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國戲院:佔領西門町

還記得1986年的那個春天,雨不大不小,潮濕的天氣讓人全身上下黏搭搭地,很不自在,但是映演《好小子》的萬國戲院門前廣場卻拉出了三條傘龍,從女星變成製片老闆的徐楓站在二樓咖啡廳的落地玻璃前,擦著水霧,興奮地尋找龍尾。

誰也沒有料到,那是台灣電影的最後黃金盛世。前不久,廖峻和澎澎合演的《電影秀》以土狗姿態打垮了所有的好萊塢貴賓狗,上映十天,全省賣座超過一億;不久之後,萬國戲院廣場換了媽媽帶著小朋友來看《好小子》,廣場上喧鬧分貝高昂許多;緊接著是台產殭屍片《一見發財》,號稱《武夫》的片商花了上億台幣做了兩年花大錢買電影,卻始終賠賠賠的「大笨賊」之後,終於看到綠花花的蔣中正笑嘻嘻地在向他招手。

八0年代,每逢周六,你只要到新片上映的戲院對面咖啡廳,就可以找到台灣的所有片商。台灣片商不做市場調查的,他們相信親眼看到的,新片上映的第一個星期六早場,如果觀眾上千,保証電影狂賣,電視廣告可以放手加碼;如果門可羅雀,熬到下午兩點半還沒有起色,那就準備賠錢埋單了。

星期六的電影院前咖啡廳,對電影人是很重要的橋頭堡,這裡不但是爾虞我詐的商機競爭場,同時也是觀風測候的前哨站。只要長龍出現,就代表觀眾愛看這類戲,跟進搶拍是絕對必要的;如果長龍變蚯蚓,只剩麻雀在啄蟲,心狠嘴又辣的片商就會先給己經灰頭土臉的競爭者打兩槍訕笑致命槍,趕緊再回家,要求製片和導演修正開拍中的新片方向,八0年代的台灣電影就在這樣從市場取經,從市場上找尋觀眾胃口。

做電影就像上牌桌,上場前再怎麼吆喝造勢,最後都是一翻兩瞪眼的牌局,攤牌的決戰點就在龍頭戲院的售票口。楊德昌和侯孝賢自立門戶拍攝的《青梅竹馬》首映時,所有關心台灣新電影的朋友們都到了萬國戲院門口,一方面加油撐場面,一方面觀察支持台灣新電影的人潮類型。可是,觀眾比朋友少,發行商才不管影評對這部電影給多高的評價,指著寥寥可數的觀眾,面無表情地宣布三天後下片。

也參加《青梅竹馬》演出的製片小楊,在這之前曾經興高采烈地籌備著由十位新銳導演合力拍攝一部《佔領西門町》,劇本寫了一半,原本講好的資金撤了,小楊黯然地「跑路」了,才剛發了春潮的台灣新電影,一下子就覺得秋意蕭颯。

倒是揹起一身債務的侯孝賢,依舊在大世界、中國和萬國戲院的西門町黃金三角地帶轉進,從《童年往事》、《尼羅河女兒》直到《悲情城市》,人潮逐漸再聚集成一個還不錯的新高峰。

007的《金手指》和克林.伊斯威特的《荒野大鏢客》都是在萬國戲院上映的,是我的電影啟蒙學校。後來,萬國轉映國片,多數的許不了電影,王禎和的文學小說電影,也都是在這裡上演的。

隨著錄影帶上市,第四台播映盜版國片,中華商場拆了,西門町的龍脈斷了,萬國廣場前的人潮越來越少,最後一次熱鬧的場合是新聞局砸下大錢舉辦的電影年開幕活動,然後,兩層樓高的萬國戲院在沒有媒體注意報導的情況下悄悄歇業、拆除,改建。沒有人拍紀錄片,也沒有人想到要拍一部感傷的《新天堂樂園》。

