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ugo Weaving:外放反派

初識雨果.威明(Hugo Weaving)源自1991年的《情如物證(Proof)》,就算飾演一位眼睛只能直盯前方的視障青年,原本嗅覺和聽覺都應該是他的強項,但是他聞得出香水,卻聞不到香菸,被影迷挑剔說他角色鑽研不夠深,發揮空間受限。即使如此,他的表演就是比負責照顧他的Russell Crowe搶戲太多,只是羅素.克洛星運比他好太多了。

後來再注意到他,就是《駭客任務(Matrix)》中的史密斯探員 (Agent Smith),穿著西裝,戴上墨鏡,從不囉唆,見面就動手,捉不到尼歐絕不罷休的狠勁,以及打不死也打不完的本事,典型的讓人看了就汗毛直豎的反派。

當然,《魔戒三部曲(LOTR)》中他飾演精靈王Elrond,從鹿耳造型到神秘眼神,都流露出迷人氣質,像精靈之王,也像山林之神,你會期待與他為友,接受他的祝福,祈禱他別出難題為難你。

讓人一眼難忘,考驗著每位演員,也是演員能否超越自己的艱難挑戰,Hugo Weaving能夠交出《駭客任務》和《魔戒三部曲》兩套代表作,不管是搶戲配角或者當之無愧的主角,都夠讓影迷談論不休了。

最近再見到Hugo Weaving則在APPLE TV影集《外放特務組(Slow Horses)》中,他蓄起大鬍子飾演心狠手辣的殺手集團老大,算是第四季的新演員中唯二吸睛的好手。

另外一位是飾演英國情報組織MI5新任處長的James Callis,一位標準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的小渾蛋,誓言要讓MI5徹底透明,不再假國家安全之名欺上瞞下,搞一些雞飛狗跳的勾當。嘴上說得漂亮,其實完全不懂情報工作,全被老鳥牽著鼻子走,其實才是最該被下放到「慢馬」特務組的米蟲。

煞有介事的喜丑角色,有趣,但是糗事都可預期,剛好暴露了《外放特務組》的致命嘗試:新人欠缺光彩,還是原始班底好,觀眾熟悉的、期待的都是看似笨手笨腳,卻還能瞎打誤撞,完成使命的Jack Lowden和Saskia Reeves等標準slow horses,他們的消失讓觀眾扼腕,他們回歸班底,才讓觀眾找回了原味,找回來親切熟悉感。他們才是天生慢馬,就得接受Gary Oldman飾演的Jackson Lamb那種衣著邋遢、粗話滿嘴,卻比誰都幹練精準的慵懶式領導,再接受藏有一肚子秘密的Kristin Scott Thomas 飾演的副處長折磨消遣。

系列影集需要這種眷戀期待(那也是一種懷舊盟約),但也需要神秘或強大反派來勾引好奇,Hugo Weaving飾演的Frank Harkness,有著「Darkness」的反派本質,對手下和對客戶卻也有著有話直說的「frank(坦率)」本色:手下出包,他不狡辯,可以打折退錢或者全部免費;對出包手下就更frank,直接捏著才剛包裝好的傷口要求下次任務使命必達,還真有昔日史密斯探員的七分辣勁。

《外放特務組》第四季還沒完播,Hugo Weaving和James Callis算是新加入的黑白無常,各自散發著誘人追下去的氣味,雖然我還是耽溺元老班底的糗色糗味。

喋血雙雄:吳宇森挑戰

雖然片名《The Killer》=《喋血雙雄》,吳宇森執導的2024年版《The Killer》沒能超越他1989年版的《喋血雙雄》。

一方面是因為《喋血雙雄》雄霸暴力經典,極難超越;另一方面則是劇本改動失準,加上選角失當。

1989年的《喋血雙雄》強調殺手與警察惺惺相惜的情誼,周潤發與李修賢擺盪在正義與罪惡間的對峙與理解,油生出相知相惜的曖昧情義;2024年版的《The Killer》,男男情懷不見了,換成女男對話,周潤發角色換成了Nathalie Emmanuel飾演的Zee,李修賢則由黑人影星Omar Sy 取代。

性別變了,膚色變了,曖昧變了,趣味也變了。Nathalie Emmanuel和Omar Sy 彼此並不投契,幾番對話,未起化學效應,曖昧不見了,互動不來電,茫茫人海中的兩個絕緣體,要怎麼相知相惜?勉強湊做堆,怎一個「尷尬」了得?

