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檢往事:悲情與樂園

檢查制度通常反映的是一種父權式的思想和心態,主事者相信世界上有一種人比較優秀,眼光比較宏遠,見解比較周延,可以決定別人的思想、品味,可以決定別人該看什麼,能看什麼。

在學校裡,這種人通常叫做老師;在社會上,這種人通常叫做社會賢達。

老師和賢達都有一定的公信力,所以公權力團體會委託或信任來執行這種思想導航的工程。老師和賢達確實可能發揮相當的導師功能,引導社會人心朝一定的紀律方向發展;然而也可能造成反效果,形成負面刺激。

《新天堂樂園》裡的神父職司電影檢查,他一搖鈴,放映師就得夾進白紙準備剪片,剪不剪的標準繫乎他一人,當初他受命負責電影檢查的重責大任,相信他自我期 許的責任使命感與曾國藩所說的:「風俗之厚薄,繫乎一二人心之所向!」相差並不遠。清心寡欲的神父受不了男女情欲,逢吻必剪,當然民怨四起,可是他大權在 握,觀眾敢怒不敢言,多年之後,才有完整的「吻片大全」以禮物的方式問世。

神父捍衛的是他所信奉的道德倫常,創作者追求的普世男女的共通情感,兩者有時相符,有時矛盾,一旦起了爭議,當權者往往是贏家,真正的公道是非往往要在多年後,避開了利益關係,才由時間給予公正裁判。

然而,台灣的電影檢查卻常常扮演一劍兩刃的荒謬角色。

一九八九年的《悲情城市》事件,就是台灣影人操作電檢議題的典型。

電影法規定台灣電影要先取得「准演執照」才能出國參賽,《悲情城市》在戒嚴年揭開二二八「家醜」,在那個年代是不符電檢規範的,如果該該以原版送檢,可能是連准演執照都取不到,更別說出國參賽了。

然而,台灣社會民情多盼望公開討論二二八事件?《悲情城市》開啟風氣之先,又能在海外重要影展獲獎,已經完全符合了民情期待,至於該片先前是不是自行修剪敏感畫面,瞞過新聞局?還是根本連審都沒審,直接在海外沖洗之後轉寄威尼斯?都成為枝微末節。

前者是電影人違法闖關,後者是官員凟職,追究起來都有責任,但是這樣的法條,這樣箝制人民創作和思想自由的立法精神,其實更值得商榷。《悲情城市》的風潮讓立法和司法的荒謬本質都捲入滾滾浪潮,不再有人重視討論了。

多年來,台灣的電檢問題繼續上演著,片商習慣就電檢官員吹毛求疵的修剪或分級要求抗爭,一方面讓抗爭成為媒體報導焦點,做為免費宣傳;一方面則是突出電檢 的盲點,爭取自身權益。片商護產,無可厚非;炒做電檢議題是利或弊?其 實見仁見智,只不過多數人都相信:「好消息,壞消息,能見報都是好消息!」於是新聞局往往就成為電影人搞宣傳的最佳幫手。

《天邊一朵雲》的爭議其實可以拿來和《悲情城市》來對比的。

當初,《天邊一朵雲》應該是依法先通過電檢,才去柏林比賽的吧,准演不准演?修剪不修剪?所有的爭議應該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有了具體結果的。

如果,柏林版的《天邊一朵雲》就是當初送檢版本,根本沒有什麼好吵的;一旦當初送檢的是修剪版,柏林參賽版才是一刀未剪的完整版,該檢討的層次就有三個角度:

首先是什麼樣的法條剝削限制了創作人的創意,逼得他們另出奇招,鋌而走險?

其次,電影人窮則變,變則通的心態和做法,是被逼上梁山?還是熟知台灣生態的權變作法,他們是不是在玩法?

最後,當然就是電檢體制前後失據,毫無原則的審片標準。

民氣可用,是非常壯烈的形容詞,前提通常是一定有惡法在前,才可以用巧計來操作民氣。然而,整件事最應面對的問題更是:誰在操作電檢議題?誰又甘於被人利用?是電影人?電影處?是媒體?還是民眾?

真理只有一個,要理解事件真相固然不必是只能從某一個面向來分析和理解,但是只要逐一檢驗事件的原委和來龍去脈,答案其實很簡單明白的。過去十六年來,看 遍了電檢爭議的各種荒謬現象,連寫三篇文章的我只想問:「類似的議題和炒做手法,能否就到此為止,下不為例呢?」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g in the wind! 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 

電檢往事:荒謬的年代

台灣社會基本上是前人種樹,後人乘涼的現實場域,享福的人通常不記得剪輩做過什麼事,但是歷史卻會一再重演,只要你曾經親身經歷,你就會發現那一切都是很荒謬的人間喜劇!

九0年代的電檢傳奇之一就是電檢委員在奧斯卡最佳影片《與狼共舞》中,靠著逐格檢驗和放大鏡的加持,發現了男主角凱文.寇斯納在一場河邊沐浴戲時,有正面全裸的露毛鏡頭,於是堅持要修剪那不到一秒鐘的露毛畫面。

你是片商,你吵不吵?一刀不剪是對於自己財產的尊重與愛護,堅守法令到吹毛求疵的程度,卻也是奉公守法的美德,公務員善盡職責,片商一方面守土有責,一方面又可藉此宣傳,雙方有失有得,卻也都站穩了自己的立場,可是對旁觀的人而言,這一切是不是很荒謬?

