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躍奇蹟:凡夫俗子夢

參加奧運競賽,很血汗、很累,很貴,但也很榮耀!畢竟,在這個追求更快、更高、更遠,要把體能飆到極致,要透過技術和毅力再創巔峰的運動賽會上,實力應是主旋律,運氣和機會,都只是命運變奏曲。

但是每項賽事經過一番拚比後,有牌有名的往往只有三人,連奪金的都不一定會被人記住,更別說那些「志在參加,不在奪牌;重點在過程,不在結果」的閒人。

正因為如此,《飛躍奇蹟(Eddie the Eagle)》確實提供了另類思考:奧運精神究竟是什麼?許不許可另類書寫? 

《飛躍奇蹟》的男主角Eddie Edwards(由飾演)確有其人,貌不驚人,甚至還有點拙,體能和技術更不驚人,但他真的參加了1988年的加拿大Calgary冬奧跳台滑雪項,而且最後還獲得加拿大奧會主席公開讚揚,說他像老鷹一般飛翔。上千參賽選手,沒人比他更「風光」。確實,他鑽了冷門與巧門,才爭取到一張參賽證,就算只是吊車尾搭上了末班車,但是專家訂出的門檻,拙笨如他都拚到了,那就不只是善於創造及把握機會的好運,更是意志的勝利了。

「醜小鴨變天鵝」的比方並不適用Eddie,「傻人有傻福」或許更接近一下。他不是黑天鵝,更不是白天鵝,他永遠都只是醜小鴨,就算只能邯戰學步,就算成績差金牌還一大截,更還要忍受隊友的排擠與設局,但若不是他夠傻,不會從小不自量力拚奧運,更不會在拿到門票後就只已足願,只想「到此一遊」,他拚盡全力的傻勁,以及「best of me」的態度,替自己創造了「高度」與「知名度」,其實都是天公疼憨人的Bonus了,這也說明了何以一部節奏如此輕快的「喜劇」電影,卻能夠「勵志」到讓人飆淚了。

Dexter Fletcher執導的《飛躍奇蹟》並沒有刻意標新立異,甚至採取了非常保守老舊的概念在塗描每個人物:Eddie的粗框眼鏡經常滑落鼻樑,粗手笨腳,望之不似好手;Hugh Jackman飾演的落魄教練,不也一路叨著菸?Eddie的爸爸一路唱衰,母親一路放水,最後再來個毛衣上的大字「我是Eddie的爸/媽」來個大圓滿和解,不也都是俗到不行的刻板印像嗎?至於奧會主席的勢利與虛偽,當然就不再話下了。

 是的,Eddie的英雄路與他人不同,越俗,就越卑微,就讓他的夢想變得更遙遠,也更巨大,《飛躍奇蹟》示範的是如何用一個最俗的文體來歌詠一個不屈不撓的靈魂。俗,更接近他的平凡;俗,亦才更能彰顯他奮鬥的不凡。
 

作曲家Matthew Margeson採用了類似電子合成器的鍵盤樂聲來呼應《火戰車(Chariots of Fire)》的奧運音符,再輔以飛揚的現代樂音,創造了有點像又不太像,有點黏又不太黏的音樂連結,更有趣的是,《火戰車》的選手以宗教戒律優先,不急著出賽,一旦出賽就要榮耀主,《飛躍奇蹟》的Eddie則是打死不退,把握百年一遇的契機寫下個人榮光。境界或許不同,卻各有魅力。

恕我眼拙,飾演的Eddie的竟然是《金牌特務(Kingsman: The Secret Service)》的小帥哥Taron Egerton,是的,從頭到尾,我都沒認出他來。角色成功了,就是演員的桂冠,Taron Egerton的憨拙詮釋,值得一推。

金牌拳手:洛基外一章

得知Sylvester Stallone主演的《金牌拳手(Creed)》排不上檔期,心頭先是有些愕然,人老珠黃,果真眾眷不隆,電影市場還真現實;看過《金牌拳手》後,我明白了,現實歸現實,《金牌拳手》唯一的成績只是Rocky成名公式的總複習而已。

從1976年到2016年,已經拍過六集的《洛基》除了一再利用Sylvester Stallone 與Rocky 的舊日神話之外,其實變不出什麼新把戲,不是找出新強對手,湊合舊組合,就是從舊素材中另找縫隙講故事,Ryan Coogler編導的《金牌拳手》,就是從Carl Weathers   飾演的昔日拳王Apollo Creed身上切入,只是他早就1985年的《洛基4:天下無敵(Rocky IV)》中陣亡了,30年後,找到他的遺腹子Adonis(由Michael Jordan飾演)做拳王魂夢的傳人,「洛基」的餘燼確實就有了復燃的可能了。

《金牌拳手》考驗的是影迷的「死忠」指數,唯其夠死忠,才能充份享受Rocky神話的趣味,畢竟Apollo Creed幾乎就是Rocky的連體兄弟。

1976年Apollo Creed給了Rocky一個機會,卻險些失去了拳王寶座,未在比賽中獲勝的Rocky卻成了實至名歸的贏家。簡單來講,Apollo就是Rocky的對照組,透過他的黑暗,Rocky的光芒才更耀眼;透過Apollo的血汗,Rocky才能更添王者榮光。

不是Apollo不甘心,要求再戰一場,就不會有1979年的《洛基續集》,只是這一回,該贏未贏的Rocky終於讓 Apollo嘗到敗戰滋味。理論上,他們是死敵,但是天下沒有永久的敵人,1982年《洛基第三集》Apollo與Rocky化敵為友,成為幫助Rocky站起來,再戰強敵的重要教練兼推手,這個情節也就成為《金牌拳手》中的Rocky不得不感念老友,願意義助Adonis的情意結。

