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蒼狗》很沉重,很沈痛,卻很觸動我心。
《白衣蒼狗》的英文片名叫做《Mongrel》,意指雜種狗。電影中你看見了穿梭在山林間的落單狗兒;看見了加油站的一群流浪狗,搶食著地上的殘渣或髒水,片尾你更看見了一隻萎縮殘瘸了一條腿的狗兒蹣跚慢行……你更可以從狗擴大延伸至卑微的人,或者殘障老病人生,或者融不進社會的邊緣人。
片名與影像告訴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但是,從外地來到台灣的移工卻挑起了照顧職責,他們有如白衣,有如天使。然而,多少人依舊待他們如芻狗?
人生無情、人生殘酷都是導演曾威量、尹又巧的描述主軸,主題如此嚴肅,卻採取了「凝視」美學策略,邀請觀眾駐足、凝視、感受,讓移工與老病的困境都得著沈澱、咀嚼與思考。
最有力的形式美學來自米夏埃爾·卡普龍(Michaël Capron)的攝影,在極弱極微的光源下,他拍出一幅幅有如荷蘭畫家林布蘭(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的畫作,那分寧靜,那款凝視,讓你細細感受到老病殘困的生命艱難。
此外,卡普龍的長鏡頭攝影搭配曾威量的場面調度,更讓人體認到局限空間下艱難的移動的艱難與掙扎。那是有事件、有故事的緩慢,也是更逼真的寫真。
這兩款形式美學,容易遭人批判是雕琢,是剝削,但我相信曾威量選擇這款形式切入是深思熟慮的大膽嘗試,極弱光呼應著絕望困境,卻有超越了哭天搶地的白描,特殊又有魅力的美學形式吸引你更專注於實體痛苦的煎熬。
外勞來到台灣,期待改善經濟環境。合法的,賺得慢,轉得少,因而出現大量非法移工。電影中,以觀光之名來台的「旅客」,集體從旅館快步出走的「奇觀」,附帶他們交出「護照照」的期待眼神,比對等不到工作、領不到錢,也取不回護照的呆滯與焦慮。《白衣蒼狗》的低調鏡位做到了「素描」。
然而,更深一層的「挖掘」則在明明需要看護,卻像「防賊」一般:離去前要「搜身」,居家時則被「反鎖」,緊急狀況也無從「破門」而入。都是極痛切的立體「雕刻」。
找到萬洛普·隆甘迦(Wanlop Rungkumjad)飾演主角悟姆讓《白衣蒼狗》更有立體感,因為他具現了外來者的「沉默」本色,眼神卻另外散發出洞悉需求「冷眼」直觀,以及體察現實,為自己,為有伴做出最佳選擇的「生存」之道。現實讓他動彈不得,必須低頭,但也因為能靜能屈,環境困逼出來的低限動能,反而讓他做出的每一項選擇,都有了極重分量:不管是洗浴的片刻宣洩,或者是安息的長眠。
看到,也看懂萬洛普·隆甘迦的眼神,就能明白《白衣蒼狗》對漂浪移工的關注與理解。
當然,洪瑜鴻(春風)飾演的工頭阿興則用「沈默」承擔起上有苛刻老闆,下有哀求移工的無力與尷尬。倦怠、認命又咬牙的多重煎熬。陳文彬飾演的德哥,同樣透過安靜的眼神「評估」他的投資與信託。這種不多言語,全賴「眼神」的表演美學,恰與攝影美學遙相呼應,極難、極不討喜,卻極一致。新導演懂得如此駕馭影像,形塑一己風格,未來不可限量。
更大的驚喜來自於陸弈靜飾演的自顧不暇的老病阿梅,身旁還有一位仰賴照顧的腦麻兒子。自己一天天老去,焦慮一天天擴大,四顧茫然,無言以對的,勉強出口的,背後都閃動著一份愧疚與無解的目光,那股即將滅頂的生命泥沼,被陸弈靜條理分明剝顯袒露出來,絕對是她從影三十多年來的巔峰之作。
傑出的美學形式,讓《白衣蒼狗》得以從藝術角度去審視微弱光源下不見天日的人生處境。就像觀賞林布蘭的畫作一樣,先有了駐足凝視,才有了深處挖掘尋思的能量。從鋪陳到承接,《白衣蒼狗》都值得細細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