同志換異性,不是不可能說出好故事,吃虧在Nathalie Emmanuel和Omar Sy 都不是靠眼神演戲的硬裡子演員,論戲份,Nathalie Emmanuel又比Omar Sy 佔比更多,她撐不起全片,電影就吃力了。

Nathalie Emmanuel身手矯健,演出武打戲,縱身旋轉踢打,無不有模有樣(替身功不可沒),然而文戲就尷尬了,對Omar Sy 有如陌生人,對刺客頭頭Sam Worthington也像路人,談不上推心置腹,也就少了背叛受騙的怒與恨。

甚至對槍戰受創的「盲女」Diana Silvers也說不出究竟怎麼個憐惜不捨(建議比對《霹靂煞(Nikita)》中的安娜.芭麗瑤(Anne Parillaud))…….魅力不夠,說服力就弱了。

我相信吳宇森想把《The Killer》拍得華麗熱鬧,從金碧輝煌的酒店裝潢有如象徵主義派畫家Gustav Klimt畫作,到武打動作的翻滾又翻滾,旋轉又旋轉,動作設計信守的標的就像子彈不用錢、血漿不用錢、玻璃也不要錢的爆破、砍殺場面一般,揮霍再揮霍,燦爛再燦爛,炫惑是炫惑了,但又到處似曾相識,力氣和預算沒少花,不新鮮,也就不刺激了。

吳宇森想用行動回應:「廉頗老矣,尚能飯否?」他確實完成了一部串流平台上的動作片,完成了昔日經典的部分復刻,也讓happy ending 取代了原先的宿命悲歌。「曾經滄海難為水」的老影迷應該很難滿意,然而無從看見《喋血雙雄》的新生代影迷,從《The Killer》回頭尋訪A Better Yesterday,倒也不失為不錯的墊腳石(吳宇森的《英雄本色》英文片名叫做《A Better Tomorrow》)。

Maggie Smith:戲精

我是誰?經常困擾失憶的人;也考驗著政治上必須就族群與身分認同表態的人;在表演上,卻是演員演什麼像什麼的美妙解釋。

英國國女星瑪姬(梅姬)史密斯(Maggie Smith)9月27日在倫敦一家醫院辭世,享壽89歲。

她生前接受紐約時報訪問時,曾經用「我不知道我是誰」形容自己摸不清自己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但是「在舞台上演出的那兩個半小時中,我很清楚自己是個怎麼樣的角色,怎樣的一個人。」當然,她也會提醒你:「I don’t feel I am the kind of people I play.我並不是我扮演的那個人。

人生如謎,表演是真。她在人生叢林中演活了一個又一個的角色,她的海洋、她的宇宙究竟有多遼闊?才能任她逍遙自在行?

18歲那年,她加入牛津女子學院(Oxford School for Girls)話劇社,就演出了莎翁名劇《第十二夜(Twelfth Night)》,她解釋自己「不是渴望當演員(或者想出名),而是一種本性,人生非得這樣不可的必要與必然。」這又是演戲演了一輩子的專業演員最真實的心聲。

有人懷念她在《哈利波特(Harry Potter)》系列電影中亮相七集的的「麥教授」。英國電視時代劇《唐頓莊園(Downton Abbey)》也讓她在晚年時光再次成為閃耀巨星。

她最擅長演出洞悉人情、看透世事的老太太,平時看似渾渾噩噩,腦袋如漿糊,關鍵時刻,常常一句話就能直指要害,拆穿虛假,《謎霧莊園(Gosford Park)》中,面對夸夸吹噓自己電影多精彩,堅持不肯透露結局的製片,她就氣定神閒的送上一句:「可是我們都不會去看啊。」

有時候,她是面醜心壞的狠角色,有時候卻是面惡心善的怪女子,猜不透角色變化,也成了她的獨特魅力。

《窗外有藍天 ( A Room With A View)》中,雖然是配角,卻是劇情發動機,女孩待字閨中,她天天嫌唸;有男伴追求,她有挑三揀四,好事變壞事,美事變糗事,也才讓普契尼的「親愛的爸爸(O mio babbino caro)」充分表達出女主角想要自由戀愛做自己的心聲。