九八年,萬國戲院的舊址聳立起十五層樓高的《GALAXY》銀河大廈,有賣成衣的,有賣音樂的,戲院上了樓,換穿「絕色」外衣,繼續營業,門口也不時有歌友會舉行,但是人潮已經不是當年大家排隊看《好小子》的景況了。徐楓轉進上海,武夫移民美國,對街的咖啡廳早就不見了,西門町悄悄換了新主人。

電影音樂:我有一個夢

 

57下午3時,國家音樂院的舞台上,樂興之時的團員還在拚命趕工排練,江靖波指揮還不時地和樂團成員及編曲家溝通著音樂表現重點,距離「華語電影一百年音樂會」的演出只剩四個半小時了,樂團還來不及把晚上演出的曲目從頭到尾走一遍,大家的眉頭都縐得緊緊的。

 

音樂總監史擷詠走到我身旁,輕聲地告訴我:「以前,大家只聽好萊塢電影音樂,這次做完之後,大家一定會發現華語電影的音樂內涵也是這麼精彩,可以用這麼多元豐富的情貌呈現,慢慢就會在正式的音樂會上演出華語電影音樂組曲,這個第一步是非常重要的一大步。」

 

史擷詠是這次「華語電影一百年音樂會」最熱情的支持者,今年元月十七日和兩廳院敲定協助企畫時,第一個浮現心頭的音樂夥伴就是史擷詠,然而,他十八日就去了上海,我打電話追蹤到了上海,才簡單說了華語電影一百年的構想,遠在上海那頭的他立刻就說他願意一試,一副歷史在敲門,他當下就接招的豪情萬千。

 

時間是我們最大的敵人,從一開始,兩廳院就只有五月七日的檔期,也就是說一旦要接辦這場音樂會,就只有一百零八天的時間來籌備,而且一切要從零開始,但是史擷詠縮短了他的上海行程,元月二十八日大家終於在台北光點見到了面,日孑不到一百天了,馬上又要過年了。

 

二月五日,再三天就除夕了,劇本曲目大致底定。二月十一日,大年初三,別人都還在休假,我們已經開工商討最後曲目了。電影一百年,有多少的音樂要選?什麼都要,肯定一場音樂會塞不下來,可是兩廳院就那麼點錢,也只能演出一場,如果不是那一點熱情,不是那麼一點歷史敲門的使命感,這場音樂會肯定是很難辦成的。

 

其實,我是一直有個夢想。電影音樂的夢。

 

故事要從1991年說起,那年四月,英國大導演大衛連離開了人間,他的電影《阿拉伯的勞倫斯》、《齊瓦哥醫生》、《雷恩的女兒》和《印度之旅》不知捧紅了多少明星,作曲家墨希斯賈赫對他更是心存感激,因為雖然曾和許多導演合作過,寫下無數膾炙人口的音樂篇章,但是只有大衛連的 《阿拉伯的勞倫斯》、《齊瓦哥醫生》和《印度之旅》帶給他三座奧斯卡金像獎。恩師辭世,音樂家唯一能夠紀念的方式就是開場追思音樂會吧!

 

於是,在家屬的協助下,在片商的協助下,他親自指揮了一隻百人樂團演出這場音樂會,不但重現了他倆合作的電影音樂風華,更適時在每一個音樂章節都有電影畫面配合,在演出《印度之旅》曲目時,還運用了時鐘,音樂腳本及電影畫面重現了當年他在錄音室裡實際操作電影配樂的實務細節。

 

這場音樂會後來還發行了錄影光碟,上揚唱片老闆娘當年代理進口這張影碟時特別送了我一張,當時真的是看了熱血沸騰,好生神往,一直幻想著如果可能,有一天我們也來辦場華語電影的音樂會,不知有多好?