電影《亂世浮生》最關鍵的劇情轉折在於男主角愛得死去活來的女配角,嫵媚多姿,誰見都憐,可是最後露出第三點的時候才真相大白,原來「她」是男生,可是這一「點」法理不容,非得用噴霧處理,否則就得全部剪除。

你是片商,你剪不剪?吵不吵?到戲院看電影的觀眾看到那霧茫茫的一片時,誰不喊罵?但是官員理直氣壯,又是一場沒完沒了的無厘頭戰爭。

同樣地,梁家輝和珍瑪奇合演的《情人》中,也因為梁家輝的幾場床戲都是光屁股上陣,隱約可見毛髮和第三點,正式上演的時候,銀幕上都是霧茫茫的一片,一位小女生告訴我說:「本來只知道他們在親熱而已,茫霧強光反而吸引我注意,想辦法要歪著脖子看清楚,到底遮到了什麼……」

時過境遷,當年的禁片,如今早都已經以完整版的面貌化身成DVD和影迷見面了,大家都見怪不怪,早就不是話題了。回頭想想當年的口水戰,除了搖頭,你很難有別的選擇。

九0年代最荒謬的情事當然是金馬獎國際影展首開先例,針對專業人士辦了一場一刀未剪也沒有噴霧的《感官世界》完整版映演會,不少社會賢達衣冠楚楚地慕名而來,一本正經要來觀賞這部經典電影,結果呢,好多人面紅耳赤,坐立難安,萬萬沒有料到穿西裝打領帶集體觀賞春宮電影是這麼刺激的事,眼睛看著赤身男女的器官接合,耳朵聽著氣喘吁吁的嬌聲細語,四周卻都是故舊相識,落跑怕被人笑沒程度,或者笑說生理起了反應;不落跑,卻更怕伸手踹腳,連歎息都不敢,就怕別人錯誤解讀,傳為笑談。最辛苦的當然是電影散場時,還要努力附庸風雅說出一番純藝術非色情的人生大道理。

類似的現象到了二十一世紀還是繼續上演,《索多瑪一百廿天》的特別放映場是午夜場,不少年輕的男孩女孩都慕名來看,可是帕索里尼的屎尿手法,讓很多人想吐都不能吐,想走也不敢走,只能咬著牙接受前衛藝術的震撼教育。

2004年曾以《Nine Songs》一片在金馬獎國際影展上做特別放映的英國導演麥可.溫特波頓就感慨地說過:「性不過就是人的生活的一部份,為什麼電影在表現性的事件時,總要畏畏縮縮地呢?」

在人性血肉上參禪是很多導演致力的目標,外國社會的包容力比較寬鬆,不會一直在「做了沒?」的感官層次上做文章,曾在2001年柏林影展獲得金熊獎的電影《親密(Intimacy)》,該片女主角Kerry Fox也是當年影展的最佳女主角,當時國際媒體都競相以她在電影中真槍實彈的口交鏡頭做為報導焦點,她所承受的壓力當然很大,可是電影拍完回到家之後,她坦然面對家庭和丈夫,還又生了一個孩子,「演戲就是演戲,那麼大驚小怪做什麼?」事後,她還用最輕鬆的語調,調侃著那些只想追著問演出那樣一部電影是否有後遺症的媒體記者,她越是大方,記者越是問不下去了。

真要看A片,千萬別想到國際影展找樂子,這是最基本的道理,也是看電影的基礎常識。打著A片A片是很多藝術電影的炒做邏輯,只是肉體是人心的最大魔障,只要有肉香,就是會有飛蛾急急飛來撲火,劈裡叭啦寫下無數血光悲劇。

時代考驗青年,青年創造時代,這是一句老掉牙的宣傳詞,如果把青年換成電影,你覺得這一句話是不是還是很貼切呢?


電檢往事:剪刀的年代

1989年的九月,威尼斯的麗都島上剛下過雨,《悲情城市》的投資老闆邱復生面色凝重地到了這個亞得里亞海畔的美麗小島,他沒有觀光遊覽的興緻,因為台北正為這一部描寫台灣二二八事件的電影,吵翻,也炒翻了天。

 

關鍵焦點在於台灣剛解嚴,國民黨那時候還是執政黨,不過,意識型態的鬆綁可不像唐三藏那樣,唸兩句就可以解除的。二二八的「家醜」在外國人面前呈現,是多「有辱國體」的事?電影片出國一定要先通過電檢,《悲情城市》的二二八情節描寫是誰審核放行的?是邱復生自行修剪敏感畫面,瞞過新聞局,然後「出口轉內銷」,挾著海外得獎的威勢,在台灣「原版」上映?還是根本連審都沒審,直接在海外沖洗之後轉寄威尼斯?高度敏感的二二八,使得電檢的政治責任陡然昇高,邱復生徹夜沈思後,發表了二階段送審論的公開聲明,緩和外界追究新聞局責任的壓力。

 

其實,《悲情城市》事件,只是保守勢力困獸猶鬥的最後一道柵門,創作自由的波濤能量早在過去六年之間的台灣新電影浪潮激蕩蓄積下,蔚為歷史洪流,隨著候孝賢的金獅獎凱旋,輕易淹沒了電影檢查動輒開鍘的剪刀舊勢力。

 

八0年代最著名的電檢事件當屬《兒子的大玩偶》的「削蘋果」事件,雖然在輿論強力聲援下,救回了不少蘋果,不過,那還只是執政黨文工會內部,保守心態下的自我過濾行動,但也具體反應了那個年代裡,有如鐵桶般牢固的電影檢查勢力,用放大鏡一格一格在檢視電影的箝制媒體心態。那時,從文化局的電檢處,到電影處的電檢科,在民眾的認知裡,其實正確的名稱是叫做「電『剪』處:工作就是負責剪人家的影片。

 

多數創作者在媒體經營者不敢正面對抗官府的心態下,被迫要自力救濟,被迫要一再透過「創作闖關剪刀伺候訴諸媒體折衷妥協」的曲線運作來爭取表現空間。

 

小野和吳念真那時候是國片生產的主要推手,挖掘歷史禁忌,撫慰受創心靈的良心國片,他們都是主要的參與者之一,創作者所受到的刁難和限制,他們知之最詳,加上,他們敢言又能言,一次又一次的保守勢力黑箱作業和衝突內幕,就在他們有意無意地和媒體記者閒聊之中,滲透開來。正因為見不得人的內幕一再曝光,正因為無理至極的保守意識下的電檢動作,一再被搬上檯面接受公開檢驗,新聞局被迫開始全面檢討行之多年的電影檢查條例。

 

那個時候的台灣電影年產量大約還有七八十部左右,新電影佔了不過五分之一,其餘都還是以神怪、血腥和社會寫實為主的「士狗片」(台灣片商的自我形容詞),做電檢委員其實滿辛苦的,敏感一點的作品(不論是政治意識,或色情血腥),就要不停地接鈴送紙(通知機房人員那一段劇情「不妥」,要修剪);不痛不癢的片子則是無休止的低俗趣味轟炸。以前不可以的,到了八0年代,突然就要變得可以了,社會環境變動所帶來的變動價值觀,嚴厲地衝擊著電檢委員。

 