《唱快人生 (Quartet)》的核心人物就是Maggie Smith飾演的歌劇紅伶Jean Horton同樣精彩。

她曾是備受景仰的孔雀,臨老入住養老院,當然引發騷動,但她也曾是花心叛情的負心人,更尷尬的是她的前夫 Reggie (Tom Courtenay飾演)也先她一步入住其中,幾許恩愛苗,多少癡情恨,兩老之間的對話與互動,既有「參不透鏡花水月」的人性層次,亦有「夕陽無限好」的生命體悟,愛與恨的取捨分寸,相當動人。

《修女也瘋狂 (Sister Act)》電影版中,Maggie Smith擔飾演老院長,把那種篤守清規,不知變通,最愛挑三揀四,唸東唸西的老太太女模樣,刻畫得入木三分,你相信:這種角色就該是這幅模樣。

她原本受不了Whoopi Goldberg飾演的那位活潑亂蹦的Deloris,最後卻挺身而出,宣稱Deloris有天使心腸,其實最得人間修行修女真諦的一番告白,當然也是一種顛覆和錯亂,卻也達到了大逆轉的喜趣效果。

Maggie成名極早,半世紀前的1969年就以《春風不化雨(The Prime Of Miss Jean Brodie)》拿下奧斯卡影后,教學現場她有因材施教,又循循善誘的彈性空間,面對愛情和志業,又有不容挑釁質疑的堅定固執,很有說服力。

解密:一個國字大內宣

忍耐、忍耐、再忍耐……看見粗糙的夢境特校,我可以容忍;看見John Cusack浮腫的臉蛋和浮誇的表演,我可以咬著牙,盡量視而不見;直到吳彥祖開始從甲骨文解釋「國」的定義時,夠了,真的夠了,按下遙控,關掉電視不看了。

我對吳彥祖沒意見,對麥家也沒意見,他的小說改編電影,不管是《暗算》或《風聲》也能沾上一些諜報電影的邊,有些禁閉、窒息、猜忌與算計的娛樂效果。至於根據他的小說改編的《解密》,就太直接露骨地傳達主旋律訊息:執干戈以衛社稷,全民有責。

陳思誠編導的《解密》,似乎想拍成中國版的《美麗境界》、《全面啟動》或者《模仿遊戲》,描寫一位生不逢辰的數學天才,在戰爭動亂時刻,用自己的天賦,「貢獻國家,挽救大局」。

吳彥祖在《解密》中就扮演發現這位數學天才,收容他、鼓勵他,發展數學天份的知音。但是在關鍵時刻也不忘替他上一堂「政治」課:國家是什麼?從甲骨文來看,「國」字原本出自「或」字,一個「戈」說明了武力的重要,從保衛部落,再到外頭加上一個大框,就是保衛領土。

就甲骨文的「或」字說文解字本身無錯,套進電影中的國共對峙,中美對抗的情節中,用武力守衛一方疆域的訊息,就毋寧成了百分之一萬的「政治洗腦」,不說你不懂,費盡心力就是要你懂,電影拍到這裡,後續都可預期了。

《解密》票房和影評都普普,算是失靈的主旋律電影。吳彥祖還算認真,吃虧在角色刻板膚淺;再加上虛應故事的John Cusack,還有一直沒進入角色的劉昊然;以及從關燈了沒?確認是否在夢境,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的故弄玄虛……早點關機,也算是影迷的自主幸福吧。

本日公休:人情義理通

恭喜傅天余導演以《本日公休》獲得日本東京影展黑澤明獎。

理髮是《本日公休》的例行公事,陸小芬飾演的理髮師阿蕊平日招呼著老主顧,新人客,她的專業與細膩總能讓大家滿意而歸。

《本日公休》的關鍵理髮戲在於那天他想起了老客人牙醫好久沒來理髮,打電話探問,知道牙醫生病了,於是掛起公休牌子,專程開車到府替牙醫服務。

從電話本到殷勤招呼,都是古早人的篤厚本色,然而阿蕊到了牙醫家才知道牙醫已然往生,這回她是最後一次來替老主顧理髮了。

傅天余透過《本日公休》這場戲要說的是極其日常,經常被人忽略,卻是極為殘忍的現實:最了解你的未必是家人或者枕邊人,而是總會耐心聽完你說話的路人或者友人,他們非親非故,卻比家人更知道你的大小事。

