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勃懷斯:風雲導演經

台灣媒體已經徹底八卦化,已經讓讀者很難從報章上讀到應該知道的資訊,每天充斥報章上的都是一些看過即忘的風花雪月,這也是為什麼勞勃.懷斯(Robert Wise)的死訊,在多數台灣報紙上都看不到超過五百字的內容。

九十一歲的懷斯老先生,就算你拍過《真善美》與《西城故事》,甚至還來台灣拍過《聖保羅砲艇》,然而這些電影你只要99元就還可以買到公版(盜版)的DVD,而且多數年輕人都已經不感興趣,也懶得再看的時候,你還期待台灣的媒體花多少的篇幅來介紹一位糟老頭子?

報紙不做的事,我們在網路上來做。期待有興趣的朋友也來貢獻你們的看法與意見。

勞勃.懷斯在美國一座名叫Connersville的小鎮出生成長,鎮上有三家電影院,只要換映新片,他都會跑去看,有一年暑假他在一個比賽中獲勝,獎品 就是可以在那個暑假中隨便他想看任何一場電影,「那個暑假,我覺得自己好像人在天堂。」那時候,他純粹只是看電影,從沒想到自已會一輩子和電影結下不解之 緣,不但摘下了六座奧斯卡獎,還在1998年獲得美國電影協會頒發的終身成就獎,而且就在過世的第二天,西班牙的聖莎巴斯提恩影展還正要舉辦他的專題回顧 展,沒想到死訊傳來,他的夫人才剛在九月十日替他慶祝了九十一歲生日,才轉往西班牙要主持這個回顧展的開幕儀式,噩耗傳來,她立刻就把影展活動全都拋下, 兼程趕回美國奔喪去了。

愛電影的人都可以說出一籮筐的瘋狂往事,勞勃從小就崇拜默片時期的巨星范朋克(Doug Fairbanks Sr),那時候的演員講究真槍實彈,所有的動作戲都自己來,不願意找替身瓜代,不到十歲年紀的勞勃就已經有了偶像崇拜的追星狂熱,只要是范朋克的新片上 映,他一定率先捧場,有一回看到范朋克的新作品看得他目瞪口呆,根本不想回家,只想徹夜守候在戲院裡,一場接著一場地看著偶像飆戲,直到夜半時分,大哥殺 進戲院把他硬拖回家,才結束他的少年狂夢。

「電影讓我開心,」勞勃曾經如此招認,「好電影總是能夠帶我到好遠好遠的地方去,」幼年的美好經驗,讓他後來在拍電影時也一直強調「娛樂」的基本功能。 「很多影評人都批評我是個沒有風格的導演。」面對這些指責,任何一位導演都不會開心,但是勞勃卻很坦然,「我拍過各種類型的電影,每一次拍攝不同類型的作 品時,我都會找尋再妥適的方式來拍,要拍歌舞片《真善美》時,自然就不可能用科幻片《變體人》的方式來拍攝,運鏡和敘事的手法更不會與《我要活下去(I Want to Live! )》太相似,你可以挑剔我沒有固定的風格,但是我對每一種類型電影的處理手法都是最貼切不過的,這才是最妥當的拍片方式。」不堅持個人色彩,一切以影片需 求為優先考量,也使得他的作品票房總是咶咶叫,也讓他成為好萊塢大片廠裡最倚重的主流導演。

「故事,是電影最重要的核心。」勞勃如是說,「如果你看不出劇本裡的缺失與盲點,遭殃的就是你了。選對了故事、小說或劇本,你才有機會攀上最高峰。」

至於該怎麼挑揀劇本呢?「把自己當成一位最平凡不過的讀者吧,每看到一個故事,就別忘了問自己,好不好看?吸不吸引人?會不會讓自己捨不得把本子放下?會 不會讓自己廢寢忘食一定要讀到最後,找出真相,找到答案和結果?」企畫、小說或劇本一定得先具備這樣的內涵,才值得你投入創作。

其次呢,勞勃的建議是:「你別忘了問自己這則故事到底在說些什麼?我不是要你口若懸河,大發議論,至少你要能夠有所感觸,會有一股不吐不快的感想與衝動,拍電影少了這種情懷,就拍不出言之有物的作品了。」

「但是言之有物和說教完全是兩碼子事,」勞勃語重心長地說:「導演如果站在肥皂盒子大發讜論,那種電影肯定難看,電影的訊息必需是悄悄蘊藏在場景、角色和 劇情之中的,不必也不能明目張膽地劇情主旨像口號那樣嚷嚷出來!」電影的訊息如果要透過旁白或對白敘說出來,觀眾才會懂,才能懂,那就太遜了!

一度,勞勃想要當個能做調查報告,寫出有益社會人心好新聞的新聞記者,這個夢想好來卻在當了電影導演之後「變形」完成了。「我每拍新片總要花很多時間和力 氣去蒐集和查考資料,導演的最大工程就是要深入體材,挖掘出題材最真實的面貌和內涵。」因為,對題材的認知不真,就不感人,不真,就沒力量,對題材鑽研得 越深,你就像記者在做調查報告那樣,完整、齊備,有信心也有觀點了。

九十一歲的好萊塢傳奇導演其實有說不完的故事,改天,我們再來細看他是怎麼拍出那部叫好又叫座的《真善美》。

卡蘭德若:希臘的心靈

喜歡歐洲電影音樂的人,一定都認識艾蘭妮.卡蘭德若(Eleni Karaindrou),有人用希臘的第十位繆思女神(Muse)來形容她,對我而言,她卻是希臘的靈魂,希臘的心靈,希臘最著名的作家荷馬如果不寫史詩,改寫音樂,他創造出來的聲音大致就是卡蘭德若的樂章。

我和多數人一樣,都是因為觀看了西奧.安哲羅普洛斯(Theo Angelopoulos)的電影,才注意到卡蘭德若的音樂,她們的影像和音樂就像一體兩面的意念,同時掛存在電影作品,再難扯分開,再難生別離。

卡蘭德若定十月下旬來到台北,演出兩場,這兩天讀了不少有關她的文字,做了些札記,每一段文字,都讓我看見了她獨特的心靈視野,謹摘要整理如下:

一、藝術家和時代的關係:

藝術作品就是藝術家的心靈表現,藝術家往往透過作品來反應她所處的時代,這是藝術幫助時代前進的動力,幫助社會的政治進化,而無需高舉張貼任何口號與標記。藝術家就像是時代的鏡子,熱切地呼喚著更好的明天。

二、藝術品的本質:

藝術有時難免表現了一些黑暗、憂傷或悲觀的事物,其實卻無意陷溺其中,而是試圖要透過這個碰觸黑暗的歷程,來排除、洗滌、提昇生中的這些元素與情境。今日有許多藝術作品,讓我們看到絕望的人生,體會到陰暗無助的人性,最終目的卻是期待能夠帶領觀眾超越這款感情,帶來救贖的新生力量。

例如 Christian Frey所拍的紀錄片《戰地攝影師(War Photographer)》,強調的都是悲慘的人生現象,受傷的肢體,浪蕩的心靈,每一個悲愴的畫面卻能夠喚醒觀眾的良知。

一部能夠反應時代的作品,一定就有煽情和顛覆的本質。

三,創作的原則:

卡蘭德若從來沒有依據事先規畫的藍本,或在特定系統與作業模式下創作,她認為音樂從來就不涉入固定的符號與場景,音樂通常表現的就是影像所不能敘述的事物。

音樂和影像存在著一種對位關係,人們常以為看到了影像,就看到了一切,殊不知,就算活潑的影像也常常內含著一種無以名狀的氣質或內容,那種看似曖昧,卻又可以讓人感知到的感覺,偏偏就是卡蘭德若一直在追尋的東西,那是一種意念,是任何的影像都不能輕易就包含具像的。

四、音樂與原聲帶:

卡蘭德若從不把自己定位成一位創作電影音樂的作曲家,她形容自己不是用正統方式來創作音樂,也沒興趣用很專業的態度來創作,只是根據讓她震動的靈感來創作。

靈感可能是安哲羅普洛斯電影的劇情大綱,卡蘭德若的音樂常常是在電影還沒有拍攝之前就都已經寫好了。她很喜歡和導演分享彼此的想法,喜歡導演把他寫下的東西唸給她聽,好更清楚知道他怎麼來唸這些文章?會強調那幾個字?會在那裡呼吸?在那裡停頓?唸著唸著,卡蘭德若更加了解他創作底層的心理思緒。

這樣的溝通細節,建構出一個了音樂和感覺、想法和意念的混合體,輔佐強化了安哲羅普洛斯的影像,也讓卡蘭德若的音樂有了強力的獨立性格,例如《尤里西斯生命之旅》原本的創作意念是想要探索追求人性中失落的純真。純真是很抽象的意念,如何失落?失落後成了什麼面貌?都是很唯心的感受,根本沒有現成的知識或經驗可以解析,可以憑靠,卡蘭德若選擇了反求諸己,用自己的心靈來挖掘,用自身的感受與經驗來表現這份屬靈的悸動。

五、靈感與包袱:

卡蘭德若強調藝術家必需在靈感的門口放下所有的包袱,掏空自己,乾乾淨淨也乾乾脆脆地敲門而入,以全新的自己再出發。不能這樣,老是牽腸掛肚,就會陷進一堆記憶和知識的魔障中,最後只會寫出一堆只有裝飾性格,卻毫無靈性的音樂。

卡蘭德若在創作音樂之前,心靈都已經先有了影像,創作就是找到合適的音符,緊密地表現出她心中的影像。那是一種純粹自覺的心靈流動。

音樂有七個音符,作曲家隨意排列組合這七個音符,就可以創作出不同樂章,然而作曲家不是只會排列組合音符的工匠,高明的作曲家懂得放下肩上包袱,就手邊的素材重新整編新創。創作者其實很難具體形容是什麼的意念在主導著創意,她從來都不知道就算是處理相同的題材,每一回是不是能夠寫出同樣的樂曲。

她形容自己的作品都是來自她所接受的外界刺激,以及面對刺激自然油生的回應。

王禎和:兩封親筆信

1990年九月三日辭世的小說家王禎和,生平熱愛電影,他出版的著作「從簡愛出發」,就是他在台視影片組服務,長期浸潤世界名片的心得選集,雖然文章是寫給電視周刊讀者看的,但是兼具影史趣味與評論觀點,確為相當別致的電影論介文字。

我認識王禎和先生,主要就是植根於他對國際電影的深厚學養。初進聯合報時,主要負責國際電影路線,記得有一次報導了一篇美國女星芭芭拉.史丹妃獲頒終生成就獎的消息,文章見報後兩天,收到王先生寫來的第一封信,對我鼓勵有加,只在信尾提及芭芭拉.史丹妃的名字前人都譯為白蓓蘭.史丹妃。

看完信,嚇出一身冷汗,「芭芭拉」和「白蓓蘭」可是天南地北的兩種譯法,芭芭拉是音譯,白蓓蘭則是先求音準,再予美化的文壇前輩的慣用作法,若是錯,真錯得離譜,但又有些不甘心,趕緊到報社資料室找舊檔案,還好,確有前人譯成白蓓蘭,亦有人譯成芭芭拉,前者是片商美化女星芳名的「雅」譯,後者則是我這種只知死守英文,只會直譯「信」譯,不懂美化包裝之人的產物。

王先生電影知識的淵博,以及細微處無不留意的謹慎,對我造成相當震撼,我除了回書致謝外,日後撰寫影史人物時亦都不厭其煩務求多方考證,全是受王先生鞭策啟發。

後來,有一天正在報社趕稿時,接到王太太的電話,王太太委婉告訴我王禎和因患鼻咽癌,聽力頗受影響,但是他的小說「美人圖」改編拍成電影後,更動了許多部分,使王禎和極不開心,王禎和有些話想說。

王太太做完背景說明後,王禎和接過話筒,以微細的嗓音指出《美人圖》的電影結尾,將男主角小林改塑成與社會妥協、賣身求榮的模樣,既使人物性格前後不統一,也使他創作時所包涵的諷刺意味全變了調。最讓他不能忍受的是,電影公司為了商業考慮而更動結尾,事先又不照會他,顯然太不尊重原作,他不願意接受這樣的一部小說改編電影。

我把王禎和的意見和電影公司的解釋寫成新聞後,報社在影劇版上以頭條方式處理,後來還引起一些反應討論。過了兩天,又接到王禎和寫來的第二封信,透露不少他對國片處境的意見。

信中,王禎和先解釋《美人圖》結尾更動,主要還是受害於新聞局的電檢剪刀,片中有一段「給搞得痔瘡流血了」的對白,新聞局無法接受(王禎和寫男性性行為寫得太露骨、太白了?),硬要修剪,導致劇情不連貫,片商怕觀眾看不懂,所以更動結尾。王禎和對於新聞局的剪刀,無一詞抗議,但是字裡行間卻充分流露出文人心血在剪刀威逼下被迫改頭換面的無奈。

王禎和的小說寫完後,都已預見將來可能改編成電影,所以他自己都會先寫好電影劇本,明確表示希望如何將小說影像化,可惜,導演與編劇所構思的電影藍圖往往南轅北轍,每次看完王禎和的小說電影,再回頭核對王禎和的原始劇本,我都可以深刻感受到他面對小說改編得千瘡百孔時的寂寞與憤怒!

王禎和在信中也提及「下次拍電影一定找懂得諷刺喜劇的導演,不是每部都花那麼大心血寫,到頭來,又要多一分難過,何必。」《美人圖》之後,他的「玫瑰玫瑰我愛你」版權雖然賣給另一家公司,但是導演卻依然是《美人圖》的導演,在試片室中看見王禎和先生默默看片的木然,我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問他信上提過的導演問題?!商業考慮,有時真的完全不是文藝人所能夠理解,甚至可以改變的!

王禎和也曾提及「國片趕檔習慣若不改,永遠難拍好影片。《美人圖》就是趕上檔的作品,三天就做好配音工作,又刪了許多戲,到時候要接回去,又時間來不及……」那封信是民國七十四(1985)年四月二十八日寫的,那時候國片景氣還算風光,拍了不少鄉土小說改編的社會寫實電影,可是佳作不多,因為「鄉土小說」只是流行的電影行銷宣傳詞,只是空洞的包裝外衣,沒有幾部片子捉得住小說的精神,而且是千篇一律的為檔期趕拍。

1980年代的國片還算景氣,許多電影都是為了趕映演檔期硬逼著上檔的,不能細工慢磨,只有不停地趕工,間接也導致了品質滑落,觀眾信心喪失。

王禎和先生和我只是淡淡之交,寫完那兩封信之後的第五年,王禎和走了,十五年的時光悠悠流逝,國片景氣慘跌至谷底,然而,好不容易開拍的《宅變》、《深海》總算有了比較寬裕的時間來做後製,來鋪陳宣傳,回頭檢視王禎和先生對國片的警語苦勸,你當然會期待國片的惡魘,不要再重演!

