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波拉:遲到的終身獎


美國電影中心(AFI , American Film Institute)在2024年10月29日宣布,名導演柯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 )獲頒終身成就獎,頒獎日期定在2025年4月26日。

是該說聲恭喜!但也必須說這個獎,來得太晚了!雖然,遲到總比不到好。

因為,Steven Spielberg在1995年就拿下這座獎了,比他早了30年。

因為,George Lucas在2005年也拿下這座獎。比他早了20年。

不是誰該不該得獎的問題,每位得獎者其實都有貢獻,而是論開創、論膽識、論技藝,他都是百年一遇的拓荒者。

他在1972年,整整52年前就拍出影史經典《教父》系列,從敘事風格到技藝美學,不知影響了多少電影工作者,一手捧紅的Robert De Niro和Al Pacino,分別在2003和2007年也獲得這座獎肯定,唯獨屬於他的榮耀來得實在太晚。

匪夷所思,卻也是他一生坎坷的實際註記。

對我而言,柯波拉就是暴起暴落,卻永不妥協的美國大夢想家。

柯波拉2006年接受時代周刊的訪問,總共有十個問題,包括《現代啟示錄》最早有個長版,但是片商不喜歡,嫌他把戰爭片拍成了哲學片,於是只好修剪修短。影片完成二十年後,才有機會推出完整版,他才算鬆了一口氣。

《現代啟示錄》雖然同樣是影史經典,卻因為拍得師老兵疲,他在投資人面前從一代宗師變成信用破產的「無良」導演。

他是夢想家,卻不是經營家。原本滿懷理想,成立了American Zoetrope西洋鏡電影公司,結合志同道合的同輩影人,希望能用現代手法找出最有創意、最快速又最經濟拍片方式,後來卻也陷入周轉不靈的困境,他的王朝神話很快就如南柯一夢崩毀了。

他形容自己經營American Zoetrope的時光,就好像一位老拿著腦袋瓜去撞牆的小伙子,一廂情願,憑著火焰熱情愛上了一個女人,偏偏那個女人根本就不要你。

單戀是苦,失戀更苦,愛上一個人,對方卻不領情,不但羞辱你,還讓你渾身是傷,那種痛,台灣許多熱愛電影的人都明白,我在閱讀這篇簡短的訪問錄中好像看到了一位癡情少男的涙水。

然而,柯波拉是我敬佩的導演,雖然說自從1982年的《舊愛新歡(One from the Heart)》之後,他就不曾再拍出過讓我動心的作品,但是我覺得他就如同在《塔克:其人其夢(Tucker:The Man And His Dreams)》所刻畫的失敗英雄一樣,有一肚子的夢想,一肚子的不合時宜,一輩子的時運不濟,但是短暫的人生光芒,卻是那麼耀眼,即使失敗了也就讓人尊敬,因為他有傲人的靈魂。

例如他最初是從劇本寫作竄起影壇,也一直相信,一部好電影一定是因為先有個好劇本,所以他自己創辦的Zoetrope就一直舉辦劇本大賽,希望能寫出更多「寫作極棒,角色特殊,會逗得人神暈目眩的故事,也能傳授生命的真諦」的好劇本。

他在時代周刊的訪問中特別強調他這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當作家,目前正在計畫寫一本有關生命選擇的小說。面對這樣一輩子曾經大起大落的大夢想家,生活也許一度潦倒,名聲也許一度不堪,但是夢想不變,不減,不損,常常縈繞在心的,都還是少年的那個夢想……那真是我一心嚮往,卻力有未逮的人生境界。

電影應該也算是他曾經積極追求過的女人,曾經帶給他影史上頂尖榮耀,也曾經讓他從雲端上墜落凡塵。

但他沒有被失戀擊倒,爬起身,拍拍衣褲,還是繼續翻身做那位追逐彩虹的少年。

柯波拉,不管你的小說到底寫得好不好,只要繼續寫,只要繼續試,繼續追尋,我都會替你鼓掌的。

孤注一擲:詐騙產業圖

詐騙案有千萬種方式開場,《孤注一擲》選擇以官方政令宣導開場; 詐騙案有千萬種方式收場,《孤注一擲》選擇以官方政令宣導終場。這兩款選擇既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不得不然的應對手段,也點明了敏感題材的創作界限。

