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萊德彼特:危險情人

失敗為成功之母,這一點,布萊德.彼特最清楚。

2001年,他的《危險情人(The Mexican)》只演了一個月,票房只賣了六千六百萬美金,都靠海外市場來平衡製作開銷。同一年,他客串主演的《間諜遊戲(Spy Game)》也只有六千五百萬,給人的感覺是一代帥哥的威名好像褪了顏色。

但是,情況在2004年有了改變,《瞞天過海2:長趨直入(Ocean’s Twelve)》演了三個月,票房一億兩千五百萬;《特洛伊:木馬屠城(Troy)》演了四個月,票房一億三千三百萬。2005年更猛了,《史密斯任務》才演了三個星期,全美票房就已經一億兩千八百萬,來勢洶洶的《蝙蝠俠:開戰時刻》也沒有搶走它太多丰采。

《危險情人》和《間諜遊戲》都有大牌明星對陣,為什麼票房不好?因為《間》片的主角是他的師父勞勃瑞福,他的戲很少,而且都是各演各的,根本沒有火花;《危》片則是他和當時最有人氣的茱莉亞.羅勃茲合作,同樣也是各演各的,名為夫妻,卻天各一方,勉強相逢,卻擦不出火花,怎麼可能吸引觀眾?

改弦易轍的布萊德先和凱薩琳.麗塔瓊斯在《長趨直入》假戲真做一番,至少有點臨陣落跑的床戲,再來就是和羅絲.拜恩(Rose Byrne)在《特洛伊》裸裎相見,亮出練了八個月的壯碩胸肌和健美身材,果然迷倒了不少影迷,讓乏善可陳的老套史詩,還能有上億票房。

《史密斯任務》的賣座有多層原因,八卦緋聞只是趣味花邊,銀幕上他和安吉莉娜散發的魅力是有說服力的(因為觀眾都想知道為什麼珍妮佛安妮斯頓要吵著離婚?)但是回頭看看《危險情人》的賣座失利,原因其實是更加明顯的。

能夠湊合最有人氣指數的茱莉亞.羅勃茲與布萊德彼特在一起拍《危險情人》,投資老闆該記製片人大功一支。

但是,硬要不來電的布萊德和茱莉亞演情人,既冒險又危險,製片人該被觀眾記三大過。

布萊德很帥,很有魅力,從《大河戀》一路以來,強調反叛精神的他總是以眼神和肢體來打造一代偶像的風采,就算演邋遢不修篇幅的痞子(偷拐搶騙),他的頹廢和慵懶也讓人由衷喜愛,但是《危險情人》的小混混卻是他從影以來最讓人歎息的表演。

關鍵可能在於茱莉亞羅勃茲。

他們在合拍《危險情人》時,茱莉亞還沒有奧斯卡封后,對布萊德的心理威脅照說不大,可是兩人一對戲,就是不對盤,不但肢體間的物理效應不合,眼神氣質的化學效應也不對,從一開場背對背的晨起床戲,就似乎註定了他們「相背」的宿命。

理論上金童玉女既然合在一起演戲,就賣片邏輯學來講,應該大力鋪陳愛的火苗,讓他們一路跌撞之後,終於能有大快人心的擁抱或擁吻,讓觀眾滿足地走出電影院,本片的結尾確實如此,但卻是兩人窩在墨西哥的窄門邊兩唇相接後,鏡頭就往上攀走帶遠景去了,沒有停留不再著墨,觀眾根本啥都還沒感覺到,如何營造意猶未盡的滿足感?

電影強調的是如果「兩位相愛的人一路吵不完,最後會分手嗎?」的情愛命題,真要他們從樓上吵到樓下,從拉斯維加斯吵到墨西哥,都是非常合理的安排,問題是布萊德的劇中個性就是個「反英雄」的平凡人物,是那種一分鐘前才把槍插進褲頭裡,轉身竟然就掉槍的迷糊蛋,就算他是和茱莉亞吵架,也是只能氣到只會摔手頓腳,全無男兒豪氣的窩囊費,這樣的角色是布萊德從來沒演過的喜劇戲路,勇於嘗試,相當不容易,但是相對之下他的手足無措,卻也拉開了觀眾的心理認同,這樣的男人,難怪茱莉亞得空就罵個不停,問題是那她當初為什麼會看上他?