附上兩篇我在1985年所寫的王禎和小說改電影的評介:

(一) 美人圖

喜鬧電影向來極難處理,因為喜鬧電影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博君一粲,所以人物求其乖訛,動作務必誇張,情節力近荒唐,處理上稍不得體,就從幽默風趣跌入粗俗下流。

正因為分寸極難掌握,拍攝喜劇電影才更顯得出創作者的胸懷器度與藝術能力,王禎和的作品,充分顯示他是悲天憫人,對人生百態卻不失揄揚嘲諷的喜劇高手,而他的題材,對當今電影詮釋者言,卻相當棘手。

從《嫁粧一牛車》的綠帽公萬發開始,包括《美人圖》裡一群吃喝混日子的航空公司職員,以及《玫瑰玫瑰我愛你》中,為歡迎美國大兵來台度假而舉辦的妓女事業講習班,王禎和筆下的人物,一直都從現實生活裡受苦受難的小人物出發,表面上雖然吵吵嚷嚷,極為熱鬧,但每段故事的背後卻也都藏蘊著對生命悲哀本質的抒發與控訴,只不過王禎和放棄了義正詞嚴的抨擊,而是透過小人物的際遇,緊緊扣繫著人心。

玉禎和的人物創造,其實滿吻合古典的喜劇理論,所以《美人圖》裡沒有一位角色是美人,但每個人的扭捏作態,又似乎是現實生活中,到處可見的人物縮影,觀眾很容易從這些人物的荒誕言行中,得到諧謔的快感,但在咀嚼品味之時,也同時看到這些人物所代表的悲哀與不幸。

《美人圖》的嘲諷重點在於現實社會中的崇洋心態和冷漠人性。善於玩弄諧音遊戲的王禎和,將許多英文名詞改成了庸俗的綽號,例如桃樂賽成了倒垃圾,洛基董則成為垃圾桶,TP顧則成為踢屁股,一方面忠實地反映了當今社會英文氾濫的現象,另一方面則藉綽號的醜化,來直指這些人物的卑劣行徑,既寫實又逗樂還可收嘲諷效果。

性是王禎和的作品中從不避諱的主題,因為事實上,許多人間醜行全在「性」上產生,《美人圖》裡醜男妖女的惡行惡狀,就是王禎和對現代人滿口仁義道德,背地裡卻卑鄙齷齪的白描指控。

喜劇人物的言行通常要比實際來得卑微,但未必低俗,卑微與低俗其實只有一牆之隔。《美人圖》」其實是部包藏深刻人性指控的高級喜劇,但一般人要想在卑微人物的誇張舉止中表現「笑中有淚」的藝術境界,卻也非易事。

【1985-04-16/聯合報/09版/綜藝】

(二) 玫瑰玫瑰我愛你

連拍兩部改編自王禎和小說的作品後,導演張美君對於貧窮時代的風貌,及強烈辛辣的諷刺手法都已相當熟稔,新作《玫瑰玫瑰我愛你》比起前兩部同樣改編自王禎和小說的《嫁粧一牛車》和《美人圖》,顯見進步許多。

王禎和的作品,如未具有寬厚愛心與敏銳觸角,很容易就為題材所誘,陷在粗陋不堪入目的劇情之中,張美君初導《嫁粧一牛車》時,雖然有見樹不見林之評,但還算流暢,言之有物;再拍《美人圖》時,則陷於人性貪色的粗鄙面,而不能讓觀眾從中領會小人物在現實的病態社會中苦苦掙扎的辛酸無奈,原著兼編劇王禎和也看得大驚失色。

經過前兩部作品的磨練,王禎和編劇手法日趨圓熟,原著中文學趣味較重的情節酌予刪剪,偏重妓女戶從低俗邁向高雅的嘲諷過程,張美君在《玫瑰玫瑰我愛你》中採取了比較節制的手法,該強調的地方都處理了,敘事觀點雖不統一而且還有不少應付商業需求的煽情戲,但控制得當,並未過火,增強了全片的反諷意味。

《玫瑰玫瑰我愛你》的幾位妓女戶老闆及保標,演來頗為傳神,李立群的角色性格是標準的兩面人,極難處理,幸虧李立群自己配音,不但肢體作戲,聲音情感也掌握得相當生活化,頗有可觀;只有張純芳雖然大膽犧牲,卻演不出三姨太嬌嬈與跋扈,對接待美軍的情緒也曖昧不明,相當可惜。

《玫瑰玫瑰我愛你》是部出人意料的電影,張美君作品的水準一向起伏不定,本片在極短的時間內拍完,成績卻超越以往,並不容易。最值得一提的是張美君拍出了原著中教人心痛的無力感,妓女題材的電影向來不是「寫實」得太近粗俗,就是「理想」得過分聖潔,《玫瑰玫瑰我愛你》將社會開發史上,受拜金主義影響的人性醜態一一點出,不說教而能讓人有所悟覺,不謾罵而能讓人痛心,是張美君和蒙太奇都值得欣喜的進境。

【1985-07-28/聯合報/09版/綜藝】

神鬼剋星:誰殺了大師

一提到泰瑞.吉蘭(Terry Guillam)又拍新片了,好多影迷都會油生期待大師的心情,沒看過《奇幻城市》,《終極天將》和《巴西》,至少,你該看過他的《未來總動員》吧?

大師出招,理應不同凡響。然而,《神鬼剋星 (The Brothers Grimm) 》只能算是大師的即興揮毫,正因為是即興,所以欠缺思考,欠缺佈局,隨意舞弄,所以只玩出了小具規模的小把戲,一陣喧譁過後,很快就回歸寂靜,不會有太多的塵埃。

《神鬼剋星》有三個主要結構,首先是用格林兄弟的傳奇,自由出入於格林童話的經典世界與現實世界中;其次是征服者的傲慢與順民悲憤的矛盾對應;第三則是愛情的自私與共享。

格林童話緣起於十九世紀初,德國人格林兄弟重新整理潤飾了他們蒐集的民間傳說,創造出諸如:「青蛙王子」、「白雪公主」、「睡美人」和「小紅帽」等傳奇童話。歷史上說,哥哥Jacob Grimm忠於「口述歷史」,弟弟Wilhelm Grimm則是文筆優美,年紀只差一歲的他們從求學到工作都在一起,雅各終生未娶,卻與弟弟威廉家人在同一個屋簷下共同生活,一說一寫,兄弟兩人創造出最暢銷的德文作品──「格林童話」。

這個血濃於水的兄弟情誼,配合了他們的童話夢想,就提供了《神鬼剋星》的主要劇情架構,泰瑞.吉蘭真正比較大膽的嘗試是先把他們定位成招搖撞騙的江湖郎中,他們不但會編故事,說故事,還能夠演出鬼怪故事,用他們熟悉的科學技巧和劇場把戲在鄉野村夫之間,賺取生活費。

故事背景設定在工業革命已然起步的時時,理性啟蒙的知識利器還是掌握在知識份子手中,成為他們揚名立萬或欺世盜名的技倆,然而,電影鼓吹的其實是「虛中有實,實中有虛」的夢想與現實的對立觀照,所以,明明是虛唬的騙術,最後卻成了著魔的森林精靈的大對決。

這個前提是合乎人性與現實的,因為不論科學多麼前衛進步,我們依舊閱讀舊童話(安徒生或格林)與新童話(哈利波特或魔戒);我們明明知道銀幕上都是虛幻的人生,卻依舊迷戀於它的聲光幻影。然而,這個前提也暴露了《神鬼剋星》心餘力絀的創作困境。

拿著格林童話對號入座,是《神鬼剋星》用力最多的場面經營,從「青蛙王子」、「白雪公主」、「睡美人」、「小紅帽」,再到「薑餅人」,每一段童話故事出現時,觀眾都會有發現童話片段的興奮趣味,是的,你很容易就知道導演正在玩弄童話新詮的把戲,可是費了這麼大的力氣,動員了這麼多的機關布景後,你看到任何「新詮」的新玩意新觀點出現嗎?答案是沒有,除了對號入座,乏善可陳。你明明看到了鬼后的吹氣吹熄了拿破崙軍隊的火砲和森林大火,就在理性與迷信第一次的正面交鋒中,火熄了,戰爭也就不能再繼續下去了,除了人打人,童話與真實的世界就是少了交鋒對話(就像那會移動的森林,如果只是舞台上的機關布景,古堡上的王后原來也是個五百年前的科學家……也許故事就更有顛覆性了)。

