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托魯奇:巴黎初體驗

「拍電影最難的地方在於你能找一個故事,讓你像戀人一般墜入情網。」   
 
─貝托魯奇

 

我很喜歡用導演自己曾經說過的話,來詮釋他自己的作品,每個人走過的道路都一定會留下鴻爪,自覺或不自覺地在某些角落裡浮現開來。每個人也都有一定的走路或呼吸方式,只看我們是不是夠敏感?是不是能夠感應到他的所有細微變化?

貝托魯奇在2003年完成的《巴黎初體驗(Dreamers)》,台北要到2005年才上映,步伐雖然慢了一大步,還好電檢一刀未剪,觀眾可以直接面對貝氏的情欲場景,在毫無遮掩的肉身碰觸中,更清楚他在這部懺情錄電影中的青春思慕心思。因為《巴黎初體驗》就包含了貝托魯奇一向最感興趣的電影、性的探索,承諾與背叛的主題。

貝托魯奇的父親是詩人兼影評家,從小他也立志當詩人,二十歲就出版了詩集,算是才華洋溢的年輕才子,但是第二年,他跟隨巴索里尼拍了一部電影《寄生蟲(Accattone)》,他就明白,文字世界固然美麗,影音天地才是他可以縱情寄夢的所在。

電影的發生地在法國巴黎,即使今天國際影壇只剩好萊塢雄霸天下,但是法國人依舊保持著電影原生初始的活力,依舊關切著不同媒介形式呈現的各國電影,依然有著最多元最開闊的電影映演空間,二十出頭的貝托魯奇到巴黎取經,嚮往法國新浪潮電影那種對電影的熱情,追求電影新文法的書寫模式,其實就是所有時髦青年會做的事,一點都不意外的事。

有了這些背景,再來看《巴黎初體驗》就有更多的體會。電影故事發生在1968年的初春,一位熱愛電影的美國人馬修到了巴黎,每天就泡在電影資料館裡看電影,經典必看,爛片也看,百花齊開的美麗時光中,卻因為保守官僚撤換了知名的電影學者Henri Langlois引爆了熱血青年的不滿與抗爭。就在喧攘抗爭的過程中,馬修遇上了一對同樣熱愛電影的雙胞胎姐弟伊莎貝與狄奧,臭味相投的三位年輕人就在莎貝拉的父母親出外遠遊的時候,體驗了人生的雲雨情事。

伊莎貝與狄奧是典型的憤怒青年,酷讀左派理論,房間裡貼著毛澤東的畫像,每天高談革命與理想,對父權社會充滿了不屑與鄙夷,然而卻也不忘享受詩人老爸所供應、老媽所烹煮的豐厚美食與紅酒(他要請客,卻連老媽都忘了通知,一切都好像是天上就會掉下來的理所當然)。左派理念讓人自命不凡,資產階級的生活,讓人欲望飽滿,這是多豐足卻又多矛盾的人生,年輕人在房間裡愛得死去活來,玩遍各種性遊戲,房間外,1968年的巴黎革命卻也在街頭熱烈地展開著,貝托魯奇選擇的時空座標,讓青春的冒險、衝動、燥進與不顧一切的破壞,留下極其精準的印痕:那是一個風雷乍起的年代,那是一個夢想狂飆的年代,然而,烈焰下的灰墟,同樣也是歷史的真相,當你看到伊莎貝的爸媽偷偷溜到家裡,看著兒女們翻天覆地的行徑,不敢打擾,只是悄悄留下生活費的場景,你就明白,貝托魯奇不是盲目的青春頌歌,而是改採了另一個更犀利、也更真實的呈現角度。

《烽火赤焰萬里情》的約翰.瑞特醉心共產主義,然而他可是全身參興,才有「震撼世界的十天(Ten Days that Shook the World)」的歷史文獻的完成;《革命前夕的摩托車之旅》中的切.格瓦拉,同樣也愛醇酒美人,但也不是嘴上喊口號,一要行動就成了懦夫,更不是平常忙著男女歡愛,事到臨頭,再上街頭拋擲汽油彈!插花式的革命英雄不是真英雄,然而俗世男女多少人只是搖旗吶喊的旁觀者?多麼容易就接受理想變質的現實?電影在煙囂的巴黎動亂街頭落幕,馬修看著道不同的密友遠去,他的青春也結束在巴黎了。

馬修的落寞,基本上就是貝托魯奇《巴黎最後探戈》的變奏迴響,他原本住在破舊的旅館,除了看電影之外,沒有其他的法國朋友,伊莎貝與狄奧姐弟的出現,完全改變了他的生活內容。首先,他們都是電影迷,都愛泡在電影資料館裡看經典電影,生活裡更不時會扮演起電影精彩畫面,考驗著彼此的電影常識、記憶和視界,馬修也要是電影迷兼電影精,才不會被他們嫌棄,才不會像答不出答案的狄奧一樣,得對著瑪琳.黛德麗的《藍天使》海報自慰,或是像伊莎貝一樣,必需當著狄奧的面前和馬修做愛。

模彷電影中人,重現電影場景,是《巴黎初體驗》向電影時代致敬的最敬禮,男女主角相互考驗的時刻,其實也在強迫觀眾回答,差別只在於答不出來的觀眾不必受罰,卻也因此形成本片最有趣的電影對話。貝托魯奇從不諱言高達對他的影響,電影中出現《斷了氣》和《法外之徒》的經典畫面,應該就是他的青春烙印,那個年代,貝托魯奇才二十多歲,才剛開始拍電影,面對高達作品的震撼與心儀,他有著出人意料的坦誠(畢竟六十五歲的貝托魯奇在很多人心中也已經是個大師了)!看著電影中從葛麗泰.嘉寶、瑪琳.黛德麗、巴斯特.基頓等巨星的精彩畫面,聽著男女主角辯論著基頓或卓別林誰比較偉大的議題,你不由自主地就會想起那個電影萬歲的年代!

伊莎貝與狄奧姐弟是一對雙胎胞,馬修第一次看見他們裸著身子睡在床上時的模樣,其實是驚恐多過窺奇的。他們的百無禁忌,他們的相互坦誠,其實就像那個睡姿一樣,是一再重溫他們在母親子宮中的模樣,希冀著聲氣相連,心意相通的「雙生」境界,而且又是那麼饑渴地能回復到同一個子宮的緊密結合。然而一姐一弟,一女一男,情欲的追尋世界中,使得《巴黎初體驗》既有楚浮《夏日之戀》的風貌,骨子裡卻更像是大衛.柯倫堡《雙生兄弟》中的情欲共享,正因為他們有著雙胞胎的百無禁忌,反而讓初試雲雨情的馬修留下永難忘懷的初體驗,對於多數的觀眾而言,這段情,不也是陌生的初體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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