 

兩廳院近年規畫了《FUN電影》系列活動,希望擴充兩廳院的觀賞人口,《FUN電影》就是以電影音樂為標的的活動,去年,康澤爾來台灣舉行過兩場演出,今年呢,先是六月有來自巴爾幹半島的作曲家戈蘭.布列葛維克的來台音樂會,接下來,十月還有希臘最著名的電影配樂家艾娜妮.卡蘭德若的來台演出,但是兩廳院認為不能只做歐美的,應該也策畫一個本土的電影音樂會,因此才找上了我來規畫,我則是剛和李行導演聊了天,知道中國大陸會在2005年舉行華語電影一百年的各項慶祝活動,大陸能做的事,台灣也能做,這也是我心底一直吶喊的聲音,於是「華語電影一百年音樂會」的構想就在短短的幾天內從我的腦海裡孕育而生。

 

100-01.jpg我長期以來都是書生論政,說起話來,寫起文章,還像回事,可是實戰經驗少得可憐,要跨界辦音樂會著實心情忐忑。只能參考莫希斯.賈赫的傳奇勾畫一個東方版本,希望能在一百分鐘裡走過百年影史,而且有影像,有文字……說來容易,其實工程浩大。在時間有限,經費一再刪剪的前提下,製作班底一換再換,幸好有史擷詠穩住了編曲的一環,縱橫影視的陳靜葦憑著多年的人脈,爭取到無數不要版權費用的影片授權,我的一場不一樣的音樂會才能以接近百分之五十的成績表現出來。

 

史擷詠和我都認為這場音樂會,不應該只是原曲原聲的重現而已,真要這樣,大家買原聲帶來聽就好了,大家走進音樂廳聽到的電影音樂不但要能重溫相熟的旋律,更要有時代的新精神,要有重新整編的效果,100-02.jpg所以希望能夠以組曲的形式重現,不論是[留聲機篇][黃梅調篇][李行組曲][功夫篇]都要重新消化旋律和音樂精神,以新的脈動精神來表現,所以,當你看到他把「夜半歌聲」的旋律擷取精華,再透過沈聖德的音效處理來製造類似歌劇魅影的劇場環繞效果時,你就會明白他是如何用心來經營一場前所未見的音樂會,至於中樂隊的介入,甚至以漂亮的擊鼓姿勢來呼應武俠功夫電影的特色時,更是史擷詠刻意呈現的劇場互動效果。有朋友告訴我說,看完上半場的曲目演出,他有一種感動到起了雞皮疙瘩的心情起伏,那都是史擷詠的功勞。

 

這場音樂會我只給自己五十分。因為有太多的想法完全沒有辦法落實。

 

我們談了不少電影畫面版權,但是音樂太晚完成,影像根本不可能有時間去對音樂重新剪接,只能大塊大塊地上,影像和音樂不能再次對話,再加上工作人員對相關畫面並不熟悉,進出的點拿捏不準,讓音樂和影像的搭配形成嚴重的各說各話情境,甚至原先設定的字幕和圖卡都來不及再加工製作,讓很多老明星的老照片根本沒有人能知道誰是誰,更扯的是,下半場根本來不及彩排就要演出了,所以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瑕疵不斷,整體的視覺效果根本就是相當不如人意的。

 

許多朋友很客氣,不太挑剔,不忍苛責我,但是我心中卻是一直歎氣,一直懊惱著如果有時間能好好排演兩次,所有的遺憾也許能夠獲得更多的補強,讓台灣難得一見的電影音樂會,能夠有更好的「視覺」效果。

 

是的,如果時間充裕一些,我心中的夢,或許會更圓得更完滿些,歷史不能重新來過,我會把剩下的精力用來製作電視版,至少讓畫面和字幕的搭配更精緻,更完美。我的夢還沒醒,我還會繼續夢下去。

悲傷草原:樹梢上的羊

藝術家的眼睛和常人的眼睛很不一樣。對凡人而言,一粒砂就是一粒砂,但是詩人卻可以油生「一砂一世界」的感慨,帶給凡夫俗子無限寬廣的生命啟示。

希臘名導演狄奧.安哲羅普洛斯(Theo Angelopoulos)的眼睛也和我們很不一樣。

他曾經說過:「婚紗、黑傘、雨水、霧氣和旅程都是我最鍾愛的旅程。」上述這五個元素幾乎在他的每一部作品中都反覆出現,就算道具不新,但是每回他都能找出新的呈現方式,讓舊的象徵也能在新的框架上,以大家最熟悉的姿態和老朋友打招呼。