真正比較有趣的虛實對比則是長命王后的那面鏡子,鏡外的她早已白髮三千丈、老杇枯乾,指甲又長又彎,然而鏡子裡的她,永遠青絲黑亮,唇紅齒白、容光煥發,而且鏡子中永遠是她蠱惑男人的糾纏模樣,鏡子外的人生卻是著了魔的男人孤單身影。連著三場虛實對照的人魔對話趣味,算是《神鬼剋星》最有創意的玩法了,後來鏡毀容裂的片片剝落特效,也算是2005年玩得比較盡興的特效了。

《神鬼剋星》最大的問題就在於沒有超越提姆.波頓的《斷頭谷》格局,《斷頭谷》同樣是傳說和真實的辯証,同樣是傳說勝過了真實,魔法擊敗了眼睛,《神鬼剋星》沒有提出新觀點,只在重複的格局中翻滾打轉,就會讓影迷煩燥不安。

同樣地,拿破崙軍隊一開始展現的理性清明與智慧,最後卻被嘲弄成殘虐與粗暴的武夫,不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而是徹底背棄了故事一開始的前提設定,就使得時代背景的設定失去了原有的力道。

愛情與親情更是電影最曖昧的失焦處理,格林兄弟與女獵戶安潔莉卡的一女兩男戀,是裨官野史的八卦版(大哥終身末娶,卻和弟弟與弟妹同住一起),不是兄弟不能愛同一個女人,而是你看不到邱比特在那兒拔弓射箭,就已經天雷地火燒得不可開交了;至於安潔莉卡從小聽著爸爸講解王后傳奇,最後才發現父親已經成為王后的人狼忠僕,而且不惜犧牲自己三個女兒的生命來實踐王后的預言,親情被愛情踐踏得面目全非時,又讓故事的邏輯與衝突,完全沒了可著力的空間。

《神鬼剋星》的泠清票房其實只說明了一件事,2005年對眾多好萊塢大導演而言,真是相剋的一年,從史匹柏、徐克到泰瑞.吉蘭的光采盡失,我們看到一股時代浪潮的尾巴,浪聲依舊喧譁,浪頭卻已毫無力道,只剩白沫浪花了。

衝擊效應:巧手編大夢

大導演未必真的懂女紅,但是擅長穿針引線的導演,一定就是大導演,每回看到導演比東方不敗更會用繡花針,而且針法綿密,紋路細緻,總是能讓由衷一歎,好生羨慕的。

一九九三年,美國大導演勞勃.阿特曼動員了好萊塢十五位知名影星協力拍出了看似瑣碎,卻能準確掌握洛杉磯日常生活實況的《銀色性男女(Short Cuts)》,整齣電影就好像一首爵士樂,看似隨意穿梭,不成章法,其實卻是男男女女都各有經緯線,或交錯,或平行,組成了豐富多樣的浮世繪。

這樣的電影,好看,卻不好拍。

劇本難寫是第一道關卡,找不到這麼多的好演員來飆戲是第二道關卡。

十二年下來,你數得出幾部類似的作品嗎?墨西哥導演伊納利圖(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算是實力最雄厚的新秀好手,他的《愛像一條狗(Amores Perros)》和《靈魂的重量(21 Grams)》都是同一門派的作品,人情委婉,淡到無色,卻能劇味四溢,隨著他的針織手勁徜徉在迷離人生中,最後再來個醍醐灌頂的解謎棒喝,看完電影你只想拍手叫好!

2005年初秋,熬過了一個漫長而且毫無靈光的好萊塢王國爛片後,我很高興看到作家出身的中生代導演保羅.哈吉斯(Paul Haggis)拍出了一部同樣質量高,份量重的電影《衝擊效應(Crash)》。

保羅.哈吉斯在最大的貢獻是寫出了《登峰造擊》的劇本,替該片的奧斯卡霸業打造了厚實的王國基礎,然後,拍慣了電視影集的他,得能好好拍電影時,他把最好的劇本留給了自己。

《衝擊效應》的故事地點在洛杉磯,時間在911事件之後的二十一世紀。

地理座標告訴我們,洛杉磯是個人性疏離的城市,仰賴車輛運輸的人們總是悶在自己的座車中想著自己的心事,沒空去搭理鄰居或夥伴;911事件之後的美國,人與人之間更不願溝通,大家耽溺在自己的偏見與成見,在猜疑與自保的心境下過日子。所以電影一開場才會開宗明義地說:「洛杉磯人相互碰撞的原因是基於一種很簡單的需求;那就是人與人的接觸(that people are crashing into each other in Los Angeles out of a simple, desperate need for human contact)。」

《衝擊效應》中的男男女女其實都像印度詩人泰戈爾著名的詩集《失群的鳥》所描寫的飛鳥與落葉一般,惶惶然,又戚戚然。泰戈爾的詩如此寫著:「夏天失群的飛鳥,飛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飛走了。秋天的黃葉,無歌可唱,只歎息一聲,飛落而下。(Stray birds of summer come to my window to sing and fly away.And yellow leaves of autumn, which have no songs, flutter and fall there with a sigh)」然而,電影中的男男女女都有執,也都有所偏執,終日面對著別人的偏見與敵意,卻也在懊惱與跌宕中陷進計較、算計與報復的人性深淵。

故事從一場車禍現場開始往前推二十四小時,再往後走二十四小時,帶出了互不相識的一群洛杉磯市民的情仇恩怨,故事從誰開始都可以,導演選擇的是白人警官麥特.狄倫,觀眾先是不懂他為何怒氣衝天,不懂他為何要故意找碴,攔下了一對可能在休旅車上做口交的黑人夫婦,名為臨檢,其實卻極盡性騷擾的能事,後來才知道,這麼一位「變態」的警官其實是位孝子,因為老病的父親終日坐在馬桶上卻又尿不出來,藥石無效,健保又囉嗦,他的怒氣就這樣出在無辜的黑人身上,偏偏這位黑人先生又是有名的電視導播,警官的暴虐,導至夫妻失和,導致導播丈夫刻意挑釁警方,期盼以死洩憤,偏偏麥特.狄倫在第二天的車禍現場中,冒著焚車爆炸的生命危險,從一輛翻覆的汽車底下拖出了一位女性黑人,這人卻偏偏是前個晚上他才擾過的導播太太……

太巧了吧?所有的人看過《衝擊效應》的觀眾都不禁會在心底浮出這樣一個疑問,因為整部電影的結構簡直就是個連環套,一個接一個,不但沒完沒了,而且環環相扣,就機率而言,是的,太巧了,就劇情張力而言,所有的巧合,就算只是萬分之一的機會,卻因保羅.哈吉斯的敘述語法卻是那麼安靜自然,反而讓人有了入情合理的期待。

就以桑卓.布拉克飾演的檢察長太太而言吧,妻以夫貴,卻遇到兩個有眼不識泰山的黑人混混,竟然就當街公然用槍批著他們,搶了車子就跑,驚魂難安的她有若驚弓之鳥,看到換門鎖的鎖匠,只因為他膚色黝黑,竟然鐵口直斷指稱人家出了門會把門鑰送人,半夜就會登門打劫……

她是焦燥的,她是極端沒有安全感的,她每天醒來只覺自己不停地在發脾氣,看什麼都不順眼,不相信可能會昇官,又可能有外遇的丈夫,直到摔斷了腿,才發覺原來真正可以依靠的竟是自己一直頤指氣使,從不給她好臉色看的幫傭……偏偏被她羞辱的鎖匠也有自己的故事,他鍾愛女兒,在女兒五歲生日時,把虛構的防彈披風給了女兒,卻因為另一次的裝鎖工作時,得罪了言語不通的波斯移民,被對方拿槍追殺,而自以為有防彈披風的女兒就真的捨身來救老爸……