陌生人的親密指數更勝家人,對家人確實有些難堪,往往卻是不爭的事實。家人有一萬個理由忙著各自生活,沒空搭理你想說的心事,身為老人家總會為子女設想,不敢也不要多叨擾子女家人,只能跟還談得來的非親非故直述心曲。

正因為如此,阿蕊才有機會把她聽見過的牙醫心事:關心的、擔心的、期待的和驕傲事,逐一說給陪伴在旁的牙醫家屬聽。

牙醫生前並未交代或者要求,阿蕊轉述是告知,也補齊了血緣家人都不知道的細小瑣事。聽似輕描淡寫,卻是字字句句如針刺在心,疏遠的家人這才明白自己錯過了、也辜負了多少不求回報的付出。

阿蕊一邊理髮,一邊娓娓道來,宛如一場真情流露的臨終告別。溫馨理髮情,溫馨陪伴情,她的聆聽、記憶與分享,更是職人獨享的專業與生命高度。

不說不知道,說了才知道,家人聆聽落淚,並不意外,人生畢竟要到一無所有時才會頓悟原本握在手中的幸福有多脆弱。

然而,傅天余接下來安排走出牙醫家的阿蕊越走越快,終至放聲落淚。她為牙醫落淚?為客戶落淚?還是為自己落淚?「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阿蕊的三個孩子,又能知道或者關心多少她的心事?

人情剔透練達,正是《本日公休》最醇厚的人生書寫,黑澤明的創作也是如此人生通透。電影人生如此呼應,也是穿透時光的永恆共鳴。

光影帝國:膠卷夢已遠


《光影帝國》中Olivia Colman飾演的戲院經理Hilary向新進同仁Stephen ( Micheal Ward)介紹戲院時,看見Stephen對放映室情有獨鍾,知道他是識貨的有緣人,但也不忘提醒他:「小心,放映師Norman(Toby Jones飾),脾氣不好。」


若是無緣之人,一舉一動都擾人;遇上有緣人,自然話對知音說,傾囊相授,《帝國光影》的精華時光全在Norman的分享。


導演Sam Mendes選擇四個角度解說放映室的秘寶:首先,室內牆壁全是電影海報和影星肖像,Norman閲片無數,選中貼在牆上的全是影史精華,導演考驗著影迷以最快速度辨識精華:不管是馬龍.白蘭度或者馬斯楚安尼,品味共鳴全在電光火石間(片尾字幕交代了每張劇照與星照的出處,說明了必要的版權尊重,也說明了別看只是一面牆,大小細節都是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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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1980年代的電影院還是膠卷時代,從上下膠卷盤到搬運拷貝片盒,即是吃重勞力活,也是不可疏忽的技術活,Norman慎重其事,是身教也是言教。


第三,守候緊盯,是膠卷放映師的必要本分,關鍵在於換本換機時,要無縫接軌,觀眾渾然不覺,才見本事。


Norman此時點出了膠卷本質:每一格膠片都是單獨靜止畫面,以每秒24格速度播放,不夠精敏細銳的人眼就無法辨識每格膠卷的黑隙,still pictures就成了motion pictures,連動如真,這正是電影最高明的騙術。


至於,雙機交替放映可以天衣無縫,秘密在於每卷膠卷都有做記號,看見第二個暗記黑點就可以轉動隔台機器,讓故事順利轉進,沒接準,出現黑畫面,都是專業失分,Norman 的得意微笑,其實是數位年代放映師難以體會的技術成就(台灣電影院過去常有引發噓聲的黑隙)。1985年出席東京《阿瑪迪斯》放映時,戲院特別安排參觀放映室,發現已經把各本膠卷串接成一大盤,也就不用考驗放映師的眼力與手指靈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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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則是一輩子沒看過電影的Hilary要求Norman選一部影片放給她看,他安排的是Hal Aslby 於1979年導演,彼得.謝勒(Peter Sellers)主演 的《無為而治(Being There)》,一位男足不出戶的園丁,全靠看電視認識人生和外界,彼得的處境讓Hilary感同身受,彼得的奇遇讓Hilary破涕為笑。「療癒」同樣也是電影的神秘力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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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帝國》中濱海的帝國戲院確有實體戲院存在,電影描述的電影院時光也是編導都有過的童年記憶,不知道他們小時候是否闖進過放映室?他們編織的放映室故事,都能觸動走過膠卷時光的老影迷,淚眼婆娑地回想起自己的童年。
電影如夢,光影如夢,《光影帝國》的美夢,讓我流連,不願醒覺。