讓觀眾看見詩意般的構圖,基本上是安哲羅普洛斯的癖好,也成了他和死忠影迷的不成文盟約,每回去看他的電影,你總是會期待,他又如何「舊瓶裝新酒」,讓我們在似曾相識的構圖中看到一首新詩,一副新鮮意象。

我們都看過電線上棲息的麻雀,那是最平常的自然景觀,但是到了安哲羅普洛斯的手中,麻雀卻可以轉化成人,把人一個個掛在集中營的鐵絲網上,寂寞地等待救贖,就是他曾在《尤里西斯生命之旅》中震撼無數人心的構圖。這個構圖概念到了新作《希臘首部曲:悲傷草原》中,人變成了羊,十七隻羊就被倒吊掛在女主角艾倫妮的家門口的大樹上,沒有呻吟,只是靜靜地淌著血。

樹頭上的十七隻羊,其實是希臘父權主義的霸道象徵。艾倫妮曾被養父強暴流產過,養父甚至要娶她為妾,但是艾倫妮不肯委屈,她在新婚當天逃婚,和沒有血緣的哥哥亞歷克斯亡命天涯,悄悄成了親。在家鄉父老的心目中,艾倫妮是個沒大沒小,大逆不道的女孩,養父要娶她,她就得從命,怎麼可以逃婚,甚至還逼得親生父子要反目成仇。

父親過世後,家族父老在家門口掛上羊屍就是警告返鄉的亞歷克斯和艾倫妮,人已沓,仇未解,老父的恥辱,就算賠上羊屍羊血也洗刷不淨,所以寧可把他們家豢養的羊隻全數屠殺,也不讓返鄉的他們繼承祖產,享受現成。

十七頭羊吊死樹上的場景真是觸目驚心,不過,安哲羅普洛斯坦承這場戲其實是來自有一回遊走鄉間,看到一頭羊被吊在樹上,頸項還在滴著血的淒慘死狀,因為印象深刻,所以拍電影時就放大再放大,加多再加多,於是就從一頭羊添成了十七頭羊。為什麼是十七頭?這個問題不重要,重要的是一頭羊掛樹上,真的就不如十七頭羊那麼悲壯。導演的構圖美學,決定了數量,決定了影像的震撼能量!有多大的仇恨,才要犧牲這麼多的羊隻啊!

沈默的羔羊都是可憐的,沒有人會出面替他們抱不平,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導演不仁,以羊群為道具,羔羊無語,我亦無語。

華氏911:誠實大檔頭

誠實很難,因為誠實常常被人當成愚蠢,因為誠實的人往往傷得最重。

認錯更難,因為認錯不只是顏面上的問題,往往還關係著判斷力和利潤。所以很多時候,很多人就是咬緊牙根,打死不認錯,別人也很難奈你何,所謂一皮天下無難事是也。

坎城影展之所以會成為歐洲最重要的影展,領導人的誠實、擔當和勇於認錯的豪情,無疑扮演著非常關鍵的角色。

去年,坎城影展評審在歐洲強烈的反美風潮中,在美國鬼才導演昆汀.塔倫提諾領導的評審團決定頒發最佳影片給嚴厲批判美國總統布希的紀錄片《華氏911》。

評審團是坎城影展秘書處挑選的,參賽影片也是秘書處挑選的,評審決定任何一部電影得獎,秘書處都應接受,不能有異議,這才是廓然大公的電影競賽,不管外界是支持或反對,至少,秘書處沒有要求評審變動得獎名單。但是,這並不代表他們心悅誠服接受這個結果。

