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形金剛2:快跑蜜琪

 

我想先從女性角度來談《變形金剛:復仇之戰(Transformers: Revenge of the Fallen)》。

 

《變形金剛:復仇之戰》強調的是陽剛與暴力,動畫與音效,這些都不談,卻先談女性,為什麼?

 

其實,你不必問我,而是應該去問導演麥可.貝(Michael Bay):「為什麼你電影中的女人不是賣弄風情,就是傻癲癡笨?」因為我從他的作品中看見了他對女性的輕忽、揶揄與操弄。

 

《變形金剛:復仇之戰》一共只出現了三位女性,一位是男主角山姆(由西亞.李畢福/Shia LaBeouf飾演)的媽媽Julie White,她的行動代號就是「喳呼」,從一開始就哭哭啼啼神經質,所有天下父母親會讓子女搖頭三歎的缺失毛病,她都發揚光大,集於一身;一位是校園美女Isabel Lucas,身材修身,美豔迷人的她只要在校園一亮相,男同學的眼睛全都直了,她的行動代號叫做「狐狸精」,其他同學她全都看不上眼,直接就釘上了貌不驚人的山姆,而且闖進了山姆的宿舍,爬上他的床,要用她的狐狸尾巴勾住山姆,掠奪他腦海中所有變形金剛的秘密檔案,因為她已經是可以幻化人形的「狂派金剛」之一。

 

第三個女人則是本片女主角蜜琪(由梅根.福克斯/Megan Fox飾演),她是山姆的女朋友,身材火辣,亮相的第一個鏡頭就是穿著熱褲的她,整個人趴在摩托車上塗著彩漆,用著極慵懶的嗓音和即將遠行求學的山姆對著手機講悄悄話,她的行動代號叫做「辣妹」,她的唯一功能就是讓觀眾釘著她的肉身看,只要觀眾會淌汗,也會目不轉睛,她的「色誘」使命就算完成了。

 

picx_ften5105536980.jpg

原本,麥可.貝是希望透過蜜琪與山姆的感情探索來捕捉時下男女的想愛又不願說出口的青澀情懷,分離前,說一句:「我愛你。」的山盟海誓,對很多人而言都是輕而易舉之事,偏偏山姆不肯隨便,蜜琪更不肯搶先,兩人就此僵持不下,看似古板又保守的愛情戒條,其實很能反應貫穿全片神髓的極右派保守義精神。

 

蜜琪要扮辣妹,穿著火辣清涼,似乎成了必要的裝扮,畢竟她也確有驕人的肉體本錢,但是除了肉感之外,蜜琪再無任何傲人之處,再無任何角色個性可言,她的唯一使命就是顛倒眾生,不但要誘迷山姆,連狂派金剛集團下的小尖兵也成了她的肉體俘虜,沒事就抱著她的大小腿磨蹭叫春。但是麥可.貝期待這位性感女神的必達使命卻是讓觀眾在已經打得眼花撩亂的兩派金剛大戰之餘,喘口氣,分點神,轉過頭來釘著她的胸部看,讓已經想不出太多花樣的動畫師能夠有點喘息空間,換個角度再來火拚。

 

Trans1604.jpg

金剛的復仇之戰,原本與她無關,地球和太陽是否即將毀滅,也不曾在她的眉宇之間留下任何一絲焦慮的神采,蜜琪只是一位性感女神,在山姆的堅持之下,隨著山姆來到了埃及金字塔邊,但是子彈無眼,戰爭無情,一旦開火,她不快跑前進,難免就會慘遭毒手,偏偏,她一跑,觀眾的心都快要跟著跳出來了。

 

關鍵在於她穿著一件桃紅色低胸薄衫,胸前雄偉的她,原本即已酥胸半露,一跑起步來,真的就如「中華民國頌」歌詞中所寫的「…(青海的草原)一眼望不盡…(喜瑪拉雅山)峰峰相連到天邊…」抖動的胸部成了槍林彈雨中最耀眼的肉體,生死存亡之際,觀眾卻突然油生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離題狂想。

 

Trans1601.jpg

分神,岔氣,都違背了傳統戲劇聚焦凝神的準則,但是麥可.貝卻無視於這些傳統禁制,他不想暴殄天物,就是要讓觀眾看見梅根.福克斯傲人的身材,直接訴諸觀眾的血性反應,在陽剛中硬揉進一些脂粉豔情,更是他相信最能麻醉觀眾的煽情手法。

 

「快跑蜜琪」因而成了《變形金剛:復仇之戰》最突兀的畫面,「快跑蜜琪」因而也成了《變形金剛:復仇之戰》最肉香四溢的畫面,麥可.貝透過繁複的電腦計算來創造讓人暈頭轉向的視效,再用如假包換的「肉團」來創造讓人血脈賁張的媚惑,平心而論,他所有安排都是高度商業計算的結果,可惜的是,蜜琪除了肉,沒有靈魂,除了動,完全沒有靜的一面,她只是「快跑蜜琪」,而非善體人意的「貼心蜜琪」,她對山姆的誤會或諒解,簡單到幾乎沒有轉折,因而在休克時脫口而出的我愛你,也少了撼人的力量。

 

Trans1603.jpg

在蜜琪身上,我們其實清楚看見了麥可.貝創作上最弱的一環,他只有簡單的故事大綱,只會平凡而庸俗的角色刻畫,除了熱鬧喧譁,除了訴諸特效與高速節奏之外,所有人的層次都是平板而空洞的,蜜琪如果只靠「呼之欲出」的肉團來迷惑眾生,真的就像《變形金剛:復仇之戰》中的所有特效一樣,一陣乒裡乓啦之後,什麼都不復記憶了。

不能沒有你:黑白美學

為什麼要用黑白效果來呈現呢?