形式美學的無奈,是客觀現實,描述詐騙集團到東南亞虛構國家「伽南」設立犯罪基地,進行網路詐騙的《孤注一擲》,則在主觀創意上追求「複刻真實」,有的老套,有的犀利,有如快車在顛簸道路上狂奔,有時顛,有時快,並不順暢。

導演申奧在犯罪手法上追求「如數再現」。先是成員素描:不管是拐騙或威逼旅客加入犯罪集團;或者以吃得好、拿得多,讓上了賊船的眾人同意加盟詐騙,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護照被扣,或者欠款代償的苦衷,非主動的各個層次都照顧到了。

繼而則是被害人的「情境寫真」,不管是先給甜頭,再「養套殺」的利誘,或者是提供成名舞台讓你得償心願,都是充份利用了心性中的「貪心」與「不甘心」,逐步請君人甕,再把你吃乾抹盡。

只是這些套路都似曾相識,看了頭即知尾,少了意外,更無驚喜,花招與噱頭完全不如當年的《神探亨特張》。劇本淺簡,演員也相對嫩澀,不管是美女荷官的小模梁安娜(金晨飾演)、自以為駭客技術高人一等的程式設計師潘生(張藝興飾演),或者被騙了八百萬而跳樓的王大陸,predictable的戲劇脈絡,很容易就讓人心生不耐了。

《孤注一擲》反而在「勾串當地勢力」方面著力頗深,而且最有見地。跨國犯罪集團何以能在海外異域暢行無阻,形成上百人的共生部落?當地警方是不是被收買了(這一點不讓人意外)?電影最強力的論述在於國家勢力開始逮人時,竟然遭到居民群起阻擋攔截。理由很簡單:犯罪集團繁榮了地方經濟,彼此相亙寄生,各取所需,利益共生。簡單有力地帶出了人間現實:流血流淚是你家的事,我家溫飽我家樂。

正因為《孤注一擲》對犯罪本質多了些探討,所以提供了反派演員詐騙集團首腦陸經理(王傳君飾演)與副手阿才(孫陽飾演)開闊的表演空間,尤其是王傳君在介紹「正、提、反、脫、風、火、除、謠」八組犯案結構時的志得意滿,面對質疑挑釁時四兩即能撥千金的從容不迫,以及凡有二心,必遭嚴懲,甚至逕行槍殺的心狠手辣,但是最後又不追究背叛,只求滅證以保全家人的抉擇,都讓黑的顏色得著不同層次的光譜。

只可惜,凡有官方介入,電影就變成了大內宣,一定有漂亮空洞的口號,一定有堅定不容質疑的保證,一定有鐵血堅定的執法決心,一定有苦心婆心的政令 喊話,就是硬生生把電影扭轉成為反詐宣傳片。

或許因為議題連接人心,《孤注一擲》票房不俗,即使編導企圖不小,最後的藝術表現也只有一般,關鍵何在?相信明眼人都看得清楚。

劫後難逃:波蘭今昔比

1988年,20歲的波蘭影星Olaf Lubaszenko主演了奇士勞斯基的《情路長短調(Krótki film o milosci/A Short Film About Love)》(另有短版的《十誡》系列的《第六誡-愛情短片》),台灣藝術片影迷或許愛死了奇士勞斯基,卻未必記得住那位透過望遠鏡偷窺心儀女郎的小男生叫什麼名字。

2024年,我再度在Netflix 上遇見了Olaf Lubaszenko,他主演的《劫後難逃(Justice/Napad)》中,56歲的他已經是臃腫肥胖的中老年人了,詮釋起「罪與罰」的主題,卻更老練純熟。

重逢,其實百感交集。一方面是容貌已改,歲月催人老;另一方面則是時光縱然無情,硬裡子演員就是能通過時光淬煉。

《劫後難逃》其實是被中文譯名拖累的電影。第一,無趣;第二,劇透。反正片名明示:歹徒逃不了,就看他如何就擒了。

《劫後難逃》描寫波蘭銀行發生搶案,金錢損失不大,卻死了一位警衛和三名職員。現場毫無頭緒,警方破不了案,只能請出昔日共黨體制下心狠手辣的刑警Gadacz來辦案,條件是不再追究他的歷史罪惡。

因為,共產黨當政時期,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捉拿團結工聯的異議人士,做出極多越界的不當行為,惡名昭彰。當年的政治正確,在波共解體後,不但立刻翻黑,還成為過街老鼠。