時隔一年後,坎城影展主席吉勒斯.賈柯( Gilles Jacob)終於說出了他的真心話。

賈柯在2005年坎城影展的記者會上坦承:「麥可.摩爾(Michael Moore’s)的才華是無庸疑的,但是不管評審怎麼說,他們在評獎給獎的當頭,政治考量顯然大過電影藝術成就的考量!」

肯定麥可的才華,等於是肯定秘書處選片的眼光,但是質疑評審的政治考量,卻是勇敢而誠實的反省。這個質疑,去年就有了,可是當時不能表白,不能用影展的行政力量來進行另一種政治干預,不過,評審們的政治考量干預到藝術天平的遺憾,還是可以在來年時,坦白檢討與改進。

勇於認錯的坎城,不一定就能做得更好,不一定就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例如就會有人批判賈柯的反悔,不也是一種政治干預嗎!雖然不管賈柯怎麼說,他也不能,也不會更改坎城的評選結果),卻至少讓人看見他們的誠意與勇氣,因為評審做出決定後,世人到底如何看得這個決定,就不再是評審能夠左右的了。身為主辦單位,敢於檢討歷史,敢於面對歷史,一個小動作,無限大希望。

卡洛可:銀河浮沈錄

一九九○年十月,美國影人驕傲地宣布,美高八大公司已是歷史名詞,如今的正確稱呼應是美國九大公司,以拍B級小成本電影起家的卡洛可Carolco公司,已正式躍升為美國好萊塢的主流製片公司。

一九九二年四月,卡洛可宣布裁員四十九人,公司的咖啡機也不再供應免費牛奶,公司的股票面值由原先的十三點八七五美元,下跌至二美元,卡洛可總裁馬利歐卡薩的兩億資產幾乎一夜之間化為烏有,「卡洛可命在旦夕!」成為好萊塢人人爭傳的耳語。

從登基稱霸到帝國傾危,卡洛可的黃金盛世不過短短十六個月,台灣影迷也許不知道這是一家什麼公司,但是幾乎沒有人不曾看過卡洛可拍的電影,它捧紅過讓人琅琅上口的「藍波」和「魔鬼終結者」等銀幕偶像,也曾帶給影迷無數的驚歎和歡喜,現在它自己正在上演一齣好萊塢有史以來最驚人的帝國淪亡記。

卡洛可的開國之君是馬利歐.卡薩(Mario F. Kassar),一九五0年出生的他,曾經被媒體封為好萊塢史上最年輕的娛樂事業掌門人。

卡薩出生在黎巴嫩,父親是電影發行商,經常在歐洲各國奔波營生。卡薩從小就耳濡目染,別人在法國蔚藍海岸穿金戴銀出席坎城影展盛會時,他只能睡在沙灘上的帳棚裡,用羨慕的眼光看著那些風光的電影人。但是他對電影有夢有愛,他告訴自己有為者亦若是,他發誓有一天要征服坎城,征服好萊塢。

上帝聽到了他的禱告詞。

七○年代初期,卡薩只是靠著仲介歐美電影到中東國家來過日子,後來他遇到了一位在香港從事假髮和影片發行生意的匈牙利裔商人安德魯.瓦納( Andrew G. Vajna),兩人談得投機,就合夥在好萊塢開設了卡洛可公司。初期業務簡單,只是做影片海外買賣事宜,也有一點閒錢可以拿來投資拍低成本的電影,當時美國有上千家這種小公司。

一九八○年,卡薩做了他一生最英明的決定,向華納公司買下小說「第一滴血」的電影版權,在歐洲銀行的貸款支持下,卡薩咬牙請出了天王巨星史塔龍主演這部電影。一九八二年,成功的「第一滴血」瘋狂席捲世界,替公司賺進了一億兩千萬美元(當時美元與台幣的兌換值仍然是一比四十,再核驗當時的物價指數,簡直是讓人不敢想像的天文數字)!從此好萊塢的影人都知道影城多了一位新貴。