 

看到《不能沒有你》的觀眾,第一個會在心頭浮想的問題應該就是電影的色彩選擇。

 

黑白是故意的,黑白是一種美學考量,也反應著導演的創作思惟。

 

一般人眼睛看到的世界是彩色的,1895的電影受到科技限制,不但是默片,而且是黑白片,1927年才突破聲音限制,1930年代前後才由塗色漸進發展到了彩色片,可以忠實還原及呈現人眼所看到的真實人生。可以真實,卻故意躲開真實,那就是創作上的選擇。《綠野仙蹤()》龍捲風前是黑白,龍捲風後是彩色,就是故意的對比;《辛德勒名單(Schindler’s List)》在長篇的黑白沈重後,刻意點紅了小女生的紅外套亦然;戴立忍的《不能沒有你》也是基於相似的考量。

 

nu_1720s.jpg

真實太悲愴、太醜陋,是創作者刻意躲進黑白世界的主因,黑白只有二元對立,不再是多元碰撞的真實,黑白有如一張網,濾去了人間的雜質,也篩汰了汙濘的現實,避開了混亂的資訊,透過最精簡的二元對立元素,突顯了電影的真情元素。

 

陳文彬飾演的李武雄是一位在高雄港打零工的工人,他擅長的是做個潛水伕,潛入海底替過往的巨輪清洗底盤、螺旋槳、尾軸或舵,但是他的配備很陽春,那是完全靠賣命來掙錢的黑手人生,渺小的個人,巨大的船體,原本就是極不諧調,極不勻稱的對比,光是拿形體來比對,渺小人生難以撼動命運巨輪的生命符號即已分明顯現(《不能沒有你》中的李武雄每次只要站在巨船旁邊,那種落差極大的形體對比,就一直在召喚著這款悲情);如果此時是用彩色來表現,或許是真實的,卻也會被船、海與人身的各式色彩給分了神,黑白讓你避開了色彩的誘惑與干擾,因而專注是小人物的矛盾掙扎。

 

nu015.jpg

李武雄與趙祐萱飾演的妹仔是一對相依為命的父女,李武雄是窮苦的黑手工人,物質條件極其困乏,他們居住在堆滿雜物的一棟海邊廢屋中,有殘壁,有破頂,屋裡堆滿了各式雜物,妹仔每天就朝海中拋下幾個漁簍,用簡單的餌等待螃蟹或魚兒入洞,作為他們下工時的晚餐。殘破的屋宇,簡陋的住家,在黑白顯影中,讓不同層次的黑淡化了現實的不堪,相對之下,父女相處的光影,反而突顯了相依為命的親情力量。黑白的二元抗禮,讓你不再去分神計較生命裡諸多的混亂元素,而是單純地注視著他們彼此相對相守時所绽放的光芒。

 

黑白人生也許不夠「真實」與「寫實」,雖然黑有各種層次,白亦有不同的色澤,黑白影像通常簡化了現實,也壓抑了現實,但是藝術家的眼睛和心靈,卻能夠透過這種「簡化」與「抑壓」的美學效應,創造出更大的真實。

 

李武雄是木訥工人,對命運總是逆來順受,無法抗拒,只能掙扎,戴立忍的鏡頭下,他無法接受親生女兒受困法令,不再歸他監護的法條解釋,可是他也沒有呼天搶地的灑狗血反應,整部電影其實是很紮實地朝李武雄身上一根接一根地鋪上各種命運的稻草,直到他最後按捺不住,選擇了最強烈,卻也最愚蠢的抗爭方式,他的聲音四散在喧鬧的汽車喇叭聲中,他的行動目標也被簡化與扭曲成失控人生的一闕悲歌而已,他所爭取的訴求就此粉碎…然而,即使是全片最激情的高潮時刻,你還是可以聞嗅到戴立忍極度壓抑低調的美學控制,李武雄的人生就是沒有那種煙花燦爛的放射時刻,他只有擋車不成,輕易就被輾壓粉碎的螳臂而已…把彩色留給英雄吧,他只是一位平民,一位在困居在社會底層邊緣的弱勢平民。nu016.jpg

 

極悲時,沒有狂放高歌,失志時,沒有淺酌低唱,黑白影像制約了所有的情緒,讓電影刻畫的低限人生達到了美學上的統一,《不能沒有你》不只是一部黑白電影而已,《不能沒有你》是一部控制精準的生命紀錄。

不能沒有你:痛的距離

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可以說很多故事,這一點,《不能沒有你》的導演戴立忍很明白,也掌握得極精準。

 

 《不能沒有你》的開場戲來自於一齣新聞事件的電視實況轉播,一位中年男子李武雄背著女兒妹仔走上台北火車站前立體行車道上的天橋,手裡拿著美工刀,嘴上喊著社會不公,七歲女兒的臉上滿是驚慌,嘴裡一直叫著爸爸,爸爸……

 

 男子悲憤的原因是:妹仔的戶口歸在女友名下,但是女友的婚姻登記欄內是另外一位先生,那兩人卻已音訊全無,依照戶籍法規規定,妹仔的撫養權屬於那名從來不曾亮相的陌生男子,不是他,所以社會局人員依兒童福利法規定必需強行帶走妹仔,以國家之力來照顧小女孩。

 

no04.jpg

 

但是父女倆早已習慣相依為命的生活,日子雖清苦,卻能苦中作樂,甘之如飴,而且透過DNA鑑定,父女血緣並無疑義,公務人員卻死守法令,不容許其他解釋,李武雄面對的是既要「生離」,不如「死別」的悲憤,因為他已盡全力爭取留下妹仔,弱勢的他卻完全無法與國家抗衡,他那種「不能沒有你」的哀鳴,在遙遠與陌生的人群眼中完全沒有辦法換得同情,甚至在SNG的現場直播畫面中,成了中年男子帶女兒跳天橋尋死的「鬧劇」(新聞記者的對真相的無知「距離」,卻也構成了這對弱勢父女,完全意想不到的冷嘲熱諷)。

 

nu03.JPG

李武雄的所有抗爭終告無效,他無法留住妹仔,但是妹仔對父親的思念與依靠極深,《不能沒有你》的終場戲是社工人員終於帶著妹仔,等著出港的李武雄返回。

 

 每天在心裡只想說聲「妹呀,爸爸好想妳」的李武雄終於能夠見到女兒時,他會做出什麼真情流露的動作呢?

