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沒有你:痛的距離

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可以說很多故事,這一點,《不能沒有你》的導演戴立忍很明白,也掌握得極精準。

 

 《不能沒有你》的開場戲來自於一齣新聞事件的電視實況轉播,一位中年男子李武雄背著女兒妹仔走上台北火車站前立體行車道上的天橋,手裡拿著美工刀,嘴上喊著社會不公,七歲女兒的臉上滿是驚慌,嘴裡一直叫著爸爸,爸爸……

 

 男子悲憤的原因是:妹仔的戶口歸在女友名下,但是女友的婚姻登記欄內是另外一位先生,那兩人卻已音訊全無,依照戶籍法規規定,妹仔的撫養權屬於那名從來不曾亮相的陌生男子,不是他,所以社會局人員依兒童福利法規定必需強行帶走妹仔,以國家之力來照顧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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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父女倆早已習慣相依為命的生活,日子雖清苦,卻能苦中作樂,甘之如飴,而且透過DNA鑑定,父女血緣並無疑義,公務人員卻死守法令,不容許其他解釋,李武雄面對的是既要「生離」,不如「死別」的悲憤,因為他已盡全力爭取留下妹仔,弱勢的他卻完全無法與國家抗衡,他那種「不能沒有你」的哀鳴,在遙遠與陌生的人群眼中完全沒有辦法換得同情,甚至在SNG的現場直播畫面中,成了中年男子帶女兒跳天橋尋死的「鬧劇」(新聞記者的對真相的無知「距離」,卻也構成了這對弱勢父女,完全意想不到的冷嘲熱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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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武雄的所有抗爭終告無效,他無法留住妹仔,但是妹仔對父親的思念與依靠極深,《不能沒有你》的終場戲是社工人員終於帶著妹仔,等著出港的李武雄返回。

 

 每天在心裡只想說聲「妹呀,爸爸好想妳」的李武雄終於能夠見到女兒時,他會做出什麼真情流露的動作呢?

 

 沒有,他沒有任何「戲劇化」的動作,在歸程的海域上,李武雄似乎就遠遠望見了曾經熟悉至極的人影佇立在岸邊,那是他朝思暮想的妹仔,於是他站上了船頭,然後船隻慢慢靠近岸邊,他沒有再做任何動作,就一直就站在船頭凝望,沒有揮手,沒有呼叫;同樣地,妹仔也是靜靜立在岸邊,等船泊岸,沒有呼叫,亦沒有揮手。

 

理應是心情最激動的一刻,卻是最冷靜的肢體對應,為什麼?

 

這一幕,對我而言,其實是《不能沒有你》最沈痛,也最有力的一擊,因為冷靜,壓抑和麻木,才讓人感受到最最無言的痛。

 

人生相愛,不論是親情或愛情,理所當然想要緊緊相擁,彼此不想有任何空隙,也不想有任何距離,那是真情流露下的必然肢體反應,妹仔和李武雄從高雄浪跡台北的所有的歷程,都是緊密牽靠,不可湏臾分離,硬被扯分離後,李武雄雖有受挫的不堪與無奈,但是沒有放棄找尋,於公,他要爭取社工人員的同情與諒解,於私,他走遍各所學校,尋訪被社工另行安置,和其他小朋友一起接受國民教育的妹仔,他倦極累極,可是父女人倫是天性,他不會放棄,只是毫無所獲。

 

父女終於相逢,久懸的心終於可以放下,那是何等感人的場景,一旦高喊,一旦狂奔,那就掉入「灑狗血」的傳統框架中了,《不能沒有你》的導演戴立忍踩了剎車,他沒有放縱演員做激情演出,反而是目瞪口呆的極靜默對,只有雙目直視,別無激情波動,那是百感交集後已經不知如何反應的極度震撼。

 

愛到極點,卻也痛到極點時,字典中再無一字可形容,語彙再無一詞可達意,李武雄和妹仔的沈默安靜,不但不是親情疏遠之後的清冷,反而是內心澎湃之後,最沈痛的一種姿態,老子道德經中所說:「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躁勝寒,靜勝熱,清靜為天下正。」或者美國作家有亨利‧詹姆士(Henry James)在「仕女圖(The Portrait of Lady)」中所說的:「There are moments in our life when even Schubert has nothing to say to us…(生命中總有就連舒伯特也無言以對的時刻)。」 無非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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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微,並不代表微弱,流不出的眼淚,或許才比嚎啕更加傷痛,人生的歎息,可以極低微,卻一點不渺小,比對李武雄父女的身姿,你可以明白《不能沒有你》用最安靜的筆觸,寫出了人生最沈重的一聲歎息,那就是生命的藝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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