫猶太人的悲情際遇,也不用像《美麗人生》中的集中營苦中作樂傳奇來訴說黑暗中的光明希望,而是以最通俗的愛情文法來指控納粹罪惡:不論是鋼琴師倒臥血泊的身影,或是餐廳老闆臨上行刑火車的絕望眼神,或是女主角最後在牛肉串中下毒的復仇背影,真摯的愛情都引領著觀眾進行了一場感官極度膨脹,感性極度豐潤的觀影之旅。

曹瑞原:細品孤戀花

文字和影像的距離到底有多遙遠?

答案在於是誰在閱讀?答案在於是誰來改編或翻譯!

有的人,文字就是文字,一氣呵成看過去,不過二十分鐘就唸完了;有的人,每個字都有影像,都有符號,都有聲音,都有情緒,飄飄渺渺,反反覆覆,糾纏許久都不能放捨。

晨鐘版的「台北人」中,白先勇的小說《孤戀花》只有短短的十五頁,曹瑞原卻將它改編成二十集的電視劇和九十分鐘的電影。電視劇給我的感覺是細緻,但是冗長;電影的感覺則是精要,但是意猶未盡。

《孤戀花》是小說篇章,也是歌名,更是電影、電視的名稱,更是小說人物的象徵,歌詞中的一句「青春欉誰人愛,變成落葉相思栽」就可以幻化成無數的悲歡離合故事來賺人熱淚。

《孤戀花》原本是台灣作曲家楊三郎的作品。小說中楊三郎成了林三郎,而林三郎這首曲子是林三郎在日據時期愛上蓬萊閣的酒家女白玉樓所寫的歌,新一代的酒家女娟娟唱來最有神韻,才讓「總司令」雲芳注意到娟娟;電影中的《孤戀花》卻成了林三郎思慕他在上海時期的愛人─歌女五寶所寫的歌,愛情夢碎,整個《孤戀花》的樂章在林三郎手捧五寶的骨灰時,交響成摧折人心的時代悲曲。歌曲和人物的關係改變,顯示的就是原著和改編的不同思維重點。

白先勇的小說從台灣回想上海繁華,再回到台灣的虐殺悲劇,台灣是主線,上海則成了魂魄,不時在雲芳的眼前和思緒前穿梭來回;曹瑞原一方面尊重白先勇的從今思昔的小說架構,但是他選擇了先採用傳統情愛的架構,再讓文學和電影技法得能悄悄滲透進電影的劇情脈絡中,於是他先讓上海碼頭的「生離」戲碼帶出林三郎、五寶和雲芳的三角戀情;再讓台灣公寓帶來雲芳、娟娟和柯老雄的夾纏恩怨,於是觀眾就在不知不覺中順著雲芳的眼睛和思緒,進一步去比對去受兩位苦命女同樣無法逃脫的悲情宿命。

今昔對比的手法一直是傳統戲劇最討喜,也最容易讓人接受的手法,兩段時空,兩組愛情的對比,雲芳是唯一的交集,有她來串連,由她來感歎,對比才鮮明,對比才感傷,白先勇如此,曹瑞原亦如此,他們都擅長在有限的時空中提煉苦澀結晶,只是白先勇的文字意像有讓讀者各自表述和停格的空間,五寶與娟娟的戲份比重呈現二比八的嚴重傾斜,卻讓五寶每回的現身都有如長串的彩色影像中突然插進了一小片黑白影像,突兀卻鮮明,在朦朧的文字世界中浮動的人影與意念,建構出讓人自由飛翔的時空;曹瑞原則透過選角肉身要來打造角色靈魂,李心潔的五寶與蕭淑慎的娟娟到底外型有幾分神似?影像的說服力就扮演著第一印象。時代的重建工程,空間的窄闊與服飾的色澤也讓淒涼與繁華有了更淒厲的對照,再加上不時襯底的時代音樂和不時昂揚的主題旋律,都將電影的媒介特質發揮到了極致。

然而,《孤戀花》真正的魅力在於愛情,而且是四十年前罕人觸及的女同志戀情。

五寶與娟娟的悲情在原著中都是男人欺壓的結果,然而到了曹瑞原手中卻起了大逆轉,五寶愛著她的知音林三郎,但更珍惜和雲芳的姐妹/母女/愛人的三重情愫,女同志不再是因為厭憎男性才轉向,而是小小的心房裡同時容納不同性向的愛情,五寶雖然選擇了雲芳,但是對三郎的思念也從未消逝,雲芳的愛也不是獨佔的愛,而是多了幾分同情與理解,所以才有更多的包容,也才會念茲在茲讓五寶的骨灰得能躺進三郎的懷抱中。曹瑞原的改動,讓《孤戀花》的愛情有了更開闊的空間與思維,讓異性戀與同性戀不再是永遠的對立,而有了和平共處的可能。s=”MsoNormal” style=”MARGIN: 0cm 0cm 0pt; mso-pagination: widow-orphan”>