 

 沒有,他沒有任何「戲劇化」的動作,在歸程的海域上,李武雄似乎就遠遠望見了曾經熟悉至極的人影佇立在岸邊,那是他朝思暮想的妹仔,於是他站上了船頭,然後船隻慢慢靠近岸邊,他沒有再做任何動作,就一直就站在船頭凝望,沒有揮手,沒有呼叫;同樣地,妹仔也是靜靜立在岸邊,等船泊岸,沒有呼叫,亦沒有揮手。

 

理應是心情最激動的一刻,卻是最冷靜的肢體對應,為什麼?

 

這一幕,對我而言,其實是《不能沒有你》最沈痛,也最有力的一擊,因為冷靜,壓抑和麻木,才讓人感受到最最無言的痛。

 

人生相愛,不論是親情或愛情,理所當然想要緊緊相擁,彼此不想有任何空隙,也不想有任何距離,那是真情流露下的必然肢體反應,妹仔和李武雄從高雄浪跡台北的所有的歷程,都是緊密牽靠,不可湏臾分離,硬被扯分離後,李武雄雖有受挫的不堪與無奈,但是沒有放棄找尋,於公,他要爭取社工人員的同情與諒解,於私,他走遍各所學校,尋訪被社工另行安置,和其他小朋友一起接受國民教育的妹仔,他倦極累極,可是父女人倫是天性,他不會放棄,只是毫無所獲。

 

父女終於相逢,久懸的心終於可以放下,那是何等感人的場景,一旦高喊,一旦狂奔,那就掉入「灑狗血」的傳統框架中了,《不能沒有你》的導演戴立忍踩了剎車,他沒有放縱演員做激情演出,反而是目瞪口呆的極靜默對,只有雙目直視,別無激情波動,那是百感交集後已經不知如何反應的極度震撼。

 

愛到極點,卻也痛到極點時,字典中再無一字可形容,語彙再無一詞可達意,李武雄和妹仔的沈默安靜,不但不是親情疏遠之後的清冷,反而是內心澎湃之後,最沈痛的一種姿態,老子道德經中所說:「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躁勝寒,靜勝熱,清靜為天下正。」或者美國作家有亨利‧詹姆士(Henry James)在「仕女圖(The Portrait of Lady)」中所說的:「There are moments in our life when even Schubert has nothing to say to us…(生命中總有就連舒伯特也無言以對的時刻)。」 無非就是如此。

 

nu013.jpg

 

低微,並不代表微弱,流不出的眼淚,或許才比嚎啕更加傷痛,人生的歎息,可以極低微,卻一點不渺小,比對李武雄父女的身姿,你可以明白《不能沒有你》用最安靜的筆觸,寫出了人生最沈重的一聲歎息,那就是生命的藝術了。

深海:愛情的距離

離決定了熱度,決定了愛情。

這句話你去問《戀戀風塵》的男主角阿遠(王晶文)就知道了,他和阿雲(辛樹芬)是青梅竹馬,一起坐火車求學,一起到台北工作,近距離的朝夕相處讓愛情的火苗悄悄地燒燃著。後來,阿遠到金門當兵,每天寫情書給阿雲,卻讓郵差能夠天天送信,改變了他們的愛情結局。

距離是兵變的主要原因之一。智慧的長者通常會安慰你:該你的跑不掉,不該你的,終究不是你的。然而,你就是會懊惱距離改變了一切。

我也是在金門遇上兵變的,雖然我只在金門待了短短的四十一天,部隊就移防了。回到台灣,再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邱比特已經跑到別人家去了。她的說法是:「那天徬晚,我們社團要搬海報,沒有人可以幫忙,他就好心來幫忙了……」

熱戀時,所有的山盟海誓當時都是真的。然而,一旦情愛真要逝去了,它也就逝去了,不會再回頭看你一眼的,這也是為什麼我每回看南韓電影《春逝》時,面對李英愛原本濃情厚愛,可是說要分手也就分手時,胸口總有股悶氣,久久難消,《春逝》中有一句讓我耿耿於懷的對白:「愛情就像公車,走了就走了,不會等你的。」

距離決定了火勢的狂猛,熱情讓愛人癡醉,卻也可能產生適得其反的結果。

戀愛中的男女,原本都是陌生個體,卻因一時心意相通,而有了愛慕,有了共同生活的衝動與能量,巴不得朝朝暮暮耳鬢廝磨,不捨片刻分離。有的人因為相知而相惜,磨掉各自的稜角與脾氣後,終能共結連理;有的人則因朝夕相處,同時發現對方的好與不好,一旦不好的情緒壓過好的層次,就註定要仳離了。

蘇慧倫在鄭文堂導演的《深海》中就是拿不準男女關係的距離,每一回的戀愛,都讓她一身是傷。

《深海》中,她的第一個男人是揮金如土,在酒廊中很帥氣的戴立忍,小小的酒女世界裡一旦有個金主亮相,難免就啟遐想,特別是戴立忍一見就傾心,就要包養她,被權貴相中的小小虛榮心,讓她沒有多抗拒,就進了賓館。

逢場做戲是酒客心態,意興酣暢之餘,隨口就說出還要再聯絡的情話;然而,隨口一句聽在癡情女郎的耳朵裡可不是如此,於是開始守候,開始黏纏,一通接一通的電話,幾乎不能喘息的窒息感,戴立忍會有什麼反應?

