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的聲音
1988年,大陸人很風光,張藝謀帶著鞏俐帶著柏林金熊的餘溫,結伴在坎城亮相。那時還沒有幾個中國人認識鞏俐,更別提法國人了,布衣素面的鞏俐可以輕鬆地遊逛弄巷名店,沒有人驚豔,沒有人叫得出她的名字,沒有人來爭著要她簽名,邀她合照。初開眼界的她,什麼事都要張藝謀出面,她只要悄悄跟在大山的身後。
坎城的街店都是名品店,從NIKE到PAOLO,從阿曼尼到凡賽斯,這兒都有店,只是價格多了好幾碼,而且少了巴黎、紐約的櫥窗巧思,唯一的特色是,幾乎每家櫥窗都有影展海報,連銀行的外匯價牌旁都會貼上一張應景。一九五四年坎城市政會議上肯定影展帶來的觀光旅遊商務消費人潮,正式決議全體市民共襄盛舉,以鐵道為界,從濱海的十字大道往內鎮沿伸的五條平行車道的商街,全都裝點成為影展的附庸商店,再從這個點子類推,二月的音樂唱片節,四月的電視節,九月的帆船節全都成了一隻隻下金蛋的雞,為什麼,我們只記得五月的電影節?
其實,我們最喜歡踏著月色逛坎城,那些毫無坎城性格的店家都關了門,除了吃食店,就剩電影海報和書店守著知音伯樂。費里尼的《甜蜜生活》,荷索的《吸血鬼》,黑澤明的《亂》,只要你叫得出名字的經典名片,不管是全開海報,還是小小的首映明信片,老闆都可以從倉庫中掉出貨來,就看你捨不捨得一張海報四五百法郎地買回家?
捨不得,沒關係,我們釘緊目標,每天巡訪,熬到最後一天,大家忙著狂歡暢飲的告別時刻,就是你動手拆拿的最佳時機。被撞見了怎麼辦?沒關係,大聲說你是楚浮的徒弟,這裡的人都看過《日以作夜》,知道羞澀的人會在四顧無人時,動手撕海報的,楚浮尚且無罪,何況影迷。
我們總是累痠到雙腳乏力,才肯走回山腰上的公寓。打開門,俠女靜靜地睡著,反而是YVEVONNE在房間裡啜泣抽搐著。
YVEVONNE唏嗦著鼻子,上氣不接下氣地拼湊著醫院驚魂記。大清早,我們剛出門趕早上八點的首映場電影,俠女就嚷著胸口不舒服,呼吸困難,白蒼蒼的臉色透露著說不出的驚恐。YVEVONNE趕忙請房東叫救護車送醫院。一路上,救護車的高分貝警報器刺耳地叫著,聽不清俠女嘴上叨叨念著什麼。
可是俠女怎麼也不肯住院。坎城是法國老人的遊憩安養中心,街頭老人多,醫院更多,病房左側是個全身黑丫丫,兩隻腿已經浮腫得像蘿蔔的腎臟病患,右邊則是掛著氧氣皮管,乾乾扁扁,眼睛直釘著天花板看的老太婆,「只要我離開醫院,一切都會好的。」
一個下午,帶著鎮靜劑回到公寓的俠女就緊緊握著YVEVONNE的手,訴說她被人當養女賣來賣去的童年故事。坎城是她頭一回走上國際舞台,當時,她就矢志要拿回坎城的最高榮譽─金棕櫚獎,可是拍來拍去,二十多部電影,叫座的不多,叫好的更少,坎城的夢好像越來越遠。
天亮後,俠女突然就神清氣爽起來,刻意洗了頭,整理得容光煥發,穿上二十年前同一款式,同一花色的新製旗袍,「走,我們去參加首映禮。」一路上,我們慢步走著,俠女指著地標,逐一追述著當年種種。那一年的首映在略嫌狹窄的舊節慶宮舉行,紅地毯的迎賓禮也沒有今天的開放盛大,只是影迷夾道歡呼的熱情一點沒有遜色,那個年頭,電視還很少做現場實況轉播,要看明星,一定要到現場,也唯有在那個場合,你才知道明星的滋味。
盛裝的俠女一路引來很多讚賞的目光,穿旗袍的中國女人吶。可是沒有人記得她,沒有人叫喚她,她只是一個美麗的中國女人。五六分鐘的路程我們慢步走了半小時才到,觀眾早已進場了。俠女站在空無一人的入口處拍照,影展之後,舊節慶宮就要拆除重建,歷史的一切連回味的遺址都沒有了,鎂光燈閃亮的時候,我發現她的眼眸中有光一閃,是淚,也是笑吧。