Olaf Lubaszenko就飾演Gadacz,精明又幹練,劇中名言是:「我總能一眼就看穿人的虛假和惡臭,就如同我自己一樣。」罪惡拼圖就在他出手好,逐一成型,雖然他依舊懂得最「有效」的「掀底牌、搞威脅」,以及「暴力刑求」手段。

《劫後難逃》有個小小的paradox :政權變動後,當家的未必是黃鐘,更多的是瓦釜,己所不能,務必求人,昔日魔人因而成了政績救星。

當然,功勞也不能被魔人收割搶走,破案之日,再來算舊賬。險惡人心,古今咸同,改朝換代未必就是更好的明天。

變老的Olaf Lubaszenko演技更精鍊了,疲累的眼神準確傳達出時不我予的無奈,然而辦案時流露的犀利目光,依舊有著老練的洞見透徹,很有說服力。

倒是Jedrzej Hycnar飾演的搶案主謀,反射出政權更迭後被國家遺忘的夾縫孤兒。他的犯行既有被銀行催債搞得家破人亡的受害情意結;也有但求自保,不惜背叛兄弟的終極考量(但求兄妹再聚一堂分),都讓這位數學天才的生命選擇與波蘭近代史的變化有了交集對話。

讓一部犯罪電影和國家發展史互為表裡,《劫後難逃》的英文片名叫做《Justice》,對照兩位男主角的生命際遇,正義何在?怎樣才是正義?在在都才有了更耐人咀嚼的餘韻。

下流正義:配角的茁壯

少了Robin,Batman 蝙蝠俠未必如此英勇神武;少了Watson ,Holmes也就未必是神探福爾摩斯。我這樣理解著《下流正義(The Lincoln Lawyer)》的Mickey 與Lorna的共生互助關係。

Becki Newton飾演的Lorna,明豔動人像蝴蝶,聰明伶俐像蜜蜂,勤快能幹像螞蟻,碎嘴叨唸像蚊子,總和起來卻是Manuel Garcia-Rulfo飾演的大律師Mickey Halle最倚重,也最有戰力的夥伴。她是最綠的綠葉,才讓Mickey Halle這朵紅花更帥氣瀟灑。

拍到第三季的《下流正義》,口味越來越重,對手越來越黑心,死傷越來越慘烈,大律師都需要花錢請黑道保鑣護航,法院也會傳出槍聲(第三季最後的伏筆-後車廂屍體,預告著血漿會越流越多),然而本質上還是在法律與人性的縫隙中,找出可以讓Mickey Halle悠遊其中的空間,關鍵的穿針引線人,就是Becki Newton飾演的Lorna。

從一開始,Lorna的能耐與能量,就已經大大超越花瓶,從找到真愛、考上律師執照、直到關鍵時刻的法條分析,她的戲份越來越重,專業指數節節上升,是的,這個角色一路往上攀升進步,觀眾看到她的改變,分享她的喜怒哀愁,看她用華服、名牌包、美食犒賞自己(多成功的置入行銷,連鼎泰豐都可以參上一腳),都是影集的甜美鬆弛糖漿。

若說Mickey是心跳,Lorna的功能就是呼吸。一雙高跟鞋,可以展現她辦案企圖心,又可以轉換成為律師第一仗的秘密武器;至於一條沾上咖啡的領帶可以讓她碎碎叨叨唸上一集,這些細節,既寫實又風趣,更把助手、秘書、朋友、前妻和新銳律師的特質揉合到讓人發噱,又笑嘆佩服,也讓刑案偵辦攻防得著快慢緩急的調節空間。

影集角色需要一致連貫,觀眾才有座標依循,然而,《下流正義》的每位配角都在成長與成熟,並非原地踏步,才讓她們更有能力因應更大更強的對手,這種集體成長的編劇書寫,才是《下流正義》一直吸引觀眾的原因,否則每一季都要關心風流瀟灑的Manuel Garcia-Rulfo如何周旋新女友,觀眾也會疲累的(不過,他的每段愛情故事依舊處理得電力四射,Manuel Garcia-Rulfo紅得有他的本事)。

電影要在兩小時內講完故事,影集可以十個小時慢慢琢磨一個角色,而且是十個小時再十個小時,只要用心,綠葉肯定綠意盎然,戲就好看了。

玩命鈔劫:蓋瑞奇作品

Guy Ritchie應該是當代英國商業電影導演中最有執行力的創作者之一(另一位是Christopher Nolan),即使只是中庸之作的《玩命鈔劫(Wrath of Man)》,依舊熱鬧可看。