但是初期的卡洛可因為根基未穩,不敢大步邁進,直到一九八六年,卡薩請了耶魯法學院畢業,在洛杉磯從事財稅顧問工作的霍夫曼擔任執行經理後,卡洛可才開始起飛。

找錢是霍夫曼的專長,他對財務世界的熟悉人脈,使得所有的貸款計畫無往不利,他也知道獨立製片公司最缺錢,但是拍電影就是要錢,要想花錢,首先是有能賺錢的本事,他的做法是自己建立一個與電影有關的行銷網路,他買下了一家錄影帶公司,建立供需密切的電視管道,也向供應影片軟體的電影圖書館定下了長期合作關係,這個產銷合一的自足體系,使得卡洛可有能力去投資拍攝一千五百萬美元上下的電影,循環經營錢滾錢。卡薩最感念的一句話就是:「霍夫曼負責找錢,而我則負責花錢。」

霍夫曼主政的五年之內,卡洛可的公司資產激增五倍,高達兩億六千九百萬元。有了錢自然就講究排場,他們在寸土寸金的洛杉磯日落大道買下了一幢七層大樓,卡薩不但自己擁有了一架私人噴射客機,還有一艘兩百英尺長的豪華遊艇,舉手投足之間,實在像煞了好萊塢超級大亨。

共患難易,共享福難,似乎是中外開國之君共有的心結。勤儉起家的大股東瓦納對於卡薩任意揮霍的習性並不苟同,對於「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從」的外景工作人員更是恨得牙癢,一九八七年「第一滴血第三集」在以色列拍攝時,預算高達四千萬美元,進度卻一路落後,瓦納氣得竟威脅要撤換男主角史塔龍;對於卡薩大量使用新人的海派作風,也是不以為然,他經常在辦公室指著新人的鼻子罵說:「你又是那裡竄出來的傢伙?」

看在卡薩的眼裡,這些都已不是合夥人應有的行為,不可容忍,冷眼旁觀的霍夫曼於是悄悄獻策,並替他安排了貸款。一九八九年,卡薩一舉買下了瓦納持有的一億八百萬股股權,成為卡洛可公司擁有百分之六十二股權的大老闆,展開了他獨霸天下的大局。瓦納也沒有閒著,另外組織了Cinergi Productions,拍起他熟悉的動作電影。他監製的《終極警探第三集》”Die Hard: With A Vengeance” 全球狂賣三億六千五百萬美元,另外還拍了《阿根廷,別為我哭泣(Evita)》和《尼克森》”Nixon” 。

若說是狂人才能做電影,卡薩大概是狂人中的狂人。

一九八九年,好萊塢開始有拍大成本的「事件電影」風潮,一切唯大是尚,而其中玩得最大的就是卡薩。

卡薩愛才,也捨得花錢,因為他深信電影就是用錢砸出來的,如果他是導演,大概所有的老闆都會得心臟病,可是他是老闆,他所用的人幾乎都讚美他是難得碰見的闊氣老闆。有錢好辦事,大家都願意替他賣命,卡洛可的江山就是在這種優勢下逐步拓展而成。

卡薩的闊氣行為包括他肯出一千萬美元請到阿諾主演《魔鬼總動員》;就因欣賞《夜半鬼上床第四集》導演雷尼哈林的才華,他預付了三百萬美元定洋給這位新導演拍新片《狂風力》,可是後來這部新片卻因劇本五度易稿都不理想而放棄,白白損失了四百萬美元;愛上了《第六感追緝令》的劇本,他不惜先付出三百萬美元的定洋,然後又付出一千五百萬美元請出奧斯卡影帝邁可.道格拉斯主演這部要脫要露的情色電影。

當然他有他獨到的一面,也敢於拍攝劇情片,例如乏人支持名導演加斯塔..科瓦士拍親生女兒追查納粹餘孽父親的電影《父女情》,但是他點頭了,結果影片贏得柏林影展最佳影片;沒有人敢投資拍一個農莊主人只因聽到有聲音召喚他,結果竟然自己去蓋一個球場的「夢幻成真」,也是他說OK,拍吧!結果影片入圍了去年奧斯卡最佳影片……例子多得不勝枚舉,都說明了他並不是一位只顧著賺錢,而不拍高品質電影的「騙」商。