正因為《金牌拳手》完全是《洛基》神話的衍生商品,不是Rocky故舊,就很難享受舊夢重溫的樂趣,甚至不能體會Rocky那家老餐廳的意義,更別說Adonis觀看父親昔日影帶的時光呼喚力量了。

但也因為《洛基》神話太強大,《金牌拳手》讓我們看見了不走傳統體制,自學出身的Adonis,走了一條多數人不走的荒徑(其實那是神話的變奏曲);同樣地,他的拳王對決賽中,打死不退,差一點就逆轉勝的Adonis,不也重新詮釋了《洛基》的勝利公式:打贏了一場比賽,並不代表你就取得了勝利!勝利的真諦是什麼?打贏了比賽,卻未必是贏家;輸了比賽,卻可能才是真正的贏家。至於Adonis有沒有自己的續集空間?坦白說,很難,非常難。

即將70歲的Sylvester Stallone確實老了,重回拳擊場上打拳,其實是戲耍拳擊圈,改當教練當然是明智的安排,至少他要求Adonis尋找鏡子中那個伺機而動的眼神,嚴防對方的猝然出擊,還算是全片最有靈光的片刻。至於要不打拳的老洛基不打拳了,轉過身來要迎戰癌症,打擊癌症,雖說合乎人體生理,卻給人硬要送做堆的勉強感(但是,少了這條劇情線,Rocky還真的是可有可無的花瓶了)。

天眼行動:密室的考驗

殺人如遊戲,生命就沒了重量與尊嚴,戰場上的軍士們決定開火前,想的是人命?還是使命呢?這個命題的拔河,建構了《天眼行動》的戲劇軸線。

時機難得,稍縱即逝,誰捨得放手呢?

一方面是使命必達的軍人,急著執行任務;另一方面是不願濫傷無辜的軍人,遲疑著不肯扣下扳機。Gavin Hood執導的《天眼行動(Eye in the Sky )》極其機巧地設定了劇情主軸:用一條人命質疑正義與道德,用一條人命考驗人性。下決定的人,反應的就是你這個人的人格特質。

Helen Mirren飾演的Powell上校,一心一意要擒拿叛國賊,透過室內那面貼滿照片和地圖的牆壁,你看見了她的堅決;再透過高科技的衛星監視,你看見了她如何在千里之外鎖定叛國賊行蹤,原本只是活擒,如今發現她正要穿上炸彈背心做自殺客,任務就要改成擊殺了。

殺不殺?對上校而言一點都不困難,解決心腹大患,功在家國,敵我意識鮮明的她只負責下決定,難的是授權的人,以及執行的人。

《天眼行動》先炫耀的是科技的驚歎號!戰情室的指揮官們,看著螢幕做判斷,有如看電視新聞做決策,科技為狙殺服務,想來豈心不驚!

不過,《天眼行動》的核心魅力在於問號。天上,有比鷹眼更銳利的天眼,地上,還有小如蚊蠅的窺伺針孔,科技建構出的天羅地網,讓敵手無所逃於天地間,然而一旦科技便給,就怕草率濫權,於是另外有個決策小組,不論法律、外交和人權,都要面面俱到後才授權狙殺。於是,文人的猶豫,對照軍人的果決,就起了矛盾。

然而,《天眼行動》的問號不只是文人專利,其他的軍人亦有,關鍵在於擊殺叛國賊,會不會傷及無辜?尤其可能傷及一位清純無邪的八歲小女生時,殺的血性,不殺的理性,就反覆在每個小小的戰情空間中激盪著。

首先,未審就殺,合法嗎?顧及人權嗎?

其次,傷及無辜,誰來承擔法律、道義和良心責任?

第三,一條人命比上八十條人命,誰的生命砝碼比較重?誤傷一個無辜生命,卻能拯救八十條人命,誰的價值砝碼比較重?

不是人命有價,《天眼行動》不會在幾間密室內反覆折騰,需要請示請示再請示;不是人命無價,《天眼行動》無需在軍法和人道之間,猶豫猶豫再猶豫。折騰,成就了這齣戲的節奏,折騰,也成就了理性與感性的論辯。

想辦法搶救無辜女孩,是《天眼行動》在軍令之外的感性溫度,失敗或成功,都有好戲,也都牽繫觀眾的心?縱放或誤殺的壓力,同樣是要每個參與者共同承擔的,正因為艱難,所有的折騰,其實都在問觀眾:換做是你,是殺或不殺?

究竟人命有價?抑或人命無價,看完《天眼行動》,你會反思,咀嚼與回味,電影訴求的議題就此完成。眾家演員演出的矛盾拔河戲,看著Helen Mirren的使命必達,Aaron Paul的好生之仁,Alan Rickman的協調折衝,還有Barkhad Abdi的前線冒險,《天眼行動》夠讓那些習慣操控電玩按鈕,草率解決生命的玩家們停下手指的。

動物方城市:眾生偏見

精彩電影往往是從第一個畫面開始就緊緊捉住觀眾的心,《動物方城市(Zootopia)》深諳其中之妙,關鍵在於錯覺,奧妙在於那是核心。

錯覺來自於破題。你會先聽見有人侃侃而談,動物生活的關係簡單來講就是獵食者與獵物之間的關係,有人追,有人躲,追殺的是求生存,閃躲的何嘗不是?偏偏就在於你以為迪士尼怎麼開倒車,講起大道理之際,鏡頭拉了開來,那是一場小學遊藝會的表演,兔子茱蒂正在大顯才藝,當然,她也就此不經意說出自己的童年夢:我要做兔子警察。

明明是開宗明義的大道理,如此輕易就轉換進一場戲,偏偏這場戲並非博君一粲的開場白,隨後的電影情節真的就是茱蒂當上了警察,最棘手的問題就是她竟然撩動了獵食者與獵物之間的族群矛盾。看似假戲,實則千真萬確,虛實之間卻能轉換得如此自然,兼任編劇的《魔髮奇緣(Tangled)》導演Byron Howard,居功厥偉。