電檢委員的際遇也不相同。有的委員看了太多爛片,氣不過,顧不得記者在場,脫口而出說電影分級應該要增列「愚蠢級」,馬上引起片商的反彈,發出存証信函,惡言恐嚇,同時誣指勒索收賄,嚇得委員不敢再見記者;有的電檢委員看到大牌導演任意竄改國家公文書,顛倒事實,電影一演完就搖頭歎息說堂堂大導演竟然國文不通,常識不夠,義正詞嚴指証歷歷,讓一向口沒遮攔,罵人可以罵到人家跳樓的大導演啞口無言,黯然低首。

 

八0年代對於片商而言,則是一個處處特權,處處矛盾,卻也處處生機的特殊年代。
 
電檢嚴格把關的電影生態,在八0年代開始出現曙光,台北的影迷透過金馬獎國際影展,開始看到一些以往根本不可能接觸到的「禁片」,不管是大陸淪陷前的「左翼影人」作品;或者是蘇聯電影大師的代表作品;或者是片商根本不可能進口的第三世界電影,都在電影圖書館長徐立功結合一群熱愛電影的青年夥伴如陳國富、黃建業、齊隆壬和李道明等人的細心策畫和小心翼翼地推動下,高舉電影藝術大旗,不去過份碰觸政治敏感痛處。一點一滴開始讓大師名作,以及思想和內容同樣有強烈反政府極權思潮,鼓動工潮自主權、揭發官商勾結內幕,為冤獄平反的歐美前衛劇情片以及紀錄片,有系統地呈現在觀影管道極度匱乏的國人面前,因此造成的思想震撼和人心解放風潮,絕對不只是徹夜排著長龍,等著購票爭睹名片丰采,或者因為看不到睽違已久的日本電影,而聚集在戲院門鼓噪叫喊的民眾饑渴表像而已。

 

當時,電影圖書館爭取到最重要的一步就是比照歐美重要影展的先例和慣例:尊重作者原創,參展影片不修剪,原版上映。但是為了尊重官府,程序上參展影片依然先交電影處檢查,取得臨時准演執照,好在金馬獎國際影展上映演。

 

觀眾大排長龍看片的熱潮,對電影界當然造成衝擊,不過,片商解讀的角度很有趣,見小不見大的他們,很「務實」地認為國際影展票房奇佳,關鍵在於電檢不剪片,觀眾可以完整看到女性裸露胴體,可以看到警察殺人放火的聳動劇情,意識型態的鬆動解禁,在他們的眼裡無關痛癢,反而是看到接近三點全露的歐美女郎在國際影展上妖嬈起舞,無法可管的新興第四台業者,和地下錄影帶業者隨時可以插播,可以找到妖精打架,三點無遮的精彩畫面,但是片商進口,美女露兩點的電影膠卷卻都被迫留在電影處的剪片機上,才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玉卿嫂》中楊惠姍高豎兩腿的關鍵床戲,竟然被電檢委員指查說不合傳統婦道,要求剪除,我還記得張毅那時候,雙手一攤,滿是「有理說不清」的無奈眼神。

 

地下黑勢力,電影業者不敢惹,和電影界唇齒相依的電影圖書館和金馬獎國際影展因此成為片商「項公舞劍」的攻擊焦點,每逢金馬獎國際影展就會開炮一次,年復一年,炮火隨著國內民主尺度的日漸開放而益趨猛烈。

 

新聞局那時候來了一位年輕美麗的女科長劉壽琦,主管電影處二科的電檢業務,不求甚解的人,以為她每天看電影,真是幸福,可是卻不知道審批電檢委員的檢查報告公文經常面紅耳赤,因為公文書上充斥著「乳房、下體,性器官、亂倫、輪姦」等字眼,更尷尬的是外界查問某些影片為何被禁,為何被剪了十多刀?她還得面無表情,語氣不帶感情地一再重複描述這些字眼,其間甘苦還真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創作者要求意識型態鬆綁,發行商要求電檢尺度不能一國「兩制」,新聞局順應潮流,確實一再地調整身段,先是實施了電影分級制,而且是逐步從二級制邁向三級制,然後不管是二級或三級,依舊受限於電影檢查委員的「唯心論」,標準寬鬆不一,而且打入限制級的電影面臨語氣含糊曖昧的電檢條例,經常遇上大刑伺候,剪得上氣不接下氣,創作者和片商的反彈聲浪,始終沒有平息。

 

緊接著,在檢討電檢條例的時候,新聞局終於同意限制級電影劇情如有必要,男女裸露上身的戲份可以不必修剪。當時,新聞局還怕這個「二點准露」的重大政策突破受到保守勢力的反撲和批判,在公聽會和記者會上都不敢大張旗鼓公開宣布,只是默默夾混進新出爐的電檢規範之中,等到敏感的記者從字裡行間中讀到這項兩點准露的重大突破,劉壽琦才面色微紅地承認說:「就是這樣了嘛!總不能我們自己敲鑼打鼓宣布可以露兩點了吧!?」

 

新聞曝光後,媒體爭著探索誰會是第一個做出兩點突破的台灣女星?或許國情使然,兩點突破的受益者其實是艾曼妞這些歐美名女人,台港女明星一直到九0年代才慢慢由葉玉卿、葉子楣等人帶頭做點的突破,台灣女明星金素梅在《喜宴》中驚鴻一瞥的裸露兩點演出,雖經片商刻意壓低姿態,不做宣傳炒做,依然無可避免地成為眼尖傳媒關切焦點。

 

那時候還是國民黨立法委員的趙少康在一次電檢公聽會上,發表一分鐘談話,重點只有四個字:「廢除電檢」。業者聽了大聲叫好,官員個個面色凝重,趙委員的呼籲至今沒有實現,但卻也壓迫了電影處加快改革步驟,電影界的「反對黨大老」小野,因而受邀草擬新版的「電影檢查規範」草案,以新視野,小野工作了幾個月完成草案架構的建制工程之後,但也深感溝通乏力,就沒有再參予最後的修訂工作。

 

不過,隨著政府解嚴,東歐共產國家電影、蘇聯電影都一一解禁,限制級電影原則不修剪的共識也廣為大眾所接受,第三點准露也不是新聞了。八0年代的暴雨驕陽,到了九0年代則已雲淡風輕。

 