光影帝國:電影純情夢

《光影帝國》描述的是一家電影院的故事,時代在1980年代初期,主角是英國南部濱海城市的帝國電影院,以及在那家電影院工作的男女。導演Sam Mendes和攝影師Roger Deakins聯手寫就了有如《長日將盡(Remains of the Day)》的深情詩篇,那個美好時代或許已然消失,不會重返,但是他們雕刻下的光影,就是那個電影帝國曾經璀璨的光影,即使只是餘暉,亦讓人留連不捨。

電影院可以是遊樂場、夢工場或者聖殿堂,不論你懷抱何款心情走進電影院,它都可以任你各取所需,帶著懷念情思離開。

《光影帝國》兵分兩路,先從帝國戲院的裝潢設備、吃食娛樂切入,色澤有聖殿般的典雅貴重;光影有樂園的暈黃溫暖。看見一大箱櫃的爆米花,你自然就會勾想起昔日如何著迷戲院內外的各項叫賣(從烤魷魚、煮玉米到熱菱角……),產品或許各有特色,嘴角生津,其實也是電影記憶中不可或缺的一環。只是,爆米花往往也是最困擾戲院員工的生財寶物,再好吃,總有人會灑落一地,掃都掃不完,更別說殘渣餘碎的膩手黏腳)。

接下來,燈光亮、紅幕開啟,Olivia Colman飾演的戲院經理Hilary率領同仁展開帝國電影院例行的每一天,老式規矩的行禮如儀,其實就是歐式職人的日常。

因為戲院來了一位黑人青年 Stephen ( Micheal Ward),Hilary得負責教會他大小事,才有了帝國電影院的導覽行程。觀眾於是看見了別有洞天的頂樓,曾在電影的黃金年代中扮演各式聚會功能,影業沒落,頂樓成了鴿房堡壘,卻也是談心談情的私密空間。

其次,每家電影院的機房重地:放映間。Toby Jones飾演的放映師Norman冷眼放電影,也冷眼看人生,卻有真正的古道熱腸。可以從眼睛缺陷講出電影的奧秘;也可以徒手示範膠卷年代,雙機放片如何無縫接軌;更可以因材施教,針對特別人士放映量身打造的影片。他的每句台詞都閃動者智慧火花,穿心入腦,餘韻無窮。

Sam Mendes講事情不愛那麼直白,放映師的疑問,只有經理Hilary回答得出來,詩與人的連結悄悄建構完成,他用這種方式開個頭,召喚記憶與慾望,已經點出今日電影院的蒼白困頓。

Hilary確實是全片核心:她被經理剝削利用;一輩子的青春都給了電影院,卻從來沒坐下來看一場電影;好不容易盼到了愛情,卻跨越不了膚色、年齡和階級的世俗鴻溝。她的困境與電影院的凋零看似平行線,卻有著麻花絞纏。

Hilary最常做的事就是吸口氣,捏緊鼻子,全身浸泡在浴缸裡,Sam Mendes透過她書寫的人生寂寞,筆觸簡單,卻暈染出無邊秋瑟。

Olivia Colman最會詮釋受傷的靈魂,她飾演的Hilary ,姓Small,傷痕累累的小人物卻能引發大共鳴。

電影依賴光影編織夢幻,《光影帝國》的光影世界同樣勾動起觀眾的憧憬懷思。例如,除夕夜的陽台煙火,雜揉大地冰寒與火燄熱情,既枯寂又溫暖,傷心人會更加陷溺,多情人則在相互取暖下,得著展望明天的能量。

這種「冷調」美學正是《光影帝國》從視覺切入的哲思:電影像煙火,璀璨卻短暫,有人點滴在心,有人回首已惘然。

Roger Deakins透過輝煌燈火訴說電影院的昨日風景。Sam Mendes則是深情款款,堅持以詩的意境來註解電影,最後才會用Philip Larkin的詩作「The Trees (樹)」總結這部電影:

春去春又回,電影明年130歲了,電影院一家家關門,膠卷一卷卷消失,電影一天天老去,卻還月月年年有新作,《光影帝國》復刻了膠卷時光的華彩,也祝福著衰老卻未亡的電影。