《動物方城市》的核心在於挑戰世人成見與偏見。兔子茱蒂為什麼不適合當警察?個頭太小、力氣太小,她是女的,以前從來沒有兔子警察……任何人隨便都可以舉出很多理由,甚至她的爸媽也主張還是乖乖種紅蘿蔔就好了,平平安安過一生。

但是她有警察夢,就努力去追夢,電影的趣味先是讓弱不禁風的她,吃盡苦頭,卻能靠聰明過關,第一名畢業,就在觀眾以為從此一帆風順時,她面對的偏見,就從世俗的成見轉進了職場的岐視,同樣那也是來自體型、體力和性別的岐視。就在水牛警長派她去跑交通,負責開罰單時,就連兔子茱蒂自己也無可避免地陷進了「職業偏見」的迷思之中:「交通警察怎麼算是警察?」但是從她的父母如釋重祔,到狐狸尼克都要嘲笑她只會開罰單時,連哄帶騙把她騙得團團轉,那還真是充滿挫敗感的菜鳥人生。

夢與現實的距離究竟多遠?要花多少血汗才能逐夢成功?《動物方城市》用最輕快的節奏與明亮的色彩說故事,然而說的故事卻是極其殘酷,也極其無情的人間真實。因為真,所以不俗;因為真,所以,重量厚甸。

《動物方城市》的英文片名叫做《Zootopia》,典故來自烏托邦Utopia是一個標榜「anyone can be anything」的理想國,此時,導演讓我們看見了許多幽默的生命趣味,Zootopia的火車有三個門,適合不同體型的動物上下;城市亦有類似大人國或者小人國的不同設計,所以一個大人國的甜圈圈,就可能是小人國的奪命摩天輪。致於賣飲料給長頸鹿喝的通天管,都夠讓人看得樂不可支。

不過,偏見主題從來不曾停歇。即使Zootopia已是動物的大熔爐,但是偏見無所不在,賣冰淇淋的店家就是有權選擇客戶,拒賣看不順眼的族群(適合套用美國的黑白矛盾,或者是有色人種的悲歌),甚至長官就一定會對屬下頣指氣使,長相兇惡的一定是壞蛋,溫馴的就有善心,不會騙,不會偷的那夠格叫狐狸?甚至當「獵食者」與「獵物」的天性被刑事案件給引爆出來時,大熔爐的族群神話瞬間幻滅……這些情節在在能讓想起當下社會的血淋淋真實:我們不是最會以貌取人?不是最會拿成見來替別人戴帽子?

幽默,則是《動物方城市》另一個犀利武器。

例如,這個城市最厲害的黑道是一隻老鼠,茱蒂兔子在他女兒婚禮那天找他求救,讓他無從拒絕的劇情,根本就是《教父》的翻版,甚至連鼠老大的講話腔調,都是Marlon Brando的複刻版。

例如,《動物方城市》養了一群公務員,大家都是樹懶,講話慢半拍,做事慢半拍,這種意在言外的政治嘲諷,還需要多做解釋嗎?

 例如,人紅了,被媒體一包圍,頭就暈了,就會講出完全不合宜的話,只會暴露你的淺薄與無知,放眼當代人生,這種鬧劇,不是天天在上演著嗎?

主題看似嚴肅,調性卻極其輕快,信手拈來皆是趣味,最重要的是《動物方城市》播下的種子,能讓更多的孩子以更開闊的視野看人生,這才是功力。

謊言迷宮:誰不是罪人

德國電影《謊言迷宮(Im Labyrinth des Schweigens)》的珍貴在於面對歷史和真相的態度,在人人皆鴕鳥的情境下,想要大鳴大放,你得先想好:一旦遇上滔天濁浪,你要如何存活?

《謊言迷宮》的核心問題在於為什「奧斯維辛集中營(Auschwitz concentration camp)」裡的惡人可以在終戰後逍遙法外?無人追究刑責?但是導演Giulio Ricciarelli採取的策略卻是透過一位記者直接問檢察官老爺們:「你們知道奧斯維辛是什麼嗎?」知道的人,不想理他,不知道的人,則是在眾人離去後,才從字紙簍裡撿起了陳情書。

戰敗國的人,不想提當年恥,這是人情之常。集體罪行,就集體遺忘,想要揭露瘡疤的人不但自討無趣,更容易成為全民公敵。德國近代史不會忘記檢察總長Fritz Bauer(由Gert Voss飾演)勇於揭露歷史真相的勇氣,但是你同樣很難忘記他的名言:「每天我只要離開辦公室,我就走進了敵人的陣營之中。」他的所做所為其實是在挑戰執政者,挑戰國家和人民,然而,他有良心和真相做盾牌,他理直氣壯。不過,少了花下無數氣力與時間,從堆積如山的檔案裡逐一篩檢出歷史共犯的年輕檢查官Johann Radmann(由Alexander Fehling飾演),他亦是孤掌難鳴,《謊言迷宮》從檢察總長的謹慎,就可以讓人看到「歷史共犯」是多龐大的一個隱形組織。

是的,要成就大事,一定要有人動腦,還要有人跑腿,有人衝鋒陷陣,還有人出面力挺。要成就大事就得遇上一位鐵面無私,依法論法的癡人才有可能鑽入遺忘的宮殿,找出事實鐵證。於是導演Giulio Ricciarelli就把檢查官Johann Radmann塑造成一位相信法律不可打折,寧可替付不齊罰款的女人補足罰金,也不容法官法內施恩,便宜行事,是的,他有顆死腦袋,但若不是他對小事如此一絲不苟,日後也難頂住大事帶來的滔天巨浪。