單車失竊記:劇情暗流

搞神秘是電影藝術中學問最艱深,執行最困難的大奧秘。搞得好,餘韻無窮;搞不好,不是被人笑說故弄玄虛,就是被人批評為境界太淺白。

太過或不及,都只會讓人歎息。

2005奧斯卡獎大贏家《登峰造擊》中,男主角克林.伊斯威特得空就在看書勤練蓋爾語,一手訓練出來的女弟子終於要上陣時,他替她做了一套運動服,同時替 她取了一個蓋爾語的名字{Mo chuisle。音譯唸做(莫庫索)的Mo chuisle到底是什麼意思?成了《登峰造擊》中最吊人胃口的小謎語。

一直要到電影最後,克林才滿是遺憾地告訴半身不遂的愛徒:(Mo chuisle指的是我的心肝,我的寶貝 “My love. My darling”) 剛好呼應了英文電影片名“Million Dollar Baby”的本意,同時也讓大家看到了鐵漢教練最最深沈,最不外顯的愛。

巴西導演華特·沙勒斯執導的《革命前夕之摩托車日記》,男主角Ernesto Guevara獲得愛人贈送的十五美元,一路上,他的同伴艾貝多就覬覦著這十五元美金,肚子餓了想花它,生病看病也想用它,嫖妓前更想動支它……面對好友 的不停騷擾,Ernesto Guevara到底能抗拒到什麼時候?其實也構成了本片的一點懸疑趣味。

當正在備受氣喘之苦的Ernesto Guevara 還要面對色慾攻心的艾貝多,頭暈腦脹又一臉無辜地告訴艾貝多那十五元美金早就給了那對秘魯夫妻時,觀眾都笑了,一面笑著艾貝多的急色與失望,一面又佩服Ernesto Guevara的人格情操。

就是要會吊觀眾胃口,最後又能開啟觀眾的新視野,這樣的編劇佈局才見功力

經典的新寫實主義電影《單車失竊記》則是另一種編劇手法,同樣讓觀眾引頸期待,同樣能看到不同的風景。

光看片名,你就知道本片一定會演出一場單車失竊記。於是從男主角李奇的愛妻把陪嫁的床單都拿擒典當,換了單車之後,其實大家就在期待著這輛單車何時會失 竊?又怎麼個失竊法?於是李奇走上樓要看太太如何和靈媒對話,隨便就叫了在門口嬉戲的年輕孩子看管單車時,幾乎大家都以為他識人不明,單車即將失竊時,偏 偏事與願違,單車還是好好地停放在門口;反而是大家看到偷車賊沿著汽車旁蠢動時,正以為他要對汽車下手時,他卻是以汽車做掩護,順手搭起單車就溜了!

劇情順乎情理,結果卻出乎意料,正是編劇必修的課程。既然單車失竊了,總該想辦法找回來吧?不然這家人要怎麼過日子?《單車失竊記》的人生酸苦這時才攀上 最高峰,完全沒有公理的人生,讓李奇這對父子只能擦乾淚水,悄悄淹沒在人群裡的無言結局,正是本片最卑微最寫實也最有力的控訴。

情境對比,也是狄西嘉編劇手法最突出的設計。男主角李奇第一次見到凡夫俗子不問蒼生問鬼神的迷信風氣很不以為然,對妻子既冷嘲又熱諷,然而妻子認為靈媒事 先預言先生一定會找到工作,預言果真靈驗,當然要去謝恩,這是凡夫俗子最最單純的人生情義,也是做人基本道理,她當然一定要納錢謝恩!這麼淡淡的一筆生命 小插曲,卻是為了後來李奇親自去求神問卜的伏筆,當大家看到他去問如何找回自己單車的急切時,才豁然明白他已經走投無路,才會以今日之我向昨日之我挑戰, 只好病急亂投醫,他的分寸大亂,他的無奈,是多麼深沈地痛啊!

電影政策:香港風雲起

二十八年前,你在那裡?你在做什麼?

二十八年前,我大學即將畢業,卻沒想過未來的歲月是什麼風貌。

那一年,一九七七年,林青霞參加李翰祥導演執導的《金玉良緣紅樓夢》,飾演賈寶玉,王福齡寫下了「花謝花飛飛滿天」的精彩樂章,這部電影日前悄悄地再度出現在台北街頭,搭配著樂蒂主演的《紅樓夢》一套銷售,林青霞的俊麗神采,還是迷人,影碟很快就銷售一空,成為懷舊影迷爭寵的新歡。

從一九六0年代就扮演著台港娛樂巨人角色的邵氏公司,在一九九0年代淡出,台灣分公司撤了,香港總公司減產,轉而集中火力在TVB的電視事業上,曾經有十年的光景,台灣人就是很難再看到過去邵氏公司出品的錄影帶或影碟,然而從2002開始,邵氏開始捲土重來,先是六百部經典舊片重新翻新修復逐一上市,不論是DVD或VCD,或者是有關邵氏電影的書面研究資料,都以系統化的方式重新整理推出,十年的空白,歷史的從缺,都在這個光碟的復古行動中讓人們看到了邵氏公司東山再起的企圖心。

本星期的時代周刊亞洲版刊出了一篇香港影業要重振旗鼓的特別報導。文章中當然強調了香港影業是極盛的年產二六四部電影到去年的六十三部製作,讓人們看到了香港影業的衰褪,但是這篇文章的焦點,卻是香港電影即將要反攻了,關鍵要素之一是:邵氏公司又要動了。

香港「明報」在今年二月就已經刊出了一則台灣媒體都忽略的消息,這則報導有三個重點:

第一:邵氏耗資13億元興建的「邵氏影城」今年夏秋之間就要開幕,再展拳腳,重振電影業。

第二:邵氏的初步拍片構想是每年斥資至少1至2億開拍10至15部電影,每部投資至少1000萬至2000萬元,同時還要重開演員訓練班培訓新星。

第三:邵氏打算延聘好萊塢動畫名片《史瑞克》的動畫總監許誠毅,到邵氏影城設公司拍動畫電影或提供動畫技術支援服務。

邵氏要再復出拍片,對於香港影業當然是正面的好消息,據說,新的邵氏影城將有5間製片廠,總面積逾6萬平方呎,其中一個2.3萬平方呎的製片廠更是全港最大。

然而,邵氏在過去五年中所有的東山再起行動中,最用力的基礎建設其實是在後製產業上。新的邵氏影城要主打兩大後製技術服務,第一是提供全香港首第一個電影杜比立體聲效果的製作中心,今後,港片不必再到泰國等地作杜比後製作;第二,邵氏這次利用翻新及修復舊電影拷貝時研發出了許多舊片修復服務技術,不但原本風塵滿面的舊片得以栩栩如生,更讓香港影業得能發展更多更新的電影副產品,創造諸如VCD和DVD的營收。