前提惹人疑竇,就不能怪觀眾始終難入戲,但是除了感情戲很尷尬之外,《危險情人》玩了許多邊陲遊戲,例如殺人不眨眼的殺手竟然是同志,泠酷與熱情的交錯矛盾,完全顛覆了殺手性格,例如那把「墨西哥人」的名槍傳奇,也拍出了口耳相傳的版本因人而異的傳說特質,再加上艾倫席維斯崔的異國情調音樂風情,都讓這部電影在「主角沒啥可看」的尷尬情境下,還有花絮可看。

這也是為什麼老闆要記製片大功,因為觀眾光看卡司就會想買票進場;但是看完電影後,觀眾就會想記製片大過的原因。

這個教訓,布萊德記住了,以後的戲也都做了調整。這就是好萊塢的成功之道。

真愛旅程:陌頭楊柳色

好演導都知道紅花主角的重要性,但也不會忽略綠葉的扶襯功能,山姆.曼德斯(Sam Mendes)在《真愛旅程(Revolutionary Road)》中就創造了四位讓人印像深刻的綠葉配角,有的是刻意突顯,有的則是神來一筆,既精且準。

 

首先,是住在李奧納多.狄卡皮歐(Leonardo DiCaprio)與凱特.溫斯蕾(Kate Winslet)革命大道華宅旁的一對布雷斯夫婦。

 

John Behlmann飾演的布雷斯先生大約到了中場才現身,那時男女主角法蘭克與愛波已經決定舉家搬遷到巴黎,於是來向鄰居辭行。但是布雷斯先生並不在家中,他人在花園,正在凝視鄰居家宅,聽到Kristen Connolly飾演的妻子叫喚了他的名字,才一轉身,就發現愛波正靠在他家門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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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無需「凝妝上翠樓」,也沒望見「陌頭楊柳色」,他只是佇立在花園旁,想著心事,想著鄰居少婦愛波的身影,「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他的心事其實只有布雷斯太太清楚,但是不想拆穿,卻又不得不把丈夫從幻夢中叫醒回來:「愛波來了!」

 

愛波是布雷斯太太的「隱形情敵」,但是愛波不是來示威,而是來辭行。客人走後,布雷斯夫婦不禁討論起鄰居的搬家移居決定,先生豔羨他們的逐夢之旅,但是太太卻坦誠地連說了兩次:「我鬆了一口氣!」

 

鄰居美女吸走了丈夫的目光與心思,誰知道那一天會出事呢?如今情敵遠行,她當然如釋重負,不再縈念。丈夫不是不明白,但是心上人的突然遠行撼動了他的心靈,使得他完全沒有理睬太太意在言外的委屈與歎息。

 

好導演的功力就在於點到為止即可,無需多做引伸,枕邊人的心事小秘密,其實枕邊人最清楚,關鍵在於要不要拆穿點破而已。戳破了,也許就回不了頭,包容也許反而可以持久,至少,布雷斯太太是這樣相信的。有的角色只會唸出當下的情緒,看不到過去,也望不見未來,只有好劇本才能夠一把捉住角色曾經有過的鬱積壓力與心緒起伏,一句話就點出所有蟠蜛在胸口的前塵往事,那真的就是功力。

 

至於愛波畢竟沒有去成巴黎,布雷斯先生終於得能一親芳澤,則是人間情愛的一次碰觸火花,留待最後的愛波流產做終結,守望相助的鄰居也同樣夾藏著難以告人的愛怨矛盾,亦是極高明的處理手法了。

 

但是影后凱西.貝斯(Kathy Bates)飾演的房地產仲介海倫,以及Michael Shannon飾演的她的精神病兒子約翰,則是刻意擺放進去的綠葉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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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倫永遠是見人說人話的玲瓏角色,即使人人都知愛波的戲演得真差,卻只有她睜眼說瞎話,直誇愛波好;時隔多年後,愛波夫婦已經天人永隔了,原本她直誇神仙眷屬的人卻變成了一對古怪的夫婦,導致她重聽的丈夫也不得不關掉助聽器,不想再聽她搬弄是非了。天下多的是這種是非多嘴人,凱西.貝斯詮釋的海倫其實很精準有力,問題在於導演賦予她的使命太過刻板鮮明,見到她,所有的功能與效果都已清楚顯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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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大的問題來自於「說真話」的約翰。他有精神病,因而說話不隱誨不修飾,能夠直接挑中敏感部位,他能夠一眼看穿法蘭克與愛波夫婦的虛矯身段,也能夠感受到他們那種「無救的虛無」的生命歎息,他直接挑動瘡疤的率真言語,既是知音,讓人感動,也是最大的反動力量,讓人悲憤反擊。但是,同樣的是,海倫與約翰都是一出場,就已旗幟鮮明,沒有太多的意外,也就更沒有驚喜了。