《謊言迷宮》的時間座標設定在1958年,二戰後的13年,檯面上該負責的戰犯都已經在紐倫堡大審中定了罪,但是,若無其他共犯,二戰悲劇不會如此悲慘,只是有多少能夠抗拒在大時代的洪流,有勇氣或者有膽識拒絕隨波逐流呢?就算你不曾開槍,亦不曾動手,只要旁觀,只要坐視,就算程度有別,不也都是共犯嗎?正因為都是共犯,既已事過境遷,又何苦一路追查到底呢?既已事過境遷,又何必再昭告年輕德國人,你的父執輩曾經在奧斯維辛中濫殺無辜,那位如今和譪可親的麵包師傅,也曾是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

如果不是大家都避而不談,否則年輕的檢察官怎麼可能不知道奧斯維辛集中營裡的血淚往事?一旦年輕的檢察官聽見了倖存者一則又一則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又如何不血脈賁張地要去伸張正義嗎?

罪與罰,既有共生結構,又有矛盾對立,《謊言迷宮》的高明之處在於他先剝開了國家的迷思外衣:「這會是史上頭一次,一個國家指控自己士兵的戰時行為,你是要所有年輕人都去質疑,自己父親是否曾是個謀殺者嗎?」是的,奉命作戰與屠殺婦孺,同樣沾上血腥,在道德層次上卻截然不同,但是若不逐一面對,如何做出區別,此時Radmann才有機會傲然回應:「是的,我正是這麼想,我要讓一切謊言和所有沉默…到此為止。

不過,《謊言迷宮》更犀利之處則在於這座迷宮中真是巨大,走過那個世代的德國人,其實都被納粹狂流襲捲,有人選擇隱瞞,有人純粹無知,有人刻意遺忘,只要謊言逐一爆裂開來,每個人都要去面對別人的目光。

罪,不是自己說了算;罰,也同樣不是自已以為沒事就夠了。所以,Radmann一定要先迷航,發覺自己投靠的世俗現況與自己鄙夷的噁心嘴臉竟然如此相近時,他才看清了罪惡用了多少的糖衣來麻庳當事人,不經如此寒徹骨,當然就不會有後來的歷史真相。

從聯軍觀點來看,納粹確是罪大惡極,但從德國人觀點來看,如果也都能認同受害人的血淚中,確認納粹罪無可赦,歷史才不會在交戰國的各說各話中,混沌一片。那忘了那位自責的父親,永遠無法原諒自己對把雙胞胎女孩交到白袍醫生手中,卻被醫生取出器官,縫成連體嬰的悲傷住事;更別忘了,那位醫生的家族企業供養了多少同胞的就業機會,導致沒有人願意供出他的下落。戰時的無奈與戰後的現實,其實有如一體兩面,盲從的人們,殺紅眼的人們,不都是人性的真相嗎?

迷宮中的真相,往往讓人難以承受,《謊言迷宮》帶領觀眾走出迷宮時,同樣讓人痛,卻有一種如釋重袱的昇華,就算同是罪人,面對了,承擔了,才有救贖,《謊言迷宮》的珍貴就在於電影標示出一種艱難的生命態度。

不存在的房間:眼神論

愛爾蘭導演Lenny Abrahamson執導的《不存在的房間(Room)》,是全靠演員撐場面的作品,女星Brie Larson與童星的對手飆戲,創造了動人親情,也讓人看到了受虐的身心症候群。

電影的前半段,所有的戲都在一間斗室裡,觀眾看到的是受困的母親如何教導孩子在夢幻與現實中變得堅強,後半段則是受創的母子如何適應外面的世界,逐步療癒。前半段的母子深情都在眼神和童聲童語中流動,後半段的母子深情則在孩子的摸索和堅定目光中找到救贖力量。 

但是,Jacob Tremblay的眼神才是全片最動人的深情雕刻,他的八個眼神,說明著他的身心進化歷程,更讓你看見了一個演員的精彩演出,儘管他只是童星。 

首先,眼神的亮,是喜悅,亦是啟蒙。

飾Jacob Tremblay演的小男生Jack在五歲生日之前,都還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頭,他認識的世界只有天窗外的藍天或白雲,以及電視機傳來的一些二度空間畫面,母親教會他做生日蛋糕時,他喜不自勝,可是缺了蠟燭的生日蛋糕,怎麼還會是生日蛋糕? 

那一天,老鼠也聞香而來,我們再度看見jack的眼神又亮了,那是他遇到的第一位立體「生物」,人生不再平板,所以才要餵食,才要結為好友。母親趕走了老鼠,他會尖叫,他會抗議,一切就和那個沒有蠟燭的生日蛋糕一樣,都是人生不滿足的意識啟蒙。

其次,衣櫥夾縫後的眼神,是好奇,亦是恐懼。 

所有的規矩都是Old Nick定下的,入夜之後Jack只能先睡衣櫥,Old Nick不想見到他,媽媽亦不准Old Nick碰到他,聽話,一切平安,不聽話,Old Nick就會捉狂。電影中就安排了Jack走出了一次衣櫥,隨之而來的狂風暴雨,讓他只能一直摸著媽媽脖子上的瘀青,承諾著:「下次,我不敢了。」

第三,就是Jack捲進地毯中的窺探眼神,那是忐忑,亦是無知。

因為他真的並不清楚,一旦被Old Nick發覺真相,那張地毯真的就是的墓衣了。裝死和真死,只有一線之隔。

第四,當他第一次看見雲在飛,風吹吹,樹葉在飄,還有車的滾動他的眼神是呆滯、錯愕、還有無法形容的震驚。 

因為那是他的紅塵初體驗,觸目所見都是新奇,亦是驚奇,強大的資訊排山倒海迎而襲來,他還要挑戰大惡人Old Nick,還要奔跑,還要求救,他以前哪裡見過柏油地、綠草地,甚至除了Old Nick之外的路人甲乙兩丁,還有那隻狗,小小Jack剎那之間要如何適應?又如何承受?