邵氏公司大老闆邵逸夫是最會見風轉舵的生意人,在香港電影景氣還未衰頹前夕,邵氏率先收了電影製作,轉而經營電視,香港電影從業員人數從九十年代中的六、七千名,下滑至近年間只剩下不足一千人的慘烈時光,早早收腿的邵氏公司因為其他公司還在拍片,員工轉業並不困難,間接省去了不知多少勞資糾紛?如今在香港電視已經力疲無勁的關頭,香港電視才剛崛起,急需軟體節目的當頭,邵氏公司又回頭經營老本行,若說春江水暖鴨先知,邵氏公司的動作其實對台灣人應該很有啟示作用。

邵氏早在二零零零年七月,就因為子公司銀河衛視進軍有線電視,於是邀請劉家良、王晶等導演,投資開拍《鐵馬騮》及《我的野蠻同學》等多部影片,開始暖身=. 最新傳出的計畫則是要在新影城內搭建佈景,重拍《獨臂刀》、《十三太保》、《江山美人》等邵氏影片,並積擊聯繫酷愛邵氏舊片,甚至在《追殺比爾》的片頭都加進邵氏公司片頭的好萊塢怪導演昆汀.塔倫提諾,希望邀他重重拍經典武打片《少林三十六房》

時代周刊看好香港電影會再度復興的原因有三:
一、大陸開放了港片市場,只要好好拍電影,例如《功夫》就會有上人億人民幣的票房。
二、港人覺悟了,不再重複過去炒冷飯,一再套用舊公式的做法。大成本,大卡司、好故事,成為大家的共識。
三、盜版影碟固然曾讓影人投資血本無歸,但是新春以來,從《天下無賊》到《功夫》,盗版無片不盜的猖獗景像已經獲得控制,更重要的是電影業者早就和影碟業者合流,合則兩利,不必豆箕相爭。

反觀台灣呢?新任的新聞局長姚文智甫上任就發出一年拍一百部電影的「外行」豪語,曾經投資千萬設立杜比系統的中影製片廠卻因為國片量銳減,工作人員練劍機會都不多,更別說操作的熟悉度了,更悲慘的是所有的國片都是千萬左右投資,規模格局都不大,很難和工業局全力鼓吹的數位影音內容產生正面互動,更別說打造數位旗艦的空洞口號了。

五年前,我曾和某位新聞局副局長開會,建議政府每年要集中全力支持重點電影,讓大成本,需要產業技術支援的電影成為火車頭,帶動台灣電影的拍攝和附屬工業的茁壯。五年過了,《臥虎藏龍》讓台灣莫名其妙沾了李安的光,至今卻沒有任何人懂得利用李安開發的技術再拍新片(反而是張藝謀揀了便宜),《雙瞳》的洋資洋技術也如颱風過境,沒有留下任何影響,更別說其他的製片了。

中影曾經是台灣電影的龍頭,沒有中影,就沒有台灣新電影。如今呢?過去九年來?中影拍過什麼重要的電影?在邵氏公司捲土重來的時刻,中影公司卻因為執政黨換了,面臨著清算,拍賣的命運。產業沒了,你要期待台灣的電影如何興盛?如何一年拍個一百部電影?

新加坡電檢:思想檢查

拍一部長度只有二十六分鐘的電影就得被判刑坐兩年牢?這樣的情境,你可以想像嗎?這樣的情境發生在你身上,你能夠接受嗎?

英國衛報今天登出了一則消息,新加坡紀錄片工作者Martyn See接受新加坡電檢當局的建議,撤回他參加第十八屆新加坡電影節的作品。理由是他的電影內容被視為是「政黨電影」,部份內容被視為偏袒某政黨,違反了電檢規定,應該會被禁演,如果新加坡電影節映演了這部作品,Martyn See就準備吃兩年牢飯了。

四月十五日揭幕的第十八屆新加坡電影節以大友克洋的《蒸氣男孩》開幕,以押井守的《攻殼機動隊2》閉幕,兩部電影都對國家暴力有不同程度的描寫,影展中還替侯孝賢導演辦了回顧展,連《悲情城市》都要公映,影展主辦人很有企圖心,內容相當紮實,沒想到最後卻是因為一部紀錄片的撤展退出,才躍上國際舞台,成為國際新聞的焦點之一。

衛報的消息來源是根據新加坡海峽時報的報導,美聯社也有相關報導,但是都沒有提到這部電影的片名,只知道這短片是以新加坡的反對黨新加坡民主黨的秘書長徐順全為主角。

徐順全是新加坡有名的民主人士,他原本是大學講師,為了推動民主思潮,曾經付出相當代價,他表明自己的反對立場後,被系主任指控動用系裡公款136元當郵費,將夫人的論文寄往美國,就因此被大學開除職位。外界壓力雖大,卻增加了他對民主運動獻身的決心。

徐順全成為紀錄片焦點的原因就是選舉官司,他在2001年大選期間,誹謗新加坡總理吳作棟和內閣資政李光耀,指他們出借了170億新元給印尼前總統蘇哈托,行為不誠實。

李光耀和吳作棟因而一狀告到法庭,指控他在競選中的講話是「誹謗」,不僅要他公開道歉,還索賠五十萬美元讓他傾家蕩產,而且禁止他永遠不可再競選國會議員。徐順全因而道了歉,不過,2001年大選中,民主黨和新加坡人民黨、國民團結黨和工人黨聯手組成新加坡民主聯盟挑戰長期一黨執政的人民行動黨的一黨,最後,人民黨秘書長詹時中和工人黨助理秘書長徐程強都有斬獲,各獲個一議席。

政治人物不能信口開河,隨口誣指他人,這是基本誠信態度;然而,政治人物受了冤曲,訴求法律正義也是合理的名譽捍衛行動,民主社會的可愛在於百花齊放,在於眾聲喧譁,若有任何人的權益與名譽因而受損,尋求法律救濟都是應該的。