至於大步往前邁去的黑人青年Stephen 能夠記得多少?我相信,愛過,就不會遺忘,即使只剩落日餘暉,回眸凝望,仍是美得讓人心醉。

逆嶺:虎頭蛇尾難為繼


《逆嶺》有個極其吸引人的開場,帶著耳機騎單車上路的黑人,突然被後面來車給撞飛落地。


是車禍,卻也不是車禍。撞他的是警車,罪名是不聽警笛停車受檢。

接下來是懷疑他涉及毒品交易,身上有三萬美元,必屬交易贓款。人被逮捕,錢被沒收。

Don Johnson 飾演的警長更直白告訴被逮的黑人Aaron Pierre說:錢留下,你走人,彼此相安。

Aaron交換說:還我一萬,其他歸你,我不囉嗦。一萬是要交保表弟,他入獄必死。Don Johnson嗤之以鼻。

觀眾接到的訊息是:一,白人警察,黑人民眾(黑白種族衝突?),黑人只有低頭。
二,一切都是警方說了算。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三,公家破產,想盡名目來搶錢。警察成了山大王,舊秩序全然失序。美國經濟困境,不僅顛覆傳統價值,也必將影響大選。

偏偏Aaron不是一般人,他是身手矯健的海陸教官,面對黑心警官,他會演出《第一滴血》式的Rambo 復仇記嗎?

No,Aaron Pierre不是Sylvester Stallon,更不是Rambo。

導演Jeremy Saulnier不想拍爽片,他呈現的是一個形勢比人強,導致集體墮落,集體作惡的共犯集團,警察聯手法官,老百姓任殺任剮,螳臂擋車,必如秋風下的落葉。
Rebel Ridge只是地名,最後對決地點,無關誰rebel 不rebel 。尤其實力懸殊的對決卻也會出現大逆轉,全因行車記錄器開啟,所以槍口轉向,欠缺合理鋪排,突兀到讓人呆愕失落。


不管怎麼轉彎,《逆嶺》的問題都在於導演套用商業套路書寫美國現況,想要提出警世預言,卻掰不下去了,只好匆匆收場,以至於進退失據,做不成爽片,又鞭笞不到現況要害。

爽沒爽著,癢沒搔著,痛沒痛到,徒然浪費了Don Johnson讓人恨之入骨的官僚嘴臉,畢竟,難得看到Don Johnson演得這麼精彩。

《逆嶺》的最後逆轉其實應屬必然,只是沒頭沒腦,來得突然。必然變突然,訊息混亂,徒然讓人扼腕,白白浪費兩小時。

石班瑜:周星馳奇緣記

石班瑜與周星馳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講不完,我只和石班瑜聊過兩回,加起來三小時多一點,即使只有吉光片羽,但又有不少靈光閃動,可資參考。
石班瑜記得他和周星馳的情緣始自《賭俠》。那部戲要配國語時,已經挑先了一個人,但是香港導演還是覺得還是要看看有沒有更好的?所以陳明陽老師就要他去試試。
這段戲影迷都非常熟悉,就是周星馳坐在椅子上轉過身來,要錄一段讓賭神驚艷的拜師影片,開口就說:「昨天早上我們家菲律賓女傭,走過市場,耳聞有個魚販自稱是賭神,就是你…」然後就是周氏的猖狂笑聲,此時身旁美女端出一碗麵,他大口咬著,麵條掉了一身,「我當場嚇了一跳,還有人自稱是賭神,這分明是衝著我來的,我就是賭聖…….還瞄我?記下我的電話…….香港3345678,你不找我,沒關係,那可是你的損失,記得十點以後別打了,因為我睡了。」


當時石班瑜試這段音時,完全沒有壓力,輕輕鬆鬆就完成了。當時音檔不像現在用電腦傳送,而是打電話放給香港導演張海靖聽,再打電話回錄音室確定是否OK。
石班瑜配完音就到錄音室外休息,心想應該不會中選,沒多久錄音室的門突然打開了,陳明陽老師通知他:「好了,決定了,就是你了。」


石班瑜當下呆住了。他在那之前從來沒有擔任過主角聲線,他又很容易緊張,一傻了以後再進去,完了聲音也不對了,稿子也記不住了,嘴也對不上了,「講實在話,那個時候真的是周星馳在搞笑,我這邊是汗流浹背,馬上就得做反應,但我完全找不到那個感覺,只能就慢慢的磨。」


從《賭俠》、《整人專家》、《逃學威龍》到了第四部戲《情聖》的時候,武莉老師擔任聲音導演,她就直接告訴石班瑜說:「好了,你前面也配過四五部戲了,周星馳這個《情聖》你就自由發揮了,我也不找別人了!」那部戲才算他可以自由發揮。
但是所謂自由發揮其實也只是比別人駕輕就熟,大概知道周星馳會有什麼表情,什麼樣語言方式、什麼樣反應,所以相對來講配音的速度也就加快了。」


我好奇周星馳到底如何運用聲音?如何讓大家一聽就知道星爺又在發揮他的表演功力?