癱瘓和疲軟是他的肉身反應,驚嚇,則是他的眼神唯一能說的話了。

第五個眼神則是觀察,而且來自外公與外婆。 

外婆對他說的第一句是:「謝謝你救了我們的女兒。」外公則是從來沒有好好看他一眼。前者,有點見外,後者則是徹底排斥,把Jack當成孽種。

還好,外婆用耐心與守候,換來了Jack終於說了一句:「我愛妳。」外公的眼神則是讓Brie Larson直接翻臉走人以示抗議。Jack的冷眼觀察是他逐漸適應的身心調節器。 

第六個眼神是選擇不看。

先是自殺獲救的母親從醫院打電話回來,他生氣地講完他要講的話,就摔開了話筒,跑走了,隱藏的眼神,有一種被拋棄的憤怒;後來,低頭玩著樂高,聽著母親對他說抱歉,Jack先是低眉,隨即說了句:「下次別這樣了。」沒有了怨,也沒有了恨,同樣是低眉,說出了多少相依為命的緊緊依靠?

第七個眼神來自落髮的堅定。 

五歲的Jack說過參孫的神話故事,那不是隨便說的台詞,他留長髮,有不得已的苦衷,不願落髮,是不想喪失他的勇氣與神力(剃髮參孫的下場,Jack比誰都清楚),唯其如此,他要把長髮前送母親的眼神,夠催淚了。

聽見Jack逐一向椅子、馬桶和洗臉槽告別的清脆童音,你就會想起當我們第一天陪著他起床,逐一一向這些傢俱說早安的往事,能夠坦然,就再無掛念,他的告別,就是不再相見了。

我逐一細述這八個眼神,只想說Brie Larson確實演得不錯,但是一個巴掌拍不響,不是Jacob Tremblay這麼會用眼神演戲,《不存在的房間》的能量不會這麼強。Jacob Tremblay才是《不存在的房間》的真正主角。

愛在他鄉:自覺與自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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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在他鄉(Brooklyn)》的女主角Eilis(由Saoirse Ronan飾演)有三場舞會戲,前兩場,同樣都是沒有男生對她有興趣,有些落寞失意,前者讓她黯然離鄉,決心到美國開發新人生;後者則是凸顯自己人生地不熟,三分愛爾蘭土氣,難獲青睞,男伴急著換人。然而,有失就有得,見她孤單,義大利青年Tony(由Emory Cohen飾演)才能見縫插針,用溫暖與笑容感動了Eilis。

更有趣的則是從愛情中找到自信的Eilis,返鄉後已成落落大方的天鵝,再在舞會上現身時,Domhnall Gleeson飾演的追求者Jim 急著表態,但是觀眾都不會忘記她曾經是沒人理睬的醜小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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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在他鄉》的導演John Crowley懂得用最簡單的對比方式來呈現情境與心境的變化。舞會只是最淺顯的形式符號,畢竟它還是提供了時代訊息:1950年代的男女如何仰賴舞會的社交場合來認識異性,前不久,英國導演John Boorman才在台灣映演過的《真愛慢熟中(Queen & Country)》就有類似的描寫,然而《愛在他鄉》對舞會的反覆致意,手法更精細,效果也更繁複了。

對比,本是刻意,一旦手痕太鮮明,就著了相,《愛在他鄉》的最大障礙就在於幾乎所有的細節都不忘做一次兩相比對。

例如,Eilis第一次海邊約會,毫無經驗的她,尷尬地只能在海灘上更衣換泳裝,但是喝過美國墨水的她,回到愛爾蘭就能做出「前衛」示範。

例如,Eilis第一次搭船赴美,什麼都不懂的她,佔不到廁所,偏偏又吐又拉,苦不堪言;再次搭船時,她已能以老鳥姿態,叮嚀著菜鳥所有注意事項。

例如,美國墨水另外還有效應,Eilis明明不笨,卻在愛爾蘭找不到工作,後來替姐姐救火,效率備受讚譽,那是多陽光的肯定啊!

例如,Eilis剛站櫃台,笨手笨腳不說,還被鄉愁折騰到愁眉苦臉,但是她一定會進化的,究竟如何進化?那就是好戲的空間了。

例如,Eilis的上司才提醒她,絕口不提棒球的義大利男人不多了,要她好好珍惜Tony,其實呢?一時不提,不是永遠不提,Tony帶來的意外驚喜,另外還有爆笑功能了。

是的,《愛在他鄉》講的就是一齣少女成長的蛻變故事,通俗劇的本質用這種「對比」策略既淺顯又明白,效果亦不錯,當成羅曼史來讀,輕鬆入口,還很能引發共鳴,效果好的很。

只不過,從原著Colm Tóibín到編劇Nick Hornby都知道那些巧合的對比,其實都是枝葉,Eilis究竟會如何處理她的愛情與婚姻,才是核心根本。

《愛在他鄉》不但探討了「婚約」與「誓言」孰輕孰重?更直接挑明了「近水樓台」,最容易發揮浸潤效應;朝夕相處,就有極大可能「逆轉勝」。世間有多少曾經山盟海誓的愛情,只因為兩地睽違,就會質變?即使有婚約,即使已經有了肌膚之親,又能夠留住多少說變就變的愛情?面對肯定、追求與誘惑的Eilis究竟要如何面對自己、愛情與承諾?就這樣成為《愛在他鄉》最讓人懸念的話題。