我們沒有看到這部電影,不知道電影內容到底是一面倒的偏頗?還是力求替弱勢人物發聲?在這裡做任何評論都是信問開河,不負責任的。

然而,就事論事,電檢當局就是思想檢查,以權威眼光限定別人什麼可以看,什麼不能看。絕對的控制,的確是防止污染的有效手段,卻未必就能保証世界因而絕對的清澄,強力的思想隔離,有如讓人民住進無菌室裡,所有的抗體都沒了,體質反而更孱弱。更重要的是,時代不停往前走,進步的人生不會因為你的隔離政策而停下腳步,滾滾長江不會因為你的隔離而停下奔流水。

半個世紀前,列寧、希特勒、羅斯福和蔣中正都相信電影是最有力的宣傳工具,電影工作者因而配合了政治需求產生了不少政治文宣電影,然而時代變了,電影的影響力大不如前,卻依舊可以提供另一種觀點,讓我們看到人生的不同面向,電影越誠實,更能開啟人生智慧,更能讓觀眾開悟生命真相。

一旦,努力尋求真相的電影,無意做惡意攻擊和批判的電影,如果只是因為說了些不合乎政府或當權人士的聲音,就被迫噤聲,那就從思想檢查更進一步成了思想干預,那不但是人生價值的倒退,更是對創作自由的迫害,絕對不應該的。

我信仰言論自由,我信仰言論必有所本,敢說就要敢署名,為自己的言論負責,我更信仰自由並不是無的放矢,不會因為你對某人有意見,有成見,就化身匿名批判!即使網路世界既開放又百無禁忌,也不該淪為邪魔人心的無間道。我更信仰,每個人都應尊重他人說話的權利,大家努力說出自己的信念和心聲,正反意見都是看得事物的不同角度,不同見解,只要理性就不會謾罵,只要誠懇,就不會刀斧相向。

問題是,這樣理性的人生,距離我們有多遙遠?

片商動刀:影評的祝福

對我而言,影評文章不過就是一種個人觀看電影的方式,一種心得,一種角度,不代表真理,亦不代表公道。

 

你言之有物,不論好或壞,喜歡不喜歡,都有客觀論述做支撐,自然就會累積名望,自然就會產生影響力。謾罵型的、隱姓埋名的、印象主義式的,不知所云型的,或許會有譁眾取寵的速食效應,但是不耐久,禁不起考驗,很快就都乏人問津的。

 

我曾在一九九九年七月底寫下這篇一篇文章:

 

路透新聞網站二十五日刊出一篇報導,計了美紐、華盛頓、洛杉磯和芝加哥的四十家主要媒體影評,發現管有二十七家影評批判了新片《鬼入侵》,另外有十家媒體發表了好惡參半的中性評論,只有三家媒體該片,但是美國觀眾依然排隊爭看《鬼入侵》,上星期的周末假日票房(即首映的前兩天)高達三千三百萬美金,打破出品公司「夢工廠」的最高首映票房紀錄。

 

同樣地,迪士尼出器的《G型神探》也在十家影評喊罵,三家影評說好的情下,創下三天就有二千二百萬美金的高票房,也是迪士尼非卡通電影的賣座新高。

 

這則外電反應了幾項事實:

一、 新片上映,接受公評,是非臧否,都屬正常。

二、 影評歸影評,看片歸看片,觀眾看電影,並不一定參考影評。

三、 影評做藝術文化內涵的論述,片商做商業推廣的宣傳,其實是互不相涉的兩條平行線,無需夾纏。

 

影評效應,歷來有不同見解。史匹柏去年(1998年)的力作《搶救雷恩大兵》,獲得美國影評界全面肯定,盛讚技術成就和人性關懷,但是票房遠不如預期。不是電影不好,而是血淋淋的戰爭場面讓不少觀眾怯步,不敢看也不想看。

 

同樣是史匹柏的電影,一九七二,紐約時報的影評說《大白鯊》只是部故弄玄虛的衝浪驚悚片,藝術成就不高,但是影迷不理影評,大排長龍爭睹《大白鯊》。電影不但捧紅了史匹柏,也成為影史上賣座驚人的驚悚電影。

 

當然,影評叫好,票房也叫座的實例也不少,《美麗人生》、《新娘百分百》都是。基本上,影評只是一種觀點,一個看電影的角度,專業影評只是就電影技術、戲劇內涵等文化層面論定成就,言之有理的,讀者就多;自說自話的,讀者才懶得看;不受利誘,不受威逼的影評人才受人尊敬。

 

電影上映,沒有不想賺錢的。影評叫好,當然欣喜;影評批評,當然火大,這是人性。但是影評從來不是票房的保証,也不應替影片賣座與否掛鉤做背書。好萊塢電影工業獨霸全球,財大氣不粗,懂得尊重專業影評,尊重言論自由,不奢盼一言堂,才能真正「有容乃大」。

 

這篇文章不是隨手寫下的,這篇文章有特殊的背景。當時我正因為對賣座電影的評論文章惹火了發行商,遭受抵制,對於台灣始終無法平心靜氣面對影評文字,百感交集,所以臚列了國內外的基本事實做回應。

 

轉眼就快七年了,影評和電影界的互動關係有改善嗎?有的。

 

《英雄》和《十面埋伏》都在上映第一週就備受影評非議,片商心中自有不爽,但是隱忍不發,他們比誰都更清楚知道電影的毛病,只要不是雞蛋裡挑骨頭的惡意找碴,不必跟著發狂起舞。而且,就算影評一片炮轟、網路一片譁然,冷嘲熱諷一點沒少,《英雄》和《十面埋伏》卻依舊創下頂尖的票房紀錄。若以成敗論英雄,影評顯然不能撼動英雄霸業雉冠上的一點羽毛。

 

同樣地,《魔戒三部曲》很少被影評罵,票房都輕鬆上億,可是發行商從來不認為影評有任何推波助瀾的效果,堅持是行銷策略成功,加上電影好看所致。可見得影評根本就是有功不賞,有過必錯的受氣胞。

 

影評是長期工程,一點一滴看片和寫作來累積的,人都難免閃神失手,評論人也有看走眼的失常時刻。影評最怕的是眼界不寬,看不懂某些藝術創意,看不透微言大義,而淪於情緒性議論;影評最怕的是格局不大,文筆粗淺,班門弄斧,貽笑大方;影評最怕的是趨炎附勢,見風轉舵……其實高下不在文筆,好壞不在唇舌,而是你真正閱讀到了什麼?