 

同樣的改動也出現在娟娟的家暴陰影上,小說花了許多篇幅描寫她如何被父親強暴又懷孕的悲慘往事,讓她任由男人灌酒大醉的心態,以及嬌弱自毀的生命選擇有了強有力的背景說明;然而曹瑞原卻將這些心理陰影擠壓進記憶的斷層中,不浪費膠捲來鋪排,而是集中在最後反抗柯老雄的暴行中一次爆發,高密度的劇情張力讓娟娟的長期壓抑在血花四濺的歇斯底里中有如煙火燦閃,讓人目不暇給,卻又一目瞭然。

小說中,林三郎最愛拉著手風琴聽娟娟唱《孤戀花》,師徒情若有似無,淡得出水;電影中,三郎和娟娟完全沒有交集,卻將白玉樓的形象與五寶融合為一,先讓五寶以人所見的方式詮釋《薔薇處處開》,再由音樂專家三郎來品評五寶的特色魅力,從而建構他們由知音而轉為知己的人生情愛。用音樂來說故事,是白先勇淡淡的點題之筆,但在曹瑞原的鏡觸下卻是畫龍點睛的關鍵筆法,蕭淑慎唱台語歌謠的風情,不但有時代印痕,也有個人的頹廢與自棄;李心潔的上海歌謠則以純情的浪漫為主調,搭配她的銅鈴大眼,將少女的癡迷神韻詮釋得栩栩如生。s=”MsoNormal” style=”MARGIN: 0cm 0cm 0pt; mso-pagination: widow-orphan”>

 

相對之下,沒有歌聲,只有一口港腔語調的袁詠儀就顯得不上不下,有些尷尬,她的港腔上海話不夠輪轉,又不習慣操作港腔台語,演員的聲腔瓶頸相對局限了她的演技說服力,再加上導演對於女同志的愛情做了疼惜多過情欲的探索,使得她有過的心悸和探索都顯得曖昧不明,只能遠遠地萎縮在陰暗的角落裡,偏偏她卻要是串連劇情主軸的靈魂人物!?s=”MsoNormal” style=”MARGIN: 0cm 0cm 0pt; mso-pagination: widow-orphan”>

 

看完小說《孤戀花》,再看電影《孤戀花》,你就可以清楚比較兩位不同媒介的藝術家的各自感性與手法,它反應了文字和影像的距離,也反應了原創與閱讀與再創作的距離。

替天行盜:輕狂趁年少

 
世界工業強國的全球化主張,近年來一直受到熱血青年的強力反撲,認為將導致富者益富,貧者益貧的失衡結果,如果寧靜示威無交,完全不能改變政客心態,完全不能改變現狀,人生有沒有其他的出路呢?奧利地作家導演漢斯.溫堅特(Hans Weingarnter)在他的第二部劇情片《替天行道(Educator)》中提出了另類的選擇。

《替天行道》的趣味在於除了濃烈的社會革命精神主題之外,還兼具了俠盗浪漫、綁票驚悚和三角戀情的三股劇情魅力,勾纏串連成一部令人感慨又興奮的緊湊電影。

《再見列寧》的俊美主角丹尼爾.布爾(Daniel Brühl)在本片留起了小鬍子,成為一個有點內向,又充滿了改革熱情的年輕人,他和精通防盗系統的好友史泰皮.艾塞克(Stipe Erceg)就扮演起「替天行盗」的現代大俠,專門潛進為富不仁的富商名流的華宅名門,但是他們什麼金銀財寶都不要,只是把富麗裝潢徹底改頭換面,以驚嚇富商為手段,再以「教育者」署名留下一張「你們的好日子不多了!」的警告信,希望心防已被摧毀的富商們能夠從此洗心革面。

有一回,丹尼爾帶著史泰奇的女友尤莉亞.嫣琪(Julia Jentsch)闖進了因為一場車禍導致尤莉亞負債累累的富商華宅,在陰錯陽差下,被富商撞見了,他們只好綁架富商,究竟是撕票?還是放人?天人交戰的結論是狗永遠改不了吃屎。