Eilis的危機處理也許不盡「完美」,但是她的煎熬卻合乎人性,正因為她經歷過雜質的淬煉,讓女性的自主意識得著更清楚書寫,《愛在他鄉》才不致於成為一齣通俗劇而已。

星光雲寂:風吹的方向

電影的核心人物是Juliette Binoche飾演的一代紅伶Maria Enders,她要代表恩師去領取終身成就獎,但是恩師猝逝,慌張之間,想起了20年前主演《馬洛亞之蛇》一片而紅的往事,偏偏此時,又有新秀導演力邀她再演一次《馬洛亞之蛇》,差別在於20年前她飾演盛氣逼人的年輕女子,20年後,她要演出的角色卻是被當年的她所摧毀的那位女強人。

sils006.jpg因為恩師,所以有《馬洛亞之蛇》;因為要重演《馬洛亞之蛇》,所以昔日之我與今日之我,主客易位,這個劇情結構,既是直線因果,同樣也提供了對照空間。

Assayas的功力在於「對比」要在不知不覺中顯現,明明是刻意安排,卻因為藏得好,雕琢手痕就不易被人捉住。

例如,因為恩師猝逝,所以《馬洛亞之蛇》的昔日男星也趕來受獎典禮上追悼,他卻是20年前玩弄過Maria感情的負心漢,眼見她紅了,才又回頭獻殷勤,當然被她列入拒絕往來戶。20年後在這種場合再相逢,男方繼續示好,她則是先是嘴上不留情,最後卻還會寫下房間號碼,釣他胃口。是的,時間改變了她,如今的刁,對照昔日的蠢,一個用演的,一個用說的,就已完成了對比工程。

同樣地,《星光雲寂》的劇情主軸是名利場的現實無情,Maria不敢立刻接演《馬洛亞之蛇》的原因是她擔心魔咒重返,因為當年演出女強人的女角,第二年就發生了意外,她在戲中被她推毀,戲外人生的坎坷際遇,隱然就有了一種魔咒力量,Maria當然不願意魔咒降臨。但是她心知肚明,重演《馬洛亞之蛇》既是向恩師致敬,肯定也是藝文界最吸睛的議題,步入中年的她,當然渴望星光依舊燦爛,可別太早「雲寂」啊!只是這回Maria遇到的對手是Chloe Grace Moretz飾演的叛逆新星Jo-Anne,她年輕,敢玩更敢冒險,也能把敬老尊賢的禮數掛在嘴上,卻不忘在舞台上屠殺前輩,她的心狠手辣宛如《馬洛亞之蛇》的劇情翻版,更重覆著Maria走過的那段輕狂腳步。

《星光雲寂》的劇本此時就透過這種「戲中戲」的對比手法,讓異地而處的Maria看見了當年的自己,當然,觀眾也看清了。

不過,Assayas對「戲中戲」的處理,另有層次,也更耐人尋味。焦點就全聚集在Kristen Stewart飾演的Maria助理Valentine身上,電影一開場就是她在高山火車的隧道行進間,耐心接著不時會中斷的手機,打點好Maria的大小瑣事,她了解Maria,也了解演藝圈,所以她才會安排Maria與才華洋溢的新導演見面,提醒她非演不可,所以Maria進入唸詞排練的時分,Valentine就成了最佳的對詞接戲角色,透過她們的對話、眉批或者評論,觀眾看見了《馬洛亞之蛇》的精華戲份,也讓年華不再的Maria 更加不自在,以致於Valentine 成了她的出氣包,她們的拔河,其實也是《馬洛亞之蛇》的一闕變奏曲,饒富對比情思。最後時分,Maria換了新助理,也依舊幹練,但是你就是會她來和Valentine做對比,Kristen Stewart的瀟灑自在,也就充份說明了她何德何能,可以在法國女星的威逼下,硬是在2015年的法國凱撒獎上打破紀錄,抱走了最佳女配角獎。

Assayas的功力不只在於他有巧手妙手,可以寫出環扣如此嚴密的劇本,同時他炫技的本事也很有一套。

例如嚮往愛情的Valentine,不辭勞累,硬是要開車繞經崎嶇山路去約會,但是我們看到的卻是帶著酒意的Valentine,難過地想要嘔吐,她是暈車?還是傷心?還是兼而有之?Assayas此時選擇用合成畫面的手法車子繼續在山路行走,那是一路左轉右彎,暈旋般的山路風景,另外一個鏡頭則是她停下了車子,就地就嘔吐了起來,但是山路風景還在往前直竄,人也繼續嘔吐著,一個靜,一個動,暈車的風景和嘔吐的生理,交疊而生,那是多驚人的視覺奇觀!

例如他採用了德國作曲家Johann Pachelbel的名曲「Canon」貫穿全片,那種迴旋的曲式,不也註記著「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宿命循環。這時候,你也就能明白何以Assayas的劇本會採用古典戲劇的幕別架構來帶出故事:那是古典,亦是一再重複的人生現象啊!

例如,明星就難逃狗仔追蹤,Maria先是因為恩師過世,才又重溫了狗仔包圍的熱度,然而年輕的Jo-Anne加入《馬洛亞之蛇》這齣戲後,狗仔來了,大家追著Jo-Anne跑,沒人再去釘Maria了,甚至Maria還得掩護Jo-Anne閃人,敏感如Maria怎會不唏噓?Assayas的厲害就在於他不會陷溺在這種感傷的情緒之中,看到,明白了,也就夠了。蛇足之事,能免一定要免。

至於拗到最後才亮相的「馬洛亞之蛇」,是雲海,更像是雲霧之蛇,用天地詩情來註記紅塵俗人名利纏身,又是壓軸的震撼了。

人造意識:畫中乾坤大

沒有三兩三,焉敢上梁山,《人造意識(Ex Machina)》的導演Alex Garland顯然早已超越了過去《別讓我走(Never Let Me Go)》和《28天毀滅倒數(28 Days Later)》的科幻驚悚格局,而且是「堂堂溪水出前村」的氣派威武了。