 

影評的工作吃力不討好,最後謹以一代巨星馬龍.白蘭度生前曾經發表過的一段對影評的談話,獻給所有希望用文字表達電影觀點的朋友:
「基本上,影評人讓你從廢墟中看到了寶藏,好的影評人不管他對一部影評的評價是好或壞,他的觀點和文字通常可以超越電影,發現很多根本不曾存在電影中的事物和哲理,爛的影評文章就算說盡好話,讀者卻是怎麼也學不到東西的。」

 

親愛的朋友,影評路迢迢,且三思慢行!

 

天邊一朵雲:豆腐牛肉

日本電影大師小津安二郎曾經語重心長地說過:「我是賣豆腐的,客人來到我的豆腐店要想吃煎牛排,炸大蝦,這就使我為難了。」 

史匹柏的電影強調高潮起伏和劇情離奇,買票看他新片的觀眾,多數心裡有個準,不會有太多期待上的失落。 

然而,你如果不知道高達是何許人,抱著看史匹柏的心去看高達的電影,可能只看了十分鐘,你就會開罵了。 

為什麼開罵、罵些什麼呢?無非就是小津安二郎的豆腐哲學。

店家的招牌寫得很清楚,只賣豆腐,客人上錯店吃不到想吃的東西,千錯萬錯還是店家的錯? 錯,在於廣告標示到底清不清楚?問題是,誰造成了觀眾的誤解? 

侯孝賢曾經拍過叫好又叫座的電影如「就是溜溜的她」和「在那河畔青草青」,後來他的創作風格起了大變化,成了和小津安二郎一樣知名的豆腐專賣店,觀眾如果上門找牛排吃,那就簡直是存心要來踢館了。 
然而,豆腐店和牛排店都是餐飲文化的一支而已,合則萬花嬉春,世界更美麗;分則各有千秋,各有特色,誰都不能自稱代表某一國或某一地區的煮食文化的主流。

 所以,侯孝賢電影不等同於台灣電影,就像你很難用王家衛電影來代表香港電影,更難用史匹柏電影來界定好萊塢電影一樣。 所以,李行電影、蔡揚名電影、宋存壽電影、楊德昌電影、蔡明亮電影、張作驥電影、周美玲電影和朱延平電影也都無法等同於台灣電影。 

台灣電影是一個更寬大的集合名詞。蔡明亮電影只是台灣電影中特立獨行的藝術分枝,問題在於其他的導演幾乎都已經許久不曾拍片了,不然就是所拍的電影在藝術和商業成就上沒有獲得應有的重視。 蔡明亮作品集得獎聲威,挾媒體報導優勢,儼然成了當前台灣電影的唯一代表。 媒體報導,有利電影行銷;媒體報導,卻也可能讓觀眾錯焦。 

蔡明亮的《天邊一朵雲》被媒體炒做國產A片,然而,熟悉蔡明亮風格的人,熟悉蔡明亮合作班底的人,在還沒有走進戲院之前,早就心知肚明,《天邊一朵雲》絕對不可能是一部撩撥人心情色欲望的電影,蔡明亮只是想藉由A片工作者的情境來象徵台灣人的身心處境,只是想透過A片工作者的困境,引領大家去思考人的身體問題。 從柏林得獎回來,蔡明亮就一直希望改變媒體報導焦點,一再告訴大家《天邊一朵雲》不是A片,你看A片怎麼會哭?

但是媒體一向只報導自己關切的焦點,百分之九十的人在報導之前,根本沒看過電影,就算看過了電影,最看得懂的部份,最淺顯明白的部份還是A片情色,所以還是只願做摸象的瞎子,繼續在A片情色上做文章。 

想看A片的人看不到傳統A片,吃不到牛肉,罵不罵?罵!當然罵!問題是,阿亮賣的是豆腐,吃不到牛肉,該罵誰? 

評論市場的萎靡不振,其實是最應檢討的一部份。 新聞媒體通常只是浮光掠影地隔靴搔癢,多數記者都是剛入社會不久,閱歷不廣的年輕人,做了三五年記者就可以被其他媒體封為「資深權威」,再加上媒體主管都把媒體當商品,不要深度,只要熱鬧,看新聞看不到門道,成了大家的共識。問題是:我們有專業的評論管道?專業可信的評論人嗎?還是,評論也只是那一層次的瞎子摸象? 

台灣有不少評論團體,台灣的平面、電子和網路媒體上不時可以看見新舊評論人的讜論,有的是商品代言人,有的看似義正詞嚴,卻腦袋如漿糊,唇齒含糊不知所云。不論是宣傳代言,或是毫無重點地天花亂墜,都未必能替作品加註明確的商標,讓大家知道導演賣的是牛肉或豆腐。 

媒體競逐虛名,評論如淌渾水,大家相互和稀泥,報導是即興式的順口溜,評論是印象主義的隨機取樣與見風轉舵,台灣影迷除了自力救濟,也只有像買樂透一樣,試試自己的手氣吧。遇上好看的電影,樂稱自己賺到了;不幸摃龜了,罵兩聲,也就算了。

不然,你能怎樣? 可是,這樣的世界,你甘心嗎?

蒸氣男孩:女孩郝思嘉

早期的電影翻譯多數出自飽學之土的手筆,俄國作家納布可夫的小說《羅麗泰》中有老夫慕少艾的老牛吃嫩草之實,所以中文譯名成了《一樹棃花壓海棠》,形意都很貼切,維妙維肖地傳達出電影意境。

 海明威的小說「旭日依舊東昇(The Sun Also Rises)」拍成電影,就成為《妾似朝陽又照君》;至於《Waterloo Bridge》成了《魂斷藍橋》的典故,更是「橘逾淮為枳」的最佳範例,我在十月二十三日的文章中就已經做了說明,讀者只要翻察「太平廣記」,就知道唐朝詩人斐航在藍橋驛遇見了仙女雲英的神仙姻緣傳奇,就能明白何以滑鐵盧橋到了中國就成為藍橋。 

今天則是要從《Gone With the Wind》這本小說談起。

當年的譯手把書翻成了「飄」,拍成電影時,片名卻成了《亂世佳人》,美國南北戰爭算是亂世,女主角郝思嘉也算是能屈能伸的佳人,到底「飄」的譯名比較雅?還是《亂世佳人》比較有想像空間?其實見仁見智,難有定論。 