 

平心而論,《真愛旅程》的人性觀察既深沈又細緻,功力不俗,只是角色的功能作用難脫刻板印像,反而減弱了震撼力,殊為可惜。

誘.惑:八卦散如羽毛

 

約翰.派屈克.薛恩力(John Patrick Shanley)或許不是一位很成功的電影導演(畢竟他只拍過兩部劇情長片),但是他很會寫劇本,劇本帶給觀眾的啟示與震撼,提供了電影工作者極紮實的創作藍圖。1989年他以《月暈(Moonstruck)》奪得了奧斯卡獎最佳劇本獎,《誘.惑(Doubt)》的舞台劇劇本先獲得了普立茲獎,又獲得了奧斯卡改編劇本獎提名,算是對他的創作人生很中肯的肯定。

 

《誘.惑》的故事發生在1964年一所天主教學校的內部,既保守又嚴厲的校長修女Aloysius在聽到了修女James 的情境描述下,就懷疑作風開放的神父Flynn可能性侵了學校內唯一的黑人學童Donald Miller,因此千方百計要把Flynn趕出教區,「迷惘」與「偏見」構成了人性中的「懷疑」推力,造成一連串的火花。

 

基本上,《誘.惑》的結構屬於傳統的舞台劇形式,透過演員的機鋒對話引爆所有的生命矛盾,對白因而成為全劇的核心,Flynn因為是神父,經常主持彌撒布道,他的公開演講內容,也就自然提供了薛恩力傳播理念的最佳管道,觀眾只要仔細聆聽他的布道言詞,就等於接受了導演意欲傳達的訊息。

 

這是個取巧的手法,明明是「說教」,卻能避開了沈重的「說教」包袱。因為如果在平常對話中「說教」,難免給人八股保守感受,但在公開「說教」的場合,用生活小故事滲透「精微教義」,卻讓人在如沐春風中接受洗禮,差別就在功力,就在時機和題材的拿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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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場時,Flynn神父先就美國甘迺迪總統的遇刺,點出了「懷疑」的能量其實和「信仰」一樣巨大,完成了「破題」工程。但是,我真正受到震動的卻是他用棉絮羽毛來形容八卦流言的比方。

 

Flynn神父的布道內容與靈感都來自他的生活,所以他會不時拿紙筆記下自己的感受,他被修女指控疑似性侵,內心其實是悲憤的,但是懂得說故事的他卻在彌撒中換一個方式表達生命的挫敗與困擾。

 

他的布道內容描述一位喜歡搬弄是非的婦人(不是男人,而是婦人,就是隱射說他是非的修女),因為夢見有隻巨手指著她,心生恐懼,於是找神父懺悔,「散布流言有罪嗎?」神父毫不客氣地指責她:「是啊,你這個無知的女人…你隨意踐踏人家的名譽,真是可恥!」婦人因此想要懺悔求得寬恕,神父卻要她先回家取出枕頭,上到屋頂,然後拿刀猛刺。婦人照做後,就向神父回報,「結果呢?」神父問她,婦人說:「羽毛,遍地是羽毛。」神父於是告訴她:「好,妳現在回去把每根羽毛都撿回來。」婦人坦言她做不到,「風早就把羽毛吹散了。」神父歎了口氣說:「是的,那就是流言。」

 

流言如羽毛,一傳播就隨風四散,再也難回收了!這是多精準有力的論述啊!

 

身陷流言,才知流言苦,更能懂得如何用比方來開導愚昧的俗人,《誘.惑》的創作主軸包含著濃烈的「文以載道」精神,但是能夠如此雄辯滔滔,以最簡單的比方開導世人,就已經是無上功德了。

 

看著滿天飛舞的棉絮與羽毛,你想起的會是自己曾經犯過的錯?不經意就脫口而出的流信傳播?還是自己身受的害?