石班瑜的回答是:「剛開始,包括香港導演和陳明陽老師只要求我一件事,你要模仿他,因為他早年那個戲裡面就演的很誇張,他自己本身配音也很誇張。所以我可以先聽見粵語版的聲音,聽完了以後收掉,就直接看嘴配國語,有參考範本就知道說哪個地方高了,哪個地方低了,哪個地方不到位,哪個字應該強調一下,他有嘴,他有那個表情,怎麼樣去配合他那個表情….就這樣子一步一步琢磨出來。」


周星馳電影有很多廣東話的諧音梗,國語根本找不到對應詞,石班瑜沒辦法就只好自己改稿子,包括陳老師、胡立成老師,還有配音師、錄音師大家集思廣益,也會出點子,像《唐伯虎點秋香》還有什麼「Follow me!」還有「I服了You!」都是這樣玩出來的。


周星馳很愛浪笑狂笑,星爺的台版笑聲跟香港原版落差很大嗎?


石班瑜說:「剛開始的時候,他比我笑的還誇張,後來因為角色配合劇情有所調整,但是聲音導演就強調觀眾熟悉他的這個笑聲你不能丟掉,你一定要再找合適的地方,讓觀眾回憶起來。」


那時,周星馳來台灣拍了烏龍茶廣告,「我幫他配的音,這隻廣告紅到爆,電視台一天24小時播,就聽他不斷的哈哈哈,早上也哈,晚上也哈的,到最後就變成大家一聽到這個哈,就知道星爺來了,所以無形當中,其他電影要配國語配音的時候,就必須要找時間把他哈一下。」


星爺的笑聲商標很多人想模仿,卻總是不到位,石班瑜認為關鍵在於:「你必須要抓到那個位置,還不能太用力,還不能太輕,更不能是假音,因為假音就怪了,很多模仿者用的都是假音,我常說沒問題,你來,我就教你,位置告訴你怎麼發就行了,但是就沒人找。」


石班瑜總結自己的配音心得是:「周星馳那個型一出來就很貝戈戈,所以其他的那種正派聲音,老實講還真的配不出他那個味道,所以我就異軍突起。」


石班瑜感謝老天爺賞飯吃,感謝陳明陽老師給他這個機會,他有前面的累積,才能夠把握住這個機會,才沒白搭,「你還記得我以前每天背那些注音符號有多辛苦?我甚至連搭公車都在念。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這句話是可以散佈到所有行業裡面的。」


石班瑜最後一定要感謝周星馳:「講實在話,是他造就了我,讓我有這個機會。因為他的角色,讓大家認識我。」一位幕前,一位幕後,他們合作無間,形塑了從《賭俠》到《長江七號》,從1990年到2008年間,國語觀眾對星爺喜劇的集體回憶。


感謝曹冀魯先生牽線
感謝石班瑜無私分享
感謝國家影視聽中心和公共電視相關同仁協力完成
口述歷史就是珍貴的第一手史料。

石班瑜:小兵配音天王

洛杉磯旅次,接獲石班瑜辭世噩耗,想起石班瑜去年三月六日接受我採訪,告訴我他的兩個生命小故事,以及至情至性的感恩之心:

一,藝名一聽就難忘:

當時他原本在電台上班,替電影配音只是私下兼差,結果成了周星馳的台灣代言人,電影紅了,巨星紅了,代言人也紅了,既要接受媒體採訪,只好另取藝名,以免牴觸公司禁忌。

自己好不容易配音配到了主角,加上周星馳又是個搞笑天才,做他的聲音代言人,應該也要有同樣搞笑趣味,所以死命去想石的諧音名。

他本來想取「石分鐘」,怕被人取笑他只有十分鐘,時間短,有傷男性自尊。

繼而又想「石塊錢」,但是這個名字比「兩百塊」還便宜(台灣電視史上有名的臨時演員),太沒價值了。

最後想到台灣最有名的就是「石斑魚」,所以就取其諧音,巧妙之處在於改用了班超的班,周瑜的瑜,石斑魚就此成了石班瑜。記得周星馳的臉,就難忘石班瑜的聲音,幕前幕後一搭一唱,成就了電影配音史上最強搭檔。