雖然我一直覺得Jason Stathem老是繃著一張臉扮酷哥,實在談不上演技,但是Guy Ritchie知道怎麼用他,從1998年的《兩根槍管(Lock, Stock and Two Smoking Barrels)》開始,歷經《偷拐搶騙(Snatch)》的加乘,傑森.史塔森儼然已是動作片偶像。

《玩命鈔劫》英文片名是憤怒的男人,顧名思義就是男人一怒安天下。

男主角傑森.史塔森的兒子在一次運鈔車搶案中遭到歹徒槍殺,趕往救援的傑森也遭槍傷,從鬼門關回來以後,他成了復仇天使,投身保全集團,負責運鈔車保全,藉此要找出殺子兇手。接下來,大家才慢慢知道這位沉默寡言的H,竟然是心狠手辣的退休老大,惹上他,準沒好下場。

電影分三路進行:父子、外賊和內賊。下車買食物,導致天人永隔,H的憤怒,觀眾都能明白。他的復仇本事才是焦點。

他先從外賊查起,再找出臥底內鬼,劇情脈絡依循傳統警匪電影公式進行,失去戰場的退役軍人用槍枝爭取退休金的動機,是一種說法,對外兇狠,對子女家人的慈眉善目,一如《烈火悍將》,觀眾一點都不陌生,Guy Ritchie沒能寫出更有力的劇本,讓不少粉絲頗覺失落。

還好,Guy Ritchie的焦點放在保全集團的內部管理,舉凡面對槍擊後的心理治療、面對歹徒明哲保身的虛應故事、以及內線臥底的心狠手辣,都頗見趣味(例如,保全上司面對搶匪,直對手下高喊:又不是你的錢,不必拿命去拚,這種打臉保全公司「保全」哲學,夠狠夠勁)。

當然,Guy Ritchie邀到Scott Eastwood(他出身演藝世家,父親是鼎鼎大名的Clint Eastwood )演出大反派,不管是經常失控的暴怒情緒,或者比狠比快的黑吃黑手段,搭配人不可貌相的Holt McAloney,都讓傑森的復仇行動添加了一些懸念。

《玩命鈔劫》就是一部中規中矩的搶案與復仇電影,Jason Stathem從頭到尾都是不怕死,就要名字和兇手的一號表情,氣場超強,完全符合憤怒本色的需求,Guy Ritchie真的是他的伯樂。

煽動者:裘德洛亨利八

我不可能認識亨利八世,可是觀看《煽動者(Firebrand)》時,卻一直覺得亨利八世好眼熟,直到最後演員字幕表出現,才猛然醒覺,天啊,他是Jude Law裘德.洛。

是的,蓄起鬍子,身材養肥也墊肥的裘德.洛「變形」成功,可是他的眼神藏不住,還是那位眼睛會放電的帥哥。

《煽動者》的核心角色其實是亨利八世的第六任,也是最後一位妻子Catherine Parr。亨利八世曾經兩度把他的皇后送上斷頭台,瑞典女星Alicia Vikander飾演的Catherine究竟是難逃帝王猜忌?還是集寵愛於一身?

電影開始的Catherine是獲得亨利授權的攝政王,亨利遠赴法國,朝廷大小事都賴她與群臣議定,雖然大臣對她虛與委蛇,但是她很認真推動改革(對既得勢力者,她的認真就是威脅)。

而且Catherine還微服私訪,暗中資助推動宗教改革,要求聖經英文化,不要讓懂拉丁文的神職人員獨佔及囊括所有詮釋權(這當然又侵犯了既得利益者)。

眾家大臣的反制之道就是先攏絡結黨,說服不了,就向亨利咬耳朵,指控她意圖不軌,推翻亨利。

在那個君權神授的封建年代,Catherine的富貴與權力來自亨利,一旦亨利起疑,即使貴為皇后,隨時小命不保。所以,不管Catherine的想法有多前衛進步,她還是得屈意承歡,包括:低頭認錯、附和言論、為王懷孕。那個時代,那種環境,Catherine不能不妥協。