名導演奧利佛.史東替他拍《門》時,曾向霍夫曼表示希望在四千萬美元的預算外,再增加兩百五十萬美元做特效,另外延後兩個月交片。基於成本經營觀念,霍夫曼狠狠地說了不。

史東不是省油的燈,第二天他就寫了一封信給卡薩,附贈一副給狗用的防護口罩,希望他能約束手下的人不要隨便張嘴亂放炮亂咬人,製造緊張,卡薩不以為忤,欣然簽發了兩百五十萬元加價支票。

有這種老闆,創意人才當然就樂得全力發揮,一部《魔鬼終結者Ⅱ》竟然拍到九千萬美元特技驚人,各地票房也驚人,但是誰也不知道老闆得背多少的利息,只聽到他向員工抱怨說:「這部電影替各地的片商賺了幾千萬元,我卻只能去想要如何存活下去。」

他對員工不錯對自己也不差。他給自己的年薪是一百五十萬美元,當然不包括影片的獲利分紅;他的保鑣團據說有五十人;他有好幾輛車,最騷包的就是那輛以「RAMBO」(藍波)做車牌號碼的勞斯萊斯汽車;他也買下了一座占地數百畝的汽車工廠,充作拍片基地,但是片場裡的街道全都用他的家人名字來命名,因為卡洛可就是他的小小王國。
卡薩從貧困起家,對於人性有他深刻的體認,與他談生意,常常會被他的怪招給唬住。他的商場競爭名言是:「我能夠吃你時,卻不吃你,就是對不起自己,與其對不起自己,當然不如對不起你了。」

他最愛成批交易的買賣,片商看中他的某一部作品時,通常都得附加其他影片才能成交,出不起高價?對不起,還有人在排隊,他會調頭就走,一旦你決定送錢給他,還得求他收下,囂張得實在可以。

他訓練出來的手下,人人都會這一套,把合作對象吃得死死的,但是還是巴著送錢上門,誰教他真是有辦法找到那麼多的票房紅星拍出那麼多的賣座電影呢?士可辱,錢不可不賺,卡薩摸透了天下商人的心。卡薩並不知道他把瓦納趕出卡洛可的那一天,就已經埋下了失敗的種子。

要買下創業夥伴瓦納的一億八百萬股票當然要得一大筆錢才能辦得到,霍夫曼有借錢的本事,但是借錢容易,還錢難,滾雪球的高利息壓得卡薩實在喘不過氣來,他只有要求霍夫曼想辦法。霍夫曼的點子是再賣他的持股。

霍夫曼的策略是用十三美元的價格賣出他所持有的三百四十萬股股票,當時卡洛可正當盛世,股票搶手,不到兩個月就都轉了手。可是就在此時股票面值一路下滑,跌到了七元五角,不少股東開始懷疑卡洛可的股價暴起暴跌,是抬價拋售以自肥的惡意炒作手法,有人甚至證據確鑿地指說在賣股票之初,律師都擔心地問說:「這樣妥當嗎?」霍夫曼回答說:「這是花式灌籃!」

投資人才不管你是不是花式灌籃,沒有人願意花了大錢卻被人「灌」,於是一狀告到法院。法官明察秋毫,判定此舉有內線交易之嫌,立刻凍結了卡薩所剩的兩百二十萬持股,此舉不啻宣告了卡薩是賊,對於他的公眾形象有莫大損傷,這時卡薩才開始發覺以前對霍夫曼言聽計從,好像並不是明智的決定,他開始懷疑霍夫曼是不是有預謀地進行奪權,故意安排了股票陷阱來破壞他,然後取而代之。