入目盡是白亮淨空的裝潢,再搭配無所不在的玻璃窗框,時而透視,時而折射,時而疊影,「色」與「相」的排列組合,容易就形塑出一種既現代又冰冷的質感,看似簡約,其實繁複,用來對照尖端科技文明,就有一種未來的層次感。

女主角Alicia Vikander 飾演的Ava(不管是叫艾娃或夏娃,都是那位原初的真人)是有人工智慧的機器人,然而後腦勺是金屬亮片,手臂、雙腳和腰身更給人一種通體透明的「錯覺」,入目盡是透明的金屬骨架,標識著她非我族類的特殊身份,僅管如此,她卻又那麼婀娜有致,讓人目光難以離開。

環境空間的美術設計,充分顯示導演Alex Garland深諳科幻電影的形式美學,懂得用極簡的美術打造尖端氛圍;至於金屬體架的透明裝,以及剪裁合宜的女僕裝(那位有東方風情的啞巴女僕Kyoko,活脫脫就是個洩欲工具了),不但將機器人美學朝「人」的層次往前推進一大步,更向「欲望和「誘惑」大步邁進,強化也深化了電影纏繞在「人工智慧」上的人性議題。

主角Domhnall Gleeson飾演的Caleb因為中了頭獎,坐直昇機來到這個神秘小島,才知道Oscar Isaac 飾演的「藍皮書」老闆Nathan特意挑中他來做機器人的圖靈測驗,來檢視Ava的人工智慧是否合格,先是他向Ava提問,既而則是Ava反客為主,用柔弱、疑問和請求逐步贏得他的同情、憐憫與愛慕,是的,《人造意識》早已跳脫了傳統機器人的「冰冷」與「制式」框架,也不再遵循從「對奕」的形式判斷「命令」與「回應」的精準指數,更是直接就跳進了有智慧的Ava,儼然亦會有「自保」的求生需求,Caleb既然是Ava的救生圈,Ava演出的美人計也就一點都不讓人意外了。

《人造意識》的劇本犀利之處在敢於「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例如,目的如果只是要測試人工智慧,何需打造性別?何需訴諸欲望?甚至還賜給Ava精細的感應器,讓她的性器官也能感受魚水之歡?所有Caleb的質疑都在凸顯劇本設計的高度:因為《人造意識》就是想從「欲望」來驗證人工智慧的等級,不管是「愛」或者「騙」,那都已經是本事,而且也是高等智慧下理性與感性的交錯效應了。

這時候劇本更露骨地讓Caleb頓悟,Ava的形象接近他愛看A片女星,一切只因為Nathan是藍皮書搜尋引擎的發明者,早就利用網路數據把Caleb的習性與癖好摸得一清二楚,正因為Ava根本就是為他量身打造的機器人,他們一定來電,從Caleb的欲望浮動去測試Ava的智慧指數,就更見其深廣了。

ex_machina018.jpgCaleb的頓悟其實正是Ava對他的一直明示:你不要相信Nathan講的話,他都是騙人的。當Caleb開始有所保留,不向Nathan招認剛才斷電時Ava對他究竟說了什麼時,Caleb與Nathan的關係明顯起了變化,就像吃了禁果的亞當與夏娃一樣,遮遮掩掩,不再坦然面對上帝了,此時,實驗室外頭那個媲美侏羅紀公園/伊甸園的世外桃源,就夠讓你相信那與舊約聖經中「創世紀」傳說,有多清楚的指涉與連結。

這時全片進入最有趣的哲學論述。Nathan帶著Caleb來到抽象畫大師Jackson Pollock的滴畫作品之前,堅稱Pollock作畫之前,腦袋和心靈全數放空,隨意與隨興地拿畫筆或顏料滴落在畫布之上,甚至「如果他真的知道自己想畫些什麼,其實他就什麼都畫不出了」,創作這東西早就超越了理性和文字可以界定或引導的格局,換句話說可以用邏輯和計算得出的智慧,層級也就太低了。

《人造意識》用畫論來討論智慧層級的嘗試,既新鮮又刺激,還能耐人反覆咀嚼,似懂非懂之間,你或許對於Ava的「心機」就有更多元的解讀:一開始她畫的抽象畫,Caleb不知所云,於是要求她畫得明白一些,一旦畫出的具像成了Caleb的肖象時,激怒了Nathan,卻也讓Ava得以用做證物,向Caleb透露愛意,邀他加入叛逃聯盟,或許這時連「造物主」Nathan本人都無從了解他的「發明」己經如此心機深沈,得到「海底針」的真傳了。

更耐人尋思的是Ava即使斷了臂,卻始終不喊痛,也不會因此步履蹣跚,甚至還懂得再去換一個「零件」就解決問題了,她的感官世界或許還未成形,但是當她看見牆上掛著的Gustav Klimt淑女畫時,她也懂得什麼叫做美,懂得換穿上白紗洋裝,開始要進入紅塵世界,那是要從渾沌逐步開悟的新人生。做為一部科幻電影,《人造意識》這些從畫作得來的靈感,立刻就讓全片佔據了獨領風騷的前衛高度,功力非凡。

真相急先鋒:新聞責任

《真相急先鋒(Truth)》透過好萊塢的發行系統提醒大家:美國布希總統逃避越戰的「真相」還有待認真追究與面對,我相信那是Robert Redford願意接演的主要動機,但是他的表演無法說服我,一如電影本身只能提出懷疑,你又期待大家如何推論?