電影改編自英國女作家Elizabeth Fremantle在2013年出版的「Queen’s Gambit 」,雖然小說被譽為替歷史小說開啟了新面向,發出新聲,甚至還為了配合電影,新刊了節略版,然而全片只有在亨利的死因做出悚人聽聞的「註解」,其實很難讓Catherine的性格與戲份得著讓人感動的能量,平常能量豐沛的Alicia Vikander完全無法伸展手腳,也就更難贏得觀眾的認同與喜愛。

歷史太殘酷,裘德.洛太強大,都是讓Alicia Vikander綑手綁腳的原因之一,巴西導演凱里阿努茲 (Karim Ainouz)花了太多心力在服裝考據與講究上,美雖美矣,卻一直讓人出戲,16世紀的男男女女得花多少力氣去穿著打扮?參考宮廷繪畫的場景重現,固然豐富了歷史感,卻也更凸顯了劇情的蒼白無力。

裘德.洛的變形確實驚人,然而他的電眼卻也太過現代,還好,亨利的善變、狂傲、猜忌,都讓他演活了那種「伴君如伴虎」的豹變魅力,正因為他的難以預測,才讓電影點燃了期待火把,想看他翻臉如翻書的能量釋放。

歷史題材電影當然少不了要追求史實考據,那是美術設計的天堂,然而戲劇才是根本核心,戲弱了,美術再強也救不了電影,《煽動者》在坎城影展鎩羽,在各地票房也普普(台灣沒演),並不意外。

紀錄費德勒:最後12天

電影開場是三計精彩至極的回馬槍,眼看球已落地,直奔邊線,即將得分。他頭也不回,背對對手,回手一揮,球兒分別從肩上、胯下飛越球網,落地得分,對手滿臉錯愕,他則是輕鬆瀟灑,笑容滿面。

《費德勒:最後的十二天(Federer: Twelve Final Days)》就靠這三顆球吸引我盯著網球巨星Roger Federer的紀錄片看下去。

傳奇,是這部紀錄片唯一,也是最大的魅力所在。因為主角是費德勒,名列網球史上GOAT的天王巨星。

傳奇之一是電影紀錄他在2022年九月十四日錄下宣布退休影片,一至到九月二十三日他到倫敦打完Laver Cup 最後一場球賽的十二天時光。

傳奇之二是最後一賽是雙打,他的搭檔是他的死對頭:西班牙蠻牛Rafael Nadal。從死敵對手變同志隊友,史詩劇本的戲劇張力,保證吸睛。

傳奇之三,Laver Cup是費德勒倡議舉辦的特殊賽事,目的在向曾經單打最高世界排名第一,11座大滿貫得主澳洲球王Rodney George Laver致敬。邀請球員都是頂尖高手,分成歐洲隊與世界隊對賽。

20世紀著名球星,瑞典球王柏格(Björn Borg),以及美國球王,有「火爆浪子」麥肯洛(John Patrick McEnroe, Jr.)也同意出任兩隊隊長。

再加上2022年這場賽事是費德勒結束24年職業賽事的告別之戰,當紅的網球天王Novak Djokovic, Andy Murray和Rafael Nadal都義不容辭要來參與及見證這歷史時刻。

巨星雲集應該是最貼切的形容,球賽如此,紀錄片亦然。當然,紀錄片更讓大家看見他們在球場上互不相讓,想盡方法要超越、擊敗對手,在意、計較著每一場、每一球的得與失。然而,私底下卻有著惺惺相惜的情誼,明白也能體會彼此的好與苦,喜與憂。Hidden story 一直是記錄片的魅力所在,這款比賽後台的本色面目,因此格外珍稀。

最重要的是,巨星們都明白,焦點在費德勒,人人都甘願扮演眾星拱月的星星,把光芒、光彩全都留給月亮。也因為大家共同敬佩他,才能成就這段佳話。

當然,費德勒從未忘記感謝他的妻子Mirka(Miroslava Vavrinec),同樣熱愛網球,分享所有的球場美麗與哀愁,她比誰都清楚,不是傷勢嚴重,不是年歲已高,費德勒還會繼續想要打下去,但是能夠自己決定進退時機,都是最好的人生安排。

《費德勒:最後的十二天》其實是運動家的歷史文獻,能夠再看到他在網球場上跳芭蕾的優雅身段與球季,你還是會慶幸自己曾在他最好的時光看過他駕駛瑞士特快車轟轟然從你眼前呼嘯而過。