第一回的愛情重傷,讓蘇慧倫在面對第二個男人李威時有了判若兩人的應對方式。她先冷默面對李威的追求,這時的距離產生了莫大的誘惑,李威才會鍥不捨,蘇慧倫也才會重新考慮再試一次。

那一天,他們靠得很近,近距讓他們渾身發燙,也使得他們很快就推推打打,情緒奔放到了極點,打是真打,笑是真笑,氣力用盡時,眼對眼,鼻對鼻的結果,自然就是嘴對嘴了。

一旦佔有了,一旦距離的美感不見了,男人是很容易疲倦的,女人往往也會覺得累了。

遇上了天天要聽你說上好幾回「我愛你!」的情人,遇上天天要黏著你吃飯、打球、聊天的愛人,你才會發覺以前那個自由自在的自己已經不復存在,你如果享受二人世界的黏纏,那還好,你如果堅持要自己的空間和呼吸,你就會試著擺脫這種快要窒息的感覺的。

「愛情這東西我明白,但永遠是什麼……」羅大佑在他的情歌裡如是唱著,距離拿捏得當,愛情的火苗不會滅,不時還會紅豔撲面;距離失當,不是焚身,就是黯淡……愛情的傳奇,從無止盡地在我們的日記簿上幻化著各種字跡。幻化著各種字跡。

殺人的記憶:生命的圓圈

柯一正導演曾在八0年代拍過一部賣座電影《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和張毅的《我這樣過了一生》並稱一時瑜亮,是八0年代特殊的「我」片系列。

名稱雖有個「我」字,其實《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卻是一部同心圓的電影,以「同學會」的概念,將一位小學老師所帶大的同學,一路上經歷初高中、大學和就業都各個階段的歷程,逐一交代呈現。

同心圓的奧義就在於同一個中心點,可以是同一位老師,可以是同班學同學,可以是同一個心情,同一種記憶,震盪的波紋就從那個中心點穩健地向外發散四射,最早的悲喜哀愁,曾經有過的歡笑和淚水,在時間的演繹下,也提供了對比和回想的效能,讓觀眾就曾經動心的美感經驗能夠再三反芻。

尋找圓心或追尋圓幅振盪,追尋一個圓的完成,就是電影藝術的討喜手法之一。

南韓導演金基德的《春去春又來》透過四季的輪迴復始,訴說著生命隨著季節一再迴旋的宿命。每個世代都有清純無邪的小沙彌,都會經歷悲嗔癡苦的磨鍊,都會迷失,幸運的人會悟道,不幸的人則是墮落深淵,春天的輪迴是快速的,生命甲子的輪迴則是漫長的,不論慢或快,一切再回到重頭時,就有了對比,就讓人興歎,同一件事物對立觀視的心情就像蘇東坡所說的:「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

法國電影《戰火浮生錄》的理念也差不多。電影一開場就是貝嘉舞團的當家舞者喬治唐裸著上身準備踩著拉威爾的《波麗露》音符來跳舞,巴黎鐵塔前的一張朱紅圓桌,三十六位男舞者成「ㄇ」字形圍桌場邊,喬治唐踮著腳站,肢體慢慢隨著情緒上升飛揚,先是簡單繼而多樣,先是溫柔繼而激情,音符和動作像潮浪般一波一波四散開來,然後再用簡單的音樂蒙太奇手法將鏡頭切到俄羅斯,年輕的芭蕾舞者正在同樣的音符下,努力舞動年輕的肢體,爭取老師的認同,對藝術的追求是那麼簡單平凡的心,然而外頭的世界正要大亂,一場歐戰,一場以暴力強暴無辜的生命悲劇正要展開。

192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已經落幕十年,第二次世界大戰卻已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音樂家不能改變歷史,卻能透過層層堆疊,一再迴旋的音符表達社會動盪、戰事一觸即發的緊張感。歷盡劫波的男男女女,身心都受巨創,然而生命還是要繼續,於是,《波麗露》音符再度想起,影像再回到《戰火浮生錄》片頭的喬治唐舞蹈,青春的胴體映照著斑駁蒼老的人影,你一定會油生「無處話淒涼」的唏噓,卻也寄情於這樣的藝術創作能夠點醒後人,悲劇莫再重演。

最近看了南韓奉俊昊導演在2003年所拍的賣座電影《殺人的記憶》。南韓影業蓬勃,電影類型就寬廣,所以才會有絕對冷酷的《快樂到死》,才會有講究影像風格和意念表達的《春去春又來》,才會有刻畫小兒女分合悲情的《春逝》,以及關心社會邊緣人情欲的《綠州》,電影多元,工業才會蓬勃,不像台灣目前只有一種類型(但是年輕工作者已經在努力開發《詭絲》和《宅變》等驚悚鬼片的可能空間)。

《殺人的記憶》透過警察的刑求暴力來探索整個國家民族屈從威權,不求甚解的文化批判,電影從1986年在京畿道發生的一起連續殺人命案開始,男主角宋康昊的第一個鏡頭就是坐著牛車到田間的一處排水溝裡探視女子被害後的棄屍現場,生性大而化之的他,完全不懂辦案技巧,也不知科學辦案為何物,就靠直覺、聽信流言和暴力刑求來破案,偏偏這回卻遇上了一位智慧和手法都遠比他高明的歹徒,他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命案一件一件在下雨的晚上陸續上演著。