一嘴是戲,最愛瞎掰搞笑的石班瑜當場就秀了一段胡扯八道,卻笑果奇佳的周星馳式(其實算是石班瑜式)瞎掰趣談:班超跟周瑜打架,班超把周瑜踹了一腳,我就從我媽肚子裡出生了。(班超東漢外交官,32-102 A.D,周瑜三國英雄,175年—210A.D. 相隔73年,班超打周瑜,不像張飛打岳飛那樣離譜,卻也同樣瘋狂勁爆,讓人一聽就難忘)。

二,字不正腔不圓,也有出頭天

石班瑜桃園出生,前鎮長大,又到岡山唸書,分發到空軍清泉崗基地擔任機械士時,講得一口台灣國語,師斯不分,根本不知道國語有捲舌音。

他在空軍是個異類,修飛機沒興趣,搞飛機比較有趣,機會來了,就請調台北空軍電台,從錄音助理一路摸索學習。

當時,他經常做新聞節目,雖然是整點新聞,卻採預錄模式,每天看著播音員拿著稿子進來了,念完就走人,其他則交給錄音師善後整理。成天瞎摸瞎混,一台機器任他玩弄於股掌之間,越來越覺得配音員比錄音師更好玩,因為配音員可以有各種變化,愛怎麼玩就怎麼玩,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好玩極了。

改做配音員的機緣其實是被罵出來的。

當時接檔的是京劇節目,每到交接時,他總會順口說:段老「斯」該你了,根本不知道段老「師」和段老「斯」有什麼差別,但是聽在講究字正腔圓的段老「師」耳裡,可是如針刺耳。

每天釘,每天罵,他才明白原來國語裡面還有捲舌音,才開始去學舌頭究竟該往哪裡捲。

他的國語自學分兩個步驟:第一,先買國語辭典。第二則是參加配音培訓班。

因為他完全不知道哪個音要捲舌,就去書店買了一本有注音符號的國語辭典,把有ㄓㄔㄕㄖ和ㄦ的捲舌音,能背就盡量背,每天嘗試ㄓㄔㄕㄖ,再調整舌頭位置,就慢慢練出個樣子。

當時他最感謝身邊有兩位配音大師的「身教」與「言教」:一位是配吳孟達的胡立成老師;一位是當年《一代女皇》配潘迎紫的李娟。

石班瑜沒事就坐在他們旁邊偷聽偷學偷練,他們說一句,他就跟著練一句,就這樣「聽中學,做中學」,慢慢把國語糾正過來。

接著,他拜大前輩陳明陽為師,加入培訓班,學起配音。從中認識了好多聲音導演以及資深的配音演員,如黃若白老師和杜滿生老師,學會了不少配音技巧,也開始參加廣播劇配音。

一開始只是幫忙音效,混到的第一句台詞,他一直都清楚記得角色是一位計程車司機:「小姐,上哪去?」,接下來還有兩句:「小姐,到了。」「三十八塊,謝謝。」

畢竟,他的聲線還是那麼的另類,配不了主流,只能擔任配角,直到《一代女皇》中尖聲銳氣的太監小順子公公,才讓他的聲音跳了出來,一「鳴」驚人。

三,吃果子不忘拜樹頭

那次訪談,我特別問他:「一路走來,最感謝誰?」

沒想到,他早有準備,隨手拿出一張清單,上頭洋洋灑灑都是廣播配音響噹噹的前輩。

一張紙,一世情,他感恩,紙上的名字全都是台灣配音史的重要人物,我特別拍照留存,這張紙值得有心寫台灣廣播配音史的年輕人按圖索驥。

石班瑜在訪談中當場吟出七言詩:「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見,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我想,這也是他這一生的精準寫照了。

謹以本文追思石班瑜前輩,感謝他以聲音表演創造當代讓人難忘的影音記憶。也感謝曹冀魯先生牽線,影視聽中心同仁聯絡、拍照與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