雖然最後的英雄淚,還是會讓你唏噓,但你清楚,人生就是如此。

尋找理查:失落的國王

有的電影形式花俏,看時眼花撩亂,看後一場虛空;有的電影,形式單純,卻有動人主題,看著看著,一股熱血英氣會在胸膛奔竄。Steven Frears執導的《失落的國王(The Lost King)》就是熱血典範。

《失落的國王》描述一位業餘歷史學家鍥而不捨,找到英王理查三世的遺骸,還原了被誤解了500年的歷史污名。香港片名譯做《國王的伸冤》,有些超譯,但是比較有吸引力,可惜台灣沒做商業上映。

《失落的國王》有三大趣味:首先,我們對歷史名人的理解,往往並非來自史冊,而是歷史劇或稗官野史的各式演義,曹操的白臉讓他千秋難翻身,莎士比亞對理查三世駝背體態的描寫:「老天爺既然把我的身體造得這樣醜陋,就請閻王爺索性把我的心思也變成邪惡,那才內外一致。」幾乎已成英國全民共識,同樣也讓他百口莫辯。

再加上理查三世是金雀王朝的末代君王,打不過都鐸王朝的亨利七世,不但戰死沙場,還被都鐸的史官扭曲踐踏,成為暴虐帝王,才讓亨利七世師出有名,奪位成功。這種勝利者的歷史書寫,多數政治美容不可或缺的包裝術。

其次,女主角Sally Hawkins飾演的業餘歷史愛好者Philippa Langley陪兒子去看了一場《理查三世》的舞台表演,因為看不慣其他人不求甚解就消遣起理查三世 ,主動出面辯護,從此就像著了魔一般,不時就可得見理查三世 ,還能通靈對話,而且陰錯陽差,竟然就開始了以「愚公移山」精神,替理查三世爭公道,還原歷史真相的考古工程,而且還真的找到遺骸,還原了「成王敗寇」的歷史書寫。

差別在於Philippa的對照組是學者的傲慢,對民間社團的研究嗤之以鼻,堅稱自己的研究是事實,庶民只會憑感覺捕風捉影,不值一哂。Philippa一路碰壁,學者卻會見風轉舵,趁機收割學術和商業利益(有如都鐸王朝功勞一把抓的人生現實)。那種收割者忙著杯觥交錯,加冠進爵,追夢者樂於深入校園,散播真相種子的平行時空,你很難不感慨又感動。

Philippa所有的挫敗與委屈,都不會改變她的追求與堅持,純粹的夢想與熱情,因而成為《失落的國王》最謳歌的人間情懷。

第三,科學講究證據,不相信直覺,理性才是王道,感性根本笑話。Philippa 來到理查三世埋骨地時,地上一個大大的R,讓她當場觸電,以為冥冥中自有天意,但是身旁的警衛卻澆她冷水:那個R是保留車位的簡稱。當下現實或許一點沒錯,然而Philippa感應到的埋骨地則是五百年前的現實。

有人只看到表象,有人卻感知到底層。巧合永遠不會成為科學,巧合卻可能是解開歷史謎團的鑰匙。《失落的國王》 對人生真相的反覆辯證,讓電影的哲理思辯更耐人咀嚼回味。

女主角Sally Hawkins對於癡情人生的詮釋堪稱一絕,你不會忘記她在《水底情深(The Shape of Water)》飾演的那位癡情女工,《失落的國王》中則是夾在職場失意,家庭破碎,又遭學術霸凌的三重困境之中,所有的焦慮、疑惑、追求與堅持,有軟又硬,曲直都動人,讓根據真人實事改編的電影,更具立體刻度。

至於Harry Lloyd飾演的理查三世,先是舞台上的演員,以假亂真,鑽進Philippa心中;既而成了從歷史長廊走出來的理查三世魂魄,真假難辨;最後則是卸妝後的演員本尊,驚醒Philippa的如夢追尋,以真破假。

這款三層表演論述,虛中有實,實中有虛,尤其是騎著白馬現身葬骨廣場的時刻,百年冤曲已得雪,我自逍遙向前行的英姿,儼然已有陸游名詩:「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身後是非誰管得?滿街聽說蔡中郎。」的箇中滋味,如此平凡,又如此深邃,真正已達「大樂必易」。

馬龍白蘭度:超人傷心

影迷或許都知道,Superman 的地球名字叫做克拉克(Clark Kent),未必知道他在Krypton星球上的本名叫做Kal-El。更未必知道他爸爸叫做Jor-El 。