多年後,宋康昊早就不做警察了,從商有成的他開著汽車重回昔日田園,他又回到那個排水溝旁,再度蹲下來檢視他當警察的歷程中,一起無法偵破,也沒有找到兇手的命案現場,此時,一位女學生走過,問他在此做啥,然後告訴他,多日前也曾有一位男子站在他同樣的位子做著和他一樣的事,那個人應當就是連續殺人的狂魔吧?宋康昊於是就問女學生還記得那人長成什麼模樣嗎?女學生的回憶很模糊:「只是平平凡凡的一張臉吧!」當年,宋康昊捉不到兇手,如今,當然一切還是無解。

時代變了,身份變了,交通工具變了,但是傷痛的記憶卻是刻骨銘心的。生命走了一個輪迴,繞了一大圈,又回到圓點時,你的疑慮找到了答案了嗎?你的追尋得到滿意的答覆嗎?走了一個大圓,有時覺得就是有憾,有時卻有圓滿的幸福感。圓滿之後,是不是還要去畫另一個圓呢?生命就是繼續這樣往前走的吧!

深海:香氣與春藥

色彩和聲音,都是電影要素,提供創作者刻意揮灑的空間。色彩是影像的基礎工程,法國經典《男歡女愛》時而黑白,時而彩色,真相是因預算有限,只能黑白和彩色底片混著用,然而卻也因此打造了獨特的電影美學。

色彩,通常是導演、攝影師和美術指導的主要論述。張藝謀從《紅高粱》到《菊豆》,從《英雄》到《十面埋伏》始終樂此不疲;波蘭大導演奇士勞斯基的三色電影,也用藍白紅三色做過深入人心的主題闡述。

聲音,不論是聲畫同步,或是畫龍點睛的襯托,都可以在化學效應的激生上發揮激勵人心的效果。味覺,則是可以透過影像奇觀來帶動日常生活的映像疊現,從《飲食男女》、《蒲公英》到《食神》無不如此。

最難的是氣息,是香味。

香味通常只能用說的。夏雨在姜文執導的《陽光燦爛的日子》中,好不容易能和女主角寧靜一起騎腳踏車出遊,心情好,頓時就覺得空氣中都洋溢著燒乾草的香氣。燒乾草是什麼味道?觀眾聞不見,只能從夏雨的喜悅和描述中想見春日風情。

林青霞的處女作《窗外》中,愛上了菸癮很重的老師胡奇,老師外型俊美,才華洋溢,但是她最愛的卻是在胡奇的菸氣中編織著少女的夢想。

張震在《愛神》中一路看著鞏俐從紅牌舞女淪落成阻街女郎,她身上的脂粉香氣,肯定只有隨著物質條件的改變而逐漸變質。但是這一切都是想像。

熱戀的癡情男女,第一次和愛人握過手後,通常會捨不得洗手,不時就要把手拿到鼻子前聞嗅,享受愛人的氣息,也再三回想著纏綿的那一刻。

然而,香氣的感覺要能演出來,讓大家感受到,才是真本事。

法國電影《理髮師的情人》中,男主角從小就愛上理髮院,長大後,乾脆自己開了家美容院,首度美髮師就是他年輕貌美的太太。他愛上理髮院的真正理由是當年的理髮院老闆娘,她身材豐滿健美,每回理髮洗頭,壯碩的胸脯幾乎就要把他的小腦袋都要包藏了進去,他不怕窒息,反而享受著那種豐沛的彈性質感,以及最重要的玉體香氣,那是一種芳香滿懷抱的氣息。

梅莉.史翠普在《麥迪遜之橋》中都已經徐娘半老了,遇到了天敵克林.伊斯威特,就是會情不自禁地闖進他才洗過澡的浴室,深深地呼吸著,手則是撫摸著瓷磚,還從地板上撈起幾根體毛,追想著男人的體味,細部的小動作,充分說出了內人的騷動。

台灣導演鄭文堂的新作《深海》中,蘇慧倫飾演被戴立忍包養的小酒女,獻身的第一夜,她原本有點拘謹,但是親來吻去之後,她的心身起了變化,開始會配合,然後就脫口而出說了一句比任何春藥都更能讓男人壯大的迷藥:「我喜歡你身上的香味!」戴立忍一聽這話,就把頭從蘇慧倫的身上抬了起來,深情地望了望這位小女人,接下來,就更努力地辦起事來了。

至於蘇慧倫呢?既然喜歡男人的香味,自然也就任君恣意憐了。

簡單的一句話,卻有如此魅力,要想電影拍得好,只要拍得出香味,肯定就是最撩人的處方。

電影政策:一億救電影

我在報社的工作最近有了調整,從影藝中心調到了編輯部,負責生活新聞的規畫與編排,工作時間和重量比以前加重了不少,也比較難好好靜下心來看電影了。

八月二十二日晚上,正忙著編版工作時,臨時受命要來規畫行政院今天振興電影產業的協調會,還好,受命之前,才剛瞄完了新聞局傳來的協調會新聞稿,大概知道了行政院和新聞局的規畫作法,但是以我對台灣電影產業的認識,這個方案是有點空中樓閣的感覺,雖有美意,卻不卻實際,很難真正有效落實,很難重振台灣的電影產業。

然而,直覺不足憑,先去了解官方和業者的心聲是我在規畫這個版面時必需先做的事,於是,我先打了電話採訪了電影處長周蓓姬,再訪問了參加了協調會的葛福鴻、學者林文淇、騰龍影視老闆黃寶雲和沖映業龍頭陳世庸等人,大致有了眉目,再開始寫稿分稿,總算在四個小時內完成了一個全版的相關報導。

