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的記憶:生命的圓圈

柯一正導演曾在八0年代拍過一部賣座電影《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和張毅的《我這樣過了一生》並稱一時瑜亮,是八0年代特殊的「我」片系列。

名稱雖有個「我」字,其實《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卻是一部同心圓的電影,以「同學會」的概念,將一位小學老師所帶大的同學,一路上經歷初高中、大學和就業都各個階段的歷程,逐一交代呈現。

同心圓的奧義就在於同一個中心點,可以是同一位老師,可以是同班學同學,可以是同一個心情,同一種記憶,震盪的波紋就從那個中心點穩健地向外發散四射,最早的悲喜哀愁,曾經有過的歡笑和淚水,在時間的演繹下,也提供了對比和回想的效能,讓觀眾就曾經動心的美感經驗能夠再三反芻。

尋找圓心或追尋圓幅振盪,追尋一個圓的完成,就是電影藝術的討喜手法之一。

南韓導演金基德的《春去春又來》透過四季的輪迴復始,訴說著生命隨著季節一再迴旋的宿命。每個世代都有清純無邪的小沙彌,都會經歷悲嗔癡苦的磨鍊,都會迷失,幸運的人會悟道,不幸的人則是墮落深淵,春天的輪迴是快速的,生命甲子的輪迴則是漫長的,不論慢或快,一切再回到重頭時,就有了對比,就讓人興歎,同一件事物對立觀視的心情就像蘇東坡所說的:「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

法國電影《戰火浮生錄》的理念也差不多。電影一開場就是貝嘉舞團的當家舞者喬治唐裸著上身準備踩著拉威爾的《波麗露》音符來跳舞,巴黎鐵塔前的一張朱紅圓桌,三十六位男舞者成「ㄇ」字形圍桌場邊,喬治唐踮著腳站,肢體慢慢隨著情緒上升飛揚,先是簡單繼而多樣,先是溫柔繼而激情,音符和動作像潮浪般一波一波四散開來,然後再用簡單的音樂蒙太奇手法將鏡頭切到俄羅斯,年輕的芭蕾舞者正在同樣的音符下,努力舞動年輕的肢體,爭取老師的認同,對藝術的追求是那麼簡單平凡的心,然而外頭的世界正要大亂,一場歐戰,一場以暴力強暴無辜的生命悲劇正要展開。

192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已經落幕十年,第二次世界大戰卻已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音樂家不能改變歷史,卻能透過層層堆疊,一再迴旋的音符表達社會動盪、戰事一觸即發的緊張感。歷盡劫波的男男女女,身心都受巨創,然而生命還是要繼續,於是,《波麗露》音符再度想起,影像再回到《戰火浮生錄》片頭的喬治唐舞蹈,青春的胴體映照著斑駁蒼老的人影,你一定會油生「無處話淒涼」的唏噓,卻也寄情於這樣的藝術創作能夠點醒後人,悲劇莫再重演。

最近看了南韓奉俊昊導演在2003年所拍的賣座電影《殺人的記憶》。南韓影業蓬勃,電影類型就寬廣,所以才會有絕對冷酷的《快樂到死》,才會有講究影像風格和意念表達的《春去春又來》,才會有刻畫小兒女分合悲情的《春逝》,以及關心社會邊緣人情欲的《綠州》,電影多元,工業才會蓬勃,不像台灣目前只有一種類型(但是年輕工作者已經在努力開發《詭絲》和《宅變》等驚悚鬼片的可能空間)。

《殺人的記憶》透過警察的刑求暴力來探索整個國家民族屈從威權,不求甚解的文化批判,電影從1986年在京畿道發生的一起連續殺人命案開始,男主角宋康昊的第一個鏡頭就是坐著牛車到田間的一處排水溝裡探視女子被害後的棄屍現場,生性大而化之的他,完全不懂辦案技巧,也不知科學辦案為何物,就靠直覺、聽信流言和暴力刑求來破案,偏偏這回卻遇上了一位智慧和手法都遠比他高明的歹徒,他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命案一件一件在下雨的晚上陸續上演著。

多年後,宋康昊早就不做警察了,從商有成的他開著汽車重回昔日田園,他又回到那個排水溝旁,再度蹲下來檢視他當警察的歷程中,一起無法偵破,也沒有找到兇手的命案現場,此時,一位女學生走過,問他在此做啥,然後告訴他,多日前也曾有一位男子站在他同樣的位子做著和他一樣的事,那個人應當就是連續殺人的狂魔吧?宋康昊於是就問女學生還記得那人長成什麼模樣嗎?女學生的回憶很模糊:「只是平平凡凡的一張臉吧!」當年,宋康昊捉不到兇手,如今,當然一切還是無解。

時代變了,身份變了,交通工具變了,但是傷痛的記憶卻是刻骨銘心的。生命走了一個輪迴,繞了一大圈,又回到圓點時,你的疑慮找到了答案了嗎?你的追尋得到滿意的答覆嗎?走了一個大圓,有時覺得就是有憾,有時卻有圓滿的幸福感。圓滿之後,是不是還要去畫另一個圓呢?生命就是繼續這樣往前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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