《衝擊效應》基本上就是一齣當代版的《偏見的故事》,杯弓蛇影的美國人,被自己的夢魘與私欲折磨得不成人形,卻又不知如何排遣,自處……

如果只是悲情,只會玩弄巧合,《衝擊效應》充其量只能算是佳構劇,甚至還有被人批判成一廂情願的可能,然而保羅.哈吉斯卻是站在全知的觀點上,讓所有巧合都帶出了一種洗滌功效,讓大家都能在困厄的角落裡找到差強人意,卻又可以撫慰心靈的出路。

看完了沈重的《衝擊效應》,卻讓你期待人生如果真的能如電影那樣來解決人生困境,不知有多好?是的,只有幻想的世界可以盡如人意,《衝擊效應》打造的幻境,有著深濃的警世意味,卻符合了人心期待,這樣的劇本,這樣的演員表現和場面調度,親愛的朋友,這才是2005年最有人味的好萊塢電影。

鄭文堂:深海的運鏡

看到好電影,總是讓人開心又驕傲,鄭文堂導演執導的《深海》就是這麼一部作品,本屆高雄電影節就以《深海》做開幕,我有幸得能先一睹本片風采,滿心的讚歎,轉化成以下的文字。

「用愛情故事來概括這部電影,就太老套了,它是有關人際關係的電影,人們如何動心、相伴、發展,而社會和經濟壓力又如何影響他們……行為密碼讓他們走近彼此,卻也導致分離。」──肯.洛區

電影的第一個鏡頭往往就決定了電影的品味與特質。

鄭文堂導演執導的《深海》的第一場戲就是女主角蘇慧倫的牢獄生活。只有緘默,只有低眉,看不出她的過去,看不到她的未來。出獄時,沒人來接;獨自走在街上,沒人理睬,唯一能確定的只有:她是一個孤單的靈魂,她是一位無法掌控自己大腦開關的女人。這個意象,貫穿全片;這款宿命,首尾呼應。

《深海》是2005年最讓人驚豔的台灣電影,它沒有繁複的技法與特效,只有真誠的敘事與關懷,真實又細膩的演員競技讓戲分有了十足的說服力,海港和河流的城市意象,更讓人物生命有了溫暖寬厚的座標可資依靠。鄭文堂從親友的經驗出發,走進社會底層,挖掘出最平凡也最真實的人味和渴望,就在寬容與體諒、自私與占有、憤怒與恐懼、迷惘與失落的多重情緒激蕩下,建構出《深海》讓人對號入座的心靈感動。

《深海》的主軸是愛情與友情,然而《深海》不是《孤戀花》,更非《豔光四射歌舞團》,沒有複雜的性別與性向議題,只是單純的愛情與友情的交響樂;沒有異性戀/同性戀的夾纏論述,只有沉淪與救贖的根本人性。濃豔的激情火花固然最易討喜,卻是短暫到來不及眨眼;光華散盡,回歸平淡的悠悠歲月,才是人生常態,鄭文堂站在歷盡滄桑的高點上,交出了他疼惜俗世男女的人生觀察報告。

英國導演肯.洛區曾經說:「做導演只要去找到一個好故事,找出說故事的方法。」《深海》就是一則精巧的故事,鄭文堂的切入點與敘事法說明了他已經是成熟自如的影像魔法師了。

片中,蘇慧倫飾演一位罹患憂鬱症的女人,她渴望愛情,卻總是被愛情重傷。她曾經因為丈夫拳腳相向而殺夫入獄,出獄後別無選擇,只能投靠「安安」陸弈靜當了酒店小姐,她的美麗吸引了酒客,很快就被人包養,但是假戲真做的她緊黏纏靠的愛情態度,卻嚇跑了每一個接近她的男人;唯一會在生命的每個陰暗轉角處都來接納她的,只有似母亦友的安安。渴望與失望一直在生命裡輪迴循環,蘇慧倫的經歷與際遇,恰好與多數人的認知與遭遇形成平行波紋的震動,因而能夠放大,能起共鳴。

創造真實可信的影像是成功電影必需跨越的障礙欄杆,演員和場景就是其中的兩道關卡。《深海》從選角到表演都準確而可信。

從《藍月》到《心戀》,蘇慧倫的銀幕塑像一直是典型的都會雅痞,夢幻與慵懶就是她的特色,鄭文堂提煉了她的楚楚可憐與一往情深,先灌入尋常日子等閒過,卻總是理不清愛欲頭緒的女人身型;再套進愛如潮水,一發即不可收拾的癡狂板模,平凡而又真誠的掙扎與呼喊就成就了她最鮮明的形象,她對男人的咬與打都是情緒奔脫的自然反射,喃喃自語的叨念更讓人窺見了內心火山的滾沸,即使面對著舉手投足都已經收狂自如,與高峰與低谷都能拚命飆戲的陸奕靜,亦能形成有機拉鋸。

平庸是世人的名字,好演員則是要從平庸的外貌與軀殼中展示獨特的生命力。電影中,陸奕靜信仰「適者生存」的邏輯,有安之茹素的知命本分,方能以恰恰舞步周旋在酒廊、男人、小屋和樂透的迷你世界中,她的肢體準確傳達出內在靈魂,她的五官精準捕捉浮動情緒,既有看破紅塵的悽涼,卻也有參不透鏡花水月的偏執,每一回的亮相都兼具了情緒矛盾與思緒清明的內心拔河,極具說服力。

演慣偶像劇的李威,這回換上工作服飾演電子工廠的小工頭,從髮型、帽子到話白、動作,都在高度制約下擺脫了偶像劇的制式習慣,至於從動心、追求到不耐與告別的層次,亦能超越已嫌俗爛的愛情電影模式,最重要的是他和戴立忍的男人定位,固然有著被愛情糾纏到快要窒息的困扼,卻也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的悵惘,但又必得出面解決的惶恐。

鄭文堂並不想扮演是非對錯的仲裁者,他的角色刻畫只想還原每個生命的座標,沒有批判,只有諒解,《深海》才能匯聚巨大的能量空間,收納失情男女的心事。那種通達人情,又在事理上委婉敘描的手法與心境,直追日本大師山田洋次鏡觸下的普世男女浮世繪。

人與戲是電影的肌理骨血,然而山河歲月的環境空間,卻是畫龍點睛,活絡故事的生氣所在。

優異的攝影機總讓我們看到創作者對世界的眷戀與深情,鄭文堂的鏡頭下就讓我們看到了他對高雄這個海港城市的愛。相對於《天邊一朵雲》有如浮雲掠過,《最好的時光》驚鴻一瞥地旗津來去,《深海》中彷彿聞見、彷彿嗅及的愛河、鐵路和海港,都讓戲中角色的生活有了合理可信的互動空間,那種緊密依存的空間感覺,雖然往往空洞到讓人無法名狀,卻是人們喘息思考時的呼吸所繫。

每一回,鄭文堂把鏡頭從人身拉向環境時,就有新天地新世界在眼前開展,這種緊張與舒緩的對比、壓力密度的調整及戲劇節奏的掌控,在在說明了鄭文堂的成熟與自信。

于素秋:父子選美記

從小在西門町長大,跟著母親到萬華去看台語電影,一知半解地看著陽明和金玫在床上披著床單,演出《乞丐與藝妲》的床戲,真正印像深刻的作品卻是七歲那年在美都麗戲院(今天的國賓戲院)看的《夜半歌聲》,看到趙雷飾演的歌劇演員宋丹萍被軍閥毀容的那張臉出現在大銀幕上時,「恐怖啊!恐怖!」嚇得只能躲在美都麗二樓的石牆底下,差點就真的屁滾尿流。

散戲回家,老爸不怕我做惡夢,家裡的唱機開始放著《夜半歌聲》的主題歌曲:

「空庭飛著流螢,高台走著狸鼪,

人兒伴著孤燈,梆兒敲著三更。

風淒淒,雨淋淋,

花亂落,葉飄零,

在這漫漫的黑夜裡,

誰同我等待著天明?誰同我等待著天明?