台灣以前的行政院長都知道電影是娛樂產樂的龍頭,郝柏村參加過全國電影會議,然而所有的結論都只是書面作業,不曾落實;謝長廷則是從南台灣開始就很關心電影,高雄電影節和高雄電影圖館都一直努力要走出自己的風格,我還跟著謝長廷一起重看了胡金銓導演的名作《龍門客棧》,也聽過他鉤畫著電影工業的美景,願意對他的電影規畫寄予厚望,主要就是愛河起死回生給我的感動,一條濁河可以重生,一個奄奄一息的工業,是不是也能起死回生呢?愛電影的人其實都是衷心期許的。

在最短的時間內,我整理了各方意見和自己的思緒,寫下了下面這篇文章,台灣需要什麼樣的電影?台灣電影工業要怎樣才能復甦?每個醫生開出的處方勢必都不相同,我的意見有多少人聽得進去?我不知道,卻下面的文章卻真的是我的心情與建議。

振興電影產業的艱鉅工程終於提昇到了行政院格局,行政院長謝院長願意 出面整合政府各部會資源,全力推動影視產業,誠意確鑿,然而執行方案卻不切實際,根本觀念還待突破。

首先,開發基金能否帶動創投業者投資影視拍攝,關鍵不在門檻,而是必需改變過往投資科技產業的觀念模式。創意產業不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硬體設備,以高科技產業的扶植模式及投資報酬率的計算方式去面對創意產業的規格與高風險,勢必格格不入,如何了解影視產業特質,參考國外現行做法,建立投資模式,才能在融資和貸款上突破過去瓶頸。

其次,政府真正要振興的是電影產業,首先就不要再陷入文化與商業電影的迷思中。四大影展得獎可遇不可求,或許可以像奧運金牌模式,獎勵文化電影的創作者,但是台灣電影真正需要的是拍出好看的大眾電影,吸引觀眾走回戲院看台灣電影。觀眾對台灣電影有信心,有熱情,國片市場自然蓬勃,資金就會來了。

新聞局過去的輔導金模式相信「螞蟻雄兵」的理念,把有限的資金平均攤分給想要拍片的年輕或資深工作者,雨露均霑的結果,讓業者勉強開拍,湊出了差強人意的製片數量,卻是拖垮整體的電影品質。集中資源,改採上億投資的旗艦政策,鼓勵有企圖心有能力的業者開拍大型商業製作,引進國外技術,帶動專業升級,創造行銷噱頭,就更容易帶動觀眾的好奇與捧場,才可能創造利潤,拍電影能賺錢,投資人就不卻步了,景氣復甦,文化電影自然就能找到自己的出口。

政府對本土電影的輔導其實要有更明確的文化視野和更大膽的作為。過去,無限制開放外片進口,確實開啟了消費者的視野,也養刁了胃口,卻也切斷了國片的營運與市場機制,外片市場上每年有一千萬的觀影人口,適度從進口外片上抽取輔導稅金,用電影的錢來掖助電影,更加名正言順;甚至於政府修法規定戲院映演台灣電影比例,創造市場需求,更能在市場機制上直接刺激台灣電影生產。

至於獎勵外人來台拍片或投資,最重要的概念是人要來,人來了,就有希望。《追殺比爾》到北京拍片,就刺激了中國製片,活絡了電影產業,增加了無數的就業機會,也觀摩學習了先進的拍片實務。要吸引外商,方便又省錢是唯一的誘因,退稅太低,外商不必來台灣;拍片借景到處受限碰壁,外商更不想來,一部《雙瞳》連警車都借不到,只能製片自己改裝,還得被警方取締的往事,就是電影製片實務的最大夢魘。

青春百老匯:夏令營記憶

青春的歲月裡,走出家門,走出校園,面對不同的朋友為一個共同的志趣去築夢,就是夏令營的最大意義了。

我第一次的夏令營是高中時期的教會活動,那時剛進建中,學校對門就有教會,在同學的帶領下,一知半解地開始接觸聖經,開始跟著祈禱,從經文中去認識中東世界的文明起源和宗教信念,雖然也曾被聖詩和祈禱感動得泫然舉手,最後還是回歸平常人生。

離開夏令營後,繼續看聖經,讀著舊約故事和新約福音,同時也多方看雜書,其中,陳鼓應教授的「聖經的批判」,更是從宗教的排他性上,以及舊約中一章接一章以眼還眼的故事中,開啟了更多的視野,雖然有空還是會到教堂感受聖殿的祥和和寧靜,也從來不曾忘記那次夏令營裡的點點滴滴,以及耳畔的神靈呼喚,終究還是做了迷途羔羊。

進了大學後,則是戰鬥營、文藝營、幹訓團、露營會……的各種活動都參加了,不是寫這篇文章,許多往事早就塵封在記憶的夾層中了。

這篇文章的動念來自於最近看的《青春百老匯(CAMP)》,來自四面八方的年輕男女,要在一個夏天裡排練各式各樣的戲劇和歌舞劇,電影基本上是脫胎自《名揚四海》的模子,以年輕人的莽撞和冒險為經軸,以率性的才藝展演為緯線,交織而出的一闕青春悲喜曲。

《青春百老匯》的趣味在於歌舞、愛情和座標。全片因為大家都是想要做歌舞表演的年輕人,一首接一首的歌舞,串連了年輕人動心就愛,心亂就哭的愛情迷惘曲,同樣也因為年輕,所以,每一次的動心未必就有責任相隨,每一回的肌膚接觸,也許只是血衝腦門,自己都搞不清怎麼回事,所有的男女/男男/女女的愛與恨,都有了任性揮灑的空間,讓過來人搖頭三歎,讓當事人驚叫讚歎。

但是我最有感覺的卻是一個黑人胖丫頭。因為胖,所以看起來笨,不會說話,不會表白,更慘的是,因為胖,所以老爸替她套上了牙套,心想,這樣怎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吃著易發胖的食物了吧?