影迷或許都知道,飾演Superman的影星叫做Christopher Reeve,卻未必記得飾演他父親Jor-El 的是Marlon Brando。因為誰來演好像都差不多,關鍵戲份在克拉克,不在他老爸。

影迷或許都知道,《教父》的編劇名叫Mario Puzo ,卻未必知道Puzo也是《超人》的編劇。就是他說服導演Richard Donner 一定要找Brando來演超人爸爸。

演出《超人》之前,Christopher Reeve只是新人,聽到能與超級巨星Marlon Brando合作,他非常期待也備感興奮,但是電影拍完後,他幻想破滅,面對採訪,坦言不諱,直指巨星太不敬業,從頭到尾都在虛應故事,不能以身作則,帶領大家前進。

《教父》確認了馬龍白蘭度超級巨星的歷史定位,我相信他是打心眼裡排斥漫畫改編電影。不過,《超人》在1978年開出的片酬是370萬美金加上11.75%的票房分紅,換算今日幣值超過千萬美金,而且只要工作12天,看在錢的份上,看在他想為美國原住民拍攝紀錄片,需要用錢的前提下,他還是點頭了。

可是,Brando 拍戲從不準時,導演三催四請才慢慢走出車房,懶懶上戲。據說一旦沒能在12天內拍完他的戲,還得加錢,導演被迫每天連哄帶騙才能請動大老爺。

而且這位大爺還不背台詞,現場得另外準備提詞板,讓他看稿演出。

這些誇張的大牌行為,看在菜鳥Christopher Reeve眼裏,完全不可思議,對偶像的崇拜之心完全幻滅。

但他不敢當場發飆,直到1982年,他已經以超人之姿征服全球影迷,又以《似曾相識(Somewhere in Time )》賺足觀眾眼淚後,才公開宣洩他的不滿。

超人家族縱使有超能力,但也挽救不了Krypton星球的毀滅,克拉克終究得來到地球,投靠新父親展開新人生。

Christopher Reeve公開批判Brando,等同「弒父」,讓影迷知道巨星的黑暗面,也才知道為什麼Brando 號稱是影史上最難搞的巨星。

陰間大法師:王牌至尊

如果沒有什麼話想說,靜靜不說話,或許不會惹人嫌。

我相信,Tim Burton想透過《陰間大法師2(Beetlejuice, Beetlejuice)》告訴大家:他還是36年前的他,還是那位愛搞怪的手工動畫師,寶刀未老,也不想老。

然而,他也只做到「溫故」,在「舊雨」粉絲圈中取暖,不能「知新」,也就難以吸聚「新知」了。

《陰間大法師2》最大魅力來自不老的兩大王牌:Michael Keaton的Beetlejuice和Bob-那位小頭縮頭大顆呆。如果不要東扯西扯,硬帶出那麼多支線角色,佔掉無謂篇幅,多一點Beetlejuice恩怨情仇大清算,也許Monica Bellucci飾演的復仇前妻Dolores,就不會雷聲大雨點小,曇花一現就嘎然而止,可惜了她用針線及釘書機接回去的破碎身軀(那是Tim Burton 最出名的註冊商標啊!)

同樣地,看過William Dafoe在《可憐的東西》中的變形化妝術,他在《陰間大法師2》的造型就少了趣味,只剩他是演員,不是警探的冷笑話,依舊有著Tim Burton 的黑色幽默。

只要有Michael Keaton,《陰間大法師2》就活力滿滿,這是對Michael Keaton的絕對肯定,大法師就是大法師;只要有Bob 出場,你就會忍不住想笑,這也是對Bob 的絕對肯定。然而,兩人的戲份太少,卻也說明了導演Tim Burton在敘事上明顯迷航,錯失了自己的經典焦點。

不過,替鬼屋包上黑紗做告別式會場,還真是神來一筆,就像靈魂列車的單程車票一般,就像片尾慎重其事為Bob 致哀一般,黒到讓人想捧腹,Tim Burton 還真的是黑色笑話的黑暗王子。

當然,用音樂歌舞片來檢視《陰間大法師2》 ,還是得肯定導演Tim Burton的「溫故」才情,從「Tragedy 」、「MacArthur Park」、「Soul Train」到「Day-O」,音樂響,群鬼舞,就是瘋狂好看,36年前的Tim Burton即使還在原地踏步,他還是那位瘋狂動畫師,就讓他永遠停格在美好的昨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