我形兒是鬼似的猙獰,

心兒是鐵似的堅貞。

我只要一息尚存,誓和那封建的魔王抗爭。」

歌聲是男高音的歌聲,配樂則有淒涼的梆子敲著更板的孤單聲,初聽,就有風狂雨急的驚駭,可是聽著聽著就聽出了男兒悲憤的深情了。

少年的我,不識情滋味,可是跟著唱夜半歌聲,跟著第二段的歌詞吟誦,卻也就很快明白了人生可以用怎麼樣層層轉進的白話文來言情傳愛:

「啊!姑娘,只有你的眼,能看破我的平生;

只有你的心,能理解我的衷情。

你是天上的月,我是那月邊的寒星;

你是山上的樹,我是那樹上的枯藤;

你是池中的水,我是那水上的浮萍。

不,姑娘,我願意永做墳墓裡的人,埋掉世上的浮名;

我願意學那刑餘的史臣,盡寫出人間的不平。

啊,姑娘啊,天昏昏,地冥冥,

用什麼來表我的憤怒?唯有那江潮的奔騰。

用什麼來慰你的寂寞?惟有這夜半歌聲,惟有這夜半歌聲。」

這首歌一直到了大學之後,才有機會得能在暗黑的校園裡唱給女同學聽,青春,就在那樣的男高音歌聲中留下了美麗的記憶。這則意外的插曲,恐怕也是當年聽著盛家倫的歌聲,想著自己青春心情的父親所始料未及的。

從《龍門客棧》到《第七號情報員》,從《金手指》到《荒野大鏢客》,從《迷魂記》到《西部開拓史》,從《西施》到《萬古流芳》,從《孤雛淚》到《山歌戀》,每一齣電影的首映會,都是牽著父親的手,擠著人潮進戲院的,很少問父親電影好不好看,只是瞎看,只是跟著起鬨,渾然不知那些電影的種籽,悄悄地會二十多半後開花。

小時候,家裡訂了「南國電影」,親友不時來家裡談著李麗華與嚴俊;張揚與葉楓的趣味瑣事,家裡的唱機從「我要飛上青天」、「斷腸紅」一直到「山歌戀」,幾乎是電影院演什麼,爸爸就會買唱片回家聽,他從來不炫耀自己是多忠實的影迷,卻讓他的孩子成天都可以浸泡在電影的美麗聲光之中。

大約就在九歲的時候吧,躺在床上的父親笑著對著我和姐姐問了一句影迷之間都難以免俗的問題:「你們覺得那位明星最漂亮啊?」老爸是尤敏,老姐是樂蒂,我支吾了半天,選了一個最冷門的答案:「于素秋!」

你如果聽過這個名字,如果你還知道于素秋是誰?你的年紀至少有四十了吧。

迷戀于素秋,的確是個很另類的選擇。她從來不是豔星,也不像劉亮華那樣曾經在武俠電影中驚鴻一露,讓少男的心呯呯跳,但她卻是少年的我最崇拜的女俠啊!

于素秋是粵語電影中的著名武俠片明星,她的父親是成龍、洪金寶、元彪等七小福的師父于占元,從小就練有一身好本事,她主演的《如來神掌》、《仙鶴神針》等片我都是從美都麗一路追到紅樓戲院,百看不厭的武俠經典,當年,她與曹達華總是吃盡苦頭的正派俠客,一定要在石堅的迫害下,慢慢旋乾轉坤。小小心靈的我,不以美貌論英雌,只以武術論美醜,除了于素秋,我沒有其他人選。

我的答案讓老爸和老姐都嚇了一跳,大家都笑了起來,讓我猛然承受了巨大的異樣壓力,他們選的都是大家公認的絕色美女,我獨獨挑中了實在貌不驚人的武俠女星,那是一種什麼樣的選美眼光啊!?老爸大概感受到我「獨具隻眼」的選美創傷,拍拍我的肩,算是替我打氣吧!以後,每回紅樓戲院再推出《如來神掌》的續集電影時,他總是給了我十元,要我帶著弟弟去看片,我想,他從來不曾喜歡過于素秋,卻不反對我繼續崇拜于素秋。

我的童年觀影歲月,就是這麼自由自在渡過了,今天是父親離開人間六周年的日子,一柱香,一縷情思,憶念著父親,感念著那回難忘的父子選美記。

影史百年:難忘廿五音

你喜歡《鐵達尼號》的音樂嗎?

你喜歡《似曾相識》的音樂嗎?

你喜歡《第凡內早餐》的音樂嗎?

你喜歡《英雄本色》的音樂嗎?

你喜歡《神鬼戰士》的音樂嗎?

你喜歡《齊瓦哥醫生》、《時時刻刻》和《揮灑烈愛》的音樂嗎?

很抱歉,不管你有多熟悉,多喜愛,這幾部電影的音樂雖然有幸躋身美國電影學會的「AFI電影音樂一百年(The Big Picture–AFI’s 100 Years of Film Scores)」的250部電影音樂候選榜單,最後並不能擠進前二十五名。

這個活動是美國電影學會連續兩年來舉辦的第九項電影議題票選活動,由五百位電影專家、音樂家、評論人和影史學家共同票選他們心目中最傑出的電影配樂,就在九月二十三日晚上於洛杉磯的碗型劇場發表最後勝選名單,並由John Mauceri指揮的好萊塢碗型劇場樂團演奏了這二十五首電影音樂的精華片段,同時還配合放映了這些作品的精華片段,這場音樂會只公開演出一場,也就是說,如果你有幸得能參加這場音樂會,你等於是重溫了一場美國電影音樂發展史的華麗盛宴。

票選最後的前二十五名作品結果如下:

1.《星際大戰》Star Wars (1977); John Williams
2.《亂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 (1939); Max Steiner
3.《阿拉伯的勞倫斯》Lawrence of Arabia (1962); Maurice Jarre
4.《驚魂記》Psycho (1960); Bernard Herrmann
5.《教父》The Godfather (1972); Nino Rota
6.《大白鯊》Jaws (1975); John Williams
7.《羅蘭秘記》Laura (1944); David Raskin
8.《豪勇七蛟龍》The Magnificent Seven (1960); Elmer Bernstein
9.《唐人街》Chinatown (1975); Jerry Goldsmith
10.《日正當中》High Noon (1952); Dimitri Tiomkin
11.《俠盜羅賓漢》The Adventures of Robin Hood (1938); Erich Wolfgang Korngold
12.《迷魂記》Vertigo (1958); Bernard Herrmann
13.《金剛》King Kong (1933); Max Steiner
14.《外星人》E.T. the Extra-Terrestrial (1982); John Williams
15.《遠離非洲》Out of Africa (1985); John Barry
16.《日落大道(紅樓金粉)》Sunset Boulevard (1950); Franz Waxman
17.《梅崗城故事》To Kill a Mockingbird (1962); Elmer Bernstein
18.《浩劫餘生》Planet of the Aples (1968); Jerry Goldsmith
19.《欲望街車》A Streetcar Named Desire (1951); Alex North
20.《粉紅豹》The Pink Panther (1964); Henry Mancini
21.《賓漢》Ben-Hur (1959); Miklos Rozsa
22.《岸上風雲》On the Waterfront (1954); Leonard Bernstein
23.《教會》The Mission (1986); Ennio Morricone
24.《金池塘》On Golden Pond (1981); David Grusin
25.《西部開拓史》How the West Was Won (1962); Alfred Newman

每一種票選,每一份名單都難免有偏見和遺珠。美國人喜歡約翰.威廉斯是很明顯的抉擇,前二十五名作品中他就佔了三名,他的成就是實至名歸的,高史密斯的《浩劫餘生》是抽象概念勝過甜美旋律的前衛創作,能夠排名第十八,也反應了投票人的高明品味;但是大家非常敬佩的義大利作曲家莫瑞康尼卻只有《教會》入選(250榜單上別外還有他的《狂沙十萬里》和《四海兄弟》),然而大家喜愛的《新天堂樂園》卻根本沒有上榜機會。