夏令營的期終發表會上,父女再度相逢,第一句話就是:「你怎麼還是這麼胖?是不是又吃那些垃圾食物?」失望的老爸面對著肥胖依舊的女兒,忍不住破口大罵,瘦不下來就是瘦不下來,沒亂吃也亂鬼混的女兒欲辯無言,只能流淚躲了起來。

然後,表演會上出了意外,原定的女主角不能登台,胖丫頭成為唯一可以替代上場的人,於是她鼓起勇氣唱出了「Here’s Where I Stand」的歌曲,寬厚的嗓音,深厚的情感,讓滿心失望的老爸刮目相看,最重要的卻是這首歌所傳達的旨趣:每人都有自己的座標,都有自己的方向,努力做好自己,就是唯一能夠做的事了。

胖丫頭唱完歌時,滿堂喝采,我也想起立歡呼,是的,一部電影只要有一首精彩的歌,就會讓人覺得值回票價的,而《青春百老匯》最讓人縈懷難忘的就是胖丫頭的這首歌。

曾經,我是努力抗拒傳統,要做自己,但是也曾迷途,也曾失落,做自己,真的很難,做自己,很不容易,堅持,是一條漫長又寂寞的道路,看著別人的青春夢,想起自己的青春往事,生命突然有了平行對話。

杜篤之:微笑的魚

我辦過兩場杜篤之的座談會,一場有五百多人,一場有二十人,第一場在元智大學,第二場則在光點台北。

做為台灣電影最關鍵的聲音工作者,正在忙著趕《宅變》後製工程的杜篤之,願意抽空來分享他的聲音創作理念,身為《聲影紀事》影展策展人,我是衷心感激的,然而對於場面的冷落,我卻也是唏噓歎息的;對於媒體不願意關心或報導杜篤之的演講,更有著極大的疑惑?(杜篤之七月到法國開講,台灣媒體的駐法記者曾經傳回來訊息,然而這位國家文藝獎得主要在故鄉和自家同胞分享他的創作心得,得到的卻是媒體的全面冷落?記者可以罵媒體墮落,只愛八卦,但是記者為何要把自己做小,報社不要的東西就不是你要採訪的人生對象呢?)

因為工作的關係,杜篤之的演講我只聽了上半場,他強調了兩個重點:以前,台灣新電影根本沒拍過鬼片,所以他接受許鞍華邀約替《幽靈人間》做聲音設計時,嘗試了一次全然陌生的聲音考驗;其次,則是《微笑的魚》的聲音製作概念。

「我不喜歡用聲音來嚇人!」杜篤之的鬼片配音理論其實不複雜,他說:「那樣太髒了!」

鬼片,是聲音工程師最能使力的作品類型,開門開窗,地板、泠氣和水管的異聲,風吹的感覺,淒厲的鳥、狼或人聲都是傳統的玩法,目的只有一個:讓你汗毛緊豎。因為我們常常聽到聲音,就會預見一個危機即將浮出水面。以突如其來的高低頻聲效來經營駭人的恐怖效果,是傳統鬼片的聲音處理技巧,聲效加得多又重,駭人的效果是一定有的,卻像把人丟到爛泥池子裡一般,身子是頓時髒黑污爛的一團,讓你哇哇叫著急著想洗清,急著想脫身,不想再有任何牽扯關連,那就是杜篤之最不願碰觸的「髒」東西。

鬼片的真正境界是一種想像上,心靈上的不寒而慄。面對異世界、異文化、異目種的奇異世界,然而杜篤之替《幽靈人間》設計的音效卻是反其道而行,在處理遭鬼附身主角極欲擺脫鬼魂糾纏的情景時,不時添加汽車煞車皮帶的收放磨擦聲效,讓角色的肢體產生了一種急著想把黏在身上的鬼摔脫出去的想像效果,創造了電影中意想不到的喜趣反諷。

接到幾石昌杰改編自幾米繪本的《微笑的魚》動畫原作時,杜篤之給自己的第一個工作就是去打造魚的聲音世界。「你聽過狗叫、貓叫和鳥叫,所有的寵物都找得到自己的聲音樣本。」杜篤之笑著說:「我的聲音資料庫裡就有大狗、小狗、生氣的叫、歡欣地叫各種狗的聲音檔案,可是沒有魚的聲音。」怎麼讓魚發聲?讓魚的聲音一浮現,觀眾就能理解那正是魚的世界?

杜篤之的選擇就是泡泡聲,一種在水族箱裡我們不時可以看到魚兒吐氣,就會浮動的影像與聲音,但是水族箱裡還有其他大大小小不同的魚,每尾魚都要有不同的聲音符號,還要有易位走動的聲訊行動效果,才能建構出立體寫真的水中世界。《微笑的魚》的故事從水族館展開,男主角看中了一尾會微笑的魚,它像狗一樣忠心,像貓一樣貼心,像愛人一樣深情,最後在男主角的一場惡夢後,他決定放魚兒回歸大海,然後就躺在船上,享著著那尾微笑的魚在海面上不時翻滾跳躍,還會浮出水面獻吻的窩心回應……陳建騏的音樂是動聽的,然而,杜篤之提綱挈領的音響設設計,卻有著畫龍點睛的奧妙。

「整齣電影中,屬於人的聲音只有客人在水族箱外喝酒醉倒的聲音,」杜篤之的聲音設計其實就是他對於整齣電影的理解與感情,「另外,我則在男主角即將登船之際,短短的五秒鐘空間裡,一定要加入兩聲短短的海浪聲……」為什麼?一般的海浪聲是長而規律的節拍,只聽到一聲,不夠,短短的兩聲小海浪,就可以建構出人到了海邊的「感覺」,聲音的「感覺」就是我們對人性情境座標的記憶和對位。