第二次再見鞏俐,她已經以有情有欲的《菊豆》、《大紅燈籠高高掛》和《秋菊打官司》征服了歐陸,但也同時再不能像以往一樣,隨意套件牛仔褲就在巷弄中穿梭來去,再也不能脂粉未施地悠閒逛街。我們不再併肩上街,只能在夜深後,到安靜的小酒館裡,天南地北地聊她的電影、她的家人,還有可以略談,無法細述的張藝謀。偶而聽著她在入睡前,打通電話給困在北京的張藝謀,說著坎城大勢,說著影評的好與不好。她不避嫌,深情厚誼,表白在講電話的自然腔調中。
第二年,沒進門的
每回,我們總愛依在鞏俐身後走上紅地毯。坎城五十年,中國明星大牌小牌,來來往往不知凡幾,法國影迷卻只叫得出她的名字,「Gong Li」和「Ang Lee!」都是外國人不需要捲舌頭,就能夠叫喚出名字的漢語發音,法國媒體爭先恐後拍著鞏俐的照片,走在她的身後,我們才聽得清楚華人電影在歐洲大眾的音階高度。
四、風的聲音。
第一眼看到杉山義彥,你就知道他一定是日本人,怎麼也剃不乾淨的絡腮鬍,規矩的領帶,筆挺的西裝。然而,頭一回聽到杉山開口講法語,我們就決定閉嘴,不再賣弄洋涇濱的法語。
杉山曾經連續三十年,從不間斷出席坎城影展,東映公司把他從畢恭畢敬的小職員,培養成獨當一面的國際部總裁,東方人沒有人比他更熟坎城。星期天下午,他開著賓士,沿著蔚藍海岸的羊腸公路,帶我們追訪黑澤明下榻的黃土紅瓦鄉間別墅;告訴我們還沒有養成啤酒肚的青年柯波拉曾在那個葡萄棚下,向歐美買主說明《教父》的歷史重建和募股計畫。然後我們走進觀海的維拉小館,赫然發現克林伊斯威特正在那兒用餐。
《影武者》之後,日本電影整整走了十二年低潮霉運,杉山沒賣出兩部片子,東映依舊出錢每年讓他到坎城交際應酬。坎城的繁文縟節,居世界之冠,但是杉山甘之如飴,他幫我們打點蝴蝶領結,要我們入境隨俗,「這樣子,才進得了賭場,你才見得到大人物的真面目!」
是啊,不這樣,你怎麼看得到勞勃阿特曼穿著他那一套白色大禮服,坐在輪盤賭旁,聚精會神盤算下注的賭徒嘴臉;不這樣,你怎麼看得到艾曼妞琵雅酒興遄飛地遊走在密友臂彎中的歡情神采;不這樣,你一定不知道金凱瑞喝不喝酒都是一樣瘋狂愛做秀。
不這樣,你沒有辦法穿越認衣不認人的保鑣關卡,混進影展評審展路易馬盧的惜別晚宴,聽著評審之一的蓋瑞歐曼豎起大拇指,讚美張國榮的程蝶衣和虞姬本色;看著路易馬盧摟著愛妻甘蒂絲柏根的腰,聯袂向徐楓致敬,感念她拍出《霸王別姬》。
那一夜,我們都沒有闔眼。俠女圓了她心頭二十年的摘金夢,凱歌吐出了彆在心頭五年的失意苦液,我則趁著香檳的醇勁還在臉頰泛紅,連夜趕寫著中國人台上台下,台前台後的得意風情。
那天清晨,我們一起到坎城海灘守望日出,看著灰濛混沌的大海慢慢拉出一條線來,天在上,海在下。泌涼的海風從我們的臉上拂過,忙了一夜沒睡的陳凱歌在旅館的長廊上看到同樣一夜沒睡的我,聳聳肩說:「原來,得獎,也不過就是這樣啊!」
五、坎城的聲音
我們都是在尼斯飛往巴黎的班機上補眠。
怎麼睡,都不夠的。
我們決定放棄巴黎,放棄摩納哥,放棄科西嘉……讓我們直接穿越印度洋,在黎明時分暫泊孟買、杜拜,順著黑潮洋流做一尾歸鄉的鮭魚。
從來,夢中的蘇菲.瑪索一直沒有出現。
雨夜的石板路上,我們也沒有遇見過出家前夕,猶被情人苦纏的伊蓮.賈柯。
我們只是把阿諾唯一的中文簽名,小心翼翼地收進檔案夾裡。
我們只會把從牆上偷拆下來的費里尼海報,滾進塑膠捲筒裡,帶回台灣做油畫處理。
還有,別忘了上百卷的相機底片和千百張的傳真稿紙,坎城的書寫,坎城的影像,一併放進腦頁最厎層,用時間膠囊細細封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