這是我故意找碴的,因為評選規則其實有相當明確的規範,片長至少要有六十分鐘,電影應該是以英文發音為主的作品,而且以一九二七年有聲電影問世之後的作品開始算起。依據這樣的標準,李安的電影只有《理性與感性》入圍是相當合理的,譚盾的《臥虎藏龍》就算曾經得到過奧斯卡獎,畢竟沒有人會把這部電影當成美國片,所以也就不列入候選名單中了。

正因為有明確的地域畫分和文化血統之別,所以尼諾.羅塔替費里尼電影所創作的音樂,替《殉情記》打造的美麗詩情;皮歐瓦尼的《郵差》;普瑞斯納的《藍色情挑》或者其他的歐亞非洲電影作品都當不成候選人。

任何的票選都不意謂著最後的真理或是永恆的記憶,票選只是活動,票選是傳承薪火的重要流程,美國人至少認為電影藝術是美國歷史上非常重要的文化傳承,所以不時會有各種新鮮組合的推廣活動,而且不但有文字資料可資討論,還有音樂會可以聽得見,看得見,讓一次票選活動從紙上作業變成有聲有影的立體空間展示,從活動上,我看到了美國人珍惜歷史,愛護文化的實際行動。

莎莉波特:台北專訪

莎莉波特的閒談筆記

一, 每逢不開心的時候,我就會去跳舞,心情就會變好了。

二, 音樂是文化的靈魂,你可能無法真的了解其他文化,但是只要聽見音樂,你可能就會對當地的文化有了直接鮮明的印像了。

三, 導演是什麼都要懂,卻是在拍片現場什麼都不做的人,你找到各方好手,施展自己最佳身手,導演唯一做的事是讓他們做得更好。我不相信世間有任何教育可以教會人們如何去做一位導演,因為導演不是可以教會的。

四, 逗馬九五宣言是可以讓人思考電影創作本質的宣言,但是卻難免做作,因為你可以要求不打光,不配音,但是你還是得要演員穿上戲服,進入一個他不是很熟悉的場域裡去演戲,對我而言,那不是宣言,而是一種姿態。

莎莉波特的專訪第一章

問:妳多數的電影作品中都有濃烈的音樂風格,看得出妳很愛音樂,妳和音樂接觸的歷史和背景為何?

答:從小,我的家中隨時都聽得到音樂,我的父親很愛古典音樂,他最愛用七十八轉的老式唱機播放古典音樂,最特別的是我們家有座特別巨大到像個號角的音箱喇叭,能夠讓人宛若置身演奏廳,他最鍾愛貝多芬晚期的四重奏作品,所以從小,我的耳朵就充滿著這麼美妙的音樂。

還有呢,我的媽媽一心想當歌手,最愛唱舒伯特的藝術歌曲,祖母年輕的時候既是演員又是歌手,祖父則是歌劇迷,你可以想像我從小是如何浸泡在音樂世界之中。

我七歲就去學小提琴,十四歲時另外又轉去學鋼琴,二十歲初期時接受舞蹈訓練,跳舞本身就是種音樂,因為你要透過音樂表現身體的律動,而且多數的時候你都是要配合音樂來跳舞。後來我組織舞團時排過無數舞碼,學著如何去搭配音樂,如何在作品中加入音樂,讓音樂能夠成為舞者相互的對話,也能成為他們之間的互動關係。

那時候我也對現代音樂很著迷,從John Cage 到Phillip Glass我都喜歡,完成了舞蹈訓練後,我的興趣更寬廣了,對音樂的愛好更轉向即興音樂,參加過不少樂團,多次到歐洲巡迴演出,我的演出方式很特別就是要配合樂團演奏,即席創作歌詞並演唱,和音樂的互動關係更密切了。所以後來我又回到電影創作上時,這些成長經驗就都構成很重要的影響。我的第一部電影《驚悚》就加進了歌劇和電影音樂,後來更自己下海作曲。

問:妳的電影作品中採用的音樂片段其實都是大眾耳熟能詳的樂章或歌曲?為什麼?這是妳和觀眾對話的特殊方式嗎?

答:每個人都喜歡熟悉的曲調,每個人都愛反復吟唱自己熟記的曲調,我採用這款曲調其實是種「解構(de-construct)」工程,讓觀眾能夠同時去面對熟悉的旋律與陌生的場景,引用了熟悉的歌劇片段,觀眾就會去想為什麼要在這裡使用這段音樂,音樂和血腥謀殺究竟有何關連,我在《驚悚》中使用的歌劇音樂就可以讓觀眾笑了起來,冗長而持久的重覆,是人生很重要的學習過程。

日出:謝飛拍電視


公元2000年之後,華人影視圈的生態起了大變化。

台灣的電影產量銳減,公共電視台成了電影導演的夢想之地,萬仁、柯一正、小野、吳念真、張作驥、林正盛都在公共電視的資助下,轉換跑道,繼續在電視螢光幕上追逐大家的影像夢幻。

台灣的金獅獎導演蔡明亮在2001年為公共電視拍攝了一齣中秋節的兒童歌舞劇—《月亮不見了》。

台灣的另一位金獅獎大導演侯孝賢在2002年的三月三日宣布進軍電視,要擔任電視劇《流星花園Ⅱ》,後來,侯導因故沒有參加實務製作。然而,2003年,王小棣導演拍出了《赴宴》;2004年,萬仁導演拍出了《霧中緋櫻》,鄭文堂導演拍出了《寒夜續曲》;2005年,還有吳念真監製執導的《探偵物語》、何平的《失戀高跟鞋》和曹瑞原的《孤戀花》……

電視,成了電影人最主力的資金和管道。

海峽對岸的中國市場也是一片跨界風,德國柏林影展的金熊獎大導演謝飛,也悄悄在二○○一年捲起袖子開拍了二十集電視劇《日出》。

中國的金棕櫚獎導演陳凱歌也拍出了電視劇《呂布與貂蟬》。

是電影沒落了?還是電視太強勢了?為什麼知名的電影導演紛紛改拍起電視了呢?電影還有明天嗎?

「影像創作不會滅亡的,」2002年應邀來台北擔任台北電影節學生影展評審的謝飛導演明確表示:「電影導演紛紛拍起電視,只是意味著影院銷售的衰落!」

電影是文化創作,也是大眾娛樂,可是台港大陸三地影人共同面臨的問題卻是好萊塢獨大,華人電影辛苦拍了半天,往往演不到五天就下片了,「中國電影就數張藝謀和馮小剛的電影最賣錢了,一部電影三千萬人民幣就夠讓大家開心了,可是三千萬票房反應的卻是只有一百萬人看過,十二億人口裡的一百萬是多麼小眾啊!」謝飛感慨地指出:「與市場結合,和觀眾對話,是所有電影工作者的共同夢想與心聲,可是電影市場走不通了,大家不喜歡到電影院看電影,都偏好用家裡的電視機螢幕來看影片了,電影導演當然也要試著改換媒介形態來和觀眾溝通交流!」

謝飛可以理解侯孝賢進軍電視的心情,「雖然大家都說電視文化是粗糙的,但是透過藝術創造的堅持,一定可以改換電視劇的體質,英國BBC拍過無數叫好叫座的電視劇就是最典型的實例。」

謝飛應製片人徐立功之邀,用電影手法追求電影品質的精神來拍攝二十集電視劇《日出》,讓很多愛看電視劇的觀眾都嚇了一跳,因為大家看到的是一齣很不一樣的電視劇,「雖然超出了預算和企畫,但是看過影集的人都肯定,或許這就是改變大家對電視劇膚淺本質的機會。」謝飛說。

2003 年,謝飛遭遇了一次非常奇特的經歷,他在醫院從事健康檢查時,不小心就被其他患者感染了SARS(大陸人稱之為非典),開始發燒後,他被迫放下了手中的工作(那時他剛又完成了另一齣電視劇「豪門驚夢」),四天之後就被送進了隔離病房,意志力過人的他,一開始和多數患者一樣不願承認罹病,不相信自己得到了這個怪病,可是一旦醫生確定病情後,到接受醫師診斷,他立刻就變成了一個最聽話的病人,一再叮嚀自己:「不要放棄!」一直唸著:「我一定能治好!」

關在病房裡的謝飛,唯一能做的事是重看自己的《日出》,而且還從看戲中悟出了人生與戲的關連,他強調:「《日出》需要觀眾靜下心來觀賞,細細品味,那段歷程就像你在接受SARS治療一樣,只要靜下心長期對抗,你就能在其中找到樂趣,你就能盼到日出!」一個月之後,謝飛就康復出院了,他是SARS肆虐期間名氣最響亮的患者,他的快速康復及出院,在當年的抗SARS戰役中,也寫下了另一頁傳奇。

以下就是謝飛接受訪談的記要:

問:電影導演下海拍電視,心理要重新調整嗎?