比較精彩的其實是郝思嘉的譯名,原文中,郝.思嘉叫做Scarlet O’hara ,Scarlet譯作「思嘉」, O’hara譯做「郝」,都是既達又雅的妙譯,六十六年來不敢有人逾越,大家都謹守分際,女主角費雯.麗等同於郝.思嘉,已成共識。 

然而,《亂世佳人》的精裝版DVD才剛在台灣上市發行,郝思嘉卻悄悄地借屍還魂了,而且還是棲身在日本動畫電影《蒸氣男孩》中。 

《蒸氣男孩》是日本動畫大師大友克洋的最新作品,喜歡《光明戰士阿基拉》的動畫迷一聽說大友克洋有新作上市,幾乎都懷抱著朝聖的心情去看片,面對著以「蒸氣機」發明年代為背景,描寫科學家的發明被野心勃勃的大企業利用,成為軍事武器大觀的發明競賽傳奇故事,場面壯觀,新武器不少,但是明明是祖孫三代狂愛科學的題材,卻不時有《星際大戰》和《綠巨人浩克》的影子,都是科學發明無罪,唯獨企業財團邪惡,這不也是《異形》以降的科幻電影經常使用的公式和手法嗎? 

《蒸氣男孩》最大的問題不是二D和三D動畫的轉換效果好不好,而是祖孫三代熱情和親情矛盾完全欠缺說服力,壞人不壞,就是方法不對,使得戲劇衝突無從表現,至於爺爺信賴的蒸汽機發明人史蒂文生的角色也前後搖擺,性格矛盾,如果他是悲天憫人的偉大發明家,後來接連推出的各式新武器卻坐實了他也不過 個窮兵黷武的劊子手,英雄不再是英雄,卻也不是壞人,可憐的觀眾到底要怎麼看這部動畫電影的故事線呢? 

除此之外,《蒸氣男孩》中的大友克洋顯然對《亂世佳人》沒有好感,代表美國財團惡勢力的奧哈拉家族,有位千金,名字就叫做Scarlet O’hara,這個名字譯成中文就叫做郝思嘉,《亂世佳人》的南方豪門郝氏家族竟然成了邔惡勢力的代表,而且小說和電影的年代又那麼湊巧都是一八五0年代,南北戰爭前夕,如果郝氏家族有那麼多科學利器,他們就不會輸掉南北戰爭了,這是電影中的歷史荒謬,讓人看了有不知今夕是何夕的無力感。 

而且這位郝思嘉也像極了《亂》中的郝思嘉,既是富家豪門女,平常嬌滴滴呼來喊去,而且看起來毫無心機,卻是有錢一定賺,極盡勢力本色,但是又不忘緊纏著我們表男主角,扮演著純情少女,這樣的矛盾,不能讓並無情愛想法的「蒸氣男孩」變成白瑞德,只是滿心俠義地英雄救美,又讓整部電影完全欠缺感人的戲劇力量,看完一部完全使不上力的《蒸氣男孩》,你是不是和我一樣,長長一歎呢?

天邊一朵雲:肉身大患

多年前,一位口直心快的女記者義正詞嚴地問她的主管說:「為什麼影視新聞要這麼強調女星的胴體?是不是在剝削女性?掠奪女性?是不是因為主管都男性,所以就恣意踐踏女性?」

她得到的回答是:「美麗的事物,人人都愛。男人愛看,女人也愛看。」 這個答案她當然不滿意,她清楚知道她所服務的媒體,以及其他媒體,對於肯露敢露的女明星,從來不曾吝惜版面,不管主管是男性或女性,差異都不大。

因為媒體高層都相信媒體是商品,台灣人最迷戀肉體欲望,只要有肉,商品就好賣,電影如此、電視如此、報紙雜誌如此、連迎神賽會也不例外。 台灣人的美學修養早就被訓練成唯大是尚,波霸被視為被捧成奇觀在傳播,曲線成了最美麗的線條,人們無法想像為什麼伸展台上的頂尖模特兒,最怕胸前累贅壞了身形,直線的美麗讓每一件新衣裳,都可以那麼服貼地展現主人的氣質。

社會風氣如此,再加上記者要表現才生存,一旦有胴體才有版面,有版面才能享受記者風光,記者爭相在版面上獵狩胴體的舉動,也就不讓人意外了。 我的意思是,台灣的媒體已經嗜肉成癖,如今即使不甚美麗的胴體,只要肯脫敢露,只要臉蛋不太抱歉,只要身材還算凹凸有致,也一樣能攻佔媒體的版面。

這位記者剛辦了房貸,不想再浪費唇舌在這些問了也是白問,不會有標準答案的爭議上,她跟著衝鋒陷陣,不時要求她的採訪對象一旦有「養眼」的照片,一定要優先提供給她。

老子道德經第十三章說:「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 我們要供養自己的臭皮囊,所以要掙錢求溫飽,溫飽之後,就口刁嘴饞,競相追逐糾纏著美食,另外還有情色欲望,還有病痛……有人豐滿喜、清瘦憂;有人豐滿憂、清瘦喜……愛恨悲嗔,一切都在身體的魔障中陷溺沈淪。

蔡明亮在《天邊一朵雲》的柏林特刊上面寫著幾句話: 美麗的、醜陋的、光滑的、垂老的、尊貴的、低賤的、不可侵犯的、可以販賣的…\n 如果身體是一個容器,什麼東西可以填滿他? 水?食物?愛情?金錢?性?一切的欲望? 四處流竄的身體,為什麼流浪?為什麼停不下來?可以為誰稍留片刻? 一個身體多麼渴望進入或被進入另外一個身體,像兩朵雲相遇化成雨,滋潤大地。 這幾句話有的是宣傳詞,有的是直指人心的問句,蔡明亮的電影提出了問題,也試著做了回答,看完《天邊一朵雲》的觀眾只要有十分之一的人會因此去思考肉體的苦痛,去面對身體的欲望,他的電影就算成功了。

片商告訴我,《天邊一朵雲》前兩天的全省票房應該可以衝到七百萬。七百萬或一千萬的票房其實只是數字,只是空泛的數字,人們會開始去討論電影的主題,進而附議或批判,對很多創作者而言,才是最有意義的事。就像你寫過的文章,無人聞問,你做的廣播,聽過就忘了,你拍的電影,沒有共鳴,沒有迴響,這些才是藝術家最畏懼的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