對親信有了懷疑,各項判斷就更容易出錯。唯大是尚的卡薩,把公司所有的現金全部投入「魔鬼終結者Ⅱ」的拍攝中,因為他看過「無底洞」的特效,相信導演詹姆斯卡麥隆的特技小組已經突破了液態金屬台成人的難度關卡,希望能夠在銀幕上展現這一個畫時代的科技的結晶。但是誰也沒料到這場科技夢得聘雇到兩千人來執行,耗資達九千萬美元。

1992年的奧斯卡盛會上,「魔鬼終結者Ⅱ」果然包辦了四項所有的電影技術獎,可是得獎人並未感謝卡薩的支持。影片確實風靡各地,全球票房營收就超過了五億美金,但是因為成本太高,卡薩每天被利息壓得喘不過氣來,根本分享不到電影賣座的樂趣,這時他也才明白自己盲目擴張的經營方式,根本是替自己找麻煩。

1991年夏天,全球的影迷都陶醉在「魔鬼終結者Ⅱ」的狂熱中,可是霍夫曼知道公司財務已經有了問題,他再度向卡薩建議賣股票,卡薩被蛇咬過,當然不肯相信,逼得霍夫曼發誓他會在九二年三月辭職,才讓卡薩安心地同意賣股票。1991年十月,霍夫曼計畫賣出卡薩持有的一千六百萬股股票,可是市況不佳,投資人心裡有數,卡洛可沒有了卡薩就等於沒了,買進再多的股票也沒用。

1991年十一月,卡洛可的財務狀況被人曝光,證實卡洛可在九一年的頭九個月裡,整整虧損了九千一百萬美元,合夥的錄影帶公司要求解約,融貸了一億七千五百萬元的銀行團也威脅說要卡洛可立即清償債務……危機接連而來公司員工的士氣一落千丈,眼看著就要倒閉了。

雖然兵敗如山倒,但是天無絕人之路。卡洛可畢竟拍過不少知名的娛樂電影,不少人不忍見此一娛樂帝國毀於一旦,日本的百韻公司、法國的大運河有限電親網和RCS錄影帶公司都各自投入了四千五百萬美元給卡洛可,此舉緩和了銀行團的催款壓力,也使得卡薩痛下決心,將影片的美國國內版權以六千四百萬美元的價格賣出,清還了部分債務。至於霍夫曼則在董事會的要求下辭職,因為新的老闆只相信卡薩有能力重建卡洛可。

電影圈裡真的沒有永遠的敵人,窮途潦倒的卡薩曾於一九九五年來到台灣,尋找電影《星際奇兵》的合作資金,曾經以《第六感追緝令》和《第一滴血第三集》大賺一筆的邱復生,雖也全力挺他,但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他勉強和派拉蒙公司簽了三年合約,協助製片事宜,卡洛可傳奇暴起暴落,寫下了最讓人唏噓感歎的影史章節。然而,一九九八年,奇蹟發生了,瓦納竟然和卡薩再度合作,組織了 C2 Pictures.

卡薩和瓦納東山再起的新目標是《魔鬼終結者第三集》,導演詹姆斯.柯麥隆在拍完《魔鬼終結者》就把他擁有的百分之五十股份送給了他的前妻Gale,柯麥隆在拍完《魔鬼終結者第二集》後就發誓不再拍第三集了,Gale對前夫的臭脾氣相當了解,也相信,如果柯麥隆不拍,第三集應該拍不成了,所以就在卡薩的遊說下賣出了第三集的授權書。

沒想到,原本說柯麥隆不導,他就不演的阿諾最後還是抵擋不了卡薩的三寸不爛之舌,願意再擔綱,然後,卡薩又飛到了日本和德國找到了前期製作的二千萬美金預算,一切就他在堅持和毅力下,順利開拍,而且再度帶動了《魔鬼終結者》風潮,也讓C2 Pictures佔穩了新世紀的腳步,卡薩和瓦納會再如何出招?答案是他們除了正在籌備《魔鬼終結者第四集》之外,還有《第六感追緝令第二集》,成或不成,電影史的新頁都讓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