答:不是大問題,因為影視創作本來就是一家,不像你要畫家去作曲,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影視創作同樣強調影像語言,原則相通,沒有牴觸,反而因為電視是目前最能與大眾溝通的媒介,對於找不到市場出路的電影人而言,其實是很務實的調整。

問:很多人都說電影死了,你卻一點都不悲觀,為什麼?

答:其實,一切都只是市場機制的變化而已。

在全球化的趨勢下,華人電影必然朝兩極化的發展,不是像李安、成龍、張藝謀等人走好萊塢系統發展,或是拍攝東方內容的好萊塢類型電影,就是繼續堅持大市場中找尋小影院去實踐藝術電影和民族電影的夢想。

中國電影長久以來都兼持審查體系,一部電影光是劇本就要審查二十幾回,但是要拍電視劇就沒有這個包袱,迅速通過,立刻開拍,很能反映時代的節奏,再加上數位影像的便捷,已經產生了大量的自主影像創作,這股沛然莫之能禦的創作浪潮都不是舊官僚體系可以理解和限制的,也必然會被淘汰的。

問:第一次拍電視劇,為何就選擇了曹禺的《日出》?

答:《日出》有它的歷史意義和地位,不過,當初選擇這個題材是剛好碰上的,不是有什麼特別的想法,主要是因為《日出》的故事主題,站在今天的歷史位置來看它,一切就好像是在我們身邊發生的故事,一點都不會顯得過時老舊,反而讓人產生更多的聯想和印證,當初我一看到《日出》的劇本時,就特別願意以這齣戲做為我的第一部電視劇作品,理由很簡單,就是劇本好,以前我也看過不少電視劇劇本,就是少了讓人願意下手的動機。同時,它也符合了我最擅長的「現實主義」風格。而且,《日出》是名著,重拍,肯定就可以讓更多的人重新來了解這本名著。

問:你怎麼看電視劇和電影的差別?

答:電視劇對於劇情通常就是透過對話來交代的,鏡頭對著人物拍,捕捉講話的神采,經常是一講就三五分鐘,有情有戲,一場戲兩三個小時就可以拍完,拍攝速度遠比電影快得多,電影的內涵不一樣,不需要大量的對白,而是靠視覺和聲音來鋪陳故事,表現一種意境,相對地就比電視劇來得精緻不少。

而且電視劇的量太大了,電影通常是一個半小時,但是電視劇卻至少二十集二十個小時,量一大,工作人員就要搶時間搶拍,一趕,準備功夫就不可能精細,預算又緊,進度控管嚴格,追上進度就很不容易了。

問:好萊塢當道,各國電影都相對弱勢,電影人怎麼因應呢?

答:目前三地華人電影市場萎縮的困境,電影導演都去拍電視,並不是大家不愛電影了,真正的原因就是電影院沒人去了,影碟流行,方便取得,隨時想看就可以看,而且家裡隨意裝個音響和大銀幕都不難,所以大家都懶得去戲院看電影。

而且在兩個小時之內看完一個故事,還是最簡捷有力,最不拖泥帶水的創作方式,這就是為什麼中國電視台只要播電影,收視率就最高,這也是為什麼現在的電視劇流行出VCD和DVD的全集版本,因為只要戲好,大家都拚著命要在最短的時間內一口氣看完,所以影視市場並沒有萎縮,不同的是映演和觀看場所,導演用人民最習慣的媒介來創作其實是最正常的現象。

問:在《日出》的劇本中你加註了不少眉批,對於工作人員的要求和劇情的質感都做了詳細的叮嚀和說明,這是傳統電視劇的工作者很少見的情況,為什麼?

答:我看過不少歐美電視劇,既是名著改編,也拍得非常精緻,這絕對是一條必須走的路,中國的電視劇的拍攝環境改變的幅度比較慢,主要還是受到整體市場運作還不夠成熟的影響,不過呢,拍得既講究又叫座,其實大家共同努力的目標,至於在劇本上說清楚拍攝重點讓大家有共同的奮鬥目標,其實是再基本又再清楚不過的事,像《大宅門》就很好啊!

問:電影大銀幕,電視小螢幕,聲光畫質落差很大,你不會覺得難過嗎?

答:這是可以透過創作方式的改變來革命的,以前我們用兩個半月的時間拍攝一部兩小時的電影,但是現在卻必須在四天之內就要完成一小時的電視劇,快速高效率的電視生產體系當然讓人很不習慣,也讓很多人因陋就簡,不過,電影人每個鏡頭都要打光的求好習性,卻正是電視革新的大好契機,我拍「日出」時,光是女主角的戲服就做了四十多套,而且女主角的髮型就有二十六款之多,每天光是髮型連戲就讓梳妝師傅忙得天昏地暗,可是堅持的結果才有品質,讓人在看好戲之餘,也讓人看到了與眾不同的電視質感。

問:你對電影導演拍電視有沒有任何建議?

答:首先當然是放下架子,不要老標榜自己有多深沈、多藝術,電影人下海拍電視只要遵守兩個原則:一、注意通俗,因為觀眾很沒耐心,一看不下去就轉台走了;二、保持水準,BBC可以把狄更斯的小說拍得叫好又叫座,就代表電視劇其實大有可為。

問:《日出》的演員表現都很精彩,你怎麼評分?

答:徐帆的陳白露是她的陳白露,是獨一無二的陳白露,因為她把自己的氣質和光彩都溶進角色之中了;斯琴高娃則是演什麼像什麼,戲裡的顧八奶奶不過就是一位到了中年才談了場戀愛的女人,戀情的滋味在中年婦女身上會產生什麼效應?看看她的表情,箇中三味盡在其中。至於郭寶昌和許還山的搭配都超越了原著的格局,讓我們看到角色內心的複雜層面,讓整齣戲變得更有力量。

問:你的多數電影作品都從現實取材,很能反映時代心聲,你心目中還有什麼特別的夢想要去追逐完成的嗎?

答:我過去一直認為中國電影改革的進程比較緩慢,如果投身教育,從根本改變做起收效比較快,所以我的主要精力都投入到教學。我一直難以忘懷自己從二十三歲的青年時光就經歷過的文化大革命,整整黃金十年的成長歷程,都深受那個政治和文化運動的影響,我一直就想把這段青春搬上大銀幕,只要本子夠好,也有人投資,我一定會拍。

大陸人都走過文革,每個人詮釋的角度和面向各不相同,謝晉交出了《天雲山傳奇》和《芙蓉鎮》這兩張成績單;陳凱歌、張藝謀和田壯壯也先後拍了《霸王別姬》、《活著》、《藍風箏》等電影;文革歲月,不只是我的青春紀錄,也同樣提供了我極豐富的創作源泉。如果還能再拍電影,我最想拍的就是這樣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