古往今來,標榜「行俠仗義,替天行道」的俠客多數都是年輕人。只有年輕,才有體力;只有年輕,才會憑著一腔熱血往前衝。

黃花崗裡祭拜的革命志士,多數都是青少年,躺臥在美國阿靈頓國家公墓裡的軀殼,多數都是青年人。因為少年之人,血氣方剛,有經緯天下的鴻鵠之志,有獨臂擎天的干雲豪氣,有大把的青春可以耗擲,所以才有「人不輕狂枉少年」的狂語!中年之人,體氣已衰,瞻前顧後,患得患失,每天盤算營利,忙著為生計折腰,只能隨波逐流,再無改變世界的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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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天行道》的趣味就在於同時讓我們看見了青年和中年的對比。丹尼爾和史泰奇堅持不殺不取的「俠盗」特質,因為只有手段純淨,理想才能昂揚,一旦史泰奇順手牽了一隻手錶,丹尼爾就會大發雷霆,可是一旦行蹤敗露,不綁架行嗎?不殺人行嗎?男主角的困境其實就是理想主義的困境。

「三十歲以前的人,如果你不信仰自由主義,你就是狼心狗肺之人,」電影中被綁票的富商告訴他們說:「三十歲之後,如果你還在信仰自由主義,你就是豬頭!」原來富商也曾參加過丹尼爾醉心過的1968年的學生運動,也曾經是「反政府,留長髮,性解放」年代的激進青年,綁架案突然就變成了一面鏡子,中年人看到了自己早已遺忘的過去,年輕人卻看到了自己即將變質的未來,人生就是這麼無情?理想就是這麼容易蒼老嗎?歷史就是這麼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我們的生活中重新書寫,也重新來過嗎?電影的巧妙就在於劇情即將陷入命運輪迴的無解困局中時,卻能旋乾轉坤,提供觀眾一個最樂觀,也最浪漫主義的大結局。

然而,《替天行盗》並不是這麼一部死守在理想、主義和口號上的政論電影。它在行盗時,以手持攝影機的拍攝手法,增加了懸疑難料的緊張氣氛;它在綁票時,以尖銳的情愛矛盾和肉票人質的見縫插針,大吊觀眾胃口,再用一女二男的三角戀情將觀眾的心綁得高高的,再難放下。

一女二男的三角戀情肯定是先有磨擦,幾經試合,最後才能找到最合宜的相處空間,《夏日之戀》如此,《虎豹小霸王》如此,《狂琴難了》也如此,《巴黎初體驗》更是如此,這些電影的情愛結構或許不盡相同,挑動人心的效果卻都是一樣的,《替天行盗》讓我們看到默契無間的工作夥伴,能不能容許自己的女友和夥伴共享?讓我們看到女人的心到底有多寬?能不能在己有愛情的世界中,再以等量的情愛能量去愛另一個男人,而且這個男人還是自己男伴的好朋友?

套用《狂琴難了》男主角的一句話:「我寧可只擁有一半的妳,但是我也不願就此失去妳!」電影世界裡的愛情迷湯其實是提高了相當非理性的劑量,讓追求唯一、絕對,主張情愛獨佔的普世男女面對一個大家普遍做不到的博愛奇情世界,去嚼咀愛情的滋味,劇中人物有過心理碰撞與理念折衷,都是當代愛情的迷幻藥,有的人會因此看到生命的啟示錄,有的人卻是夢魘難解。

漢斯.溫堅特的敘事手法很能捉住觀眾的神經,他會先布下一些陷阱,讓觀眾有充份的參與感,預知男女主角一定會摔一跤,但是他每回卻都有本事在最後跳過預設陷阱,就在你以為沒事了,卻一腳栽進了另一個你看不見的陷阱。

譬如:丹尼爾堅持行盗一定要先觀察,觀眾就知道如果他臨時起意,一定會遭殃,但是闖空門沒事,搬傢俱沒事,跳進泳池也沒事,照片現形也沒事,等到大家鬆了口氣,等著看他們春情難奈的做愛床戲時,才誤觸警鈴;例如,人質要求打電話,本來空無一人的小鎮,卻出現了一位排隊要打電話的老人,人質不驚不叫,反而以兒子形容綁匪,還從容坐上汽車前座,尷尬又荒謬的人物關係,你能不笑嗎?最後三人睡大覺,警察卻已悄悄埋伏門外,準備闖入捉人了,門一破,紙一張,電影的剪接技法與時空並置的錯覺效果,都會讓觀眾啞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