杜篤之一部電影通常是反來覆去不知看過多少回,「首先,我要先做好聲音的整理工作,」通常這段時間要兩三星期長,杜篤之要先去整理底片中大小不同的聲紋聲浪,「現場收音難免音量大小不一,還得去除雜訊,或挑出效果不好的對白。」等到基礎工程完成,杜篤之這時才能好好來看片,找尋電影中應該突出或補足的聲音,再來搭配應該有的音樂或歌曲。

聲音工程很細很煩碎,一旦你看電影時能夠全神投注,完全接受電影情節,很多時候就是聲音工程師鋪就了一個合情合理,好似自然存在的人生環境,「讓你覺得人生就是這樣!」杜篤之的聲音設計是還原了電影角色與環境互動的生命基礎,剩下的就看影像如何幻化出奔馳的意境了。

瓦謝奇基拉:伴我一世情

波蘭的電影工業很發達,出現過許多知名作曲家,瓦切齊.基拉(Wojciech Kilar)是我最佩服的一位音樂大師。

波蘭電影大師華依達曾經這樣形容過基拉的音樂:「我和許多作曲家合作過電影配樂,但我最敬佩基拉的音樂。因為它不但總是能吻合劇情氛圍,還能替電影增添迷人旋律。」

最近重看了基拉和紐西蘭女導演珍.康萍合作的《伴我一世情(The Portrait of a Lady)》,每回音樂浮現時,我的心都會顫抖,因為真是動聽真是美,於是再找出我曾經整理過的訪問稿,來和所有的朋友分享這位當代最重要的作曲家的一點小秘密。

基拉的創作理念中有一句話很重要,他說:「表現複雜的感情不一定要用複雜的方式。」

他最擅長的創作方式就是「將浪漫的旋律和樂風,透過一種制約、重複的漫長曲調來施展開來。意圖把一種古老的聲音感情強制透過非常現代的感覺來表達思古幽 情。」這句話聽起來有點玄,然而只要你重溫《伴我一世情》的電影和音樂,你就會明白什麼叫做精緻和細微,這已經是當代男女很欠缺的生命特質了。

以下就是基拉回憶當年他創作《伴我一世情》的音樂過程。

珍.康萍打電話給我邀我去澳洲去討論,我心裡就想說其實,我最重要的工作是先去確認,我接下來會到底要和怎麼樣的人一起工作。珍當到雪棃的旅館來找我,乍見到她握手和微笑的樣子,我就知道ok了。

大約看了一個小時的電影毛片時我就已經有了一點主題音符了,雖然後來我又加添了不少調整,但是最初的印像和感覺最為重要,幾天後我從雪梨搭機經新加坡的旅途期間,就已經完成了用四把直笛、弦樂和鋼琴表現的電影開頭主題樂章。

我還曾經問過珍,如果寫錯了音樂會怎麼樣?她竟然說:「好啊,寫一些爛音樂給我們,我們就會很開心。」就是在這樣親切自在的工作氣氛中,音樂創作格外地順暢。

後來,她又和先生到我的老家來拜訪我,到布拉格錄音時,更帶著小孩一起來看,湯姆和妮可也有錄音室來探班,這種親密的家庭感覺,構成了電影音樂的溫馨氣氛。

珍康萍邀約之前,我才推退了幾部電影配樂的工作,希望專心創作和知名鋼琴演奏家Peter Jablonski,合作的鋼琴協曲家,那時我就跟太太說,除非是十九世紀下半葉的大型古裝戲,有點浪漫,也有點心理層次的電影,否則我不想再接電影音樂 工程了。偏偏「伴我一世情」就符合這些條件,所以就又下海了,但是我創作得滿開心的。因為珍康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不管別人怎麼說,她只做她想做的。

「伴我一世情」一開場就是各種膚色的女孩子訴說著各自對愛情的憧憬和期待,我希望直笛樂聲能傳達出既現代又有民族樂風的感覺,而且直笛的歷史比小提琴還要 悠久,當年曾經是時髦樂器,如今卻也沒有褪流行,樂曲本身雖然是民族樂風,但是希望不至於那麼地歐洲風味,直笛原本就帶有濃濃的異國風情,但也可以夾雜強 烈的現代感,電影中女主角的遭遇不只是十九世紀女性的個人滄桑,其實也適用當代的全球女孩,所以我希望這首主題音樂能傳達出這種感覺,不但片頭用它,片尾 和跑工作人員字幕時,也是用這首音樂來呼應電影主題。我想要達到的音樂感覺是既時髦又現代,也又還有民族樂風,能夠說出全球女性的心聲。

本片的主題旋律有兩大特色:首先是小提琴和中提琴的對話,用來表示女主角分裂的精神狀態,也是兩個男人爭寵的心聲,女主角一直面對著內心的矛盾感覺,時左時右,其實這也是人情之常,不過女主角常常被兩種矛盾的感覺牽動而行。

其次呢,我想要女主角寫出一種有品味的好音樂,以象徵她的出身和氣質,我還記得第一次到布拉格錄音的時候,曲調才拉完,演奏席上就傳出一陣掌聲,所有的團 員都鼓起掌來,這是以前的電影配樂過程中很少出現的現象。為什麼?因為我寫的主題是高度制約的音樂,很平常,卻能反應出主人翁的內心呼喊與內在氣息,從樂 師的身上我想大家都感受到一種尋常歲月等閒過的平凡氣息,其實,我真心想寫的就是一種很抽象的「好音樂」,有品質,能夠表現主角內心對話的好音樂,我相信 他們都從音符裡讀到這種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