說Robert Redford有腦子有眼光,相信大家都沒異議,畢竟他在當紅時期挑揀影片的眼光與判斷力,都有著深厚的時代意義,並不是有片就演的撈錢高手;至於後來一手創辦日舞影展,拔掖獨立影人影片,更是影史典範。

說他帥,也沒有人會反對,雖然限定在他的青壯年時期,畢竟他曾是好萊塢頭號帥哥。說他會演戲,可能就有很多雜音了,畢竟從影半世紀,主演過五十部左右電影,只有1973年的《刺激(The Sting)》曾獲最佳男主角提名,也僅有那一次,最後還是輸給了《拯救老虎(Save the Tiger)》的Jack Lemmon。

現年79歲的,1990年演出《哈瓦那(Havana)》即已顯疲態;到了1996年,他60歲那年演出《因為你愛過我(Up Close & Personal)》時,雙眼雖然依舊散發智慧光芒,但是左看右看,他的電視新聞製作人就是不到位,也不夠味,與相差22歲的Michelle Pfeiffer的那段忘年戀,更難具說服力。

2015年,Robert Redford演出《真相急先鋒(Truth)》中的美國CBS當家新聞主播Don Rather時,他力求重現這位主播的尊嚴與優雅,只可惜,不論是他的口齒或神態,都無法連結主播與新聞的實質紋理,尤其是眾人都期待他再說一次那句「勇敢面對」的名言「courage」時,他推拖半天後,卻說得一點都不感人,這種結果,誰不歎息?

好萊塢歷來拍過這麼多以電視新聞為主題的電影,真有魅力的電視主播還真是鳳毛麟角,《晚安祝你好運(Good Night, and Good Luck)》的David Strathairn大概是少數的成功特例了,《螢光幕後(Network)》的Peter Finch就算得了影帝,但他詮釋過氣主播的表演也並未說服我。

《真相急先鋒》裡的Don Rather非常信任他的「60分鐘(60 Minutes)」製作人Mary Mapes(由Cate Blanchett飾演),從議題分析與採訪查證,他只問關鍵問題,只要過得了他這一關,他就願意播出這則新聞。所以電影中描寫的布希總統逃避兵役的軍中醜聞,既然得著他的背書,即使因此擦槍走火,不得不公開道歉,也非得他一肩擔起不可,只可惜,全片的焦點全放在Mary Mapes的委屈和焦慮身上,難道因此賠上一輩子清譽,甚至因此成為走下主播台的最後一根稻草的Don Rather就沒有感慨嗎?就沒有情緒嗎?

有的,但是不多,而且不盡清楚,亦不夠力。《真相急先鋒》只安排他深夜拜訪Mary,不想檢討,更沒有怪罪,喝喝小酒後,拿出一張律師名片,要Mary早做因應,導演或許想透過他像老爹的穩健與低調,來凸顯他的大度與智慧,我們看見了「神」,卻不見了「人」,還是得再歎一口氣了。

《真相急先鋒》真正有人味的好戲在於新聞即將播出了,作業人員還在倒數計秒,搶最後修剪,總是要拚到最後一刻才把最接近完美的作品送進副控室(不過,那也是多數電視新聞電影都用過的橋段了),唯獨Don Rather總是好整以暇得在臉上塗脂抹粉,是的,那是電視新聞的「必要」實務,少了這場戲,就不盡寫實,但是有了這場戲,卻也讓人對於敷粉的「必要」性,多了揶揄空間。

電影的關鍵焦點在於的新聞團隊,在驗證文件真實性的努力上,雖然符合「該做的都做了」的基本動作,做的不盡到位,只做到表面那一層,沒有進一步「推敲」究竟有沒有其他「可能」:是否是意識形態作祟下的故意?或者馬虎……是不是因為見獵心喜,就信以為真?就省去一路追到底的盤根究柢的嚴謹查證了?

《真相急先鋒》固然嘲諷了跑不出新聞的同業,只能去追別人的新聞,從中找碴,最好還能挑出毛病,把別人的「烏龍」轉化成為自己的「新」聞,卻也終究不能不承認新聞戰場上有一條既無情又殘酷的鐵則:證據有瑕疵,或者出了岔錯,因之得到結論就難以服眾,就難成立。

Don Rather可以抱怨世人只「看到」他們查證的不盡周延,Mary Mapes也可以質疑誰會為了打擊布希,了解那麼多相關人員的作業細節與癖好,編出那麼專業的「假」資訊,合情入理地製作出一份「假」文件?《真相急先鋒》提供給新聞從業人員的血淋淋教訓,並不如電影試圖提醒觀眾的:為什麼大家都不再去追究布希究竟有沒有逃避越戰?有沒有因為有特權,所以得能提前退伍?真正的教訓是:一旦你的證據不齊全,你要面對的就「不只是『審判』,而是『獵殺』」了。而且,古人不是說「大難來時各西東」嗎?同林鳥尚且如此,你又如何奢求你的公司或老闆挺你呢?是的,這個殘酷真相並不是《真相急先鋒》的終極重點,卻是不容迴避與閃躲的當頭棒喝。

Cate Blanchett的表演一向深刻,她的電視專業表演其實很難挑出毛病,面對採訪對像、公司主管、律師和丈夫之間,有軟有硬,層次分明,最後的慷慨陳詞也極動人,關鍵在於身兼編導的James Vanderbilt全面採用了Mary Mapes的觀點,未能更有效率地凸顯她的堅持與疏漏,以致於Robert Redford願意接演這部電影,希望透過電影喚醒世人,有關布希的「真相」還未盡明朗的「公民」本色(誰會忘記他在1976年想透過《大陰謀(All the President’s Men)》這部電影喚醒的正義良知與熱情?

電影成功了,你要傳達的微言大義就能廣為周知,《真相急先鋒》的往事敗在太急,電影則敗在凌亂失焦,擺盪在「想講的話」和「能講的話」之間,不知該如何解讀相關資訊,就跟那個沒有真相的結局一般,萬般滋味竟不知從何說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