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辦過兩場杜篤之的座談會,一場有五百多人,一場有二十人,第一場在元智大學,第二場則在光點台北。
做為台灣電影最關鍵的聲音工作者,正在忙著趕《宅變》後製工程的杜篤之,願意抽空來分享他的聲音創作理念,身為《聲影紀事》影展策展人,我是衷心感激的,然而對於場面的冷落,我卻也是唏噓歎息的;對於媒體不願意關心或報導杜篤之的演講,更有著極大的疑惑?(杜篤之七月到法國開講,台灣媒體的駐法記者曾經傳回來訊息,然而這位國家文藝獎得主要在故鄉和自家同胞分享他的創作心得,得到的卻是媒體的全面冷落?記者可以罵媒體墮落,只愛八卦,但是記者為何要把自己做小,報社不要的東西就不是你要採訪的人生對象呢?)
因為工作的關係,杜篤之的演講我只聽了上半場,他強調了兩個重點:以前,台灣新電影根本沒拍過鬼片,所以他接受許鞍華邀約替《幽靈人間》做聲音設計時,嘗試了一次全然陌生的聲音考驗;其次,則是《微笑的魚》的聲音製作概念。
「我不喜歡用聲音來嚇人!」杜篤之的鬼片配音理論其實不複雜,他說:「那樣太髒了!」
鬼片,是聲音工程師最能使力的作品類型,開門開窗,地板、泠氣和水管的異聲,風吹的感覺,淒厲的鳥、狼或人聲都是傳統的玩法,目的只有一個:讓你汗毛緊豎。因為我們常常聽到聲音,就會預見一個危機即將浮出水面。以突如其來的高低頻聲效來經營駭人的恐怖效果,是傳統鬼片的聲音處理技巧,聲效加得多又重,駭人的效果是一定有的,卻像把人丟到爛泥池子裡一般,身子是頓時髒黑污爛的一團,讓你哇哇叫著急著想洗清,急著想脫身,不想再有任何牽扯關連,那就是杜篤之最不願碰觸的「髒」東西。
鬼片的真正境界是一種想像上,心靈上的不寒而慄。面對異世界、異文化、異目種的奇異世界,然而杜篤之替《幽靈人間》設計的音效卻是反其道而行,在處理遭鬼附身主角極欲擺脫鬼魂糾纏的情景時,不時添加汽車煞車皮帶的收放磨擦聲效,讓角色的肢體產生了一種急著想把黏在身上的鬼摔脫出去的想像效果,創造了電影中意想不到的喜趣反諷。
接到幾石昌杰改編自幾米繪本的《微笑的魚》動畫原作時,杜篤之給自己的第一個工作就是去打造魚的聲音世界。「你聽過狗叫、貓叫和鳥叫,所有的寵物都找得到自己的聲音樣本。」杜篤之笑著說:「我的聲音資料庫裡就有大狗、小狗、生氣的叫、歡欣地叫各種狗的聲音檔案,可是沒有魚的聲音。」怎麼讓魚發聲?讓魚的聲音一浮現,觀眾就能理解那正是魚的世界?
杜篤之的選擇就是泡泡聲,一種在水族箱裡我們不時可以看到魚兒吐氣,就會浮動的影像與聲音,但是水族箱裡還有其他大大小小不同的魚,每尾魚都要有不同的聲音符號,還要有易位走動的聲訊行動效果,才能建構出立體寫真的水中世界。《微笑的魚》的故事從水族館展開,男主角看中了一尾會微笑的魚,它像狗一樣忠心,像貓一樣貼心,像愛人一樣深情,最後在男主角的一場惡夢後,他決定放魚兒回歸大海,然後就躺在船上,享著著那尾微笑的魚在海面上不時翻滾跳躍,還會浮出水面獻吻的窩心回應……陳建騏的音樂是動聽的,然而,杜篤之提綱挈領的音響設設計,卻有著畫龍點睛的奧妙。
「整齣電影中,屬於人的聲音只有客人在水族箱外喝酒醉倒的聲音,」杜篤之的聲音設計其實就是他對於整齣電影的理解與感情,「另外,我則在男主角即將登船之際,短短的五秒鐘空間裡,一定要加入兩聲短短的海浪聲……」為什麼?一般的海浪聲是長而規律的節拍,只聽到一聲,不夠,短短的兩聲小海浪,就可以建構出人到了海邊的「感覺」,聲音的「感覺」就是我們對人性情境座標的記憶和對位。
杜篤之一部電影通常是反來覆去不知看過多少回,「首先,我要先做好聲音的整理工作,」通常這段時間要兩三星期長,杜篤之要先去整理底片中大小不同的聲紋聲浪,「現場收音難免音量大小不一,還得去除雜訊,或挑出效果不好的對白。」等到基礎工程完成,杜篤之這時才能好好來看片,找尋電影中應該突出或補足的聲音,再來搭配應該有的音樂或歌曲。
聲音工程很細很煩碎,一旦你看電影時能夠全神投注,完全接受電影情節,很多時候就是聲音工程師鋪就了一個合情合理,好似自然存在的人生環境,「讓你覺得人生就是這樣!」杜篤之的聲音設計是還原了電影角色與環境互動的生命基礎,剩下的就看影像如何幻化出奔馳的意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